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章
院子里有六棵果树，有两棵是核桃树，有两棵是柿子树，有一棵是杏树，还有一棵是枣树。另外，有五窝葡萄。
【注解】
我最经常做的一件事就是把院子里那几棵树挨个数一遍。六棵树，两棵核桃树，两棵柿子树，一棵杏树，一棵枣树。数了很多次，也没多或少一棵，甚至连品种都没有变化。但我还是愿意去数，尤其是有人来我家的时候，当他们眼馋我家院子里的树时，我就会边指指点点告诉他们那分别是些什么树边给他们数上一遍。这样指的时候，我多半会顺便指指田边光秃秃的一排，说那里曾经种着猕猴桃。最后，我总会把手一挥，挥到水管子那里，说，那边是葡萄。
十六章
鸟叫了起来，开始是一只，后来是许多，有屋檐下的，也有远处的。我坐在屋里，朝窗外看去，天越来越白。
【注解】
春天最明显的特征之一就是村里的鸟多了起来。冬天只偶尔能见到一两只喜鹊，或是听到老鸹一路呱呱地飞去，要么就是麻雀，一群群站在院子里光秃秃的枝桠上发牢骚。而现在，有了许多别的鸟加入了进来。有几回，我看到一排大雁排着队往北飞，多半是人字形的，一字很少见。更多的是燕子。一大早，它们就站在我家屋檐下的电线上开始叫个没完。每当它们一开始叫唤，我就知道天亮了，是起床或睡个回笼觉的时候了。有那么一两只总在屋檐下的某根廊柱附近交头接耳，我以为它们打算在这里安家，还很高兴了一阵子。后来房东告诉我，他们曾残忍地驱逐过一对苦命燕子，不仅捅了它们的窝，还把小燕子交给他们的外孙当玩具蹂躏至死。从此，燕子在飞过这户人家就只当眼前是空气了。他们这么做的原因只是因为燕子随地大小便。
十七章
青把厨房的门打开又关上，开始是进去，后来是出来。她左手端着盘地三鲜，右手端着盆白菜豆腐汤，是用脚关上厨房门的。
【注解】
我最经常去的地方是厨房，当然还有洗手间。但前者是定时定点的，后者则按需而定。新土豆和青椒及茄子上市之后，我最常做的菜就是地三鲜。曾有朋友说在馆子里吃过这道菜，还是正宗的东北馆子，味道很烂。我估计那所谓正宗的东北馆子，不是换了厨子就是厨子太懒。这道菜做起来非常简单：把茄子和土豆都切成薄薄的片，然后放到油里去炸，炸软之后捞出控油。然后，把炸它们的油倒出一些，只留够炒菜的就行。油热之后，放入花椒和姜蒜末炝锅。当姜蒜末散发出香味的时候，把切好的西红柿倒进去炒成酱，再把炸好的茄子土豆和切成块的青椒一起放进去。加酱油、酒适量，加一碗（大碗）水，炖。当汤汁变得粘稠时，加盐和鸡精就可以出锅了。那个朋友吃过我做的地三鲜之后，再也不说这道菜味道很烂了。
十八章
那条公路从村子的后面绕过，很直，两边都是树，绿绿的，再往左边是一大片菜地，那种大棚那种，现在是夏天。
【注解】
自从住到村里之后，我就很喜欢夏天了。周围的景物都变得很明亮，因为明亮就显得很干净，甚至有通透的感觉。早晨或是晚饭后，在公路上溜达溜达，听两边院子里的狗因我的脚步声而吠个不停，顺便考察一下路边菜地里都种了些什么菜，可以怎么做了吃……时间就很好打发了。即便是中午，烈日当空的时候，公路上也并没有多热。当城里的马路已经被太阳晒得发软粘鞋底子的时候，这里依然显得干净而清爽。因为路的两边全是树，而且是大树，有的树两个人合抱都抱不过来。有的树我认识，像柳树或杨树，有的不认识。问苏的时候，他会说，那是狗认树。
十九章
村委会就在岔路口的左边，大门总是关着，右手边的路是通向另一个院子，旁边的电线杆上挂着个纸牌：批发元宵。
【注解】
第一次听到大喇叭喊我去拿信的时候，我还不知道应该去哪里拿那封不知来自何方的信。出门后，我一边走一边向路边打牌或闲聊的人打听。这么边找边走的时候，并不觉得村委会有多远。等找到了那里，才感叹自己对生活太缺乏观察。村委会就在我每天出去或回家的必经之路上。很大的两扇蓝色铁门，白色的牌子也还算醒目。问题就在于，我从没把这个地方和我的生活联系起来过。现在不同了，这里是除了网络我和外界产生联系的唯一媒介。连西西都认识了这里，听到大喇叭喊我的名字，他会马上丢下正在干的大事（和尿泥、抓沙子、捡石头），拍拍屁股就向村委会方向走。不过，他一次也没给我带回过信来。
二十章
有一次我在村口的一个石条上坐了很久，我看到过了好几辆车，还有一些骑自行车的，以及一些走路过去的人。
【注解】
夏天雨比较多，而且下得很急。就像某个人尿憋得太久一样，哗哗地往下倒。很快，我经常走的那条到辛店站牌等车的路就被黄泥汤淹没了。我曾试着走过一回。黄泥汤不仅一直淹到了我的脚脖子，而且下面的烂泥还粘住了我的凉鞋。一次之后，我便改成到村口等车了。从村委会的大门到路口有两条石板，长而弯。我一直没看出这东西有什么用，像楼梯扶手，可太矮够不着；像篱笆围栏，可它到底要围住些什么呢？等车的时候，我发现了它的作用。车久等不来的时候，我可以坐在上面吸烟晒太阳。不知道他们当初砌这两条东西的时候是不是这么打算的。
二十一章
我是坐在一个旧木桌前晒太阳的。我坐在台阶上的小凳子上。我喝着茶，抽烟，再喝茶。我看到院子里的植物在阳光下更绿了。
【注解】
在院子里有一张旧得发黑的矮炕桌。问过房东之后，我们把它窃为己有。苏用水管子冲了很多遍，又用刷子刷了很多遍，也没能改变它的颜色。冬天的时候，它被搬进屋里当餐桌。我坐在板凳上，然后在这张桌子上擀饺子皮或切面条，觉得非常合适。一开春，它就被请到了院子里。我们经常坐在桌子前喝茶，吸烟，晒太阳。觉得生活真是太享受了，享受得直打瞌睡。一旦有朋友来，苏就会拿出茶具，并且不厌其烦地在他那堆茶叶里挑挑拣拣，然后选出他认为合适的茶，烧上一壶开水，再摆上瓜子花生香烟之类，招呼大家坐在院子里喝茶。这个时候，大家多半会建议我们把葡萄架再搭高一点，而且要一直爬到房檐底下，这样，他们喝茶时就有镂花的遮阳棚了。我们策划了很久，也试着实施了一下，最终没有成功。我们的努力只是在房檐底下加了点随风飘动的塑料绳。
二十二章
村子里有两个小商店，我平时总是在前面的店买东西，只有在当前面的店没有时，我才去后面的店，但前面的店是不卖蔬菜的。
【注解】
我喜欢买前面店里的馒头和豆包。在这家店里还摆了一张台球桌，晚饭后，经常会有一些十六七岁的男孩子和店主的儿子一起在这里打台球。在台球桌边上，经常摆着半包香烟，几个一次性打火机，或是几张一块的五毛的旧钞票。有时候，也会摆半瓶啤酒。偶尔我也会去后面那家商店，因为那家的酱肉很好吃。懒得做菜的时候，我就会去那家店买一块猪肝或是一个肘子。天气越来越热的时候，我还会去这两家商店买苏和我都喜欢吃的“纯冰凌”。我一次要买很多，所以，几乎每次都是先去前面那家店买光他们的“纯冰凌”，然后再去后面那家店买光他们的。即使是这样，这两家店的“纯冰凌”还是不够我们吃的。
二十三章
青在地里拔水萝卜，我看到那片火烧云就在后面屋顶上，红红的一片。从厨房边上的那棵枣树底下看去，整个半边天。
【注解】
当水萝卜才手指头粗细的时候，我就开始每天不间断地拔一个两个出来看它们的长势如何。当然，最主要的是，我好这口儿。所有的萝卜，只要是生的，我都喜欢吃。一旦煮熟，我便失去了对它们的兴趣。苏和我正好相反，每当他看到我一手一根萝卜啃得嘁里喀嚓的时候，都用一种看到外星人的表情看着我。然后安慰自己说，属兔子的么就这德性。水萝卜长得非常得人意，皮子薄而鲜红，肉白且透明多汁。那天，我正在地里拔萝卜的时候，一抬头看到村西半边天都着了火似的红。那红落到我的身上，就成了明亮的金色。我喊苏看火烧云，苏便纠集起来我家吃饭的众人每人扛一根竹竿在那云下合影。这张照片我至今没有见到。
二十四章
在院子大门外两边各有一棵树，很少的树枝，很少的绿。我说那是槐树，我至少说过五次了吧，但我并不认得。
【注解】
房东把这房子造的那叫一个势！以至于每次打车回家快到的时候，我都对司机说，就前面那个灰白色门楼。而司机也会在达到目
的地之后，很善解人意的说，大户人家啊！气派！不止如此，在门的两边还用水泥整整齐齐砌了两个正方形的树坑，里面种了两棵变种的槐树。这种树我只在老家的公园或是一些风景区见到过，主干笔直，而到了顶上则是一头虬曲的树枝，这种造型使这两棵树活像两个愤青站在我们门前。现在，右边的愤青已经被房东挖出来不知丢到哪儿去了，只剩下了一个树坑。因为开春的时候，直到夏天，这棵愤青都没有发芽的意思，估计是活活把自己气死了。左边的愤青从此成了村里独一无二的一棵，非常寂寞。
二十五章
从我住的院子数过去，往左有七家，往右多些，可能有十来家，有一家商店。中间有一条路，通往后面的院子。
【注解】
喇嘛庄96号后院的女主人成了村委会大喇叭里经常点名的人物。喇嘛庄96号后院的女主人就是我。因为别的几个住在喇嘛庄或曾经在喇嘛庄住过的朋友留联系地址和联系人时，也留了我家的地址和我的名字，所以，我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乡村邮递员。不过，我的邮递线路仅限于村委会到我家。其他人的信通常会在他们来我家时取走。幸亏没什么加急电报之类的东西，否则不知会耽误多少事。我经常站在门口向两头望，这种时候，多半是有卖大米或卖豆腐的经过。
二十六章
开春以来，有四棵小杏树从地里长出来。这些天来，我一直看着它们往上长高。我通常是在水槽边洗手或洗碗的时候才看到它们。
【注解】
后院这块地简直是扔什么长什么。不知是谁在上一年吃了杏子把核儿扔到了地里，现在居然长出了几棵非常秀气的小杏树。暗绿色的叶子有一圈红边，树干和叶茎也是红色的。它们中最高的一棵也不过一米，要等到它们能开花结果给我个说法，大概得三四年之后了。不是有桃三杏四的说法么？自打知道了这块地有多肥之后，我吃了杏儿总把核儿往地里扔。想想看，若干年后的某个春天，喇嘛庄96号后院成了一片杏树林，开满了粉白的杏花……我就在杏花间穿来穿去……
二十七章
下小雨了，能听到雨打在院子里植物身上的轻微响声，地上湿了薄薄的一片。雨一会儿就停了，天越来越亮堂。
【注解】
我从小就喜欢下雨天。当然，城市里的雨和村里是没法比的。城里的雨总是带了大量灰尘和废气的臭味，打到玻璃上就是一颗颗硕大的黄泥点子。村里就不一样了，雨是清亮透明的，甚至积在地上的雨水都是清亮透明的。走在这样的雨里，感觉被雨打湿的空气凉凉地浸透到肺里，又蔓延到全身，把五腑六脏都洗了个干净。如果下雨的时候坐在院子里，听雨打在树叶菜叶上的声音，连耳朵都干净起来。
二十八章
我先是听到飞机的响声，我抬头看到飞机正从院子的正上方过去，后面拖着长长的白烟，有些烟落到远处的树林后面。
【注解】
喇嘛庄离国际机场很近，经常会有那么一架两架飞机大喊大叫着从我们头顶飞过。我从没有像在这里这样如此频繁而且如此近地看到过飞机。当然，自己乘坐的除外。除了客机之外，那些带着绵长尾气的农用机也会从这里飞过。记得小时候有人告诉我，说这样的飞机是洒农药的。所以我到现在还这么认为。看到这样的飞机飞过，我总想找个地方躲起来，怕它们把农药洒到我身上。相比而言，我更喜欢看晚上的飞机。就那么一两盏小灯，一闪一闪地从我头顶慢慢飞过。
二十九章
卫生室就在院子外面的左前方，我来时，门已经被堵上，还可以看到门的上方“卫生室”这三个大字。门外面是些旧木头，还有几堆砖。
【注解】
每次看到“卫生室”这几个字我都觉得很亲切。只有在村里可以看到这样的“卫生室”，只可惜喇嘛庄的卫生室已经被封了。母亲当年插队的时候，就被安排在卫生室工作。我还记得在卫生室靠窗户的墙边有一张桌子，我经常在那张桌子上爬来爬去，看母亲给别的孩子打针。当然，有时候母亲也充当兽医，给村里的牛打针。那针管子有我小臂那么粗。不知道牛疼不疼，反正我看着挺疼。
三十章
核桃树上的核桃至少有小土豆那么大，总是两个一起，树上满是。在前院是两棵，我每次出院门时总会看上几眼。
【注解】
母亲最喜欢吃新鲜的核桃。当院子里的核桃刚结果的时候，我就不断念叨这句话。母亲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把核桃的消息告诉她，让她国庆节后来我们这里住一段时间，可以第一时间尝到最新鲜的核桃。母亲说好。于是，我每天都会去关注核桃的生长情况，一旦在地上发现几个掉下来的青核桃，就不免要叹息一番。前院的两棵核桃是厚皮的，没人吃，因为要砸开很难。而后院的核桃是薄皮的。
（未完）
最新评论
查看全部评论……(共1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