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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艳锯

发布: 2009-11-06 00:08 | 作者: 杨典



20年前的一宗地方杀人案、小说及关公崇拜

       肉蝶,是一种极罕见的蝴蝶。因为这种蝴蝶个头巨大,类似小鹰,翅膀厚如刀背,煽动时仿佛猛烈震荡的铁片发出的声音,锋利刺耳,故也名叫蛱蝶。据唐人孟琯《异物志》中记载:“有人浮南海,见蛱蝶大如蒲帆,称肉得八十斤,啖之极肥美”。明代《本草》里说:“蛱蝶轻薄,夹翅而飞,葉葉然也。蝶美于须,蛾美于眉,故又名蝴蝶,俗谓须为胡也”。但这种蝴蝶近代以来很少见。据说咸阳陆鹞,曾经在乾陵一带的山中见过一只。陆鹞为中医世家,其父陆景月是远近一带闻名的“药王”。就是在文革时期,陆鹞也时常随父亲去山里采药。1967年,文革巅峰时期,陆鹞父母皆以“封建思想的孝子贤孙”罪名而被打入牛棚,后来均死于瘟疫。那时陆鹞大约只有15岁,辍学作为黑五类的狗崽子,他一度浪迹街头,不时被殴打,侮辱和威胁。父母的噩耗传来,他除了放声大哭之外,对这个世界的荒谬与恐怖也束手无策。

       为躲避武斗和迫害,少年陆鹞只身潜入了一片深山老林。

       乾陵附近有山,名叫“单丘”,是历代宦官的墓林所在。单丘山绵延幽深,植被密集,雾锁瘴封,有很多人迹不到和危险的去处。但自古采药人都是半个攀崖能手,陆鹞仗着从父亲那里学到的知识和从小对大自然的熟悉,一个人跑到单丘山中躲了起来。单丘山里墓碑林立,冷风萧瑟,夜里鬼火闪闪,枭鸣啾啾,不过这些和当时的社会比起来,都不能让陆鹞感到多恐怖。《阴符经》云:“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翻覆。”比起一个民族丧尽天良后的互相迫害,欺骗和兽行来说,大自然中的阴气又算什么呢?

       单丘山中有一间草庐,是陆鹞父亲多年前搭的一个歇脚点。采药人每次进山,常常要连续几天住在山里,这是为了收集更多的药材,以便来日使用。每次在这里落脚时,除了吃自己带的干粮外,还会储备一些放在草庐里,下次来好吃。陆鹞刚逃进山的时候,就暂时住在这草庐里。草庐很简陋,但是很寂静。白天,他出去找点野果子,砍点干柴回来,有时还能抓到野兔。不过运气大都不太好,尤其渐渐入秋之后,陆鹞就经常饿肚子了。晚上躺在冰冷的草床上,绝望就象森林中的藻气一样袭来,使他眩晕,仿佛随时都会死去。

       一天晚上,万籁俱寂,陆鹞蓬头垢面,在火堆旁啃着最后一点野山楂果,忽然,他听见一种古怪的翅膀扑腾的声音从窗外传来。一开始他还以为是什么山雀,野雉之类的飞到了门口,心想:又可以打牙祭了。后来,那声音发出一种类似小电风扇似的嗡嗡声,而且越来越响,宛如一个天遣的预感正在来临。声音围着草庐周围旋转了半天,一会儿在门前,一会儿在屋顶……最后终于在后窗台附近嘎然而止。

       陆鹞猛地回头,于是他看见了从未见过的一种东西。

       那东西停在草庐的后窗棂上,大概有一只人手那么大。陆鹞本来以为那是一只普通的蝴蝶,不过他没见过这么大的。只见那东西还在慢悠悠地煽动着翅膀,奇怪的是,它的一只翅膀还是残缺的。可能是被什么别的动物弄伤了,或者被人拔掉了一只翅膀,才碰巧落到这儿的。陆鹞慢慢地靠拢过去,细细地观看,发现那羽翼上的花纹闪耀着磷光,即使在黑夜里也能看见。

       他试探着伸出右手,想去抓住那残缺的一翼,可刚一接近,蝴蝶就象有灵性似地飞了起来,并以一种空前的速度猛烈扇动,速度在它的腾空而起中渐渐加快,最后快得看上去几乎是螺旋桨一样。

       蝴蝶象是勾引陆鹞似的,缓缓地在草庐里兜圈子。

       陆鹞也随着它满屋子转,把柴火,草堆和药材碰得撒满一地。

       忽然,蝴蝶冲门口飞了出去。

       仿佛中了魔似的,陆鹞也尾随着单翼蝴蝶跑了出去。草庐靠近后山,有一条流水冰冷的小溪,蜿蜒伸入密林深处。蝴蝶朝小溪和林中飞去,陆鹞也跟着跑了进去。他们越过灌木,岩缝,枯藤老树,在黑夜中奔跑……蝴蝶背上略带磷光的单翼宛如一盏东飘西摇的提灯,给陆鹞指引着方向。

       他追逐了很久,很久。

       猛地,陆鹞发现前方出现了一座比草庐更大的茅舍。

       在森林的大阴影里,茅舍由远而近,如同一个古怪的器官,渐渐升起。

       这时,那只肥翼蝴蝶象箭一般射进茅舍的墙内,消失了。带着神秘的诧异和惊奇,陆鹞向茅舍走了过去。以往随父亲进山采药,从未发现这边还有人烟居住。他接近门口时,只见茅舍的柴扉忽然自己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樵夫般的白发老翁。

       老翁一见陆鹞,便微笑道:来的可是陆家的孩子?

       陆鹞见是一位老人,而且知道自己的姓氏,更加吃惊,不由得当即鞠躬答道:老人家怎么知道我的姓?

       我和你父亲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当然知道。

       您认识我父亲?我怎么没见过您?

       唉,这些年疏于来往,你自然不会认得我。我和令尊曾是学医的同学。令尊现在如何?令堂也好吗?

       老人这么一问,陆鹞便向老人陈述了家里被迫害,父母都已死于瘟疫的事。老人长叹不已。过了一会儿,陆鹞又问:刚才我追逐一只大蝴蝶,见飞进了您的茅舍内,不知您见过那种蝴蝶没有?

       哦,那是我养的药蝶。

       药蝶?什么叫药蝶?

       药蝶就是我做中药所用的蝴蝶,它的幼虫生长在山的背阴处,学名叫肉蝶,只吃土壤中的各种植物根须,最怕见阳光,所以其抗寒力强而其性极热。化蝶后,用其卵配以各种药物,可制成中药。

       治什么病的?陆鹞虽自幼学医,但从没有听见过这种药物。很好奇。

       老人微微一笑说:看你也是个大孩子了,告诉你也无妨。这种昆虫可以制作一种春药。你我有缘,既然你能碰到我,也不能让你空手而归。你随我来。老人说着,向后面走去。

       陆鹞几乎是象做梦一样跟着老人走进茅舍的后园。

       后园中有一张石桌,一把竹椅,地上堆着一些药材和一堆古书,周围开满了鲜花。老人给了陆鹞许多的古籍药书和房中书,其中居然包括有早已失传的《容成阴道》,《天一阴道》和《务成子阴道》等等,有些虽是残本,但都是只在《汉书》或《隋书》中只有存目的古书。最关键的是,在园子的中央,有一个巨大的铁丝笼子,里面关着大约有数百只肉蝶,在上下翻飞,绚丽夺目。这把陆鹞看得完全傻眼了。自那以后,陆鹞在老人家住下来,大约住了有六、七个月。他跟随背诵了很多房中药书和道家书,并跟老人学会了一系列的制药方法和中医学知识。他和老人一起度过了一段情同父子的生活。

       有一天,陆鹞回草庐取点东西,再赶回茅舍时,老人却不辞而别了。老人既没留下书信,也没留下行踪,似乎是故意的。在那个年代,象老人一样为躲避国家的迫害而消失的知识分子有很多。老人没有给陆鹞留下任何自己的痕迹,也是怕给年轻人带来麻烦。除了园子里那一笼子肉蝶,以及一些晒干的药蝶卵以外,陆鹞仿佛象经历了一次梦游似的,惶惶然地,又剩下了他一个人。

       如此,他又在山中过了很多年,只与附近的几家野民有过接触。

       直到文革结束后,陆鹞回到咸阳。后来又因为一些原因迁居到了中原的某个小镇子上,在地方的一家小型中医院工作。八十年代中期,有人在一座当地的豪宅门口见过他。这时的陆鹞已经是个中年人了。但是,和他有过接触的人都说,那个姓陆的中医好象有点精神不正常,而且浑身上下都是刺鼻的药味。他总是在忙着什么似的,从那座巨大的私邸门口出出进进……后来经人打听,据说这座宅院是当地镇长的私房。镇长多病,常常请他来看病把脉。不过,奇怪的是,每次见他从镇长家出来的时候,在他的衣服上,头发上,常常沾着一些粉末状的东西。那些粉末很象是蝴蝶翅膀上的蝶粉,又有点象药渣,有时还有一些让人觉得是更加莫名其妙的东西,譬如胭脂。

       没有人知道,这位陆医生当时究竟在干什么。

       更没有人想到,他当时正卷入了一宗诡异的杀人案件。
      
       以上是本文的前传——即一种对本文涉及之主人公历史的一点分析,以及对听说的有关他个人历史背景的记录。
    
       谈到这些,是因为我本来在创作一幅表现关羽崇拜的画,也是对过去草图的实现。关羽不好画,正如他的历史不好写。譬如元代杂剧或《华阳国志》中的记载与《三国志》的记载是不同的,他不是被记录为一个和屠夫张飞互相杀害家人以表铁血义气的流亡暴徒,就是被记录为一个因与曹操争夺敌军美妾(可能是貂禅)的好色英雄。这一点,近代学者吕思勉先生在《三国史话》中有所解剖。几年前,我曾写过一篇与关公崇拜有关系的小说《冷艳锯》,不过写得一点也不成熟。因为我还不能理解他的完美。他和另一个被神化并到处修庙宇的“忠”的英雄岳飞也不一样。关羽受到这个民族的江湖中人无限崇拜的原因,主要是因为他被夸张的“义”。明以后,洪门、青帮与黑社会山头多挂他的肖像。他的骄傲、神武和壮烈的死,连恶棍与匹夫也不得不敬畏。后来以至于还被世俗财神化,被放在无数小饭馆或小客栈的门口,作为镇邪招财的门神,看家护院的象征。他自将而王、王而帝、帝而圣……这个山西武圣人是中国唯一被普遍偶像化与神化的古代英雄,在中国内地几乎每个地方都有关帝庙。他甚至一度还被勉强作为“护法”编入了佛教。
    
       但是我认为他被崇拜的真正心理是——中国民间其实真正仗义疏财的人并不多。全都是拉大旗做虎皮,挂羊头卖狗肉,流氓假仗义。中国人越没什么,就越是宣传什么,其性质跟学习雷锋差不多。在权力与贫穷的压抑下,中国人之间有太多的互相欺骗,互相埋怨和互相排挤,渗透在每个组织、单位与家庭的角落,于是大家就意淫出了这个伟大特殊的英雄,来代表这个民族所有小人物们普遍的猥琐。不过,无论如何,我爱这个人。因为他起码在艺术作品中的形象是光辉的,美的,而且非常中国式。丹凤眼,卧蚕眉,五柳美髯,面若重枣,身高九尺……这种神化的相貌在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已经被小人书上的画和他那些故事征服了。我们根本不会想到“温酒斩华雄”不是他干的,也不会怀疑“刮骨疗伤”会是编造。我们也觉得,一个英雄不近美色是理所当然,非常容易做到的(长大之后才知道这简直是反人性的)。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爱关羽(或类似的东西),其实是在爱着我们自己那些美好的童年——那是人生中最单纯的时光,因为那时我们相信:这书上的关羽就和身边的大人一样,绝对是真的。他是古代纯男性美的一个神。千年以来,他已经被寺庙化了。民间崇拜把这个日战万军,夜读春秋的古中华帝国英雄,勾勒得十分典雅,冷俊和神武。他是中国的孩子们,尤其是小男孩们从小崇拜的古代人物之一。
    
       冷艳锯:即关于的兵器——青龙偃月刀的另一名称,元曲、演义与小说中皆有记载。而其实,在中国古代军事史和兵器史的文献中早就确定,在东汉时期,还没有长刀这种武器。更没有什么有关这武器的描写。这把修长的,刀根处有一青龙头咬住锋刃的,重八十二斤的恐怖凶器,是虚构的。但这把名字优雅的战刀,由于关羽形象上的刻意渲染和塑造,使得这位东汉末年的汉寿亭侯,三国时代的蜀汉武将,在后代中国人的眼里渐渐变成了一位由将而帝,由帝而圣,最后成为了神的不朽人物。在世俗世界里,他可以是替百姓看管客栈,饭馆,戏院和私邸的财神。在精神和学术领域,他也成为了儒家哲学的门神,武圣人或护身符式的人物。
    
       在离太湖不远的某地区,就有一座以无数历代所建大大小小的关帝庙而闻名的小镇。1989年,我因出差采访去过那里。那是一个还相当贫穷的镇子,石板路,木头楼,下起雨来的时候,街上就会散发出一股潮湿的霉味儿,原因是常年没有人扫大街。灰尘,落叶和垃圾都淤积在石板路的缝隙里,被雨水刺激后,自然就会发出异味。我出差的原因是:当地刚发生了牵连镇长的贪污,杀人与渎职大案。整个政府机构象散了架似的,一片混乱。警察在镇长的私邸后园里,找到了一个洞。洞内居然还囚禁着几个已经瘦得皮包骨的少女。经过挖掘,在洞内的地上还埋藏着许多肮脏的遗物,首饰,内衣,照片等等。几天前,镇长将自己一家上下十几口人杀得干干净净,然后又自杀身亡,血溅满门,在镇上引起轩然大波。而在现场发现的凶器,居然是一把供庙宇内用的“冷艳锯”,十分荒谬。此案闹得满城风雨,说什么的都有。得到这些信息后,一些小报记者和官方调查人员,市公安局派来的刑事侦破组和附近村子里看热闹的混混儿也全都蜂拥而至,想看个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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