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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震长篇小说《一日成仙》节选

发布: 2009-5-22 07:15 | 作者: 杨沐



       23、卫新华
       
       卫新华看着杨远航穿过间歇性的滚石阵,往菩萨乡方向走,过了一会儿,三个成年男子和一个带小孩的妇女,踌躇着跟在杨远航后面,走出“香肠路”。卫新华看了看手机时间,十一点十分。他坐在地下,忍住要哭的冲动,认真想了想该怎么办。
      
       他拿了一瓶水去看压在车里的姑娘,他还没去看过她。
      
       女孩儿以一种震惊般的姿势坐在压扁的位子里,两条胳膊乍着,像惊起的鸟的翅膀,挤在石头里,抽不出来。她身旁是那个身体被滚石擀得扁长的司机,无处可去的血从口腔里擀出来,像自涌泉,咕嘟咕嘟地往外冒。卫新华尽量不去看那可怜的人,尽量不去看压在女孩肚子以下的石块和废铜烂铁,他就盯着女孩的脸,那张聚集了全部生命力的脸,在卫新华看来,就像一面阳光下的镜子,熠熠生辉。
      
       “你少喝一点儿,一次只能喝一小口。”他怕女孩误会,又补充一句“喝多,血流太快。”
      
       女孩对他点点头。卫新华拧开瓶盖,把瓶口放到女孩嘴上,女孩伸着头,眷恋地喝一口,抬起眼睛时,眷恋地看了卫新华一眼。那眼神就像眷恋一个恋人,卫新华瞥到连忙掉转眼睛,去跟那两个带孩子的妇女说话。他问她们受伤没有,为什么不跟那些人走。俩妇女可能听不懂汉语,看着他,不说话。卫新华见她们没反应,又回头看一直盯着他的女孩,觉得自己真没脸面对她,好像自己走来走去都是对她的犯罪。
      
       “你的手能动不?”
      
       “在里面能动,拿不上来。”
      
       “多动动,没事……多动动。他们很快就会回来救你,我一个小时给你喝一次水。”他无法呆在女孩身边,于是又踱开去,跟坐在路边的老太太说话。他知道老太太听不懂他的话,但还是说了几句,只是为了离开女孩,不看她藏羚羊般的眼睛。
      
       卫新华离开小面包跑到一块巨石后面呕吐,从小到大他没见过死人,因为从未接触,也从不思量。长这么大,他还像小孩一样,并不害怕死亡,而害怕死人——死人是他可以想象的最可怕的敌人,也是一切妖魔鬼怪的源头。刚才目睹的一切,把他对死人的种种恐惧、可怕的想象都调了出来,它引起的不仅是心理反应,更是生理反应。他呕吐,然后躲在巨石后面压低声音哭了几声,没人帮他,除了伤员就是失魂落魄的妇女孩子,他们还指望他呢,可他一直是学生,听家长的话,听老师的话,听李晓亮的话,他什么时候自己决策过,又什么时候担过责任?可现在,他必须承担起责任。他又干呕两声,缓释紧张的神经,疼痛的身体,他抹了抹湿漉漉的嘴巴,从巨石后走出。
      
       卫新华又回到自己的车子,他惊天动地的干呕可能已被胡师傅听到,没待他走近,胡师傅轻声轻语对他说,准备箱里有壶白酒,喝两口会好一点。他不好意思地看着胡师傅,爬上车后,一声抑制不住的抽泣又喷出,他只抽泣一声就忍住了,他找到酒壶,拧开盖子喝了一口,缓口气,定了定眼神,又喝了一口,拧紧盖子,爬出车厢。他提着酒壶子,举头看看路上放的悬岩,然后坐在两个伤员身边。北方人说,酒壮松人胆,他们四川话不知有没有一个相对应的话,但语言不重要,酒精让私心杂念退到后面,只有一个念头堵在最上面,那就是怎样让剩下的九个人度过这两天一夜,或者两天两夜。好吧!三个伤员,一个走不动的老太太,两个妇女和她们带的两个孩子,再加上他共九个人;十二包方便面,九根火腿肠,两袋饼干,十二瓶水;还有可能的塌方,夜晚的到来,下雨,冷。好,就这些事,他卫新华是个内向的、不自信的人,说话吐吐鲁鲁,办事拖泥带水,但一件一件对付,摸爬滚打地,也能对付个一二吧。
      
       卫新华把那边车子的状况一五一十说了,又说了食物总量,然后对他们说:“按四十八小时咱们能得到援救,咱们按时间平均分配食物,包括那边的六个人……我来指挥好吧?”
      
       “就你一个利索人了,你还能逃避指挥?”粗率的老胡还不忘开玩笑。
      
       得到信任,卫新华僵硬地笑一下。之后他打开车后厢,找出裁纸刀,将车脚垫“割”出来。
      
       “你们得搬到那里去,山上说不定还有滚石下来。”他边干边说,下巴指了指(也可能是用鼻子闻了闻)山岩下的凹陷处。
      
       “下午会下雨。”江村乡长眯着眼,虚弱地说。
      
       “要是曾记者在就好了,她背一包药,还会打针……她要在,止血消炎的,都打上了。咱们都没想到往车上放点药……”
      
       “不是以为就一天么……”老胡宽慰卫子道。
      
       “老胡,你说,你的伤口是洗洗好,还是不洗好?”
      
       “那哪儿知道?”老胡现在还有力气开玩笑,“应该是洗洗好?”
      
       “我们小时候……是不是都洗洗?”卫新华不确定地看着胡师傅,胡师傅也茫然地看着他。
      
       “败血症……”卫新华又没头没脑地说一句,“曾记者打针就是针对败血症……洗了,应该比脏着好,至少干净了吧?是不是这道理?”卫新华看了一眼江村,后者虚弱地睁大眼睛看着他,卫新华看着对方的样子觉得他也活不成了,于是眼泪又要流出来。不过他没让这股情绪发展,鼻子吸了两下,犯浑地说:“我决定给你们洗伤口,我怕这个天……败血症。老胡,我看乡长……我先给他洗。”
      
       卫新华拿起一瓶水,又拿出一张旅行餐巾纸,一屁股坐在江村的脑袋旁边,嘴里吐吐鲁鲁地说:
      
       “乡长,你得原谅我,我可是不知应该怎么弄,但是,你伤口上都是土,你得忍住……啊,你疼了,也不能叫,你一叫,我,我,我就下不去手了……”
      
       “你洗吧,我不叫。”
      
       卫新华拿纸巾的手抖了抖,然后就着水,给江村洗头上的伤口。伤口从左脑门割到右脑门,又向上额进去两寸,卫新华洗着,手颤抖着,牙齿咬住嘴唇。
      
       “医生可不是随便谁都能当的……”胡师傅见卫新华紧张得全身发抖,想说句话,安慰他。
      
       卫新华鼓着一口气,牙齿咬得嘎吱嘎吱响。老胡这一说,把他撑着的一口气说破了,他一下子萎软下来:“老胡,你别说话,我就一口气,你不能让我撒了。”
      
       两个年长的男人笑起来,卫新华又要提气,这一笑又泄了。
      
       “不要笑!”他像小孩子被大人拆穿装腔作势,一下唬着脸,两个年长男人收住了笑。小卫又提着气,把江村的伤口洗干净。这又努着的一口气要容易多了,小伙子不发抖了。
      
       处理完江村乡长,卫新华架着他挪到山脚下。处理完老胡的伤口,也把老胡移过来,躺在悬岩下的垫子上。之后小卫望了望天,嘟囔了一句白太阳天,拿上一袋饼干,去给那边的妇女孩子分食物。
      
       他又看到夹在车里的女孩儿,他听母亲说,看到自己亲人或熟人死是不害怕的,这下再看女孩儿,他没那么强烈的生理反应了。他喂了女孩两块饼干,眼睛不敢看,说了几句话,嘱咐女孩:你不要说话,消耗体力,你听我说就行了。实际上他是怕女孩跟自己说话从而拖住他,他还是不敢呆在她身边。实际上他也没对女孩说多少话,也就是徒劳地安慰女孩一定会有人援救,他也知道,援救只针对江村和老胡, 他俩还有救,而这个女孩,即便他是个不愿意面对事实的人也知道,没救了。一触碰这个事实,他的声音就虚了,连忙掉过脸,对两个年轻妇女说,你们跟她说话,不要让她睡着。这次,两个藏族妇女听懂了。他把面包车的后盖打开,取出脚垫,这只是张塑料垫子,但总比坐在地上好。他让老太太和妇女坐到上面去。
      
       卫新华回到巨石后睡了一觉,睡前,忍不住又抽泣两声。迄今为止他妈妈教他的最有用的一句话就是,遇到事,难不过,睡上一觉就好了。于是他眼前一黑,就睡着了。
      
       卫新华是被下雨声惊醒的,他想起滩在地上的几个伤员,爬起来就跑。雨刚下,躺在地下的伤员尚能避雨,他看看两个人的伤口,问老胡松过绑没有,胡师傅说松过了,又说那俩妇女带孩子走了,他让她们一人拿瓶水,两袋方便面。江村乡长的气色不好,昏昏沉沉的,说自己一直没睡,怕睡死过去。卫新华说,你睡吧,我每小时叫你一次,绝对的。他转身向小面包车跑去,突然想起酱油,又转过来,拉开一瓶酱油瓶拴,让老胡、江村各喝一口。“不管有用没用,喝了再说。”
      
       卫新华来到受伤女孩身边,还好,还活着,他突然很难为情,如果女孩死了,他会为自己这个时候还去睡觉羞愧。他把酱油瓶伸给女孩儿,女孩儿示意喂给她喝,卫新华脆弱得眼泪差点又涌出来。他将瓶口放进女孩儿嘴里。他闻到,那个擀扁的司机已经发出臭气。
      
       老妇人将手伸向卫新华,他把酱油瓶子递给她,她送还的时候给了他一块藏袍上撕下来的布,示意他,顶在头上。卫新华瞪眼看了老妇一会儿,然后下决心蹲在老妇身前,他发现老妇真的不能走动了,身下拉了一大片。老妇立马明白小卫的意图,双臂趴在小卫背上。小卫给老妇人换个地方,换到马路内侧、车头前边,这样,老妇人和受伤姑娘可以相互看见。
      
       卫新华将衣襟搭在头上,又回到压扁的车头,跟那个始终以震惊的姿态坐着的女孩说话。女孩没想到他再回来,眼里露出喜悦和感激。卫新华靠在车门口跟女孩攀谈起来。从女孩那里知道,两个带孩子的妇女是去居里寺朝拜,遇到这事,她们拿不准是继续朝前走,还是折回去。朝拜的路是不能往回走的,她们犹豫再三,还是继续朝拜之路——徒步去居里寺。老妇人是走不动了,她也是去朝拜的,她无力往前走,又不能往回折,于是她愿意陪女孩走最后一程。
      
       卫新华听得愣愣的,藏族人有奇异的禀赋,在敬佛这件事上他们永不言退,在向死这件事上,也是从容面对的。老妇和姑娘都认为自己一定是死了,她们没有挣扎,也不抱什么幻想,她们就是等,一点一点接近它。卫新华又是一阵心碎,不过这次,他不再安慰说一定会有人来救她们,作为一个能走动的、却畏惧死亡的人,他愿意陪着她们,度过这个死亡过程。
      
       雨下个没完,天黑下来。卫新华就这么两边跑,他每个小时给胡师傅松松捆扎腿的布带,叫醒江村一次,跟他说说话,喝点酱油、水,吃方便面的六分之一。然后,再去小面包车那里,先跟老妇人说说话,或者,见她的转经筒还在摇动,就嘱她喝点水吃点东西。老妇人不吃东西,把给她的方便面紧紧抱在怀里,好像抱着这桶方便面,就抱住了生存。
      
       卫新华大部分时间跟女孩说话;女孩起先是不怎么说话,午夜后,女孩开口了,女孩会说:你快去,去完了,快回来,跟我说话,别停下。女孩说:你们来干啥?抗震救灾?这里也有地震?我就知道成都有地震。我现在去成都,去成都干啥?不干啥!……你有女朋友么?没有。为啥不弄个女朋友?女朋友,好说话,晚上好睡觉。我?……我不算有男朋友……我男朋友是做生意的,不知道算不算男朋友……我去成都就是去找他。我地震前回来的,我去看看他,看他好不好。我给他发了短信,他没回。我不知道他爱不爱我……他俩伤得不重吧?我……就是活下来,他也不会要我了。现在几点,我不知能不能等到天亮。你那朋友回菩萨乡了,回菩萨乡最快也是下午才能回来。我那男朋友……他……有家……他给我买车票,让我回家,让我别再回成都了。地震了,不知道他还活着没有,我只想去他公司看看,他要是活得好好的,我就回来。我?还不是藏族,也不是汉族,我老祖是尼泊尔人,我鼻子有点高。我男朋友觉得我像外国人,他看见我,就喜欢我。我跟他过。另一个海螺沟的女娃儿也跟过他,他喜欢我们这样高大的女娃儿。他说,那女娃儿没我好看。你为啥不弄个女朋友?有个女朋友,你就安住了。你再去看看他俩,太冷了,你背阿妈过去跟他们一块儿,人多点儿,说说话,好熬点。
      
       卫新华跑到黑暗中隐忍地痛哭, 他不知道哭什么,好像有很多内容,后来想想,是这个女孩儿快死了。他抽泣着、吸着鼻子,回到另两个伤员身边,给老胡松扎带,伸手摸摸江村,刚要说话,江村说:没睡着。又说,她不行了么,我听见你哭了。卫新华忍不住又将头埋在胳膊里,压住自己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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