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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媳妇

发布: 2009-7-09 21:57 | 作者: 马金莲



       算算日子,雪花知道该拾掇房里了。
       
       吃过早饭,她开始着手忙活。不大的房屋,里头的摆设也不多,但拾掇起来还是很费力的。要在以前,她只要花上半天时间就能清理得整整洁洁、清清爽爽;现在 不行,拖着这样的身子,干啥都不麻利,就是心里想利索点,行动上却是力不从心。她想好了,今天拆洗几个被褥,包括床单枕套,把窗帘门帘顺便摘下来,苫电视 的套子也洗洗。把能洗的都拆洗一下,一个月不动手,肯定脏得不行。收拾下来竟有好大一堆,看来得洗整整一天。
      
       第二天扫炕,把炕上所有的铺盖席子都揭了,直到显出泥坯来。用笤帚把炕细细扫一遍,尘土居然积了厚厚一层,浮起来呛得人直咳嗽。她记得上次扫炕是不久前的事,这过去没多长时间呀,尘土还是积下来了。仔细想来真叫人吃惊,这些尘土都是从哪儿来的,什么时候钻到席子底下,还积了这么厚一层。扫到炕角的时候,雪花的动作慢下来,双眼看着炕角,不由得记起刚来时节的情景。
      
       初到这儿的时节,是成亲的那天。男人在众人的追逐嬉闹下,把她背进大门,一口气儿跑进新房,跳上炕把新媳妇放在炕角。她一眼看见炕角贴着一个大女子的像,女子咧着红嘴冲她笑,她想也没想就伸手撕了女子像。听早嫁出的姐妹们讲,成亲那天炕角会贴一个大红的喜字,新媳妇一进门就要伸手撕了喜字;同时新郎会和媳妇争抢撕喜字。有个说法,新婚的夫妇,谁撕到的喜字多,今后的生活里谁就会占上风。雪花对这事留了心,可没想到这炕角没有喜字,贴字的地方贴的是女子图像。婆家人真是粗心,连这事也忘。她就不客气地撕了那个妖艳的女子。接下来的时间,她一直坐在炕角。以前有新媳妇守炕圪的习俗,现在人们不讲究这个了,尤其是那些大姑娘,念几天书,到外头打上几天工,见了世面,人变得时新不少,结婚时就不愿守炕角,说哪个女人愿意守 着土炕圪过一辈子,不等于把人一辈子拴在男人娃娃身上了嘛。为了显示与以往不一样,好多女子成亲时不去炕角,偏偏坐在边上,有的甚至连炕也不上,羞答答坐在沙发上。但雪花很老实地守在炕圪里。
      
       雪花念过几天书,三年级没毕业便回家务了农。雪花也到外头打过工,跟上姨娘的一个女子在新疆的一家 饭馆里刷盘子。刷了几个月,回来就再没出去过。在她的印象里,外头的世界不大,没什么吸引人的地方。留在记忆里的,是盘子上那股永远刷不净的油腻味。打工并不像大家吆喝的那样好。雪花想不明白,村里打过工的女子为啥总喜欢把自己打扮得妖里妖气,说话走路都与在家时不一样了,年纪不大,就跟一些男人乱混。雪 花是个老实人,不喜欢那种总睡不醒,头重脚轻,整天晕乎乎的打工生活。去了趟新疆,再看老家的景象,觉得山水居然清秀得喜人,自己以前怎么就没注意到呢? 夏天,山沟被庄稼和绿草覆盖得一片葱绿,喝的是一眼永远清澈的泉水。担水时,踏着一排泛光的土台阶,悠悠到了沟底。一泉水里扑晃扑晃映出蓝得晕人的天,白得清凉的云;投在水面上的人面同样清凉而动人。雪花禁不住美美喝下一大瓢水,一股透彻心肺的凉把整个人也凉透了。城里哪有这么清甜的水,城里的水总隐隐带着股意义不明的味道。
      
       一担水担回家,媒人已经在炕头上坐着了。母亲把雪花叫到一边,悄声说了情况,问闺女愿不愿意。马守园家,你爷爷早听说过的,家底好,光阴盛,听说小伙子人长得细致,去了不会受罪的。母亲的欣喜已经写在脸上,似乎这门亲事已经成了一样。雪花握着扁担,心头一阵恍惚,脸烧得厉 害。这件事这么快就来了。雪花摸摸扁担,肩膀挨过的地方还热着,肩头的压痕还疼着。刚学习担水时她还是个不到大人肩头的娃娃,谁想到一下子就长这么大了, 雪花的心头就有些犯晕。
      
       母亲脸上的欣喜好像感染了她,她也跟着高兴起来,莫名地兴奋着;同时又有点儿伤心,隐隐的不多的一点伤心,撕扯住了心里的某个地方,伤心什么,说不上来。
      
       日子不长,两个人见了面,互相瞅了一眼,男方个子不大,脸圆墩墩的,带着股子憨厚劲儿。雪花没敢仔细打量人家,只是感觉到这股憨厚,不再犹豫便点了头。日子呼呼过去,冬天一到,落过一场薄雪,雪花就嫁过去了,成了马家庄的女人。
      
       雪花心里胡思乱想,手头其实一直没有停。她慢慢扫着,一心一意地扫。明白这打扫不能太张扬,太过显眼。她扫前将房门紧紧关上,然后一小部分一小部分地进 行清扫。炕上的麻烦多一点。她把新一些的铺盖卷起,准备放到柜顶上去,炕上只铺几个旧毯子,等一个月过后再铺回来。她把炕的四个角落都扫过,扫得不留一丝 尘土。看着尘土飞起,在半空浮一会儿,慢悠悠落回原地,心里一个念头也浮起来。开始隐隐约约的,慢慢就明晰起来。揣着这样的念头,她心里有些悲壮,悲壮中掺着点儿伤心。嫂子在院里唤娃娃,声音忽高忽低,喊几声,转到窗前来,趴到窗口向里望。雪花低头忙自己的,装作不知道。扫炕是嫂子说的,当然不是直接告诉 她的。平时和嫂子闲谈,她留了心,暗暗揣摩出的。嫂子喜欢数说自己生两个娃娃的详细经过。怎样害口了,害得吐黄水,一吐几个月,差点儿连命也搭牵上了;怎样生了,怎样连屎带尿拉扯了。总之,她这个女人当得辛苦,当得不容易啊。她在感叹自己的辛苦时,明里暗里影射出婆婆的不是来。当媳妇的遭那么多罪,婆婆能没份儿吗?当然有,从某些地方讲婆婆该担大份子的。雪花听着嫂子一时感叹,一时诉说,耳里听着,该往心上放的就留意装进去。嫂子远比自己早当媳妇,和婆婆相处的时间长,好多事情上看得明白,也知道如何应对,而雪花缺少的正是这些。
      
       雪花刚来的时候就被婆家的规矩吓住了。婆家人多,哥嫂没分开过, 老少算起一共十口子人,与娘家时大不相同。雪花娘只雪花一个女儿,干啥都由着女儿的性子,一旦进了婆家门,雪花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平日野惯了的牲口忽然被套上了笼头,干啥都不自由,都得思前想后,怕人笑话,怕公婆不高兴。雪花后悔婚结得早了,这种后悔只能一个人装在心里,不能流露出来,更不能说给婆家人。嫂 子的精明不但写在脸上,还装在心里。
      
       新婚第二天,她老早就起来了,新媳妇就该早早起来,到处洒洒扫扫,向无数的眼睛显示自己是一个勤快能干的 媳妇。家里家外无数双眼睛盯着看呢。雪花首先到上房去向亲戚们问了好,然后就梳洗了一番,把自己的房屋打扫干净,又去扫婆婆的房。看看收拾干净了,系上娘家陪嫁的围裙,走进厨房。一个女人已经在忙了。雪花进去,人家不说话,却拿眼把她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雪花觉得别扭,浑身爬满毛毛虫一样。有这么看 人的吗?她有些生气,对方似乎比她更胀气,但盯住雪花看的眼睛是笑眯眯的,笑眯眯地盯住刚来的雪花看。过一阵儿,拧过身子。雪花隐隐听见她从鼻子里哼出一 声。雪花感到惶惑,想不出自己刚来哪儿就得罪了这个瘦脸女人。后来才弄清这就是嫂子,这个家里锅灶上真正的掌柜的。婆婆老了,轻易不下厨房,厨房里的大小 事宜等于全交给嫂子了。慢慢地,雪花揣摩出其中的缘由来,那天人家是在示威呢。雪花慢慢学会了忍让,处处小心,处处忍让。嫂子在婆婆手下熬了多年,该是站 在婆婆的位置上使唤别人的时候了。雪花这才真正明白,庄里那些小媳妇为啥总爱跟公婆闹着分家。雪花也想分开过。这话她没有直接说给丈夫,而是绕着圈子试探了一回,就知道近几年不可能分家。公婆一连生了四个儿子,家底穷得狗舔了一样,一干二净。娶嫂子欠的账还没还清,就又拉债娶了自己。老三老四全出外打工去 了,他们眼看已到娶媳妇的年纪。公公为人老实,婆婆却是个精明女人,治家的手腕高,把几个儿子管得服服帖帖,对她又怕又尊敬。婆婆说,这个家现在不着急 分,你们挣钱去,把一摊子烂账还上,给老三老四攒几个领媳妇的钱,咱再分。雪花看得出来,婆婆的几个儿子为人厚道,听母亲的话,便扔下老婆娃娃出门去了。 老三老四没有家小,说走就走;老大老二就不一样,明显牵扯着自己的女人。雪花是新媳妇,只在心里不愿意,人前一点不敢有所怨言,婆婆面前尽量装出一副笑 脸;嫂子却咽不下这气,公婆面前不好发作,便在做饭的时候摔摔打打,弄得碟子碗哗啦哗啦响,处处带着一股怨气。
      
       日子长了,雪花明白过来,其实在自己嫁来以前,嫂子的心机早就埋下了,自己却浑然不觉,像在娘家时一样待人接物。雪花性子弱,说话绵软,从不会拿话套人。嫂子不是这样的,她的话表面看合情合理,没有破绽,但留心的话,会发现深含玄机。
      
       婆婆也看出其中的玄机来,便暗地里点拨雪花,说人活着不能太老实。雪花明白婆婆的意思,可她不知道该怎么做,要她用同样的心机处处算计别人,她做不出。
      
       这样的结果就是家里十多口人的早晚三餐都揽在了雪花身上,总见雪花在调面,在烧火,在清洗锅灶。雪花成了嫂子的丫鬟,整天拴在锅灶上,脱不开身。
      
       嫂子为人精明,幸亏还没精明到刀枪不入的地步。她有个致命的毛病,就是话多,牢骚满腹,对什么都不满意,有事没事喜欢唠唠叨叨个不停。言多必失,她一不留神,一些事情的微妙之处就泄了出来,加上雪花细心注意,雪花渐渐明白了婆家的不少事情,明白了媳妇怎样当才是聪明的讨人喜欢的。
      
       嫂子说不少女人害口喜欢当着人面吐,不知道有多丢人,雪花就揣摩出害口时不能太露,得藏着掖着。事实上,不用她遮掩,这事就悄无声息地过去了。连一点儿迹象也没有,她就怀上了。要不是腰里困得难受,和丈夫悄悄到卫生院瞧病时给检查出来,肚子大了她还不知道呢。当大夫说有了,想吃啥就吃去,雪花觉得惊喜,惊喜之余,感到遗憾,怎么不吐呢,一点吐的意思都没有。婆婆说过,嫂子就吐,还故意当着一家老小的面,蹲在院里哇哇地干呕,一连十多天不能上锅做饭。一天吃两个鸡蛋,什么也不想吃,吃进去吐出来,只想吃鸡蛋,吃了总算不会吐出来。
      
       雪花从婆婆的神态语气里听出,婆婆不喜欢这样,明摆着张扬了。哪个女人没有害过口生过娃娃,自个儿也太把自个儿当人了,这是婆婆的结论。雪花就下决心,自己到时候一定悄悄地跑到人后吐,想吃什么忍忍想必会过去的。谁料得到,她竟不吐。不知不觉怀上已经三个月了。到四个多月时,就藏不住了,挺起来了。嫂子眼毒,早已看出来,却不动声色,装做什么也不知道,跟过去一样拈轻怕重,苦活累活还是雪花干得多。
      
       嫂子说,酸儿辣女,你爱吃个啥味?
      
       雪花心里猛地一跳。她明显爱吃辣的,想到辣味就馋。
      
       那你怀的时节呢?她反问嫂子。
      
       就馋酸的,寒冬腊月的,偏偏想吃个酸杏儿。嫂子说着咽下一口酸水,好像时至今日她口里还留有酸味。雪花也跟着咽口水,心里怪怪地慌。嫂子一连生了两个娃 娃,都是男娃。现在计划生育抓得紧,只能生一到两个娃娃,嫂子能有两个儿子,命就显得特别地好。与周围生了一到两个女儿的妇女比,她已经是最大的赢家,早就坐在上风头,言语神态间难免流露出内心的得意。这种得意让雪花心虚。雪花认定自己怀的是女子,听上去她和嫂子怀孕时的迹象完全两样。雪花不敢给别人说这 事,不由得想到丈夫。他要在,自己就不会这么孤单了。
      
       扫罢炕,雪花靠住被褥缓了一阵儿。望着满满一簸箕尘土直纳闷,居然扫了这么多。心里却轻松下来,觉得踏实多了。洗完那堆衣物,就准备得差不多了,炕灰是昨天掏的。接下来的日子,是一心一意等候,等候娃娃出世。差点儿忘了,还得换个水,虽然洗过时间不长,她还是决定再洗一遍。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心里才踏实。女人生娃娃,就是过鬼门关,好比缸边上跑马呢。
      
       娃娃出生前扫炕换水,这 些是从嫂子处听来的。在她一遍遍笑话某个女人时,雪花就明白了,如果一个女人算得上勤快贤惠的话,生娃娃前一定会把自己的一切收拾好。其实是做好离开这里 的准备,一旦那口气上不来,无常了,附近的男女老少都会来送埋体,娘家人也来,所有的眼睛都看着呢。你的炕,你的被褥,与你有关的方方面面,只要是你活着的时候到过的地方,全都在向人显示,显示你这个女人活着时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想到这里,雪花鼻子酸酸的,心里一阵难过。人们常说做女人的命苦,这话不错,女人真的命苦,生养一个娃娃其实等于拿自己的命当赌注押,男人押的是钱,女人只能押自己的命。她努力压制着心里的想法,不吉利嘛。她还年轻得很,花儿一样,可这想法一旦萌生,就压制不住,火苗一样往起蹿。雪花发现自己突然分外想念娘家,那个土院子,沟底那泉清澈的水,那些弯弯曲曲的台阶,还 有母亲。身子六个月时去的娘家。这几个月身子一日重似一日,一直想回去看看双亲,苦于行动不便,就没能去成。丈夫在就好了,他会用摩托驮她去的。这才发 现,心里还念着另一个人。丈夫出门九十四天了,远在县城的工地,电话倒是偶尔来一次,都是公公婆婆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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