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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量

发布: 2009-9-28 17:00 | 作者: 杨沐



      
       3
      
       女人注意到,年轻男子不仅是语言,而且其行动具有天赋的带入性。令人匪夷所思的节奏,丝丝入扣地引导人坠入情欲之网。他没有哪怕一个多余的步骤,甚至每一步都没有错位和细小的过失,具有仿佛剪辑过的洗练和美感。他的海浪般一波一波向上推进的话语里,不含一句情欲之外的杂质,象一块不含杂质的玉石,呈现一派纯净的光芒。
      
       女人喜出望外,只是她已经来不及思索,她被年轻人带进精神的迷幻和行为的肆无忌惮中,人前所未有地被纯粹化了。这个被理性光辉照耀了整个容貌和内心的女子,在黄昏到来的晕旋中,看到自己被提起的修长大腿和两只仿佛挂在树上的梨子一样晃动的乳房;她知道自己落肩收腹走在众目睽睽之下的美丽,却从没注意到自己在纯生物的运动中,还能如此妖饶。同时她惊异于年轻人来自肉体欢乐的大叫,这种退回到肉体本能为文明所不齿的生理现象,此刻给了她光明而璀璨的幻想,那脑海里瞬间爆发出的光亮,仿佛太阳雨中光与水的交相辉映。突然间,几十年建筑的理性仿佛一钱不值,不仅如此,好象专门亵渎她的信仰似的,她突然感到一种神性和宗教的东西在肉体里滋生,这是以往的知识和观念所不齿的,形而上的东西不可能产生于肉体,但是现在,这种从肉体涤忽而出近乎宗教的虔诚,她无法解释。
      
       眼下她不再是她了,她是只勇敢的小鹰,神气地翱翔。她用“拍遍栏杆”的手,一寸一寸感知那结实的肉体;不能说在此之前她没有发现肉体的可爱,眼下,仿佛是重新唤起她对可爱肉体的认知,她的手触及到的地方,有一种新鲜快乐的气息导入体内,她,惊呆了。
      
       她想发出一些声音,确切地说是话语,她多么习惯用话语固定一些东西,她又多么习惯将自己的行为赋予意义。一些事情如果没有留下几个深刻的句子就好像没有做过一样。她搜肠刮肚、嘟嘟囔囔地说:“所有的痛,都可以被性爱消解。”话一出口,立即感到不合时宜。整个过程男子的语言都是开放的,向上推进的,而她郑重其事说的话,就象一道闸门,突兀地横陈在奔腾的流水中。
      
       年轻男子像猫一样弓起身子,小心地抬眼察看她的脸色,她立即注意到对方小受挫折时楚楚的神态。“不要打断我,好吗?”“好。”
      
       他救了她。倘若触及“痛”、“消解”“人格分裂”这些词汇的实质,她的这次僭越,可能又将是一次索然无味的名义上的背叛。
      
       现在,女人不打算再说话了。关闭了语言,就关闭了逻辑思维的大门,女人很快进入了年轻人引导的行为美学中。她的语言只剩下语气词。
      
       4
      
       男人蓦然发现,投在地下的女人的身影是如此高贵美妙。在房间里他没有注意,他甚至没很好地看那张脸,他被她身上的气息笼罩了,这股气息让他放心,剩下的他不愿多想。现在他看到了投在地上的身影,正风摆杨柳地摇动着,他爱上了这个身影。当然,这并不是说他会抬眼去看身边走着的人,迷人的影子和身边走着的人是两回事,前者更象是一个意象。他宁愿日后小心地回忆一个扑面而来的画面,一句特殊的语言,和一个转眼即逝的表情,但未必愿意记住她这个人。花自飘零水自流,她这片花瓣不过是正好落到他这段流水上面罢了。
       让他耿耿于怀的是这一天的最后一个细节。他开车送女人出来,车到了他们见面的地方,女人要下车准备继续打车回家。他放慢车速说:“何不把你直接送回家呢?”他侧了一下眼,看到对方山峰一样高高低低的侧脸。在他看来,一个真正高贵的面容更多的来自侧影,没有多少面孔经得起从侧面推敲的。这张侧脸此时有种鱼死网破的神情,跟一个小时前雨打牡丹似的,好象不是同一个人。“我还是自己回家吧。”女人说。“实际上,没关系的。”“我不太想让你知道我住哪里,也不太想让你知道我是谁。你介意吗? ”“不介意。”他把车子停在路边,打开车灯为她解开保险带。他现在知道这是一个鲤鱼跳龙门的女人,拼死一跃为的是一种形而上的永生;她又是一个黄鳅入泥的女人,这一去,从此不见踪影。他泛上来一股牺牲的情绪,他总为怀有各种目的的女人奉献,而他的目的,忘却和为了忘却的放纵,却淹没在别人的目的中。
       他不愿铺展“牺牲”的情绪,他不在意对方的心理,自己的心理,他希望也不去在意。他希望在每次艳遇中占据一个稍微绝情一点的位置,这样他就不会有被抛弃被辜负的感觉。他为女人打开车门,下车时女人出其不意地伸出自己的手,这一点他没想到,仓皇地跟那只令人眼花撩乱的手握了握。他觉得就在这最后一招上输了。他最不该的是,借着车顶灯那点光亮,看到女人的眉目和唇线比下午刚见到时还要清晰,面颊上涌动着潮湿的粉红,他自己,傻了巴几地,为这张脸惊艳了。
      
       一场惊心动魄的体验便是这样过去了,男人又开始新一轮的抚摸般的回忆。比起让他痛苦不堪的恋爱,这些邂逅也许更是他的经历。他关着灯,摊开两条腿,坐在蓝色海棉转椅里。他的眼睛望着房间最幽暗不明的地方,在什么也看不到的情况下,回想女人的种种细节。他始终追求一种境界,即来无踪去无痕的飘忽感,但如果真的雁过无痕,正如这个女人的离去,他又有些茫然。一个嵌在车窗里的变形的形象;一句不知所以然的句子;水泥地上的影子和一张风中之烛般的摇曳不定的面容。就这么多,只有这么多。他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哪怕是个假名;他也没把自己的名字告诉她。他原以为自己会满足于不需要知道对方是谁,但如果真的什么都没有留下,他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甘心。任何男人都想给趟过的女人留下点什么,不能留下个孩子至少留下个名字,让她们记住自己。通过她们对自己的记忆,也记住她们。
       之后的几天,这个一方面满足于自己对于那些女人风一样的捉摸不定,一方面又心里惴惴的男人,想给女人打电话。他不打算说什么,只想给她留一点信息,更确切地说,只想确认自己是否在她心中留下痕迹。他在整个白天都不去想她,到了晚上,当手心反复滑过圆幼的手机机身,对那样的夜晚那一时刻的追求,让他的心动从右手心开始。但他终没有打出这个电话。他不想首先发出声音,他不想对什么人产生留恋。留恋就是痛苦,就是在跟女人的对弈中先输一招。对他来说,要么是女人的敌人,要么成为敌人的俘虏。男女之间可能会有其他关系,但都不是他可以尝试的。
      
       一天他在手机上看到女人发来的短信:我还想要一次高潮。他的嘴巴一下咧到了耳根处,完全忘了自己的原则和违背原则的羞耻。他窝着背,双手按键输入短信:晚上我给你电话。他按“发送”键时仿佛已经看到女人的面容:落英殷红。那种大家闺秀,竟有这般简单直白的表达,I服了Her了!
       他不管了!!
       
       5
      
       一次奇遇一夜间改变一个人生活的童话,如今已经不太可能发生了。但是如果一个人走投无路,像赤贫者一样起来造反,似乎也没什么不可能的。
      
       我们的女主角在那一夜的红杏出墙后,被汹涌的情欲所控制,内心豁然激发的巨大动能,是她自己也始料不及的。这个一年四季穿着长衬裤睡觉的女知识分子,第一次满脑子都是情欲和那天晚上的情形,那付一直被她忽视的束之高阁的肉体,那总是被她佯装不在意的性欲,第一次水落石出般摊开在她面前。她被吗啡般的性爱迷惑了。她对情欲的妖娆的自己目瞪口呆,对清教徒般刻苦贞洁的自己同样目瞪口呆。她的身体如梦初醒般发出寒剑出鞘般的尖叫。
      
       知识分子的居高临下,让女人始终把自身的肉体和性欲撇到一边,较之于饮食男女,它们只能是精神生活和爱情的附属,它们的满足只能是水到渠成;如果水未到、渠未成,她一直不认为闲置着有什么不妥。这个生怕浪费自己才情的女知识分子,就这样把自己给荒芜了。直到现在,直到快要老去的时候,性爱这座矿山只被剥去一层表皮。她知道大多数女性,直到老去、死去,性爱的潜力只被调动一层表皮。她们深邃的性感,牺牲在婚姻的伪伦理中。大多数男女在配偶那里中规中矩,在“伦”的规范中行夫妻之道。她也不例外。她一直是认命的,她在其他方面不认命,却唯在性欲问题上认命。知识分子是社会的良心,那么女知识分子则要守住社会道德的底线了。但什么是道德的底线,“一个妻子”和“一个女人”相比,哪个更人道?当她在电脑、在书本前年复一年度过寂寞长夜时,真不知道在哪儿了。
      
       好在女人终于在老去之前发现了窗外一树一树的梨花,她吃到了一个梨子,仅让她吃一个好象已经远远不够了。这与其说是对性的渴望,不如说是对改变的渴望,是对已经定义了的女知识分子生活模式的叛离。女人所有的反抗和解放都是从最禁忌的性开始的,她们走来走去,万变不离其宗。不过这女知识分子自以为,消除的虽是性的禁忌,打开的可能是领悟生命更高层次的通道。走过这个门槛,她认为自己将摆脱千百年女人对男人的怨恨,男人将是女人的同谋,而不是敌人。现在,性爱的锦绣图画只打开了一角,这个情欲课的初等生,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和占有欲。
      
       她的确被闪电般的激情击中了。她忘不了年轻男子无边的纯美和既漫不经心又细致缜密的性情,贪恋男子紧致油滑的皮肤,和身体上令人惊讶的柔软。她一点也不回避那紧绷绷的肉体给她的惊讶,但更愿意承认年轻男子的行语方式带给她的震惊。她想将之演变为建筑在情和信念之上的爱情,但是一场现有道德所不齿的一夜情,一场没有任何感情基础的邂逅,怎么跟以思想交流为先导的爱情衔接?事情从一开始是什么它就是什么,无法改变。她已经无可挽回地实行了肉体先行,只能无不挫败地承认,眼前的一切也就是一场艳遇罢了。
      
       艳遇也罢,女人不甘心就此放弃这个飘动的稠子般的男人,但她不知道男子是否愿意再见她,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再见面。当知识分子的价值观和自身处境以及实践放在一起时,这个女人、女知识分子跟其他女人没有太大差别。
      
       女人在愤怒的情欲中,希望在书籍和自己的智慧中找到出路。这是她的习惯。她抽出最艳俗的渡边淳一,想弄明白男人是什么。人文知识分子的毛病就是把人复杂化,其结果,他们以为现实中的人也和他们处心积虑塑造的人物一样无常,从而失去了进入另一半世界的切入点。如果以最本质的角度看待男女之间的关系,这个满腹经纶的女人蓦然发现:当没有婚姻这最虚伪最世侩的目的横在其中,男人和女人,仅仅相互吸引就够了。在过去的三十多年里这个不能说不了解男人的女人,始终不能准确判断男人,她可笑地采取帝王政策,以为自己存在那里,男人就会爱上她;而她始终不明白的是,她那正经的样子只能让男人望而止步。
      
       如果她的寂寞是因为男人对她望而却步,她便知道该怎么办了。最原始的目的和手段终于在她还没迂腐到顽固之前指导了她的行为。她决定主动跟男子联系,现成的理由就是,她迷失在对情景的惊讶中,没有达到通常意义的hi,她可以向一个与她有了一晚的男子索取一个hi,这个男子似乎没理由拒绝。这是一个光芒四射的理由,她发现一旦崇尚行为,连理由也可以变得可有可无。
      
       女人的脚插进密密排布的书籍里,脚趾依此拨弄着散发木浆香味的书籍。她边给男人发信息,边想象脚踝上唇吻的蝶印。
      
       她在路边再次见到那个年轻人,这次天光相当明亮,她也没紧张得让自己失去思考和判断。她在观察。男人仅看她一眼就把眼睛移开,他甚至没像第一次那样节制地拦她的肩膀。但他处理她带来的鲜花时有一点小欣喜小激动,他双手捧着那束细碎小花在厨房和客厅间来回跑,忙乱泄露了内心。如果是这样,她就可以对他的诸如 “我们只是性伙伴,只是解决生理需要”之类的话置之不理。她只要确认男子对她的基本态度,其他的都可以置之不理。寻求天长地久的爱情就像寻宝,那是可遇不可求的。对伟大爱情的寻找,已经将她园囿于荒凉,现在她只想抓住眼前这转瞬即逝的美丽。
      
       她再一次感受到男人身上的美,那不是容貌的问题,容貌在皮肤内穿刺而出的锋芒前一钱不值。那种美是千万朵小花铺就的草地,是花园里芬芳的空气,是如烟如幛的春雨,更是一种挥之不去的气息。她要的就是这种纯粹的性爱,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一个唯美的性爱的横截面,之后,这个人和这段情都随风而逝。她用“昙花一现”和“随风而逝”来界定这转瞬即逝的情爱。她不想破坏这两个词界定的美感,同样不想破坏自己在这个年轻人眼里已有的美感。她想把自己的美丽印在别人的脑海甚至生命里,如果她整个青春殚精竭虑书写的文字都不能给这个世界留下一点痕迹,那么她还至少将纯美的性爱嵌入一个人的生命。这个终于在自己老去之前把一些最基本、最原始的问题想明白的女人,此时鼓涨着吞噬的冲动,她第一次感到,她的子宫巨大的包容性。
      
       现在她全部身心集中在眼前的行为美学中,眼前的男子为她提供了参照,男人给予她惊心动魄,反过来,她赠之于涌泉相报。好在,上天赐于了她敏锐的感受能力和持久的耐受力。她有一副柔韧有力的腰,她把这付身体闲置得太久了,留下一个巨大的探索空间。现在这付柔韧的身条象一尾白鲨,折转拧绕,在灰茫茫的身外和黢黑幽深的内心两个空间徘徊;那刹那间打开的光明之门,让她飞升,让她内心汹涌出君临世界的傲慢;她用一种傲慢而悠远的表情,在暗淡的天光中包裹着年轻男子的面庞;她看到年轻人柔美而细碎的目光,那象新芽沐浴在阳光里的满心欢喜将她感染了,她摊开花垫一般的身体,席卷了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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