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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败者

发布: 2009-10-08 20:02 | 作者: 张慈



      
       不能不面对的2008年10月来到了。金融风暴席卷全球,深不见底,动向未明,美国这金融帝国崩溃,一派大乱时,她怀着无比的憧憬进入房地产学院开始学习,准备叁加加州的房地产经纪人考试,成为一名专门经营“法拍屋”的专家。电视上,做广告的那家房地产学院,请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帅哥,手拿一张牌,大喊一声:一照在手,前程无限!中国人都把这句话当成一句时髦的口头禅,在派对上表演。虽然是玩笑,但大家都心里有数,这场无人能幸免的经济风暴,已经有连锁反应了。很多人被干了十几年的公司LAY OFF。乾脆进入房地产业,看是否有一线前程。程忆蕾以为房地产学院就像公开宣传的那样,什麽人都可以通过学习,获得做“法拍屋”的知识,做修正贷款 (Modification Loan)。去上课的第一天,她碰上了一个多年没见的陈姓老友,他也被公司炒了鱿鱼。老陈是那种脑子极度聪明的人,在美国考过各种执照,在公司里得过三项专利。老陈说:小程,你不要对这一行抱太多希望,北加州现在的情形是,地上盖的房子比房地产经纪人还多。程忆蕾疑惑地说:那你干嘛还要拿房地产执照呢?老陈哈哈一笑:我已经有八个照(Licenses), 除了钓鱼那个照,别的都没用。多考一个照对我来说没什麽难的,反正也没事干。问题是它根本用不上。现在有的是时间,来认识些朋友也没什麽坏处。
      
       老陈这一通讲给她听的谬论,在见到老师时,更是显得荒唐。老师姓董,在湾区执教已有十几年。桃李遍地,前些年,穷学生们在拿到照後,4年之内,都开着奔驰和宝马去看他。所以,他第一句话就是:欢迎新同学和重新回来RENEW的同学。我们这个行业啊,说一年赚八十万有点过时了,现在经济走下坡路,悲观一点,半年也还是可以赚二十万吧。而事实上,程忆蕾已经预感到房地产界等待她的是前途渺茫,贷款经纪人被银行仇视,短期买卖经纪人遭客户暗算。。。都是可能的。但董老师真不愧是一个出色的教育家, 2008年10月28日,也就是仅仅学了三四个星期之後,在奥克兰市政府大楼里,她考过了房地产经纪人执照 (Broker License) 。给她发照的是加州房地产管理局California Real Estate Commissioner。一个月之后,即2009年1月,她正式成为加州四十三万买卖人Sales person,二十三万房地产经纪人Broker中的一个光荣的房地产战士。
      
       四
      
       早上八点钟,她朝自己的书桌和电脑走过去时,被猫绊了一跤。爬起来,摸了摸自己的屁股,还好,只是有点痛。再摸一下,摸到了一把血。红得像餐桌上的红玫瑰。她去马桶上坐下,坐下想了半天,心情不对。她换好纸巾和裤子,去电脑那儿打开了加州房地产管理局的网页,想查看自己的LISTING。她心不在焉,因为,一周前才了结的月经,怎麽又来了呢?尽管有点心慌,不是百分之百地自信,她还是没有准备即将到来的打击:她发现血流得很多,但不是从尿尿的地方出来的,感觉上,它们来自大便之门。她右手颤抖,在GOOGLE里输进流血特徵,她要的信息网页马上就出来了,正面是一个赫然显眼的英语单词:直肠癌。
      
       她看见这个单词,头轰然一下,血压升高,眼前漆黑一片,连咽口水的力气都没有了。马上给她的医生打了电话,约了急诊。做了直肠镜,还做了血析化验,这个原来她常拼错的单词,自此之後,恶梦中它数次正确出现:Proctitis Cancer。过去,离婚後她感觉是手上抬着的一摞乱七八糟的东西,太重,重到要掉下去了。现在呢,是这一摞乱七八糟又沉重不堪的东西上又加上了更乱其八糟的东西,只觉得手一软,气一落,『哐』的一声,满地抛洒着粪便血液,书籍电脑,酱油瓶脏衣服,过滤的咖啡粉,用脏的马桶纸,眼泪钉子刺等乱其八糟的东西。
      
       她坐着,也只能坐着,因为她站不起来。为什麽要离这狗屁的婚?她曾经相信,拿到房地产执照,生活将有转折,人生将有改变。
      
       她很想给关心着她试验结果的人们写封伊妹儿,似乎这样做,就不用自己用自尊包裹着那份耻辱。这样做,会多少尽早解脱这种失败感带来的压抑和悲伤。这是一种叫做Failure的耻辱。她甚至自嘲地想:自己这点失败算什麽,哀鸿遍野的四川7.8级大地震,造成七万人死亡,多少人失去自己的宝贝孩子。奇怪的是,她想写EMAIL时,却不起来曾经的老公的名字,去年还一起做爱,此刻,连名字和天天用的地址也想不起来。她觉得自我的精神陷进了困境。过去看书上写:脑子一片空白,现在才知道,人在承受一种超过自我承受能力打击时,这真的是一种感觉现像。女友们呢?她试了一下,脸,一张张脸,谁是谁,都清清楚楚,但也是想不起来她们的名字。她知道只要打一俩个字母,伊妹儿地址就会自动跳出来。但是,就是这一俩个字母,她使了吃奶的劲,还是想不起来。记忆挣扎了半天,终於想起来一个名字。她按名字打出了自动地址,看了半天,又瞪了半天,发现那不是女友们中的任何人,那是一个陌生人的名字。
      
       她是谁?Rita?? Who?
      
       时间的流逝使她暂时有了一点力气。她站起来,到厨房去给自己烧了一杯茶。等她端着茶杯试图走回到书桌和电脑前时,无意中看到了当天的报纸『旧金山纪年报』。它就在玫瑰花花瓶下面的桌面上。今天的报纸醒目地登着一张照片,照片上很多孩子,有的孤独地站着,有的抱在一起哭,其中一个印度女孩和一个中国女孩竟是她认识的孩子,她们就住在这条街上。她困惑地看了一眼头条新闻标题:冈高中又一个学生自杀!她全身一软,茶杯的热水四溅,渐到她的胸上。那一点妁热的刺激,就如一根针戳进肉里,她哭起来。
      
       Rita? ?这是我自己,这是我的名字。不过,这名字很快就要从地球上消失了。前些日子,她在报纸上看到,本地有一个混血的高中男孩自杀,妈妈是中国人,爸爸是白人。这个孩子的死,震撼了学校整个社区。大家都在问为什麽,为什麽。。。这还不到一个月,又死一个,而且是在同一个地点,自愿地被火车撞死。这两个孩子,都不是因为成绩不好怕父母失望才走上绝路。相反的,都是门门拿A的学生,SAT几乎拿满分的孩子,人长得又好看。
      
       她被不明的力量驱使,爬起来,进车库,发动她的BMW,冲到大街上去了。帕罗阿图的六月大街,有一层黑色的轻薄的东西渗透在明亮的阳光中,甚好的树木在她眼中如此半死不活。大街上,她非常清楚自己要去的地方,一连冲过五个绿灯黄灯红灯,等她仓促赶到,却被警察拦住,她已到达铁路交叉口。警察从後面过来把她抱住,又一个警察从前面走过来对她叫喊着什麽。丁丁丁的铁路栏杆警铃在响,栏杆缓缓下降,火车来了。失败,是把握不到机会。而自杀的孩子,却是成功地把握了机会自杀了。多麽讽刺啊。
      
       她低了一下头,其实,她和这两个孩子的共同之处,在於他们都没有失败过。一失败,就扛不住了。一向循规蹈纪的她,现在用一条腿冲着警察踢,想让自己离开这个穿制服的年轻人。别着枪的一个警察走到跟前,警告她不要胡闹。她站在离列车几米远的地方,等待。一列从旧金山到大蒜城GIRLROY的列车鸣着笛开过来了,她的思想激动起来,她不会自杀,她已经不是青少年。她只是尽情地想着这列火车是怎样像一只老飸,在一小时六十英里的速度下,张着大口吃掉了俩个青春灿烂的孩子。。。列车从她面前轰隆隆开过,她泪流满面。
      
       列车司机是无辜的。甚至是痛苦的。谁杀了孩子?失败。是失败这头怪兽。她猜,一个孩子失恋了,他觉得失败。另一个孩子太优秀了,不能按期做完毕业作品,就自杀了。这麽简单,这麽可悲。癌症是瘟疫,但不会传染。得癌症的人是一个一个,慢慢死去的。人为什麽要选折死?死的人选择灵魂,放弃肉体;活着的人,选择肉体的快乐,放弃灵魂。是东风压倒了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了东风。她已经分不清了。
      
       她离开了铁道,回了家。她寄了一个地点在医院的PARTY请贴出去。请大家庆祝『失败的生命,Life Failure』。她是这样写的:失败了,自知羞耻。形象一落千丈。得了绝症,不再有纯粹的生命,才对那些失败者有直接的了解。。。知道活着才真正是重要的。世道的变化,不重要;有钱没钱,不重要;真重要的,只有性命。它胜过一切,它值得庆祝。
      
       第二天,即她住院前的一天,她主动去公墓叁加了那个自杀女孩的葬礼。她去晚了,棺材已经落坑,上面是花,是小熊,是泥土。人们正在散去,工人正用铲子将更多的土挥洒进棺坑。阳光明亮照耀着四周的草地,众多碑石前枯败的花。另一位她不认识的穿黑衣,围着黄纱围巾的妇人也去晚了,站在那里看工人埋棺。土很快填满了坑,速度快得真是惊人。土堆了起来,成了一个包丘。这时,吊重机开过来了,驾驶室里的工人,扳动着操纵杆,将吊锤拉高,拉到空中,对准了那个埋女孩的包丘,准确地,重重地砸了下去,坌、坌、坌。。。声响巨大而惊人心魄,那个穿黑衣围黄巾的妇人突然用双手捂住张得巨大的嘴,发出了扭曲的呜呜声。坌、坌、坌。。。声响巨大而惊人心魄,直到墓丘那堆土被砸到平坦。程忆蕾站在那儿,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22/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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