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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宫二年记(一)

发布: 2008-9-12 06:17 | 作者: 维一



一、写在前边

说起京城里面的故宫,应该含有两层意思:其一是一九一二年清帝逊位,或是一九二四年溥仪出宫之前的故宫,也就是帝制时代的皇宫;其二是在此时限之后的故宫,也就是共和时代的博物院。而共和时代的故宫博物院又可以再细分出两层意思,其一是第一共和——民国政府时代的故宫博物院,其二是第二共和——共产政府时代的故宫博物院。这从神武门门楣上“故宫博物院”那五个大字就可以分辨得出来:民国时代是国民党元老李石曾的手书,而共产时代则是共产党的同路人郭沫若的笔迹。固然政权易帜之後,民国政府的故宫博物院依旧还在,且皇家旧藏精品多存彼处,但到底是已经搬到了台湾的外双溪,离开了京城,故而姑且不论。

可惜余生也晚,没有赶上帝制,对那个时代的故宫,除了档案史料之外,还有王公遗少们细说前朝的只言片语,再不济,前些年还有硕果仅存的几位宫女太监们的口述。说捕风捉影也罢,说穿凿附会也罢,总还算是聊胜于无。民国时代的故宫博物院我也没有能够赶上,但好在有几部言之有物的往事忆旧,譬如吴瀛先生的《故宫尘梦录》,譬如那志良先生的《故宫四十年》,其中关于溥仪出宫,关于建院始末,关于盗宝奇案,关于古物南迁的种种掌故多有切身的记述。它们成了我了解旧时,感怀沧桑的凭据。

按说,我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共产时代的故宫博物院总算赶上了,可如今在海外,想找找这几十年来故宫的掌故旧事却十分的困难,竟也遍寻无着。我想,原因不外是一来几十年的承平安定,少有变化;二来也是政局的反复无常,而舆论偏偏讲求一律,结果既乏善可陈,多一事又不如少一事,自然懒了不少当事者怀旧的心思。

遗憾之余我忽然想到,其实三十年前本人也曾在故宫服务两年有余,何不将其中的所闻所见细细想来,慢慢道出,或许另有趣味也未可知。只是我在故宫当年仅是一名值夜巡查的警卫,尽管王世襄先生戏赏了我一顶“锡庆门行走”的顶戴花翎,但我的所见所闻实在有限,无非是些只鳞片爪,鸡毛蒜皮,荒腔走板都大有可能。这些旧事于他人,或许作为茶余酒后的谈资都尚且不够,可于我自己,两年的故宫经历正是日後生活的转机所在,故而免不了敝帚自珍。如今时空的距离都已久远,我恐怕会渐渐忘记这些往日的旧事,遂想到不妨一折一折地记在这里,也算是温故而知新了罢。

二、我本是“知识青年”

我于一九七二年四月从云南西双版纳的农场启程回到京城,理由却并非是“病退”或者“困退”,这在当时“知识青年”返城时是两个必居其一的条件。据说为了“达到”这两个条件,当年各地知青办公室的办事员不知从中得了众人的多少好处,一时竟成了令人垂涎三尺的肥差。

我是由于母亲从安徽凤阳的教育部“五·七干校”分配到贵州,而以探亲为由离开农场脱身的,因而免去了上下打点疏通的尴尬。不过行前根本没有想到竟会一去不复返,除了随身换洗的衣物之外,其它行囊都留在了农场,後来托一同去农场的老友孙良华“病退”时帮我运回北京,但那已经差不多是三年之後的事情了。

在贵阳勾留月余,又因为种种缘由,当年六月,我和母亲一同经桂林、长沙和武汉回到了北京,暂且借住在景山东街的出版社大院里。那时,毛泽东的两名年轻心腹把持了国务院的教育组,将原有的教育部撤销。皮之不存,教育出版社当然毛将焉附,所以大院里的空房甚多,留守处的老高也就乐得做个顺水人情。谁知后来“造反”回京的出版社旧人越来越多,且大都是在京城里面无家可归,不得不在大院里面寻找栖身之处,搞得他不胜其烦,于是也就渐渐对我们有了“请神容易送神难”的怨言。

不过,我在他的抱怨和促狭为难之中不为所动,四年如一日,一直坚守到一九七六年将户籍转回到北京,其中的甘苦自是不足向外人道。

在京城有了正式的户籍,下一着棋就是谋个职业,维持生计。那时我的学历勉强算是是初中三年——因为“文化大革命”,连毕业考试都没有举行。後来还是政府为了要驱赶学生下乡插队,这才老大不情愿地发给我们一人一张印有语录“知识青年要和工农群众相结合”的毕业文凭。这张印制粗糙的初中文凭我精心保留至今,为的就是要时时记住那个年月。

以此背景,我当然对前途并无奢望,只求温饱而已。好在那个时候,小青走进了我的生活,落拓困顿之中忽觉人生尚有美好可追求之处,也就打起精神来求生存,顺着戏文里“公子落难,多情小姐後花园赠金”的美妙思路幻想着奇迹的发生。

当然,“文革”将全民洗劫一空,“後花园赠金”的佳话终于未能上演,但小青在我入宫一事上还是帮了大忙。她间接认识区里经手安排无业人员的办事人员,便跟人家讲好,并不要求什么国营大厂,优厚福利,只要工作清闲,可以业余看书的工作即可。不久之後,先是分我到无线电工厂,後来又是煤气罐站,我都以离家太远,或者工作不能胜任为由推辞掉了。人家看我果真是不思进取,就问我一天上班六小时,白天、夜里各三个钟点,干四天休息一天的看门工作如何。我听了便喜出望外:这莫非要赶上西欧北美的洋人了么?再细一打听,工作地点居然就在百步之外的故宫博物院,更是让我惊喜交加。在那个报纸上喜讯频传,生活里噩耗纷至的年月里,这一次总算报纸和生活表里如一了一回。我赶紧谢过人家,静等故宫来人面试。

过了几天的一个上午,来了两位自称是故宫警卫队的领导,为首的一位姓田,说是让我叫他田队长就行。另外一位姓刘,是副队长。田队长随便问了我几句下乡的经历和今后的打算,就问到故宫警卫队工作有没有兴趣。我连忙说当然有,当然有。接着正想发挥一番“建设国家,匹夫有责”,“我们都是螺丝钉,党要拧在哪里就任它拧在哪里”这样冠冕堂皇的台词,可惜人家田队长太忙,没有时间听我罗嗦,就打断我的兴头说:“你的档案我们都看了,符合警卫队的政审要求,要是你也满意,下个礼拜一就到故宫报到。因为下面还有两处人家要去走访,就不在你这里多耽搁了。”田队长说话干脆,我听了心里高兴,一直将他们送到大院的门外,回家立刻打电话给母亲报告好消息:儿子总算找到了一个给故宫看大门的工作,工资每月四十一块五毛,从此再也不用家里养活。而且干四天便休息一天,先行一步赶上了洋人。

那年我二十六岁,古人说“三十而立”,我总算在安身立命之前有了一份像样的生计。虽然田队长说过,要再过一年才能转成正式职工,可我心里十分坦然:这算不得什么,文革十年都熬过来了,到了明年,我还是能够赶在“而立”之前转正。大约也是静极生动,我隐隐有些预感,从今往后或许真要有个大变化,莫非就应验在我走进这紫禁城?只是我绝没有想到,其後命运的转变会来得那样快,那样急:进宫十天,京津唐大地震,天兆尽显;再过月余,毛泽东过世,政局大翻盘;两年之後,我摇身一变,离开了故宫,到考古所重新做学生。不过这些都是後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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