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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见东京(上)

发布: 2009-9-17 22:37 | 作者: 于坚



        进入一个国家,从什么路线进入至关重要,这关系到旅客对这个国家的第一感受。飞机落地后,我走出机舱,并没有看见意想中的大玻璃外面的机场风景,而是立即 走向一个封闭的门,门后面的黑色金属框子缓缓移动、对位,门打开了,露出一个车厢,旅客纷纷进入,门关闭后,阴暗的电车向着一个盒子般的阴郁建筑驶去,这 令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自动生产线上的罐头,疲惫漫长的旅途,我从昆明出发,已经在机舱以及中转候机厅呆了10个小时。这样的进入日本的方式令我有点沮丧,没有到了一个新地方而松了一口气的感受,好象自己一直被航空公司制造着,现在罐装完毕,被送到了出厂的运输线上,前途未卜。  

        海关关员职业性地和蔼,发现我的入境登记表填漏了几处,他耐心地等着我修改,并不是让我退回去重新填写。这样的表格我永远填不对,要么填错了航班号,要么 忘记了签名。瞥见玻璃上贴着个纸条,用中文写着:请把护照上的塑料封套取掉。中国护照上并没有塑料封套,如此专门提示,一定是许多人自行为自己的护照配了封套。精心呵护,护照得来可是非常不容易。“去那边干什么?”曾经把大家吓得瑟瑟发抖。负责维持秩序的人小跑着,已经50多岁的的样子,讲着简单的汉语, 后来我发现,小跑着去做事情在日本司空见惯。慢吞吞的,在中国,就是工作的时候也是如此,尊严的保持总是比工作更重要,而且更加慢吞吞的。在行旅提取处, 我发现所有的箱子都被立起来,等距放好,而且所有箱子或者别的行旅都提手向上,以便乘客立刻可以方便提走。前来接我的朋友已经来到日本十多年,我提及这个 细节,他只是哦了一声,似乎并不值得大惊小怪,难道不是这样吗?但这个细节对我这种经常旅行的人太重要了,我习惯于行旅总是胡乱地扔到运输带上,而且提手 朝着转盘里面,令你很难拿到。

        在巴士车站,又看到小跑着工作的人,你只是把箱子一放,他就立即提过去放到行旅箱去了,给你一张提取箱子的票。而中国的经验是,这些事情你自己得做,通常也没有票,因此旅途停车的时候,会担心会不会有人把自己的箱子提走。其实也很少发生,但心里总是不塌实。巴士开动起来,终于走出了那个漫长无比的由各种材 料制造的叫做航空公司的庞大建筑,来到了日本里面。四月底,樱花开得已经谢了,隐约还可以辨认出曾经繁华。东京给我荒凉、冷漠的印象,因为汽车很高,又经 常走上高架桥,我总是看见东京的秃顶。银灰色的水泥建筑物在上半部空无一物,水泥玻璃构成的物质总是给我空无一物的感觉。被雨水洗刷得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没有丝毫绿色,就是有,也被忽略了。好像窗帘也都是灰色的,令人绝望。看不见中国建筑物上的那种铁栅栏,也看不见一个花盆,偶尔有个阳台上晾 着衣物,也是冷色,与灰色的主调一致,估计室内也是冷调子的吧。道路上看不见人影,这个国家不是有一亿多人吗,怎么一个也看不见,似乎在我到来的时候都疏 散了。汽车像幽灵一样无声地行使着,没有人按喇叭,这么安静的汽车令人怀疑那是亡灵在驾驶。中国真是震耳欲聋的国家啊,如果你一声不响,你就不再存在。车速慢下来,司机抱歉道,也许前面出了交通事故,要耽误您的时间了,这样的抱歉相当新鲜,中国的司机不会这样报告的。司机在中国,那就是一车的老大。在我少 年时代,司机与官员一样被人们敬畏巴结,他们按着喇叭闯进任何地方。汽车是一种权力,每辆车都给人“部长级”的感觉,只要掌握了方向盘,你就可以对一切按喇叭,对长者,对妇女、对孩子们……后来我和藤冈朝子在谷中区狭窄的小街上走,没有人行道,她在街心大摇大摆,我一直担心汽车不高兴,我已经被中国汽车普 遍地对步行者的不耐烦吓怕,已经养成自觉为汽车让路的习惯,后来发现这是完全多余的,汽车很谦卑,对行人必恭必敬。许多路口的指示牌写着,步行者优先,令 我这个热爱步行的人感动。大巴穿过一些隧道,发现隧道的表面已经涂上了厚厚的黑垢,因汽油燃烧长期散发的废气所导致,中国的汽车隧道里还没有积聚起这种东 西,这是历史悠久的工业社会的结果。我忽然想到自己的肺,也就是这样的隧道啊。

        我住在早稻田。宾馆豪华到无聊,到处都散发着世界宾馆的特殊气味,并不是睡眠的好地方。这是我曾经参加过的世界各种诗歌节所住过的最豪华的酒店,没有什么在日本的感觉,与昆明的酒店大同小异。不同的是更为精致,抽水马桶上有个装置,便后一嵌按纽,一股温热的水流就喷出来,为你冲洗,周到得令人便秘。早稻田使我想起水田。日本的许多地名都很有诗意,但大多已经名不副实。早稻田没有一根水稻,全是水泥建筑物,大学区、商店、街道、小区、广告牌、自动售货机、脸 色苍白的学生……干净、整齐、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条,刚刚消毒完毕的样子,像是一个巨大的住院部。无数的电线杆子,直径不同的电缆去向复杂地交缠在电线杆 上,像是某个无边无际的怪物手臂上的黑色血管。街道也是一根管子,汽车不停地从谁的嘴里被吞吐着。街道下面的地铁也是管子,吞吐量更大,在高峰时期,人群 从出口泻喷出来,像是失禁的肛门。汽车不像在中国那么骄横、炫耀、强烈、冲突,一切都要为它让路。汽车似乎已经成为自然的一部分,人们把汽车处理得就像自 己家饲养的马匹,经常看到它们穿着塑料衣服躺在停车棚里睡觉。建筑物的上部荒凉得就像物理学公式,下面,接近地面的地方,则绿化得相当好,花园绿地什么的 就不必说了,每家的门前,栏杆边上、旮旯、墙与墙之间的间隙,都小打小闹见缝插针地养着各种花草,但不是直接在土地上乱长,地面已经一尘不染了,泥巴全被 水泥焊死了,植物是种用花盆或者塑料盒子里瓶子,等距地排列着,整齐得就像是米达尺上的刻度,植物们倒也花枝招展,但如此整齐规矩的排列,使它们看起来就 像是植物实验室的样品。一方面是现代社会的种种规则,一方面又是东方人崇拜自然的传统,花草要养但又不能逾越各种规则的遵守,因此花草都被养在各种框框 内,扭曲无奈的样子,令人看着心痛,似乎这些来自自然界的战士是在与工业文明的僵硬抗争着,做着牺牲。经常遇到镜子,在电梯里,一抬头,忽然看到自己变形 夸张的脸呈现其中。在日本,镜子是一个神,著名的八尺镜是神社的供物之一。镜子被挂在各式各样的地方,车场、商店、神社、电梯、道路转弯处,摩托车的把手 上……再加上无数来自建筑物和汽车上的玻璃,也时时反映出周围的事物,令人经常原形毕露,无处遁身。每个人似乎都是别人的镜子,令人时常自我检点。在神社里,镜子被置于神坛上,看着祭祀者,作为神的眼睛,这是否意味着人皆是妖,意味着对人的不信任感呢?在中国,人们也把镜子作为照妖镜使用,但这是挂在自己家的门口,妖是外来的东西。日本也许还保持着古代对于神灵世界的畏惧感,许多非常现代的公寓大楼,已经水泥得一塌糊涂了,但在墙角旮旯里,还保留着某些标志,忽然看到,时间会忽然倒退到过去的传统世界,令人行事小心,别指望神不知鬼不觉。时常看见行人停下来,彼此点头哈腰。如果需要你让路的话,对方也是浅 浅地鞠躬而过,那鞠躬已经不是刻意为之,犹如一阵微风。在中国,点头哈腰是一个贬义词,人们以谦卑为耻,尤其是在1966年以后,昂首挺胸,目中无人成为国民的普遍姿态。罗兰·巴特解释了日本的鞠躬,他的意思是,鞠躬不意味着人格高低或者什么含义,色即是空,“两个人只有自我刻写的性质,并不表示屈从和拜倒”。“我们”则把这种姿势的内涵看得过于丰富,看成人格,尊严、人格等等的隐喻。“就象一种独裁主义的宗教”“使一切事物无不沉浸在意义里”。他说的这 个“我们”指的是西方人,作为中国读者我却有很强的认同感,一时竟以为他是个中国作家。“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啊啊,一百多年过去,我们真的是很西方了。一开始,我还很为日本的这种彬彬有礼受宠若惊,很是感 动,后来我发现,那就是一个表面形式,游戏规则,并非什么肝胆相照。在中国,人们大大咧咧,有时候相当无礼,但如果一旦要是彬彬起来,那也许就是心仪或者别有所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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