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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媳妇

发布: 2009-7-09 21:57 | 作者: 马金莲



      
       雪花扫完炕的第二天就临盆了。洗过的被褥没有干透,她挣扎着把它们抱进屋。肚子疼得一阵紧过一阵,疼得刀割一样。嫂子说过,女人生娃娃,不能肚子一疼就乱嚷嚷,四下惊动,那等于瞎折腾,弄得全家上下都知道了,大家心惊肉跳盯着你,干着急帮不上忙,那种难为场面,还不如一个人悄悄地忍着,到了真正要生时,再喊人不迟。雪花肚子早就疼了,半夜起 夜时隐隐地疼,还挨得住,就身子蜷作一团,迷迷糊糊睡去。天亮出去给自己和婆婆的炕洞里各煨上一笼子牛粪,扫了台阶,和嫂子在厨房做饭。做的是米汤馒头, 别人吸溜吸溜喝得大声响,雪花肚子疼得腰里直抽气,一口也咽不下,早没有想吃的心思。忍过晌午,人就走不动了,关上房门,干脆坐在泥地上僵着。
      
       男人在该多好。那个黑脸老实人,没什么本事,壮壮胆总可以的,给婆婆通风报信总能做到的。可这死鬼啊,一出去就把女人忘到脑子后头了,一点儿不惦记女人的苦楚。刚怀上那阵子,他还兴冲冲地说,到时咱到县城去生,也学学有钱人,既快当又不受疼。雪花只是笑,说县城咱就不去了,把乡卫生院的接生员叫来就行, 也花的钱少。其实她心里还有一层意思没说出来,她想,到县城去万一生的是女儿,还不叫人笑话死,别人会怎么想,生个女子跑那么远的地方去,花一疙瘩钱,也太把自个儿当人看了嘛。这样的话不是没听说过,嫂子不止一次笑话下庄的一个女人。那女人头胎生不出来,拉到县城生了个女子,花了一千多元。婆婆也对这事有想法。
      
       听了婆婆的意见,雪花就明白丈夫的话有多可笑,多不切实际。嫂子那么要强的人,两个娃娃都是在家里生的,婆婆亲自接的生。嫂子尚且如此,雪花就更不敢指望了。
      
       现在,雪花心里在着急一件事,娃娃的衣裳到现在还没准备。在娘家时母亲疼她,从不让她捉针线,加上生的是头胎,她就更不知道这小衣小裤该如何收拾。想去问嫂子,怕平白招来一顿耻笑,正作难时,嫂子与邻家几个女人闲谈时说起的一件事提醒了她。她们在笑话庄里的一个新媳妇,说那媳妇生头胎就衣呀裤呀准备了一 大堆,连尿布也收拾好了。到时拿出来,婆婆脸色阴晴不定,说真娶了个懂事的媳妇,比多年生娃的老婆娘还知道得多,看来她这当婆婆的真的不中用了。
      
       回味了半天,雪花慢慢明白过来,雪花就稳稳坐着,装作什么也不懂的样子。冷眼旁观,从没见婆婆手里捏过针线,她心里又有点虚,沉不住气了。毕竟生娃娃的是自己,婆婆真要没准备,到时候娃娃穿啥,拿啥包裹,不能两面给耽误了。等到临生了,婆婆闻声赶来,怀里竟然抱着一大包。抖开在炕上,小袄、小裤、小被 子、尿布,一样不少,还有给娃娃缠脐带的纱布。雪花一时忘了肚子绞痛,倒是惊叹于婆婆的不露声色。
      
       是个女子。婆婆的声音不高不低,听不出喜怒。慢慢地,雪花感到头变得沉重起来。果然是个女儿。虽然她极力说服自己,男孩女孩都一样,都是自己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可听到婆婆不温不火的声音,她心里 还是不由自主地一阵凉,透心的冰凉,身子也像坐在水里,慢慢被冰凉浸透。嫂子跑出跑进忙活,显得出奇的热情。雪花望望她起伏的身影,闭上了眼。
      
       门开了,婆婆端着米汤进来了。怕惊动了孩子,轻手轻脚的。雪花忙爬起来,迎接婆婆。以前婆婆说过一件事。说她的大媳妇,也就是嫂子,坐月子的时候,婆婆伺候她,每当把饭菜端到窗前,往里看,嫂子坐在那儿,等婆婆推门进去,人却睡着了,脸朝着炕里,还拉出很大的鼾声。最后婆婆感叹说,我这个婆婆当的啊,下贱得很。婆婆的感叹里含有无限委屈。雪花第一次发现婆婆的内心也有伤痕,生活留给她的伤痕,而婆婆是那么精明要强的人。不待婆婆走近炕前,她已经坐起来, 双膝跪着,双手接婆婆递过来的碗。
      
       孩子还没起名字呢。名字该请清真寺里的阿訇起,要么公公起一个也行。听说最近阿訇回家去了,这事暂时搁下了。搁一天两天倒没什么,已经十多天了,雪花心里终于沉不住气了,有种被人撂在荒滩上无人过问的感觉。她和娃娃是被轻视了。嫂子说她的两个娃娃都是公公起的名字。公公怎么不为他这小孙女起个名字呢?婆婆也绝口不提这事。雪花猜不透公公婆婆的心思,就干脆不再费神猜测了。嫂子却揪住不放。有时她会来坐坐,趴在炕边上瞅瞅娃娃,评论说眼睛像谁,鼻子像谁。猛不丁地就提到了名字的事,说娃还没起名儿呢,眼看半个月了,咋还不起,娃他爷这是老糊涂了,好歹是马家一 口人,咋不给起名字呢,她生那两个,娃娃一落地,老汉隔窗子就起了名字。雪花的泪花就在眼眶里打转,明白心里的委屈现在不能说,也不能对着嫂子说。她咬咬 牙强忍着伤心说,等等吧,不急的,名字的事,是个小事。
      
       晚上的时候,她思来想去地考虑,发现自己还真有点小题大做了,指甲盖大的事,可不能上 了嫂子的当。她心里慢慢平和下来。女儿总在睡,在肚子里睡了九个多月,竟然还没睡够。晚饭时节醒来,黑眼睛望着屋内,望一会儿,吃过奶,尿一泡,就会悄然 睡去。第二天早晨,又睁着黑黑的眼睛,望着某个地方。雪花不去理会她,过一阵子去看,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睡着。鼻子薄薄的,几乎是透明的,那么薄的鼻翼居 然在拉鼾,一张一张的。雪花听了直想笑。盯住孩子看的时候,她的心会慢慢软下来,变得柔软无比,十分真切地感到这一呼一吸与自己某个地方连着,扯着,还没有分开。
      
       窗外是红太阳。冬天不下雪的时节,还是有不少晴天的。日头暖烘烘地照着窗户,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炕边上还挂了张大床单,整个屋子就 笼罩在一种朦胧又透着些温馨的气氛下。女人坐月子其实就是在围得密不透风的热炕上乖乖坐上一个月。这一个月里,不用干活,不用下地,甚至不能让风吹到。婆 婆让雪花不要下地,安心坐月子,雪花就一心一意坐月子。坐月子真是一件极幸福的事。再也不用天麻乎亮就爬出被窝,在公公婆婆起来之前扫院子填炕扫房掏灰做早饭。总之从早忙到黑,一时空闲也没有。虽然家务活都是累不死人的琐碎活,算不上苦,可熬人得很,缠住人的手脚,让人总是在忙,却忙不出什么大的重要的 事。嫂子有一句话说得实在,她说给别人家当媳妇,就像进了磨坊上了套的驴,一辈子围着锅灶转,一辈子都在伺候人。
      
       女人一辈子歇缓的机会就这几天——坐月子的一个月。雪花明白这机会来得不容易,就尽量不让自己去想烦心的事。一直睡觉,陪着孩子睡,夜里睡,白天也睡。她想把近一年亏欠的瞌睡给补回来。这一年的媳妇当得真辛苦,她想自己给自己补偿一回。
      
       总是做梦。梦里,男人回来了,和她在豆子地里拔草,一会儿似乎是在割麦子,最后男人竟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抱住了她,羞得她直想哭。男人口里哈着气,凑到她 耳朵边说,不要伤心,不要伤心,咱还年轻,慢慢儿来,一定会有儿子的。她被逗笑了,笑着笑着,醒了,女儿还在睡。房里静静的,大门外有娃娃追逐的嬉闹声。 雪花翻起身,望女儿的睡相。看一会儿,又含笑睡下。她已经给女儿起了名字,自己起的,一个人悄悄在心里叫。就叫碎女吧,碎得让人心疼的女孩。她贴近女儿耳朵轻声叫。孩子睡得正香,小胳膊露在外面,粉红的拳头紧紧攥着。
      
       日斜时分,母亲来了,背着几十个鸡蛋,给娃娃缝的小衣小帽,居然连袜子鞋子也做来了。来时雪花正睡觉,耳边有人言语,忙爬起来,母亲已经站在炕边。雪花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乍一见母亲,心里一酸,难过得话也说不出来,大声抽泣起来。 生死路上走了一回,才明白做女人的不容易,做娘的不容易。
      
       母亲站在炕边看着雪花,只是笑。婆婆进来了,一眼看见了媳妇的眼泪,有些不受用了,说,这娃娃哭啥呢,家里都把你当事得很,你这样子,叫亲家母还以为我们慢待媳妇儿哩。
      
       雪花忙把眼泪擦干净了。说良心话,婆婆对自己还说得过去。每天三顿饭,亲自做来让自己吃,一顿也没让自己饿着。要不是当一回月婆子,这辈子还真吃不上婆 婆做的饭。雪花还是觉得伤心。人真是奇怪,好不容易可以清清闲闲地坐一月,竟然坐出一肚子的伤感来,受了难以诉说的委屈一样。
      
       现在的年轻人享福得很,我们那时节,坐月子可不是这样,谁不揭了席子,坐在黄土堆里,不等一个月坐满,就下地干活了?多遭罪啊,哪像现在的媳妇儿。婆婆和母亲你一言我一 语说着,感叹着,欷歔着。婆婆还不时用眼睛余光扫一下炕上。雪花看明白了,她这是在说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
      
       雪花无声地笑。当了一年多的媳妇,她已经学会忍耐、沉默、吃苦、吃亏。生活里的滋味只有当了女人才真正明白,真正吃透。
      
       搂着女儿软软的身子,雪花觉得还是当女人好,尤其是坐月子时节,坐上这么一月,就把人坐得远离烦恼,远离劳累,变得懒懒散散的,心里却踏实极了。女儿睡在身边,就像整个世界全在身边了。外头的什么事都不用去想,去操心,一心想着女儿就足够了。以前自己就不是这样的,天一黑心里就慌,空落落把什么丢了一 样,感觉心的某个地方缺一样东西,什么也补不上的。男人长年回不了家,偶尔回来,被窝都没暖热,就又走了。她盯着空荡荡的被窝走神,一遍遍回味他在时的情景,回味出满腹酸涩、满腹伤感来。有点怨他,又有点想,甚至想他这样还不如不要回来,回来又走了,惹得人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重新飞起来,轻飘飘浮在半空 里,怎么也落不到实处。
      
       有了女儿,回头打量之前的时光,感觉那些空落像梦一样遥远。看来自己着急生娃娃是对的。男人开始并不赞同这事。他不无 豪气地向女人夸口说等自己挣一疙瘩钱了,把女人也带到外头去,到大世界里逛一番去,有了娃娃肯定不好带,是个拖累。男人说得一本正经,她一遍遍想着他的傻话,他真是个天大的傻瓜啊,却还是情不自禁地想起他的可亲可爱之处来。
      
       男人她留不下,像这里的许多女人一样,她们留不住自己的男人,一家人得往下活,柴米油盐的日子得一天一天打发,就得送自己的男人上路,目送他们走向外头的世界。男人便毅然决然起身了,离开热腾腾的被窝,被窝里眼泪吧唧的女人。男人无论如何是留不下的,留下就得受穷;娃娃能留下,看着身边自己生的儿女,就像留住了男人的影子,看着娃娃的时候,心里那些空漏的地方悄然弥合了。 雪花已经像所有的女人一样,爱一个人唠唠叨叨,说个不停了,说些尿布奶水呀琐琐碎碎的话。她还喜欢和嫂子们谈论家务事了,全围绕着娃娃说。她甚至暗自担心 女儿的眼睛太小,长大后不好看,担心她会抱怨当娘的把她生得难看。
      
       雪花在天黑时节看见下雪了。婆婆进来送饭,门咣当一响,她惊醒了,发现自己这一觉睡到了天黑。下雪了。婆婆说。婆婆的声音里含有喜悦的味道。从她的语气里,雪花联想到今年的春耕,一定会很顺利。一场大雪,总是会带来喜人的底墒, 真是想想都叫人高兴的事。待婆婆出去,雪花忙腾地跳下炕,鞋也不穿,爬到窗前看雪。
      
       雪花真的很大,一片连着一片,一片压着一片,前拥后挤从云 缝深处向下落。等飘到半空的时候,它们好像又不愿意落向地面,犹豫着,悠悠然,又有点儿无可奈何地落到了实处。雪花飘落的情景,多么像女儿出嫁,随着媒人 的牵引,她们飘落到未知的陌生的人家,慢慢将自己融化。汗水和着泪水,与泥土化为一片,融为一起,艰难地开始另一番生活。
      
       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大雪。雪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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