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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麦芒

发布: 2009-10-22 20:26 | 作者: 劳美



       老棒子半夜回家,躺在炕上想一会儿豆秧同他爸看青谈话可能出现的情形才睡着。后来,他做了一个豆秧和看青激烈争吵的梦,就醒了。望着黑乎乎的屋顶,老棒子开始想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梦,想来想去,他才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两天真的被看青弄晕了脑袋。看青,三十多年前把他老棒子弄臭了名声,如今,两个人都六十岁了,看青又趁眼前这件事同他老棒子顶上了牛。看青当年把他顶得稀里哗啦,他没有服气,他得到了想得到的东西。老棒子觉得人老了,看惯了这么多人,经历了那么多事,身上当年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拧劲已经被磨蚀了许多,他不想同看青硬碰硬了,只要把事情解决,不到万不得已,他老棒子不会再呈当年之勇了,可看青呢,眼下竟又瞪起一双血红的眼睛盯着他,等他来迎战。

       豆秧说,他爸还是听他话的。老棒子从昨晚像抓一把救命草把这句话抓在手里。如果像豆秧所说,他面临的问题就在一夜间悄然地解决了,真能这样,他会从心里感激看青,三十多年里对看青的恨也就趁此消解一些。但他又太了解豆秧他爸看青了。他和看青在这个村子一起长大,一起变老,他们之间还发生了当年那件让他臭名远扬的事,他从此了解了看青,看青是个丢了人性没了人味的人,这样的人会在豆秧一说话,就会联想到豆秧在帮他老棒子说事,看青不但会一口拒绝,还会追根问底,假如豆秧把他老棒子供出来,天一亮全村人就会知道他老棒子又犯了当年的毛病,重新做起偷偷摸摸的事来。昨晚八点多,老棒子从北路开始清扫环村路,然后是西路,南路,东路,一直干到半夜。昨天是村里的集市,集市主要在西路南头和南路上,这两个路段,他整整清理走两推车的垃圾。每晚夜深人静时,他清扫路面时的心情总是愉快的,也觉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可昨晚心里有事,这件事像块石头压在肩上,让他轻松不起来。老棒子心里喜一半忧一半,后来,他便埋怨自己当初没能预料今天会遇到这件扎手的事,就满口答应当了义务护路员。他赌气地把扫帚扔在路上,一屁股坐在路边,刚坐下,觉得裤子口袋里有东西,他胡乱把东西掏出来,原来是一盒火柴,他才想起,火柴是他故意装的,他对家旺说过,家旺的柴火垛如果没有在限期挪走,他会一把火把家旺的柴火垛点了。当时的话是说给家旺的,但更是给看青听的,村里人了解他老棒子当年的脾气,看青更领教过,可眼下家旺的柴火垛挪走了,看青的柴火垛仍在他家门前的路边上。也许看青真地会听儿子豆秧的话,老棒子这样想。人老了,儿子也大了,就像自己已经开始尊重儿子长锁的意见了,那几亩地自己本来还想继续种棒子的,还不是被儿子长锁的一句话,就租给了别人种棉花。走在回家的路上,老棒子觉得豆秧给他的希望就像头顶的星星,望得见,却高高地挂在夜空。

       犟驴!老棒子在炕上翻一下身,心里狠狠骂着,才骂完,他忽想起什么年月里自己也骂过这样一句话,隐隐的记忆里,被他骂的人跟着也骂了他一句,拧种。老棒子的脑袋精神起来,他顺着犟驴和拧种这两句骂,开始沿着大半辈子走过的路,又摸索着往回走,不知走了多久,他的眼前似乎出现了一片泛着橙黄的麦浪,麦浪汹涌成一望无际的波涛,波涛里奔跑追逐着两个嬉戏的少年。老棒子终于想起了儿时的那件事,一旦想起,儿时的情景竟如昨天发生一样清晰。哦,真是老了,这么多年都没想起过,今儿竟想起来。一片昏暗里,老棒子就把自己带回四十多年前走了一遭。

       老棒子抹掉眼角的一滴泪,然后起身,小心翼翼地下床,可香芬还是被动静弄醒了。

       天没亮呢。香芬说。

       我去麦地看看。老棒子说。

       麦地?真是魔症了。香芬说着,扭过身去。老棒子摸索着出屋时,又听到了香芬轻微的呼吸声。

       把院门带好,借着北面路灯的灯光,走出街来,就站到了环村路的北路上。路边的两排灯杆笔直伫立,路灯们像一只只展翅的燕子凌空在灯杆的顶端。灯光照下来,一块块铺在路面的水泥板透出青青的光泽,又方又厚,整整齐齐。老棒子瘦高的身子在水泥板块上被缩成一个草帽大小的圆圈。迟疑一会,他沿着路向西走,拐上西路时,一眼就望到了西路的尽头。灯光很白,路上空无一人,连村外的田野里都没有一丝声响。

       看青家门外的柴火垛像一座土坟堆懒懒地卧在路边东侧,既突兀又乖戾。走近时,老棒子停下脚步,盯着那个泥了一个圆帽子的棒子秸垛,目光里流露出一股恼怒和无奈。看青的这个柴火垛最多有一百个棒子秸,在风雨里至少经过了六个年头,露在外面的部分已经显得糟透。前几天,老棒子又在村委会大喇叭里招呼一遍,说环村路边还有几个柴火垛,请乡亲们五天内抓紧挪走,腾不出工夫的可以告诉他一声,他帮忙干。香芬说,你管扫路,还管这些,得罪人。老棒子说,柴火垛堵在那,太难看。家旺家与看青家隔着路,住对门。家旺挪柴火垛时,老棒子过去帮忙。家旺嘴里不闲着,叨叨老棒子的儿子在县城上班,自己就成了城里人,看着村里什么都耐眼了,祖祖辈辈村里人的柴火都垛在家门口,管着方便,用着顺手,到你这就给改章程了。老棒子说,别说县城,看人家大风庄,马路边除了商店就是树,哪有柴火垛,路边乱七八糟的,多耐眼,糟践这么好的路。看青不失年轻时的魁梧身材,只是上了年纪,背稍微有些驼了,他从院门出来,冷眼看一会家旺和老棒子,就对着家旺说,家旺,你没事闲的,挪柴火垛干什么。家旺才发现看青,刚要指着老棒子说是老棒子的事,马上改口说,村里有号召,咱响应就是了。看青溜达到自家柴火垛边,说,别看我这点柴火都烂了,我就不挪,祖上留下的习惯,我得接着,其实我用煤气做饭,早就不烧柴火了,可这玩艺留着看看也好啊,当年没柴火烧,没粮食吃,多难啊,多少人想歪主意。家旺大概没有从看青的话里听出太多的意思,没吭声,可老棒子听出了,他直觉一股气正在心底往外冒,他用力压着,可这股气已经在嗓子眼里汩汩作响。一会,家旺犹豫着直起腰,说,老棒子,歇歇吧,先不干了。老棒子猜到了家旺有点活了心思,把手里的棒子秸往地上一扔,说,家旺,我告诉你,明天是五天的最后一天,明天晚上让我还看到你这个柴火垛,我就一把火给你烧了。家旺笑了,说,老棒子,看你能的,你还敢放火,我真不信。老棒子一听,说,那好,家旺,你有种就把挪走的再背回来,你看你今年还有没有柴火烧。家旺说,老棒子,你就会欺负我。老棒子哼一声,说都一样,谁不在期限里挪走,我就一把火给他点了。老棒子没看站在路边的看青就气哄哄走了。当晚从家里出来,老棒子果真在口袋里装了一盒火柴,可清扫路面到西路时,他远远看到,家旺的柴火垛已经挪走了,他嘿嘿地笑起来,家旺年年种棒子,年年会有很多棒子秸收上来,可家旺日子过的节俭,人也活的小心,那经得起他吓唬。

       昨天就是五天的最后一天,别人家的柴火垛都从路边挪走了,只有看青家的柴火垛仍旁若无人地安卧在路边。前些天,老棒子以为看青会响应村主任的号召把柴火垛挪走,但看青没有挪,他老棒子在大喇叭里招呼,其实专为招呼给看青听的,可看青仍没有所行动。老棒子同看青三十多年不说话,他从心里不愿因柴火垛的事情主动去理睬看青,可看青却打定主意似的不理村主任和他的话。老棒子也打定主意,决不再找村主任,他要自己想办法把看青的柴火垛解决掉。

       此时,老棒子方佛看到柴火垛上有很多双眼睛或冷冷地或嘲笑般地瞅着他。

       老棒子疾走几步,来到柴火垛跟前,抬腿就是一脚,由于太过用力,大半截腿深深陷进了垛里,他气恼着拨一下,只露出膝盖来,他双手扶在棒子秸上,又一次用力,整个腿才被拔出来。退到一旁,他朝看青家的院门狠狠地啐了一口,嘟囔道,你个犟驴,再饶你一个时辰。

       老棒子从西路走到南路,又从南路拐上东路,尽管刚才坏了一点心情,可他还是意外地发现,长着杨树槐树的南路和东路,在灯光的透射下,显得有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觉得有些不真实,但很美。今年春节后,儿子长锁带着他和香芬到了一次县城,在县城逛一天,傍晚时在县城一家饭馆吃了饭,他们出了饭馆,来到街上,已是华灯初放,万家灯火。当时,老棒子站在街上就有这种同样的感觉。县城街边的树他不认识,没有一棵村里村外到处都是的杨树,槐树,榆树,柳树。长锁说,这树都是从南方买来的,上百块钱一棵。老棒子嘟囔着,说烧包。长锁问爸你说什么。老棒子说,北方有的是树,偏偏花大钱到南方去买。长锁说这是为了美化环境,愉悦百姓身心健康。老棒子没有再反驳儿子,他觉得儿子说的美化和愉悦是对的,但花这么多钱就有点过分了,他想起村里刚开始的修路工程,村里的路修好后,如果也买这些南方树栽在路两边就好了,可村里哪来这些钱,修路的钱有缺口,村主任动员村民自愿捐款,人们一时都没有做出反应,村主任就又在大喇叭里作动员,人们才在私下开始议论,后来听说办厂子的王海和张大有捐了好几万,才有人陆续地到村里去捐,他老棒子捐了一百块,开始心里不舍得,路修好了,平坦的光溜溜的路绕了村子一大圈,下雨下雪不再踩两脚泥,最是看到人们晚饭后三三两两地走在公路上散步,个个都像城里人,他觉得一百块捐得值,几十万花得值,要不这趟绕着村子的土路还不知要走多少年。

       天还没亮。老棒子来到东路和北路交口时,朝西路尽头望了望,豆秧当然不会出现这么早。

       老棒子蹲在自家麦地边的沟沿上,琢磨豆秧一会儿来时会告诉他一个什么结果,因此联想到刚才做的梦。反梦,人们都说梦里的事在现实中得到映证时会是相反的结果,这样想着,老棒子心里就有点美美的感觉。一缕风吹过,麦子和青草散发的清香扑进老棒子的鼻子,也陶醉了老棒子的双眼。等再睁眼时,东方的天际就有点放亮了。放亮的天泛着醒目的一爿蔚蓝,把刚才还乌蒙蒙的一切瞬时变得鲜亮清新起来,老棒子就看到齐眉的麦子起伏了一波浪,浪很浅,却是幽绿幽绿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老棒子忽就想到大海,想到大海上涌起的浪花,可他眼前的浪花不是白的,是绿里带着些微黄的颜色。老棒子嘴角现出一丝舒心的笑,伸手,勾住几颗俯身过来的麦穗。

       麦穗揪下来,拿在手里,沉甸甸,很有些份量,举起闻时,长长的硬硬的微黄的麦芒就扎了鼻尖儿。老棒子激灵着拿开麦穗,打了一个响响的喷嚏,喷嚏在麦地沟垄间炸响,头顶的天一下子放亮了许多。

       老棒子站起身,该去等豆秧了。

       豆秧昨晚说,明天天一亮就要赶回大风庄上班,叔你就在东路和北路交口等我。当时,路灯已亮了,散步的村里人都回了家,他们正站在西路的路灯下。老棒子不放心,摩挲着手里的扫帚把,犹豫着说,豆秧,让你爸把柴火垛挪走,其实是村里的事,是公事,为大家好,我跟你说这事,也是为你爸好,你爸这人,你可别跟他说是我让你找他谈的。路灯下的豆秧笑了,一脸的坏样,他说,我知道,放心吧叔,我爹他还是听我话的。老棒子高兴地说,好好。豆秧蹁腿骑到摩托车上,发动了车,又思忖着对老棒子说,叔,其实我爸他……。老棒子摆手止住豆秧说,我知道我知道孩子,快去看你爸吧。豆秧没说下去,笑笑,开车走了。看着豆秧在前面的灯光下拐出路,在路边外那个柴火垛处一闪,进了他爸的家。老棒子一边扫着路,一边想,自己不愿找豆秧他爸看青对话,公事私办,让豆秧来办,我这也是给看青留后路,给看青留脸呢。

       转身跨过沟沿,往回走。老棒子把手里的麦穗横过来放在鼻子下闻,有浓烈的香味。他开始想象把麦穗搓掉麦芒和皮子,然后把一把青透的麦仁儿填进嘴里慢慢嚼,一股香甜的浓汁就好像已经粘在了舌尖上,跟着流过他的喉咙。小时候的五月里,他常常这样吃麦仁儿。麦仁儿的浆,白白的,比奶汁稠,比奶汁香,他曾接连将好几把麦仁儿填进嘴里嚼,白色的浆香甜得他直咳嗽。老棒子忽想起香芬刚来村里时的日子,也是麦收前的五月。怎么就想起香芬了,他轻哼一声,觉着有点不好意思。这几天,香芬的脸子不好看,香芬在怪他晚上不再陪她看电视。昨晚,天黑下来,他要出屋,香芬说,你魔怔了吧,前些天起大早,如今又天黑就出屋,深更半夜才回,就不怕撞见个女魔头。老棒子笑着说,那才好。怕香芬真生气,就又说,我一会就回,回来陪你看电视剧。香芬不知道这两天老棒子心里装着事。走出屋,拿了扫帚,推起车,老棒子就觉有点对不住香芬了。从前,他每天晚上陪香芬看电视,他不爱看香芬要看的那些电视,可他没事作,就瞪着眼睛望着电视,一直到呼噜响起来。闷声闷气的呼噜,香芬不怨,老棒子待在身边就好,香芬喜欢这种晚上的情景,喜欢这样平平常常的日子,她的日子过到这种样子已经满欢喜了。可是,自从老棒子得了这个差事,这样的日子被搅乱了。十几天前,老棒子天擦亮就出屋,吃早饭时才回,香芬不说什么,这几天,老棒子开始晚上八点多出屋,正是电视剧开演的黄金时刻,半夜回来时,电视剧演完了,香芬已经睡熟了,梦里她还在埋怨老棒子呢。其实,老棒子也暗自留恋从前的日子,轻松,自由,可也总隐隐觉心里亏欠点什么,亏欠谁,他说不好。他没去过大海边,看着麦浪,想到大海,想到浪花,是陪着香芬看电视时看到过大海,电视剧里青年男女在海浪的追逐下奔跑,香芬的脸上就绽开一朵向往和憧憬的花,老棒子就哼着说,这么老了,还想怎么着。香芬瞪一眼,说,让我活一回,我就要到大海边去跑一遭。老棒子不吭声了,他想,大海,离杏村远着呢,至少比到你娘家远几倍。来到环村路,他照旧从北路开始扫,才扫到西路一会,身后就来了骑摩托的豆秧,他没想到能碰到豆秧,可在豆秧跟他打招呼时,他突然就叫住了豆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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