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人
——长疯的沙枣树之十三
黄昏时，孩子们像一群聒噪的老家贼从场院跑回村里，一路上吼着、喊着:
“机器咬人喽!铁疙瘩闻见人肉香喽!”
“铁疙瘩把亥丑的手咬掉了一圪节!”
二花抱了柴火正要做饭，听见孩子们的喊叫，将柴火一扔追上去:“你们说甚啦?说甚啦?”
这会儿，杨三老汉也从场院急火火地赶回来，气喘吁吁，脸憋得通红，冲着二花先是用手比划，半天才挤出一句:“你哥的手让铡草机咬了……”
泪水刷的一下从二花的眼里涌了出来:“爹，这可咋办?”
“还能咋办，赶紧送医院呗!”杨三老汉一挥手，说。“我到房后砍两苗树，你去找绳子， 好捆个担架往医院抬你哥……别忘了带上钱，再拿条棉被。”
二花回屋取了棉被和钱，绳子却没找见，又去仓房抻了两条爹给村里刚搓好的新麻绳。杨三老汉砍树回来见了，说:“把家里的新毯子也拿上吧，路上凉。麻绳给人家放回去，到柴火垛上取咱自家的用。”
杨三老汉活人有个信条:自己挣下的东西咋用都行，人家的半点也不沾。二花知道爹的倔脾气，没敢多问，赶忙跑去照办了，心里却嘀咕:自家的绳子旧了，路上会不会断?都甚时候了，还……
初冬的夜晚，寒气袭人。月亮刚刚升起来，像是挂在树梢上的一盏昏黄的马灯，为几个抬着担架向县城疾奔的夜行者照出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躺在担架上的亥丑，开始时还发出几下轻微的呻吟，当伤口的剧烈疼痛令他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时，他却用牙咬住被角一声不吭。这会儿，他脑际正跳跃着下午铡草的情景，像是上学时看过的幻灯片，断断续续，连不在一起:……嗒嗒嗒，马达带动机器在转， 我挑草，老毛旦往机器里续草……老毛旦说他要去饲养房抽锅烟。我只好一个人挑， 一个人续……糟糕!左胳膊的衣袖被绞进了机器!老毛旦这狗日的忘了把套袖给我留下……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也没拽出来。 用脚蹬，再使劲儿。使——劲!对了，关电闸。够不着哟，差几寸，就差几寸了!往前探探身子……坏了!妈呀!妈……嘎吱嘎吱，机器碾碎骨头的声音!染了血的碎草秸从机器里甩了出来……手上露出了白生生的骨头!啊——撕肝裂肺的一声喊……
从村子到县城有20多里。人们抬着担架在坑坑洼洼的小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好在去的人多，走不上三四里就换一次。二花听不见亥丑的呻吟，生怕他睡着了——也许，一旦睡着了就永远醒不来——便时常俯下身，轻轻呼唤:哥，哥，你再挺一会儿，快到了。要是痛，大声喊几嗓子，会好点……有时，二花说好几遍，才能听见躺在担架上的人用鼻子哼一声，算是回答。走一阵子，二花又开始轻轻呼唤: 哥，哥……她执拗地相信，只要病人睡不着就不会死掉。二花的声音在寂寥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一直咬牙挺着的亥丑听了二花的话，忽然觉得非常委屈，鼻子一酸 ，泪水夺眶而出。于是，人们听见从被子下面传出了声声呜咽……
到了县医院，亥丑被抬进急诊室抢救。过了一会儿，女护士出来告诉大家准备给病人输血。二花头一个卷起袖子把胳膊伸了过去。杨三老汉说，你还是个闺女，抽了血脉将来对生娃娃不好。二花脸一红，甭想那么远啦!保哥的命当紧……一共抽了5个人的血样，结果有3个人不符合病人的血型，也包括了二花。就有人低声议论:不是亲的，血也流不到一处……二花听后又一次羞红了脸。抽过血，杨三老汉和二花留下来照顾亥丑，别人都回村去了。
拂晓，亥丑发起了高烧，昏昏沉沉，胡话连篇。杨三老汉急忙去喊值班大夫，敲了半天门，里面才气哼哼传出一句:知道啦!然后又没了动静。杨三老汉回到病房就骂:老子花钱治病， 又没欠下你的!过了一会儿，仍不见大夫出来，二花就到值班室门外乞求:我哥烧得说胡话了， 您再不出来他就死啦……二花说到动情处竟抽抽搭搭哭了起来。这一招还真灵验，啪的一声屋里灯亮了，大夫打开了房门……以后一个多月里是二花在医院里陪床。每天她都主动帮护士打扫病房，赢得了医院上上下下的好感。轮到亥丑扎针换药都受到特殊照顾，他的病自然也好得快些。杨三老汉隔三差五跑来看一次，有时也学城里人的样子来时提两瓶水果罐头。亥丑说:爹，花钱治病是没法子了，吃的上头还是省着点吧。杨三老汉说:自己挣下的钱，想咋花就咋花。吃吧，快些把病治好比甚也强。
亥丑出院时手上胳膊上仍缠着白纱布，回村后又养了些日子才把纱布取下来。这时，村里人发现他的左手指缺了三个，手掌也明显萎缩:一个强壮的后生成了残疾人。村干部们商量后决定照顾一下亥丑，让他继续当饲养员——因为饲养员挣的工分多——但不再干铡草、清理牲口圈之类苦重营生，只管务弄大种马——黑将军。每天牵出去遛一遛，饮两次水，往槽里添几回草料便妥了。这些营生用一只手都能干得了。老毛旦总觉得对不起亥丑，尽管又聚在一处，却不像以前那样有说有笑了，有时整天不吭一声，甚是尴尬。他不是闷头抽烟，就是找个托词躲到清静的地方思谋该怎样将功补过，仿佛咬伤亥丑的不是铡草机而是他老毛旦!终于有一天，老毛旦乐呵呵地将一个绣花兜子挂在了亥丑那只“瘸胳膊”上，说:“跟上老叔学点手艺吧。这营生你做得了……学会了，一辈子都不用愁没东西喂脑袋。”
亥丑打开兜子，见里面装的尽是些刀子钩子之类的东西，问道:“你让我跟你学劁猪骟马?”
老毛旦眼一瞪，说:“劁猪骟马咋啦?也是手艺!我女婿早就磨缠着要学，我没答应他哩!”
亥丑想一想，说:“好，我学。可我的一只手不跟劲儿，行么?”
老毛旦说:“不碍事。咱是耍手艺的，不干粗重的活儿。耍手艺耍的是脑袋，有一只手也够了。”
转眼春天到了，家畜开始发情，老毛旦的营生便多了起来。那些来请他劁猪的人总是说: 我家的猪娃子不好好吃食啦，劁了吧!老毛旦就让亥丑挎上绣花兜子在前头走，自己则背着手跟在后边， 哼一路小曲:
正月里，正月正，正月里来挂红灯……
到了人家院子里，老毛旦先让男人将猪娃子按倒在地上， 一任猪娃子嗷嗷怪叫着，自己吱吱抽过两口烟，才不慌不忙地接过亥丑一直举着的劁猪刀，刷刷几下把猪娃子后腿裆上的毛刮掉，再接过女人递上的酒碗，吸一小口，朝刚刮过毛的地方喷上半口酒，才用刀扑哧一声切开个口子，然后换了钩子插进去，从肚里挑出一嘟噜血乎乎的肉来，割断了，顺手一甩，扔进了猪食槽。等他把刀口缝好后，又将嘴里含着的半口酒喷了上去。老毛旦让男人松手后，猪娃子便打个滚儿，爬起来，不停地甩着耳朵哼哼着跑，最后来到槽边拱了再拱，将自己身上那团肉又吃进嘴里，咯吱咯吱还嚼得蛮香。老毛旦端着酒碗大口大口地喝着，眯起眼睛笑一笑，说:“狗日的，都是那点玩艺儿作怪，割下来立马就吃食啦!”他瞅瞅站在身边的女人，又说，“人和牲畜都一样，对不?”
女人就笑着躲到自己男人身后:“毛旦叔又灰说开啦!”
老毛旦爱喝酒却没酒量，连着给两家劁猪便会喝醉。轮到骟骡子骟马就不同了，是给队里干活，没有酒喝，一天忙下来能骟四五匹，亥丑也有了动手使刀的机会，又切又挑又割又缝，很是忙乎一阵子。那些骟过的骡子和马都用红布蒙了眼睛，交给村里的老汉们牵上四处遛。老汉们都说:亥丑这后生因祸得福，学会了一门手艺。
个把月下来，老毛旦对亥丑说:你的刀功马马乎乎能凑合了，可是缝出的刀口歪歪扭扭，还要多练。亥丑听了老毛旦的话，一到晚上就在两张破羊皮上噌噌噌缝了起来。杨三老汉坐在旁边用一根捆了铁丝的小木棒捻毛线，那木棒滴溜溜一转，从羊毛团里抽出的羊毛就一节儿一节儿变成了毛线。杨三老汉捻几下便停下来看看儿子缝的羊皮:嗯，有长进。
一天，当屋里只剩下爷俩儿的时候，杨三老汉对儿子说:“这些日子我思谋过了，还是抓紧把你和二花的事情办了吧。”
亥丑听了一怔:“办甚事情? 哎——唷！”是针扎在了那只残手上。
杨三老汉说:“登记呗，摆席呗。秋天就办，你看咋样?”
亥丑毫不犹豫地说:“不妥!二花是我妹子，咋能说变就变成媳妇啦!”
杨三老汉火了:“不妥个鸟!钱都拿去治了病，手也残了，要钱没钱，要人样没人样，你不娶她，还想娶谁?”
亥丑想解释一下，可又没说清楚:“爹，我不是嫌弃二花，我是考虑……”
杨三老汉说:“你甭考虑了，爹都替你考虑好啦!二花那里我去和她说。 她是我在凶年里用5斗糜子换来的，我叫她咋样就得咋样!不听?反——了——她!”
亥丑见爹转身要走，赶紧追上去补了一句:“我不是说二花，我是说我……”
杨三老汉听也不听，冷冷地甩下一句:“你说个屁!”
亥丑知道爹在家里说一不二的脾气，只要他认定的路非走到底不可，套上牛也休想把他拉回来。亥丑对着如豆的油灯，轻轻抚弄自己的残手……三年自然灾害时，杨三老汉为了保住亥丑这根独苗，自己和老婆还有闺女——花女子，靠吃野菜度日，把省下的几颗粮食都给了儿子。结果那母女俩没扛过来，死时浑身浮肿，连人皮都透亮了。过了几年，日子开始好转。一天，村里的热心人将陕北神木逃荒来的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领到家里，要给他做老婆。他好吃好喝款待了那母女一个月，只字未提娶亲的事。当那女人问起来时，他才说自己不打算再娶了。那女人挺受感动，看出这是户好人家，便提出给她3斗糜子，留下7岁的娃做亥丑的童养媳。杨三老汉立马答应了，还多给了她两斗……
杨三老汉总也忘不了死掉的花女子，就让这留下的女娃跟在她后面排名，叫二花。那女人在的时候，两个孩子耍困了总是在一个被窝儿里睡。那女人走后，亥丑又要往二花被窝儿里钻时，却被爹在屁股上狠狠打了一巴掌。杨三老汉说：“这是你妹子。当哥的要有个当哥的样儿！滚回炕头自己被窝儿里去睡！”
亥丑被爹打得莫名其妙，可又不敢多问，赌气睡下了。正是这一巴掌打出了他“当哥的样儿”，以后再和二花一起时总是正儿八经的，不敢打打逗逗了。挖苦菜回来，二花说：哥，你领着我。亥丑说：不行，那没个当哥的样儿！二花过渠时一不小心跌倒了，哭着说：你不领我，回家告诉爹！亥丑怕爹打，只好拿起两只筐再背了二花，说：我背你回去还不行？二花说：这才像我哥，回家不告诉爹了。以后，二花一闹脾气，亥丑就背着她遛一遭……当亥丑到县里上中学时，二花经常骑自行车驮着粮食给他送去。亥丑劝她不要送了，当心累坏身子。二花说：比起小时候你背着我到处走，这算个甚？同学们都说亥丑有个好妹子。随着二花一天天长大成人，家务事逐渐都由她承担起来。亥丑打小就对父亲畏惧三分，长大了有什么事都爱和二花商量，心烦了还对她使性子。二花不但不恼，反而对他照顾得越发无微不至。久而久之，亥丑对二花产生了某种一时说不清但有别于兄妹的感情。
杨三老汉当然不了解儿子的这些微妙的心思，儿子也不屑于将自己的心思向爹说清楚。因此，当爹再次要求儿子抓紧办理终身大事时，儿子仍用那句话来搪塞：“不妥！”
“有甚不妥？人是粮食换来的，粮食是老子汗珠砸脚面摔成八瓣挣下的！自己挣下的自己受用，还有甚不妥？！”
“不是这个意思……是我的感情上转不过弯儿……”
“甚叫感情？祖祖辈辈和土坷垃打交道的人就懂个实打实！感情顶个屁！要感情你就得打光棍，就会断了咱老杨家的香火……供你到城里读了几年书，学会了跟你老子绕弯弯儿啦！哼，麻不拧不成绳，娃不打不成人。说句明白的，倒底听不听老子的？”
“二花当了我这些年的妹子，一晚上又要变成媳妇，我感情上就是转不过这个弯儿！”
“呸!感——情！吹了灯还不都是一样样的！”杨三老汉挥手掴了亥丑一个耳光。“常言说，‘球胀一股精，除去老母亲’。甚妹子不妹子的，只要……”
“让你说中了。我对二花就是有了对母亲的感觉。”亥丑打岔道。
“混账！你把她当妈，我是她甚啦？！”杨三老汉说着举手又要打。
“我说的是感觉，又不是真的……”亥丑辩解道。
“他妈的！感情还没闹明白又出了个感觉。不管咋说，你非娶二花不可！”杨三老汉说。
“爹，你不讲理啦！”亥丑气愤地喊道。
春天里，造物的安排也许是最不公平的:就在一些牲畜被劁被骟的同时，另一些却忙着进行交配。大种马“黑将军”这些天正吃着双倍的精饲料，尽情地享用着自己的成群妻妾。老毛旦劁猪骟马是个行家，给牲口配种更是把里手。他只要站在圈里扫上一眼，就能看出哪匹骒马发情了。
“白骒马想挨球啦！你瞧狗日的咋尿了，哩哩啦啦的……”老毛旦嘻嘻笑着指给亥丑说。
亥丑就从槽上解下白骒马的缰绳，将它牵出了牲口圈。这时，老毛旦把“黑将军”也拉将过来了。“黑将军”引颈长嘶，咴儿咴儿叫了两声，脖子上的鬃毛一抖，又用尾巴唰唰扫了几下，两只前蹄就高高地离开了地面，把老毛旦弄了个趔趄。老毛旦使劲拽了拽缰绳，骂道:“狗日的，还想往人身上扒呀!”待“黑将军”来到白骒马跟前，它先是用蹄子刨起一股股尘土，打了两个响鼻，又凑到白骒马尾巴下面闻了闻，再昂起头来，呲着牙，嘴里流出了白沫子。老毛旦说:“烧香啦!闻见骚气味儿了。”
话音刚落，“黑将军”腾身而起将两只前蹄搭在了白骒马的背上……
“板娃家的，你快过来看看，这狗日的咋受活哩!”老毛旦冲着一个过路的女人吼起来。
“等你长了尾巴比它还受活!”板娃家的抱着个娃说着笑着走了过来。
老毛旦一下子来了精神，边说边用手向板娃家的比划着长短粗细。板娃家的就骂他是不长尾巴的老毛驴。骂过了，又笑着指指亥丑说:“人家亥丑兄弟还是个原封后生哩!天天干上这营生，再听你灰说六道，夜里睡下躁不躁?”
老毛旦说:“躁又能咋?你给帮个忙?”
板娃家的说:“说正经的，我思谋着给亥丑找个媳妇哩!”
板娃家的故意转过身来冲着亥丑解开上衣给娃喂奶。亥丑就看见了两坨肥嘟嘟的白肉在眼前晃动，颤颤的。忽然，板娃家的笑起来，说:“亥丑兄弟，要是瞅着好， 自己娶个媳妇回家想咋瞅咋摸不是由你啦……”
亥丑赶忙低下头，拉上白骒马向圈里走去。这时，他发现自己裆里的那个东西翘翘的，走起路来很不跟劲儿。自从干上轻闲营生以后，这类情况经常出现:他的确感到挺躁的。
又一天，轮到给草驴配种。老毛旦拍拍“黑将军”的脖子说:“又要委屈你啦， 谁让人们想要骡子呐!”先将草驴在木桩上拴牢，然后牵出白骒马或是黄骒马来挑逗“黑将军”。待“黑将军” 完成了刨土、打响鼻、“烧香”这一整套动作后，老毛旦便抖开一块布把“黑将军”的眼睛蒙住，让它稀里糊涂地把前蹄搭在了草驴的背上……老毛旦一到这节骨眼儿上就嘻嘻笑着说:“牲口也像人，都喜欢个俊的。嘻嘻，把狗日的眼蒙住还不是一样样的。”
亥丑听老毛旦如此一说不由得打了个激灵。他觉得老毛旦不仅伤害了深受村里人尊敬的威风堂堂的“黑将军”的尊严，而且那句蒙住眼都一样的话，又令他联想起爹说过的吹了灯都一样的话来。如果说亥丑在先不同意娶二花做老婆，只是出于某种本能，朦朦胧胧的感觉，这一刻则产生了新的认识……正在这当口儿，二花跑来了，低声对他说:“亥丑哥，我同意。”
亥丑问:“你同意甚?”
二花腼腆地说:“照爹说的那样……”
亥丑急了:“你糊涂!我不同意!”
二花捂着脸跑回去了。老毛旦忙问:咋啦?他听明白了亥丑讲的情况，说：“你爹都跟我讲了，他说的对。你不娶二花娶谁呀?甚兄妹感情啦，夫妻感情啦，都是男女感情。再说那感觉甚的更是没影儿的事儿！二花长得多好呀，要说脸巴巴，水色色，毛花花一对大眼……”
亥丑把脚一跺，骂道:“你连大种马都不如!”
杨三老汉眼见亥丑没有丝毫回心转意的迹象，便决定采取断然措施。一天晚上，吃过饭，亥丑爬上炕想看书，发现自己的铺盖不见了，只剩有爹一个人的。
杨三老汉不等他问先开腔了:“你那捆麦秸子放到西厢房去了。”
亥丑不明白，杨三老汉解释道:“你们先住下，秋后卖了粮再办典礼。你不要她，爹是没钱给你娶媳妇了……”
亥丑赌咒要打一辈子光棍儿。杨三老汉说:“不行!我要抱孙子，杨家不能断了香火!你倒底是中了甚邪?自己血汗挣回来的女人，咋就不能受用啦?!告诉你，是女人，吹了灯都一样!”
亥丑觉得自己行将变成蒙了眼的“黑将军”!他从炕上跳下来，夺门欲出。杨三老汉一把将他拽住，问道:“你要去哪儿?”
亥丑说要把铺盖搬回来。杨三老汉从地上拿起一块破犁片，将脖子一梗，说:“你敢!今天你要是不听我的，老子就死在这里给你看!”
亥丑犯难了，走不是，不走也不是。他瞪圆了眼，绝望地吼道:“依了你，我还咋活人啦?”
亥丑颓丧地摇摇头，忽然眼前一亮，他看见了挂在墙上的花布兜。几乎没多想，他一把揪下兜子，从里面抓出把刀便不顾一切地朝自己的裆里扎去:“干脆骟了算啦，都省事……”
杨三老汉没料想会出现这种局面。他立马扑上去一把将刀子夺了下来，用带哭的声音说: “你狗日的，想让老子断子绝孙呀!”
二花正在外屋洗碗，听见他们吵嚷，跑了进来。杨三老汉说:“还不快把你毛旦叔叫来， 告诉他你哥伤着了，带点药。”
老毛旦来了，看过伤口，敷了些药，说:“不咋的，养几天就好了。”
杨三老汉不放心地问:“好了以后还能行么?”
老毛旦说:“咋能不行哩!养好以后照样赛过木匠的凿子，青石板上一杵一道壕子。嘿嘿。”
二花站在门外，听老毛旦一说羞红了脸，赶忙躲回自己屋里。杨三老汉放心了，对老毛旦说:“改日请你喝酒。——唉，没承想日下这熊包!”
杨三老汉的家事很快就被老毛旦传得沸沸扬扬，村里尽人皆知了。好几天来，杨三老汉低着头一声不吱，走路也躲着人，像是做下理短的了。他不敢再去逼儿子，可是至此罢休又有点不甘心。正在两难之际，板娃家的找上门来提亲。
板娃家的说:“三叔，我把话讲在明处，这回咱可是换亲:我侄女嫁给亥丑，你家二花可得嫁给我侄子。你看咋样?”
杨三老汉早就听人说过板娃家的侄女是个跛子，就连忙摇头说:“不妥。我家二花水灵灵的，像根葱一样，咋能换个瘸子来?”
板娃家的说:“哎唷，话可不兴这么讲!我侄女的脚是有点拐，你家亥丑又咋样?残胳膊缺手的。再说，我侄子刚复员回来，身体结实着哩，浑身的肉有棱有瓣，像头蒜，配你家二花这苗葱再好没有啦!这门亲换得公道哩。三叔，我看你还是先问问亥丑和二花是咋想的吧。”
杨三老汉听她如此一说，心也有点活泛了，就去问孩子们的意思。亥丑表示同意。二花说:我不同意。凭甚给我哥娶个瘸子?杨三老汉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你哥中了邪，偏要和命较劲，由他吧……”
定亲那天，杨三老汉多喝了几杯。客人走后，他对留下来帮着洗碗筷的板娃家的说:“这亲换的，把我换亏了……”
板娃家的说:“咋亏啦?一残对一残，小葱配大蒜，你半点也不亏!”
杨三老汉掰着指头说:“不亏?明明是用一个囫囵的人换来一个残疾的人，咋还不亏?我没醉，你甭想日哄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