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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见东京(上)

发布: 2009-9-17 22:37 | 作者: 于坚




        在商业中心就不同了,很像中国,混乱、生动,年轻一代生龙活虎,扮着酷,酷的程度和中国也差不多,只是中国在技术上还没有那么丰富大胆而已,比如通过手术 把舌头分成两半。我想起在电影中看过的日本人经常剖腹自杀。身体好像被视为祭品。荒木经纬的照片中那些被绳索捆绑的裸女,大约也是一种身体的祭祀吧?在日本,我经常想到身体。身体似乎比文化更重要。在一个卫生间里面,男子小便槽的上方贴着一个告示,“再向前一步”。这是一个直接针对身体的命令,没有任何解 释。在中国,扮酷主要是面子上的,象征性的,自我解释、辩护。更重视所指而不是能指,直接拿身体开刀通常不并被接受。在地铁出口这些地方,才感觉到日本的人口密集。但在东京的大多数街区,却很少看见人。在公共场合,人们只要空间足够,总是处于等距状态,很少挨在一起。在百货公司门口等待的人,等距地站着。 公共场合坐椅子上的人,等距地正襟危坐。公共汽车站等候汽车的人,每人相距一米左右,好像到处都标着一米线。等车就是等车,等车就得有个等车的样子,等车是一个任务。没有人随随便便地蹲着或躺着或吃东西,甚至都不东张西望。就是等在斑马线前的红绿灯下也是如此,似乎整个城市都是一个正在工作的大公司。等候地铁的人,站在画好的线条内,等距地排成一只只即将与车门连接的小分队,插队是完全不可想象的。站在第一位的,总是仿佛负有使命似的,衣冠楚楚、目不斜视,两腿分开站稳,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有个早晨我乘电车在阳光中飞驰,经过车站的时候,看见对面站台排队候车的人,就像是一队队整装待发的士兵。坐有坐相,站有站相。日本也许是一个高度紧张的国家,因为地质结构不稳定,经常发生地震,人们随时处于戒备状态。东京的阳台上为什么一个花盆也没有,据说是因为担心地震的时候掉下来砸到人。日本似乎有一种对大地的不信任感、危机感。各种公共场合的警示牌所用的词汇也给人紧张感,例如:防犯、遠慮、責任、禁止、緊 急、非常、急便、準備中、避難、演習、配置、自衛……据说日本的学校每月举行一次防火演习,每季度一次防震演习。每个家庭都备有压缩防灾包,里边有压缩饼干、纯净水、保暖衣、手电筒和雨披。我记忆中唯一一次演习是在三十年前,据说美国人就要从越南打入云南,学校组织我们到郊区象征性地躲了一下,我们屁股朝天地趴着田地里,偷吃了些农民种的蚕豆就回来了。日本人给我一种把一切都工作化的印象,人们做什么都是工作,就是娱乐的放松也是在为了下一步继续工作而准 备。在我住的酒店里,打扫房间的是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经常可以看到70岁以上的人还在工作。我在一家咖啡店里看到端茶送水的侍应生是老态度龙钟的祖母,很是震惊。她们其实并不是为了挣钱,70岁还可以工作是非常自豪的,老人们不喜欢享受闲暇的幸福,工作令他们充实,令他们获得存在感。据说,日本全社会从上到下都有一个信念,我自己要拼命,如果不拼命这个国家就完了。与大地比较,也许人们更信任自己的身体,身体在日本有着更重要的地位。人与人之间总是等距, 也许是预留紧急事态发生时的行动空间,自我保护吧,我不知道,也许是偏见。在中国,人对大地是信任的。苏东坡说“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 臾,羡长江之无穷。”在大陆上,“天地无德”,灾难只是存在的必然,是人生必须顺应者,阴与阳之变化的不同状态而已,并不是生命的大敌。天地之大德曰生, 对大地的信任启发了天人合一的思想。在中国,日常生活中的自由散漫、漫不经心是很常见的,工作总是与玩混在一起,这也许是人们没有那种来自大地的危机感和 忧患意识,大地被视为天堂所在,人们与大地的关系是天人合一,不是“生活在别处”,李白说“大块假我以文章”,大地不是孕育灾难、罪孽的地狱,而是天堂所在,是归属,是回家,因此,玩的意识也就顺理成章。工作也是一种玩。工作并不是人生的目标,诗意、风流儒雅、吃喝玩乐才是生活的意义所在。玩是中国文化的一个核心,玩这个字的另一半是个元字,元就是开始。在中国,称一个人“工作狂”是略带贬义的,而“好玩的人”受到大家欢迎。虽然在现代,国家意识形态一直在强调努力工作的重要性,但“玩”的传统依然根深蒂固。日本人看起来似乎有很强的方向感、目地性,犹如无数终点不同的直线,做什么事就是做什么事。我看到在东京一条街道上工人们修理路段的场面,那完全是在挖战壕修工事的样子,指挥的、转移行人的、开每个人各司其职,全副武装地穿着工作服,全神贯注地干活, 没有任何一个人发呆或者干无关的事情。日语有一个词叫做“猛烈社员”或者“猛烈职员”,就是“工作狂”的意思。在一个公园里,我看到清洁工跪在地上清扫地 面。在中国,同样的场面,许多时候总是漫不经心正在玩耍的样子,而且要顾及到自己的面子,除非万不得已,决不会轻易跪下工作。下跪首先不是被理解为纯粹的 人体动作,而是人的尊严。有的人穿了工作服,有的人却穿便服,抽烟、聊天、接电话、蹲着看同事干活、看不相干的街景;如果街上出事,可以丢下活计去参观一 阵,干活的场景就像在休息或者郊游时候的家庭聚会。但事情也依然一件件地做完了,我经常不知道那些巨大的工程是怎么完成的。

        诗人谷川俊太郎正在距离东京200公里的长野县拍电影。他已经是75岁的老人了,他在日本是家喻户晓的大诗人,获奖无数,诺贝尔文学奖已经频送秋波。诗集 可以卖到百万册以上,已经出版了80部诗集和诗选集。他既创作诗歌,也写散文和批评,还搞翻译、搞摄影、做音乐、戏剧、电影等等,同时也创作了大量的童话 作品,出版了“绘本”(给少儿看的类似连环画那样的读物)近300部。听说我来日本,他竟然换乘汽车、特快电车奔波2个半小时回到东京,与我见面,令我十分感动。我们于2002年相识,当时他首次访问中国。在昆明,我们成为忘年之交。昆明他去了两次。他总是风尘仆仆,两脚从不离开大地,一位行者。记得那年我们去访问昆明郊区的一个寺庙,回来的时候天色已晚,谷川先生忽然要求自己驾驶汽车,于是他在坎坷不平的乡村公路上驾车奔驰起来。他不知道的是,这是我第 一次看到70岁以上的人驾驶汽车,在中国这太稀罕了。曾经有个70岁的人申请驾驶执照,在报纸上成为新闻。他刚刚出版的诗集是关于云的,荒木经纬的照片, 他的诗,每片云一首诗。他一生做了无数的事情,一刻不停地做着各种事情。我们见面问我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在做什么事情。他做的事情可以说是大海。如此“赶 紧做”“拼命做”的文人,在中国恐怕不多见。作家们崇拜的是“一本书主义”,像鲁迅那样的作家,可是凤毛麟角。谷川是日本最杰出的现代诗人,享誉世界诗 坛,早已著作等身、德高望重,位至极尊。在中国,这样的大人物也许只是重要场合偶尔露面了吧。而谷川先生却在遥远的拍摄营地,和年轻人住集体宿舍,执导一 部叫做《我是海鸥》的电影。我和旅日的中国诗人田原在他家附近的一个咖啡店里等他,迟到了十分钟,老人家已经发来短信抱歉。风尘仆仆地出现了,穿着野外活 动的行装,挎着包,目光如炬,完全是个老兵的样子。我们到了一家普通人喜欢光顾的老牌饭馆,吃日式的午餐,生鱼、米饭和汤都用碗盛在同一个盒子里,像是送来的外卖,日本的食物给我快的感觉,好像吃本身并不是目的,只是为了劳动和工作才要糊口。日本在某些方面与西方文化有相通的地方,比如,都非常重视工作和 劳动纯粹性。中国当代有个口号叫做“勤劳致富”,如果勤劳而不致富只是自给自足呢?致富并非劳动本身的唯一目的,劳动本身就是一种幸福、乐趣。西方的为上 帝而工作或者日本的“工作狂”也许是一种幸福感吧?如果七十岁以上,财富已经足够,继续工作难道不是很纯粹的劳动么,值得国家深思。这家饭馆的口感不错, 只是在原始材料上稍做加工,远远没有出味。味但离道甚远。想起在一条小街道上,我看见一家小店的关门告示,这家小店是卖中国料理的,告示说,20年来,谢 谢大家的多年光顾,现在我要到中国学习料理去了,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含泪告别大家。这种饭馆就是吃饭,如果聊天的话,一般是在酒馆,日本的各种小店,功能分得很清楚。甚至还有这样的小酒店,只能男子入内,女性要进去的话,必须有男子陪同。这样的小酒店只是卖酒和小食,吃饭你得到别的地方去。我们很快吃 完,就到谷川家去。路上经过一个出售陶器的小店,摆设得像是一个小博物馆,那些作品看起来不太自然,奇形怪状,给我乖张巧妙的印象,好像都是狷者或者狂者 的作品。谷川家是东京最古老的住户之一,建于1928年。谷川先生的父亲谷川彻三,是日本著名哲学家和文艺批评家。母亲谷川多喜子是政治家之女,谷川俊太 郎的外公为当时的国国会议员和议长,可谓钟鸣鼎食。我们脱了鞋子,走进谷川俊太郎出生的房间。想到诗歌大师75年前就在这儿出生,我几乎听见一串婴啼。屋 内朴素、简洁,干净,患着洁癖的样子,似乎并不是为了居住,而是为了观赏。相当安静,有一种深居简出的气氛。客厅里有电视机和一台骑马式的健身机。房间的 两面是落地窗和玻璃拉门,光线充足,可以看见外面的庭院。春天,青草萋萋,童年种下的枫树已经高大。谷川说,小时候,在他家的院子里就可以看见富士山,家的周围都是田野。我“哦”了一声,看过去,一切都已经被水泥东京挡住了。童年时代的邻居都搬走了,只剩着两三家,在故乡的原址上,谷川先生其实是个陌生 人。安静,偶尔听到有人穿过房间去接电话,那是他雇的秘书,一位中年女性,幽灵般的送上茶和点心,不知不觉地在某处消失了。父亲留下了许多房间,大部分已经成为谷川先生的图书馆。儿子已经自立,女儿在美国,妻子离异,现在只有谷川先生一人居住。有只猫进来看了一眼。坐了片刻,我们告辞,谷川还要赶回长野县 去,一个剧组在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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