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长篇小说《一日成仙》节选
发布: 2009-5-22 07:15 | 作者: 杨沐
“可能熬不到天亮。”
“我们藏族人不像你们那么怕死，死了，就进下次轮回了。”
“她不是藏族人。”
“信我们的教就行。”
“她应该信吧。”
“去跟她说说轮回， 她会好受些。”
卫新华把老阿妈背过来，安置在两个伤员脚后，老阿妈让这么做的，过一会儿小卫就明白为什么她要求这样。老阿妈坐下来后，用藏袍包住江村和胡师傅的双脚，自己像一尊菩萨，坐着，转着经筒。两个大男人温存地接受老阿妈的慈爱，嘴里叨念着。
卫新华看着两个人吃了点东西，看看时间，凌晨四点，他又回到女孩这儿。他想，这次该他对女孩说话了，也许女孩已经没力气了。他去了后一直对她说话，话就像拥抱，他无法探进身子拥抱她，他的话语，能弥补一些。
他说——他开始说话以后就几乎没再停止，他不记得自己这二十多年说过那么多话，仿佛是一个机关，或者一场阴谋，只要他停下来，女孩儿就会死。他一刻不停地对女孩说，边说还边问：我说这些你爱听罢，你喜欢听什么我说给你听——他说：我我我是我们学校的故事大王，你以后到我们学校听我讲故事，我们那是理工学院但有文学传统，你知道文学吧，就是讲故事，电视剧，你喜欢看电视剧吧，那就是讲故事，在电视上讲故事，我们是，在书上讲故事，听明白了？对小说！哎，你看我麻烦的，就是小说。你看过小说？哦，网上的小说也是小说。我给你讲个爱情故事吧。你喜欢男孩爱女孩的故事，还是女孩爱男孩的故事？不讲生气的故事，讲一个高高兴兴的爱情故事……卫新华前所未有地发现说话的快感，吹牛的快感，自以为了不起的快感，他从没这么自豪过，说话畅快过，说着话，他感觉自己升高了，站在比自己习惯的高得多的位置，一种叫自信的东西来到他身上。他明白，为什么在人多的时候大家都抢着说话，如果抢到绝对的话语权，那种自信立马成几何增长，感觉自己是那个小群体的权威。乘着这感觉，卫新华说得跟黄果树瀑布似的，一泻千里。
“现在几点了？”在他喘息的间歇，女孩子问，她细若游丝的声音好像浮在身体之外。
“五点多了。”
“多多少。”
“五点二十八”
“七点，天才亮。”
“快了。一会儿就亮。”
“我等着太阳出来，再脱生个人。”
“太阳会出来的。”小卫一惊，意识到最后的时刻就要到了。他捡着词汇，慢慢说。
“可我不知道还能不能脱生成人……”
“你能的……”
“我是……二，奶……”
“那也能。在菩萨面前，人人平等。你会脱生成人的。”
“善有善报……”
“我看一本经书里说，人人平等。我……忘记是哪本经书了。”
“你信我们的教？”
“信。当然信。我真的看到过，你会脱生成人的。”
“小美和小强最后怎样了……”小强小美是卫新华爱情故事中的男女主角。
女孩儿靠在椅背上，或者说是被抵在椅背上，以震惊的姿态坐着，张着两眼，看着前方。前方就是东方，她在等太阳出来好脱生。卫新华喘了喘气，让发懵的脑袋进一点氧气，他在想什么样的爱情最完美，他应该编一个最让自己妥帖的爱情故事，于是他说：
小美和小强最后在一个海子边见面了，你知道那海子是什么样子？天——蓝蓝蓝的，天上那个白云呀，白——白白白的，倒映在海子里。海子周围是杜鹃花，一望无边，红啊，粉啊， 看不见叶子，都是花，风一吹，花瓣被风吹到海子上，海子上是一片红，你想想，那是个花海子，小美和小强就在这样的海子边见面了……
“小美说什么？”女孩张大眼睛，张着嘴，从喉咙里问。
“小美说，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小强让她看不？”
“当然是……不，让看。小强是男人嘛，坚强。不让看他头上的伤口。”
“小美呢？”
“小美……当然是更聪明，而且，更温柔。她想了个好办法，她说我不看，也不摸——她说，我用嘴唇去……碰碰……”
“轻触——”
“对，是轻触。我用嘴唇去轻触你的伤口。 小强这下没办法了，他没想到这么聪明的姑娘，不让看，不让摸，但是，没说不让嘴唇轻触……于是，小美闭着眼睛，两手还被小强从后面抓住，伸长了脖子，弯下腰，用花瓣一样红的嘴唇，一点一点触摸小强的伤口，历经千难万苦的小强终于情不自禁抱住了小美……”卫新华把自己讲得淌出两行泪。
讲完小美小强的爱情故事，已经七点了，天已经完全亮了，雨稍稍小了些。女孩儿不作声了，卫新华以为她睡着了，或者已经死了，他不敢看她，从车门滑坐在地下。他累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把头靠在车门上，竟是睡着一会儿。
这一小会儿不知有多长，卫新华蓦地醒来，擦了一把口水，起身去看另两个伤员，这时他听到一个遥远的声音：你别走。听到这声音，卫新华扑过来，看见女孩还是以刚才的姿态向前望着，眼睛已经没有光了。
“我不走，我拿点水给你喝。”
“我不喝。你别走。等我死了你再走。”
卫新华整个脸窝陷了，他伸手进破碎的车窗里，摸了一下女孩的肩膀。凉透了，已经没有什么生命气息了，但女孩的眼睛还那样张着，注视着前方。
“天快亮了吧？几点了？”
卫新华怔了一下，天已经亮了，而女孩儿的眼睛可能已经看不清了，他支吾了一声说：“快亮了……”
“太阳是不是快出来了？”
卫新华看着淅淅沥沥的雨，这么说，女孩的听觉也衰退了，已经听不到雨声。卫新华想到，这个女孩真的要死了。他看着女孩像盲人一样眼睁得很大，眼泪又不由自主涌上来。他对女孩说他去看看那俩伤员，马上就过来，一分钟都不要。
女孩的神志全部在脸上，她说好，再一次殷切地瞪着空泛的眼睛，看着前方。卫新华跑开去，他没去看伤员，女孩只有一分钟两分钟的时间，错过了，那双眼睛再也看不到太阳了。
卫新华掏出打火机，打着火，从女孩儿的正前方走来，他站在车头的位置，尽最大可能举着打火机，他感觉女孩看到了，那种盲人看到一点儿光亮的表情出现在女孩眼里，然后，女孩就以这最后的眼神，一直向上看着……卫新华知道，女孩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