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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麦芒

发布: 2009-10-22 20:26 | 作者: 劳美




       在几块棒子苗地里走过时,棒子苗已经挨到老棒子的膝盖高,前几天的一场小雨,让棒子苗的长势有些凶。老棒子自去年没种棒子,儿子长锁说,爸你都六十岁了,把几亩地包出去,就种二亩麦地,过过种地的瘾,零花钱我给你们。长锁说这话一脸的正经和认真。香芬也怂恿着儿子的话说,不种了不种了,你这大半辈子也算有功了,该歇歇了。老棒子知道香芬说的有功是什么,长锁是一岁时香芬带来的,那年老棒子三十六,香芬二十六,但老棒子坚持不和香芬没再生养。他说,眼下太穷,有这一个就行了。他就把长锁当亲生的了。长锁从小懂事,爱学习,他就供他上初中,到县里上高中,到市里上大学,前年分配在县政府部门工作。老棒子知道长锁感恩自己,可自己又不能居功自傲,太违了长锁的好意,只得把几亩地长期租给外地种棉花的。老棒子常想,种了二十多年的自留地都要往上交粮交钱,眼下不交粮不交钱了,上面还要按亩数给补贴,这地自己倒不种了,多可惜,又没办法。老棒子闲不得,村里人一闲下来心里就空得慌。

       走出棒子苗地,老棒子就又回到了北路和东路交口。环村路内侧大多是老宅子,外侧是近年新盖的房子,路环绕着穿插了整个村子。整个村子此时还沉睡在一片安静清新的气息里。脚下的路,昨晚被老棒子扫过,现在仍显得一尘不染,平滑如洗。一块块浇筑的水泥板,在清爽的早晨,透着稳固,显着气派。村主任在新路开通那天,在大喇叭里招呼说,这条路就叫环村路了,绕着村子转了一圈嘛,村西的就叫西路,村东的就叫东路,村南和村北的叫什么路呢,南路和北路啊,我是高兴糊涂了。村主任说,我糊涂了,乡亲可别糊涂,修这条路,乡里给了一部分资金,可还有缺口,我号召乡亲们捐款,十块钱不嫌少,一万块不叫多,这些年,村里能人王海张大有办了厂子,乡亲们的棒子豆子每年也卖不少钱啊,所以我才敢跟乡亲们开口,乡里给了二十万,王海张大有每人捐了四万,乡亲们一百的三五百的都有,又捐了四万多,按计划这钱早就够了,所以,村委会决定把路灯弄得漂亮点,像县里大街上的那么漂亮,乡亲们都看到了。村主任调子一转说,我要说正题了,路修好了,关键是以后保养维护,目前最主要是路的卫生和路两边的环境,不要什么东西都往路上扔,让人家城里人来了一看说咱是小农意识,路两边猪圈没有了,可还有柴火垛,我转一圈,足有十几家的柴火垛就垛在路边,不好看,影响了路边的环境,咱日子好了,有吃有喝了,不缺用少穿了,咱就得往好吃好穿上讲究了,往营养体面上讲究了,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了。村主任最后说他要找一个有责任心愿意给乡亲们做事的人当环村路的义务护路员,负责每天清扫路面,清理路边环境,这是个受累的活,也可能会得罪人,这个人不太好找,但我一定会给乡亲们找出来。老棒子当时正在新路上小心地走,他爱惜得怕把路面踩坏了,听到村主任要找一个义务护路员,就一边走一边琢磨村里的人谁会合适,他一时没有想到会是谁,但反正不会是他老棒子,他老棒子是什么人,在村里村外臭了三十多年的名声了。可是,没过两天,村主任找了他,说王长生大叔,村委会决定请你当环村路的义务护路员。老棒子举起手朝向比自己小十多岁的村主任,说你再给我说一遍。村主任就又说了一遍。老棒子愣眼看村主任半天,才把手放下来,眼圈也跟着就红了。他说,大侄子,我干我干,你们放心,我一定干好。村长欲言又止,老棒子就猜到了,说,你给钱我就不干。村主任又要说什么,老棒子就说,庄稼人的身子骨越老越硬。老棒子就干上了村里的护路员。

       西路尽头拐出一辆摩托车时,老棒子的心立时提到嗓子眼,他撒腿迎着摩托车小跑起来,才跑几步,又缓缓停下,他对自己说,老棒子,你应该在看青的儿子面前矜持一些嘛。他散步似地往前走,眼睛却紧紧盯视着摩托车上那张脸,他想在豆秧亲口告诉他结果之前从那张脸上先看出些眉目来。可是,摩托车渐渐近了,老棒子提起的心忽地又掉回来。他看清了,来人是个年轻人,却不是豆秧。

       摩托车在他身边疾驶而过时,年轻人跟老棒子打了招呼,叔早,马路真干净啊。没等他做出反应,摩托车已经拐出路面,一溜烟向村北跑去。

       老棒子心里笑骂着,兔崽子,白让老子恐慌一场,马路干净,是老子昨晚就扫干净的,以前是早晨起早扫,现在是晚上扫,就是为了让你这起大早的一眼就看到干干净净的路,一天心里都痛快,你个小兔崽子。

       等人原来这么难受。老棒子空落落地甩弄着手里的几棵麦穗往回走,长长的硬硬的麦芒在眼前划过一道道微黄的弧线,脚下的路坚实又干净,让他忽觉得这个清晨让他忧心忡忡,却又满怀了一种对希望的等待,一生里的多少个清晨都没有过这种双重的矛盾的感觉,而这种感觉让他热血沸腾,就像活回到青年时。

       又回到交口处。东方的天际就要白透了,远处的田野里满目清新真切。他朝着摩托车跑去的方向望去,摩托车已经跑过那段二里多长的土路,正驶向咸水河桥上,转眼在目光里缩成一个黑点。咸水河北的几亩地租给别人种了棉花,老棒子很久没有走到村北那座桥看看了,但他知道,咸水河桥还在,河里却早就没有了水,十几年前,桥面就光秃秃了,那桥早已失去了当年因河水汹涌而映成的坚固的气势。

       咸水河是延续了早年的叫法,在老棒子小时候咸水河的水已经不咸了。那年月,冬天雪大,夏天雨多,咸水河里常年流淌着清冽的河水,那座几米宽石头结构的桥,桥面两侧用石块砌成两排半米高的石墙作了桥帮,雨季来临,咸水河里滚涌着泛黄的雨水。老棒子和伙伴们便跑到桥上,趴在石墙上看桥洞涌出的水打起的漩涡。咸水河桥是杏村人走向外面的重要通道。老棒子和看青在村里一起上小学,一起去打菜打草,他们在齐腰深的麦地里捉迷藏,揪几棵泛黄的挺立着针尖一样麦芒的麦穗,喊一声一二,从搓掉麦皮开始,比赛谁最先把麦仁儿填进嘴里。伙伴十几个,最数老棒子和看青不合群。看青的头顶有一个旋儿,老棒子头顶比看青多一个旋儿。村里人说,一个旋儿轴,俩旋儿拧,仨旋儿打架不要命。伙伴们在一起讨论事情,老棒子和看青总是要坚持自己的意见,老棒子和看青两人坚持己见的程度不相上下,分不出输赢,两个人却成为最要好的伙伴。他们出出进进,成双成对,俨然一对亲兄弟。几年之后,老棒子辍学了,看青开始每天走过咸水河桥,到六里外的公社上中学。老棒子或在地里,或在晒场上,总能看到看青背着书包一路寂寞地走去。老棒子望着远去的看青的身影,心里不由生起一次次失落,一次次懊悔,间或还有一丝妒忌暗藏在心底。看青中学毕业,也回到生产队劳动挣工分。第二年夏季,看青被大队选为护秋员,负责巡查河北的庄稼和检查桥上的过往人员。在杏村,人们把护秋员也叫“看青的”,看青的人选标准是根红苗正,有事业心,有文化,敢于维护集体利益。看青做护秋员五年,第四年时,华北干旱,颗粒无收,第五年夏末秋初,老棒子的娘病了,但家里的粮食眼看青黄不接,老棒子琢磨再三,趁中午收工时,他在棒子地里擗了两个成熟的棒子,放在草筐的底部。才走上咸水河桥,他被看青一声喝住。

       二十三岁的看青身材魁梧,脸色冷峻,同龄的老棒子瘦高挺拔,面带微笑。老棒子说,金和,都收工了,我们一起回村。

       看青淡然地看老棒子一眼,伸手摸进老棒子身后的筐里,老棒子就感觉看青的手在筐里被什么凝固了,接着,他看到看青的脸先是一沉,然后,看青笑了,老棒子也要笑,但又很快收了回来,跟着浑身一抖。

       王长生,你竟敢做贼。看青的脸沉得冷冷地。

       不是,金和,我家就要断粮了,我娘他。老棒子觉得应该对看青实话实说。

       这不是做贼的理由。看青的手离开了老棒子的筐,并没有拿出被薄薄一层青草盖着的两个棒子。

       老棒子的脸也冷下来,你给我闭嘴。

       看青看老棒子一眼,哼一声,在老棒子身边转起圈圈,站定时,说,好,你把两个棒子留下,就可以走了,我保证不向大队汇报。

       老棒子笑了,说,我为什么留下棒子。

       看青一愣眼,你说呢。

       老棒子说,我说了,我家要断粮了,我娘病了,我要让她有吃喝,什么都可以留,就是棒子不能留。

       看青急了,他大声叫道,谁家没断粮,谁家没老小,全村至今没有一个要偷,偏偏你偷,偷了,还要理直气壮。

       老棒子说,没有一个偷,那是你们没抓住,我只知道我家要断粮了,我不能让我娘饿着。

       看青说,你娘饿,谁娘不饿。

       老棒子瞪起眼珠子,金和,亏了我娘对你好,你这样说话。

       看青瞅半天老棒子,才说,她对我好,是因为我救过你的命,但我记着她对我的好,和你偷两码事。

       老棒子抬腿就走,说,说千道万,一个棒子也不能留。

       看青在身后大叫,王长生,棒子你不留下也可以,但你要给我认个错。

       老棒子头也不回。

       看青在身后继续大喊,王长生,你要清楚后果很严重……

       老棒子回头看一眼桥上的看青,嘿嘿笑一声。

       当天下午,老棒子被人叫到大队。大队书记说,交出两个棒子,认个错,就放你回去。

       老棒子仰着脸说,棒子没了,我也没错。

       看青在一旁说,书记,我建议,召开王长生斗争会。

       斗争会要在大队召开,可老棒子走了,斗争会没开成,老棒子却被生产队罚了十天的工分,两天后,看青竟又画了三张老棒子偷棒子的画,贴在大队外的墙外,老棒子半个月听说了那些画,他去看,画已经被几天前的一场雨淋得面目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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