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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诗人的心灵史

发布: 2009-5-22 07:12 | 作者: 沈睿



中国诗歌圈博客按语: 作为当代知名知识分子,沈睿 老师在这篇自述里所表现出来的坦诚和勇气是罕见的,她在中国社会转型时期对女性自身命运的思考和觉醒令人肃然起敬。无需讳言,文中涉及了她与前夫、某著名诗人从大学恋爱到结婚生子的诸多纠葛。在此郑重提醒各位,希望大家以正常的心态来看待和尊重他俩的那一段历史,切勿八卦。

文章标题为博主所加。因篇幅所限,内文略有删节。特向沈老师致歉。


       1976年7月27日,唐山大地震的前日,盛夏酷热。我和七八个同学打好行李,搭车到了顺义县城。在县城,我们把行李背上,向30多公里外的一个山村行军。
       
       我们是高中最后一年级的学生。这是我们中学时代最后一个暑假。半年后我们就要毕业了。毕业后的方向似乎只有一个:下乡插队。我向几个同学提议暑期去山区做 社会调查,调查山区农民生活。我的提议居然被几个同学响应了。也许我们都觉得所谓的社会调查,就好像是下乡旅行。我们都为集体活动兴奋不已。所以放暑假两三个星期后,我们就出发了。
      
       如今回忆起来,事情好像那么简单。事实也的确那么简单。我们还在文革之中,虽然已近尾声,可是我们并不知道我们是在革命的尾巴里。我们没有预看到毛泽东和 他的时代都很快就会过去。我们成长在文化革命时代。文革开始的时候我们上小学一年级。时代造就了我们。一个没有老师参与的社会调查就由几个学生自己决定 了。我们其中的一个同学的父亲是当时顺义县委书记。几个电话后,目的地就找好了。
      
       那天晴空万里,热不堪言。我们自愿不再坐公共汽车,走着到山区去。当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这种自找苦吃的大行军。七月骄阳。我是坚持走着去的人之一。我认为 这是对我们意志的锻炼。那天,我正好第一天来月经,小腹揪扭着痛,腰酸腿软,难受得直想趴下。可是,“时代不同了,男同志能办到的事,女同志也能办到。” 在这种信念的鼓舞下,我咬着牙,精神昂扬地走在前面。
      
       我成长在相信男女都一样的时代。报纸上,广播里,课本上我们学习的都是男女平等的理论。具体怎样男女平等,在那个时代看来,平等就是一样,就是女性也可以 做通常是男性做的工作,就是女性具有通常认为是男性的性格,就是女性也穿男性的服装。男女一样,就是我们理解的男女平等。
      
       在这种时代成长,我天然地相信男女平等。在任何事情上,我都没有认为自己比男孩子差。而事实上,我几乎比我认识的任何男孩子都强。那天的行军,就是我自强的证明。我不但可以跟男孩子一样行军,还可以比他们更吃苦,更有毅力和顽强。
      
       那晚我们留宿在燕山脚下的一个乡村。我们的目的地第二天才能到。第二天的黎明就是震惊世界的大地震。在地动山摇的霎那,我以为是山上的水库决堤了。我感到 从地下滚滚涌来的像洪流奔涌的波动。在黎明的微光中,我被地动山摇摇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太短暂,来不及想。等意识到是地震时,地震 已经停止了。住在不同的老乡家的同学们大声地彼此呼唤,跑来聚集在一起。哪里地震了?不知道。怎么回事?不知道。
      
       那还是电视时代之前。我们这七八个同学里还没有一家有电视。何况在一个无名的小山村里,没有电视,没有广播。我们对外界一无所知。我们却没有犹豫,坚持继 续向小山村行进。我们都年轻,我们都被革命的理想主义激情燃烧着。又走了整整一天,傍晚到达目的地的时候,胶皮的月经带已经把我的大腿内侧都磨破了,疼痛 难忍。但我没有吭一声。我为自己自豪,觉得自己比坚强本身还坚强。
      
       今天回忆起来,我觉得这件事很有象征意义。那就是我们那一代人成长的缩影。相信男女都一样。就是女孩子也有一个强烈的、坚强的自我:像一个想象中的出色的男孩子一样。
      
       在这种意识形态里长大的我,1978年3月上了大学,成为文革后的第一批大学生。大学期间,我交了第一个男朋友,和他有了第一次性经验。就在毕业前夕,我突然发现了他的欺骗和背叛。在震惊与恐惧之中,我决定和他分手,却没有分手成。他的父母来到学校恳请我原谅他。我哭着给父母写信,不知该怎样做好。我的父 母来信也说应该原谅他,因为一个男孩子花心并非不正常。他的父母说,浪子回头金不换。我还不到二十三岁,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从来都是一个好女孩。我同时为 自己不再是处女感到恐惧。我原谅了他。
      
       这个痛苦的经历让我开始怀疑 “男女平等”这个信条。那个时候,1981-82年之交,一代人都突然接受了萨特的存在主义,都在大谈理想的幻灭。与我生活和经历相关的幻灭却是极为具体 的:男女不一样。一个女孩子结婚前要是处女,一个男孩子却没有多大关系。我站在恐惧与羞辱中不知所措。大学毕业五个月,就结婚了。一年后,孩子就出生了。 从此我的生活如同千万个中国城市女性一样,不但要天天上班,还要带孩子,做家务。我不知道还有别的生活方式。我身边的每个女性都是这样生活的。
      
       但是,这种生活让我喘不过气来。有什么东西一直压在我的心中,在我的身上,那就是我实实在在感受到的生活的重负。那是一个女人的生活的重负。在办公室里我 要同其他男性一样,没有人因为我是女人而原谅我工作失职。在家里我要带孩子,做家务。丈夫并非不帮忙。可是他是帮忙的,主责天然是我的。每天从孩子一睁 眼,到孩子睡觉,我忙得根本没有功夫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有天早上,我骑车先送孩子到幼儿园,然后上班,看到路上很多人看我,我不知所以然。直到有一个人大 声地冲我喊,“你脸上怎么了?”我停下车,摸摸自己的脸,看到手套上全是面霜,才明白我忙得把擦脸油放在脸上但是没顾得抹在脸上。
      
       我很想继续上学,去读研究生。可是我没有时间复习功课。我的善良的婆母对我说,“你干吗要读书呢?你能读出什么来呢?你有丈夫儿子,你丈夫读书不就很好了 吗?”婆母为自己的儿子自豪,因为丈夫很会读书。大学毕业的时候,由于那件背叛之事在当时的社会学校环境中被认为是道德问题,他被留校、留团察看,后来回 湖北的一个师专工作。我们结婚三年后,他来北京在《诗刊》借调上班。他是诗人,读书是他的天职。我是女人,虽然我也一样大学毕业,但是,我的“天职”是作 妻子和母亲。为了给他时间和空间看书写作,多少个周日的下午,我带着孩子去景山公园里的儿童游戏场。我甚至不能和女伴一起玩。如果我的女伴来了。他就会嘟 嘟囔囔,抱怨我们谈话没有水平,浪费时间。我后来干脆不邀任何女伴来玩,省事。如果我要出去和女伴玩,他就会在我出去前抱怨不停。一次我和女诗人童蔚约好 下午见面。他整个上午就不高兴,在我出门前跟我大吵一架,结果我就没去成。那个时候,也没有手机,我无法通知童蔚,害得童蔚在王府井大街白等我一场。
      
       那个时代,报纸上也时时刻刻在宣传男人为四化做贡献,女人为男人的成功做贡献,当好贤内助。记得有个电影叫《乡恋》什么的,其中的女主人公在电影中只说一句话。她对她的丈夫说,“我随你。”报纸一片欢呼,认为这是中国妇女的楷模。
      
       可是我还想上学。1987年冬天,我没有让单位知道,偷偷地报考了北师大的研究生。考试是过完春节后的二月份。可他邀请了他的全家来北京过春节。理由是我们刚刚有了一间房子,他的父母还从来没来过北京。我请求他说,“能不能明年再请你的家人来?今年我要复习功课。”他没把我要考试的事情当回事。他的父母弟 弟妹妹四口与我们三口人住在一间二十平方米的房间里过年。我哪里有可能看书?更糟糕的是我又怀孕了。我担心如果告诉单位,单位会因为我破坏了计划生育指标 而生气,所以我一个人骑车去宣武医院做了人流产,又一个人骑车回家,一天之后就上班了,没有向单位请假。丈夫没有送我,也没有接我。对他来说,看书比送我接我去做人流要重要得多。我研究生没有考上。他得意地说,“我知道你就考不上。”
      
       我们那时住在北京琉璃厂旁边的一幢古老的房子里。我们的隔壁邻居是一对工人夫妇。妻 子是一个善良热心的人。我们刚搬来的时候她给我很多指点。搬来不久,听到他们吵架。听到妻子在楼道里尖叫着乱跑。我听着听着,忍不住了,出去拉架。看到妻子血流满面,血滴答着,溅在她的鞋袜上。那个丈夫跳着脚地又打又骂,骂自己的老婆是“二婚头。”原来他们都是第二次结婚。我忍不住抗议,“你不是也是第二 次结婚,凭哪条骂她?”他却自得地说,“男人结多少次婚都没有关系,女人让人破了身,还有谁愿意要?我要她就不错了。”
      
       现实生活和我所相信的男女平等的理想相差如此之远。我不知该怎样解释这一切。我只恨自己生为女人。我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刻做一点自己想做的事情:读书和写作。我写的东西常常被丈夫讥笑。一次我写了一个短篇小说。他看了后,嘲笑我说,“写得比卡夫卡差远了。”平凡的生活把人的梦想都磨灭了。暴力居然出现在我的生活中,让我深深耻辱。一次丈夫把我珍藏的毛泽东的像章,不经我同意就送给一个外国留学生,我不高兴,从那个留学生的中国女朋友家出来,我抱怨此事。他 在大街上再次大打出手,我的鬓角至今还有一个伤疤。这种暴力,居然成为我生活的经常的一部分。
      
       1992年的春天,英国汉学家艾华来北京做研究,住在民族饭店。我对艾华和她的工作一无所知,只知道她是一个汉学家。那时丈夫已去了英国,就介绍艾华来找我。
      
       艾华来了,她说她是做社会学研究的。我的家那时在西单大街路北的白庙胡同,离民族饭店很近,所以艾华天天都过来,我们就整日地聊来谈去的。慢慢地我看到艾华在做的事情。比如她喜欢收集报亭里的各种杂志,特别是那些俗里俗气的带女性封面的杂志。我不明白她在做什么,问,“这些难道也是你做研究的材料吗?”艾 华点头,解释说她正在写一本书,关于中国的性别构建,特别是解放后的性别构建过程。我听了,不知到艾华在说些什么,只是点头,表示尊重。我那时以为研究是很神圣的,不明白那些通俗杂志有什么可值得研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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