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房
——长疯的沙枣树之十四
在内蒙插队的第二年冬天,我没有回家过春节,一个人留下来照看知青组的四间大房子。村里的两个后生——栓柱和四海——主动提出要将被子搬来夜里和我做伴儿。我知道,他们都是年龄大了没钱娶老婆,和父母住在一起又很不方便,就抱着铺盖满村借宿的“夜游神”。考虑到让他们来住既可解闷儿又能每天帮我烧炕,屋里不至于再冷得结冰,我便答应了。
冬天,正像诗人说的:白日仿佛不情愿地出现,随即溜到群山的后面隐藏。接下来就是漫长而寒冷的夜。夜里没事干,人们便三个五个凑在一起赌博:押宝、推牌九。驻村的工作组晚上开会,喊不来人,工作组长迟梅就带上民兵掏赌窝儿,抓住了送到公社搬三天石头。这样,没人敢再赌了,都蹲到碾坊里来开会,听迟梅念文件、讲修大寨海绵田、冬耕法……每次开会,后生们总喜欢往大姑娘小媳妇身边凑合,嘁嘁喳喳,嘻嘻哈哈,动手动脚。迟梅见了就用她那尖细的嗓子骂起来:不要屄脸!不长尾巴的毛驴!骚货!多难听的话都敢往出甩。后生们听了却不恼,反觉得她骂得挺花哨,边收回胳膊边说:“咱帮二丫头捉虱子,不让捉,算——了。”慢慢地,人们喜欢上了开会,因为会场里红火。
有一阵子迟梅到县上汇报工作,村里一连几天没开会。栓柱和四海到晚上耐不住寂寞憋得要死,不想窝缩在冰冷的被筒儿里胡思乱想,他们要找个地方去红火红火。
“住在城里,遛马路啦、逛商场啦,在这儿就不行了,出了村就是坟头,活人被死人围住啦!只能睡觉喽。”我说。
“屌——,咱这儿也有好耍的,就看你想不想去?”栓柱问。
“去哪儿?有家的都睡了,剩下几条光棍汉凑在一起也寡淡。”四海说。
“就是要到有家的那儿去……”栓柱神秘地挤一挤眼,说。
“嘿,对啦,去听房!我咋忘了这红火事儿!”四海不住地拍着脑袋,说。
“人家在被窝儿里睡得暖乎乎的,咱们在外面冻得傻乎乎的,有甚意思?”我说。
“你忘了人们常说的话:厉害不过人整人,红火不过人摞人。听了迟梅的整人会,再去听房,这人世间的两大厉害滋味就算是让你都品尝到啦!”栓柱兴致勃勃地说。
“听谁的?”
听房,本该听刚结婚的。可是,村里分不上红,已经两三年没人娶媳妇了。想听房的人只好在那些出远门刚回来的人身上打主意。
“来福呗。”四海说。“他去后山拉炭走了半个月,刚回家,准有红火事儿。”
“对,将就着听吧。”栓柱表示赞同。
我们仨翻墙跳进来福的院子里,不小心将垒在墙上的土坯蹬掉了一块,“扑通”一声,寂静的夜里听来十分清晰。
“谁——啦?”来福在屋里大声问。
犹豫了片刻,栓柱不得不搭了话:“来福哥,你不去开会,回家就知道……就知道在炕头搞自留地。嘻嘻。”
“好——我的兄弟,这自留地不种可就荒下啦!你嫂子能让么?嘿嘿。”来福说。
“光听嫂子的?迟梅让学大寨、推广冬耕法,你咋不听?”四海问。
“听的哩,听的哩。老哥我不光搞冬耕法,还外加夜间操作哩!就是这冰天雪地的,犁头杵不进去,不知咋个耕法。”来福说,随即从屋里传出一连串啧啧的嘬嘴声。
“你不去开会当然不知道啦!”栓柱忽然正儿八经地说,“告诉你,迟梅刚在会上讲了,要收回自留地,彻底割掉资本主义的尾巴!”
“听拉拉蛄叫唤还不种庄稼哩?”来福也正儿八经地说,“迟梅又咋底个?她还不是和公社张书记瞎日鬼,把她的三分自留地让那老猴子下了种,才当上的妇联主任?!”
我们仨一听都吓了一跳。来福胆子真大,甚也敢说,怪不得村里人都叫他愣头青。
略事停顿,四海捏着鼻子用娘娘腔学着迟梅的声调说:“要提高警惕,掌握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嗯嗯。”
“对的啦!这圪崂里的斗争就很激烈哩!”来福说完便故意使劲将炕板踹得“噔噔”响,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阶级斗争是长期的、复杂的、曲折的……”栓柱吊起嗓子也模仿迟梅用又尖又细的声调说。“阶级敌人时刻想复辟……”
“嘿,光顾和你拉呱儿了,还真让人家复了辟,把你老哥给打翻在底下了……”来福呵呵笑着说。
“呔——”四海一时激动将吆喝牛的话也顺口喊了出来,笑一笑,捏住鼻子又说,“下定决心,不怕牺牲,……”
“放心吧,胜利是属于老哥的!这会儿,我已经翻身啦!这一百多斤压住,她别想再复辟啦!”来福说着还哼哼了两声。
哈哈哈,屋里屋外一齐笑了。不知什么时候,四海从屋檐下掏了个雀儿,捅开窗纸扔了进去。雀儿在屋里乱飞乱窜。
“来福哥,操心自己的雀儿……”四海说。
“灰家伙,看爷出去收拾了你们这些狗日的!”来福生气了,厉声吼起来。
我们赶紧跑出了院子。
“咋底个?比你们城里红火多了吧?”回去的路上,四海颇有几分得意地问。
我笑一笑,未置可否。
“栓柱,你说哪?”四海又问。
栓柱也没做声,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唱了起来——
深夜里听房哟好心慌,
口水水流到了窗台上。
回了家哟好呀好凄凉,
喝上嘞哟半碗苦菜汤……
先是小声哼哼,继而又大声唱,声音绵长而哀婉,弥散在寒冷的冬夜里。
“你们做甚去啦?”对面走来的生产队长问。
“我们……我们去来福……”四海支支吾吾。
“嘿,灰家伙,听来福的房去啦?”队长又问。
“可红火哩!来福那货日能哩,……”四海兴奋地说。
“呸!红火个屌啦!来福丈母娘难过下,住在县医院了,她老婆去医院伺候,冰房冷屋的有甚红火的?!”队长啐了一口,说。
“老队长,你不是糊弄人吧?”四海问。
“我老汉甚会儿说过没的?冲着迟梅我都敢说她的冬耕法是瞎日鬼,跟你们还值得……”队长说。
“这是咋说的,原来受了一回骗!这是咋说的,……”四海拍着后脖颈说。
“栓柱子,明儿个一早往南洼壕送粪,记住啦。”队长没忘了分配营生。
“南洼壕?春天在那圪崂种甚呀?麦子还是豆子?”栓柱问。
“问这做甚?明年给你狗日的种媳妇子!妥了吧?”队长说完走了。
栓柱没吱声。四海还在不停地念叨:“这是咋说的,这是咋说的,让来福把咱日哄了……”
回到家,连油灯也没点,仨人摸黑钻进了冰冷的被窝里。一宿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