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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量

发布: 2009-9-28 17:00 | 作者: 杨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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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怎样认识的,于我们文本不再具有意义。在我们叙述的开始,两个人已经通过几次电话,他们看到手机上的号码,脑海就会浮出那个特定的、后来发现也是特别的声音,特定的声音套进特定的人,就仿佛一个螺丝钻进一个螺母,一丝扣一丝。在他们见面之前,他们已经相互喜欢上了对方的声音。那声音像花上缭绕的雾气,经过电波的洗涤,变成一弘澄碧的清流;那海浪般层层推进密不可分的行语方式和相互攀援的作答,使两人见面之前就对对方产生抑制不住的欲望。这种欲望导致他们今天的见面。
       
       现在他们见面了。这是一条大学区公路,挂满灰尘的杨树刚烈地站在七月的骄阳下,使得男人开来的红色骄车显得特别矮小。路边的女人一下子迷上了眼前的景致,她眯着眼,出神地望着开往郊外的载重汽车,车轮掀起的金色帐幔,在她眼里形成凹镜的效果,这种变形让那个即将开始的事件似乎还很遥远。她刚有一次失败经验,前不久,知识分子式的拘谨和顾左右而言他,让她与一个诗人的相聚索然无味。诗人最初吸引她的是其长发长髯,她第一次仅仅因为容貌走近对方,问题就出在这儿,她自认为像他们这种人不能完全绕开形而上,他们多少应该在语言上进行交流,其结果,好不容易放下的东西又回到他们身上,他们的僭越,弄得跟诗人的诗似的,艰涩而干瘪。
      
       今天她又一次出来了,这次她选择了一个陌生人。她已经有了点经验,让自己在出来前和路上什么也不想。她已经认清了自己的命运,那就是,她已经无法对知根知底的人产生爱情;如果仅仅是性,她又无法跟熟悉的人只论性不谈爱。那么只有陌生人,一个漂浮在现实之上的前提,一个仅仅依据一付声音的人,她要看看自己是否以此逃出“始于形而下、终于形而上”的樊篱。
      
       现在,这个女知识分子像那些为情所困、不愿悔改的女人,任性地将自己流放到马路边。她瞪着停在高大杨树下的红色轿车,固执地告诉自己已经无路可退:“也许是洁白荒凉的个人历史的胜利结束,也许是抱撼终身的羞耻。”像所有到了这时候的女人,她已经听天由命了。她打开手机,将自己缚在那吊诡的声音上,希冀拉住这根绳索,让自己渡过情欲的河流。
      
       喂,你是那个穿蓝裙子的人么?看见一辆红色桑塔纳么?你来吧!
      
       她应该振作一下。所有的革命都是先拯救肉体,再拯救灵魂。而且像她这样的女人,自救是唯一的道路。
      
       男子用放下车窗的方式迎接她。他本人不如自己的声音快乐,也不如声音表现的那么多情。他的眼珠是栗色的,此时悬在撩起的上眼帘下,这使他的目光像称一样。
      
       女人穿过汽车掀起的沙幛,从迷幻走进现实。她注意到开门的那只手表现出的惊讶和意外,这不出她的意料,几乎每个第一次见她的人都会对她的容貌惊讶;她同时还知道自己的美雅不是相貌而是神态。她的雍容和静寂使她看上去不像整天思考的人。
      
       女人用散淡的目光向对方撩一眼,算是打过招呼。她不准备对这个神态傲慢的男子表现得多情,她深知眼下这种关系,多情无疑是个笑话;她不想表现得太好,她知道,自己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太好了,随便一个作派就够抵消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所有光彩;她也不准备多说话,思想和话语消解情欲。她决心把习惯的一切禁锢在皮肉之内,让皮肉下的火焰冲破而出,成为她唯一的语言。她希望,当这个男人日后偶尔想起她时,情欲是回忆唯一的花朵。
      
       汽车把她带向他的单身公寓。路上,男子勉为其难地赞扬了她时尚的裙子和婀娜的身材。她知道这对他很是困难。对于这个年龄的年轻人,美人至少在二十五岁以下,其眼睛应该因无知而无畏,因无畏而明亮。这些她已经不具备了。    
      
       2    
      
       马路对面的女子,静幽幽地嵌在蓝色车窗里,人被斜阳照着,裸露的玉腿和裙裾被斜插下来的光线拉得倾斜。她看着别处,一副出神的样子,这让他不笃定。他希望是个表情写在脸上的表面化的女子,优秀但不深厚,他就可以浅薄而表面化地和她交往,一次或者两次,或者几个月,留下的全部是雷电般的感官感受。
      
       他为见面等待了六天。六天前他在电话里强烈地迷恋上对方。他不想使用“迷恋”这个词,这个词应该专属那个长头发女孩,她在床上跳来跳去,头发耸动的样子像落在石头上的水瀑,跌下又溅起。这已经是两年前的事,女孩已经从活泼立体的人,变成单色平面的影像,他知道,到最后连那薄纸般的幻像也将不存在,只剩下一个 非物质的概念;这个“概念”最后留在心底里的是一片纯净的光明。现在他正为将女孩变成概念而奋斗,他励精图治要做的是,永远不跟那个女孩联系。
      
       对这个电话女人他不知道用个什么词好,他惶惑,却本能地反抗这种惶惑。女人有种准确表达感受的能力,而且匪夷所思地,在女性普遍躲闪回避的性上,有说真话的力量。
      
      
       ——想做爱吗?
      
       —— 想。
      
       ——喜欢做爱吗?
      
       ——喜欢。
      
       ——为什么能这么坦白?
      
       ——需要。
      
      
       他从没见过这种毫不做作、而且不装傻的女人,她的内心到底有多大支撑让他好奇。从某个时间开始,这个男人怀着进帐心理,通过各种怪异方式接触女性。他把不同的女人带进公寓,跟她们一言不发地做爱。他从来不去了解她们。了解的结果只能是两条:对对方兴趣昂然或者索然无味。前者可能导致爱上对方,后者则直接影响他能不能继续跟对方做爱。这都不是他所希望的。如果仅仅是做爱,十八岁的女孩和四十岁的妇女没有太大区别,满足感更多地取决于投入的程度和自我迷幻程度,那瞬间的美感是经不住推敲和重复的,一旦迷幻消失,一切和我们经历的其他事情一样,其本质是索然无味。
      
       美丽女人当然也不例外。六天前当他百无聊赖跟这个女人搭上话时,他就知道这是个美丽女人。美丽女人有一种由于美丽慢慢煨出来的倨熬和优雅,那是男人的目光和女人的嫉妒共同造成的,也是寂寞和禁欲造成的。这是她自己的造化,跟他没什么关系,他不准备给任何人开口子。六天前,当他们通过话语相互攀援提升时,他希望马上见到她。他不想在情欲之外有什么旁枝末节,他实在担心这个有着强大语言能力的女子,会将他们的谈话引向理性的深渊。但女人没有马上见他,其理由微不 足道却又好象天经地义。本来是件轻巧的唾手可得的事情,却变得他不喜欢的复杂化了。
      
       他们通了六天电话。从傍晚,到午夜时分。他坐在一把蓝色海绵转椅里,舒服地放平两腿,望着窗外灰暗下来的天空,开始絮絮而语。刚开始是他打给她,后来是轮换着相互打,好像是为了那个隐隐的“费用均摊”的游戏规则。日复一日,汪洋一片的语言游弋于迷乱的星空。那是一种复杂迭宕的语言的性交流,它产生汹涌的情欲,却成功地阻止感情的产生,其技巧的繁复和对临界点的准确把握,让男人玄晕和迷惑,并对下一个夜晚暗怀期盼。
      
       是他首先使用语言诱惑的。他不乏词汇,语言具有引导性,能把话语带如沉溺迷幻的境地。女人对语言的牵引性和致幻性是有感觉的,不然,他的雕虫小计也不见得能得逞。但很快他就发现,一旦女人穿越内心的黑暗,在最深处,有一个异常光明的宫殿,这个宫殿不是外人能够触摸到的,即使女人本人,可能也为这个光明的存在感到惊讶。他看到,穿过自身黑暗的女人,欣喜若狂地沐浴在自己内心的光明中,处子般地对性爱世界东张西望。这时已经不太需要他的诱导,对方就能令人瞠目结舌、深刻准确地表达自己皇皇天音般的内心感受。也就是在那六个夜晚,这个女人和她的语言像一根线,把他的身体牵走了,牵走的可能还有魂儿。这是危险的,他已经意识到了。他要赶快见到她,把这根紧绷的线剪断。马路对面漂移而来的女人,已经不是绽放枝头的花朵,而更像是一地斑斓的落英。这有点出乎他的意料。在过去的六天里,从她声音传达出的强劲情欲和矜持态度,让他以为她还很年轻,但他马上认同了这种零落的美。这种美,使那张脸是花的,乱的,凄迷的,矜持的神态也掩饰不住随风而逝的飘零感。
      
       现在这个花容月貌的女人走进他的公寓。这有点不可思议。这不是他的问题,他能够绝对妥协。见面的前一天,他甚至对女人说,如果见了面感觉不好,他们可以用纱巾把眼睛蒙住,黑夜里,仅仅声音在房间里飘荡,他们就又可以找到电话里的感觉,回到他们开始的地方。这话他当然不是对自己说,他现在已经相信任何女人都能 给男人带来快乐。让他茫然的是:这样的女人怎么至于走进陌生人的房间?
       他不敢动她。上楼时脑子里搜索着电话里的感觉,对女人鲜活的呈现视而不见。节奏。是的。他提醒自己。去冗从简。他要把情欲这根线,从一团纷扰的情绪中抽出来。他快步走向自家大门,打开,把女人让进去。他尽快把手搭在女人肩膀上,他要让过程,象他们在电话里表现的那样,尽可能地纯粹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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