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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艳锯

发布: 2009-11-06 00:08 | 作者: 杨典



    
       于是老头对我讲了一段惊人的事情——他慢慢说道:我本来是当兵行伍出身,由于在战争中立功晋级,五十年代后,便被任命为这里的镇长。文革中,国内局势大乱,本镇也是群雄并起,街头巷尾都是武斗的造反派。我本是个军人,没什么心眼儿。镇政府我的办公室里有一个李秘书,平时为人非常谦虚,谨慎,而且对我毕恭毕敬。每次镇里发生什么大事,都是由他替我出谋划策,解决问题。这个秘书有一张白净的脸皮,可以说长得很清秀。为了抵抗造反派的胡闹,政府内部的人员也组织了一帮人,搞了个派,但只是为了保护政府大院本身的安危。两个派在两年中武斗了好几次,最后以我们这一派失败而告终。68年,当对方的造反派终于攻入镇政府,把我揪出来批斗时,我看见从造反派的人群中走出一个人,好象是他们的头儿。仔细一看,正是那个我平时里非常信任的李秘书。这时我才明白,他原来早就策划好了,要夺我的权。唉,这些在那个年代的荒唐事,现在听起来是不是很可笑?但是,可怕的就在于,他当上了镇长之后,就把我投进了镇里的监狱。一直到79年我出狱为止,他都没有把我的冤案文件递到上面去,而是秘密地私自扣下来了。至于我呢,则被他假惺惺地安排在了这座几乎快要腐烂的破庙里当差。
    
       您是说,您一直没有平反?那为什么不去省里告他?我问道。
    
       哼,年轻人,你太小看民间的地方势力了。当年我的所有文件,档案,证件全部都被他销毁了,怎么能让人相信。我出了监狱才知道,我的妻子,两个孩子和几个亲戚,在武斗后期都被他尽数整死在私设的公堂里,剩下的几个老同事和老战友,在文革中不是被他折磨成残废,就是被他收买,或者有什么把柄握在他手里,想动他,太难了。他怕我报复他,不敢面对我。不得已,我只好在这里待下来,象普通人一样生活,本来也是普通人嘛,这也不难。可是,人心是复杂的。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自己咽不下这口气。我年纪大了,常常去中医院看病。镇中医院里有一个陆医生,医道很高,擅长养生之术。我每次去都找他看病开药,久而久之,我就和他成了朋友。有时一起吃饭,喝酒,就会谈到往事。陆医生的往事也很悲惨,从小是孤儿,不过我们很谈得来。当他得知了我的历史时,非常同情我。几年前的一天,他突然来找我,说镇政府里来人,要他去为李镇长看病,他忽然想到了一个替我报复的办法。我急忙问他,他说:镇里风传李镇长好色,平时贪得无厌,淫人妻女,没人敢告他。陆少年时在老家山中曾从一位老中医那里学得一门药剂学,可配制一种春药,而且略知一些古代房中术。如果以此去诱惑他,时间一长,其神必败,李勾引妇女,漏洞一多,杀身之祸就离他不远了。这是最简单也最安全的姑息养奸之计。听了陆医生的话,我那早就心如死灰的复仇欲又升起来了。你知道,一个爆发过文革,但几乎从未有过几个人真正忏悔过的民族是多么的丧尽天良,卑鄙无耻。其实我的仇恨早已经消失,但好象鬼使神差一般,总想给那个什么李镇长来点恶作剧。
    
       于是陆医生借着每次给他看病的机会,从讲中医理论的角度旁敲侧击,有说有笑地向李镇长灌输一些古代的房中术思想,把那家伙听得不亦乐乎。机关生活非常压抑,领导在公众场合都很拘束,但看病的时候,便可以以治疗为名而探讨一些禁忌性的话题。探讨的时间长了,就会去尝试。于是,在陆医生的煽动和指导下,李镇长以加强机关管理为由,招聘了一批女职员,实际都是他的实验对象。他还真的相信练房中术可以长寿。几年中,他大修私宅,并修建了一个土后宫,就是你们发现女囚的那个土洞。其实那些女子不是从人口贩子那里买的,就是一些被招聘之后就莫名其妙地失踪的女职员。中国的地方保护主义非常厉害,镇公安局,法院,检察院和行政机关里的人互相包庇,如果单纯从上面派人来查是查不出结果的。年深月久,李果然在色欲与长寿的幻想中越陷越深,不能自拔。而且,据陆医生说,服食天人散需要有特殊的时间间隔,循序渐进,而他没有将这一重要注意事项告诉李。
    
       李还有一个习惯:每个月都要去关帝庙进香,而且每次去的庙不一样。按理说,国家的行政人员是不允许,也不应该有这种封建迷信的,但是,这个镇子非常特殊。这里的民众自古就崇拜关公,就是在文革破四旧的时候,关帝庙也没有被砸得多厉害,大家只是砸坏了一些无足轻重的香案,供品,桌椅等等,没人愿意去碰那夜读春秋的铜塑像,仿佛一种天生的敬畏压倒了所有时代的偏执。这里的人心里自幼就相信,一旦弄坏了塑像,肯定会带来灾祸。
    
       一年前,机关突然派了一群人到我这里来,提出了一个无理的要求,说李镇长最近身体不好,总觉得新的私宅里阴气太重,需要镇邪,指示他们特意到关帝庙来借点可以辟邪的东西。据说,李专门指出了要暂时挪用周仓抱在怀里的那把刀。你不知道,这庙的塑像都是铜做的,那把关刀也是真正的金属制品,虽然已经生锈了,但的确很重,很锋利。这个镇子里有许多铁匠铜匠铺,都可以打造,不过李却指定要一把已经经过人们膜拜过的旧刀。李说要借它放在卧室里,驱驱邪。当然,这些事他敢让我知道,是因为他已经看透我拿他没办法。对外界是极端保密的,因为政府干部居然搞这些封建迷信,一旦引起舆论,是要革职查办的。事实上我很清楚,李有今天这些荒唐的举动,都是被陆医生的迷药给弄的。那个药吃了之后,你就觉得精力无限,必需行房,可是完事之后不久又觉得身体一落千丈,萎靡不振,于是便又觉得要吃那药。如此周而复始,恶性循环,头脑渐渐变得神志恍惚,身体虽差,可又觉得精力旺盛,时间一长,自然会觉得是房子里有什么邪气在作祟,不然,为什么房事时感到浑身有无穷之力,而平时却四肢发软呢?
    
       事情发生的那天晚上,陆医生来向我告别,说他要回咸阳老家去了。而且他一走就完全失踪了。临行前,我给他饯行,问他李现在的情况,他说:已经病入膏肓了。你放心,他不久便会彻底崩溃。我说:彻底崩溃又能怎么样呢?他是一镇之长,出了纰漏丢了丑,也自然会有人来帮他打圆场。陆医生说:这次不同,他虽然精通权变,善于官场把戏,但这次的药性是从内部发作的。他已经药性扩散,从此无用了,成了一个废物。满则塞,塞则僵,僵则死。不久之后定然有分晓。我是个粗人,听不太懂陆医生的话,不过第二天晚上李家就出了事。
    
       您是说他们一家被杀的事?我急忙问道。
    
       对。一家人都死了。金老头答道。
    
       是不是某个女囚的亲戚发现了真相,然后上门报复?
    
       不是。
    
       那他们究竟怎么死的呢?
    
       这你还不明白吗?都是姓李那家伙自己杀的呀。
    
       自己杀的?然后再自杀?
    
       肯定是如此。不过,这倒并不全是陆医生的迷药起的作用,还有官场上特殊的荣辱观。当时的情景肯定是这样:姓李的在长期的色欲和长寿欲中麻醉得已经全无人形。据说他已经严重精神分裂,但偶然闪现的理智让他猛地发现,自己实际上是进入了一个无限循环的房中术的迷宫里。要想出去,只有推倒宫墙——也就是赶走身边的女人。可是比色更可怕的是情。那些和他有关系的,被秘密招聘的,贩卖的,还有自愿来巴结他的女人,和他朝夕相伴,早就成了他生活的习惯和焦点,他的情。对丑闻败露的恐惧,对色情享乐的留恋,对始作俑者的无可奈何。他肯定也感觉到了有人在整他。他对一日不如一日的身体健康状况的担忧,还有对家里人负有的愧疚,都让他选择了自戕这条路。而且凶器可能就是那把关帝庙的锈刀。当时他一定是从床头顺手操起来行凶的。你不知道吗,所有的新闻报道都说了,现场的尸体都是被铁器砍死的?当然,当时的具体情形恐怕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是的,我听说了,还有一个当天去他那儿办事的机关人员,都是死于铁器的袭击。
    
       现在你可以写你的报道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写,再说这如果属实,就是写了也未必能发表……可您就不怕我去告发,也许会把您和陆医生当作嫌疑犯抓起来吗?
    
       不会的。
    
       不会?为什么不会?
    
       因为没有证据呀。第一,我和陆医生都有不在现场的证明;第二,知道他服药的几个手下人早都被他除掉了,现在除了我,没有人知道他这个国家机关干部居然实验过古代的房中术这种封建糟粕;第三,就算法医经过化验,得出中药有让人疯癫的可能性,但疯癫并不是杀人;第四,据说制造中药的那种蝴蝶是极难找到的,可能根本就绝迹了,或者根本就不存在,就算找到陆医生,也拿不出致人疯癫的物证。
    
       看来,陆医生真是一个杀人不见血的高手。我略带挖苦地说。随你怎么说吧,总之姓李的是罪有应得。
    
       话刚说到这里,我突然想到刚进庙门的时候,总觉得大厅里少了点什么,无疑,一定是那把刀了。生锈的刀通常是由周仓抱在怀里,但这里的周仓只剩下一个怀抱的动作。我猛地冲出内室,来到大厅里,激动对屋里的老人喊到:可是……可是这凶器……凶器!调查人员迟早会发现的!到时候肯定会到这里来盘问你!你怎么解释呢?!
    
       到这里?年轻人,这里是不那么容易被找到的。
    
       什么意思?这里怎么不容易被找到?这不就在大街上吗?
    
       难道你没听说过这镇子里的关帝庙是不计其数的吗?谁知道李镇长是在这里借的刀呢?
    
       我是听说了,说这镇子上有72座关帝庙……
    
       不,不是72座,而是72座以上。
    
       以上?以上是多少?
    
       那我可不太清楚。从73到10000,都算是72的以上吧!哈哈哈……不信,你出门去数数?
    
       不知为什么,老头的笑声让我觉得毛骨悚然。
    
       此时,天已经亮了。我本能似地再次大步走到庙门外面,于是,我看到了终生难忘的景象:小镇的凌晨降下了带状的白雾,宛如一圈圈缠绕在某个巨大病人身上的药纱。层层叠叠的矮楼,干柴般密集在大地上,尖锐的木头楼顶刺向天空。在众多的矮楼与矮楼之间,73座以上的关帝庙星罗棋布,古典的兽头屋檐勾心斗角,洒满整个小镇的半空。我向附近一座小坡道的高处跑了一段,然后再猛然回头,神秘而奇怪的的事情出现了:那座我借宿的关帝庙庙门,本来象一朵衰老枯萎的阴户,隐藏在矮楼群里,可是你只要远过百米以上,就很难再发现那门的存在——它和其它那些古典的矮楼混为一体了!那个金老头的身影自然也在密集的建筑中消失了。我又调回头来,重新沿着小巷开始寻找,找来找去,一无所获。我焦急地走着,有时猛然好象看见了一扇关帝庙的门,但一进去,却发现不是昨晚借宿的那座。这是为什么呢?我越想越奇怪。
    
       后来,我还带着一些同事再去寻找过,但仍然没有发现。
    
       这个谜一直持续了很多年。
    
       很久以后,我和一个朋友下围棋。在围棋手筋技巧中有一种“转换棋”,是一方为了逃避另一方的吞没,将自己的几个子与对方转换,让对方占据自己的地盘,而自己也占据对方的地盘,大小一样,只是方向变了而已。我因此突然有所悟:找不到那座关帝庙只能有一个可能,就是那本来就不是一座专门的关帝庙,而是李镇长为了软禁金老头而特别修建的。它的外表和普通的矮楼一样,只为了掩人耳目。
    
       正因为老人知道,只要我一旦再跨出门去,就绝对不会再认出那里,他才会毫无忌惮地将真相告诉我这个陌生人。当那矮楼和其他的矮楼混成一片时,我这个不速之客的迟钝的想象力还停留在所谓72座以上的关帝庙里……这是多么高明的障眼法!
    
       可是,他和陆医生怎么知道李镇长一定会到他那座庙里去借刀呢?我的答案有两个:第一,金老头算定,李认为只有这个软禁着自己宿敌的地方,无法揭露自己的迷信丑闻;第二:李无论在哪座庙借刀其实都是一样的:疯子和武器一旦住在了一起,他自然是死定了。
    
       2000年8月初稿
       2009-9月定稿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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