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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旗

发布: 2009-5-08 01:19 | 作者: 劳美




       李木匠接过福顺手里的东西,看到福顺伤的手指,福顺就把遇到日本兵的经过说一遍。李木匠说,你这是差点用一条命送你大哥上路啊。福顺不在乎地说,仅仅伤了一个手指。大嫂绣芸正站在身后,婆婆吩咐她过来看福顺是否回来,听到李木匠和福顺的对话,她惊恐着跑过来,拿起福顺的手看。福顺看到大嫂细润白净的手在颤,接着,一滴泪就滴到福顺的手背上。福顺觉到了那滴泪的热,那热倏地流遍他的身体,他低声说,大嫂没事,就把手缩出大嫂的手。大嫂抬起脸看他,他看到大嫂已经满脸泪水,嘴角还在不停地颤动。他赶紧低声说,没事大嫂,真的没事,一点也不疼,千万别告诉娘。说着,背过身去,他突然也想哭。

       进了屋,大珍瞪着惊惶的眼看福顺,福顺才把遇到日本兵的事轻描淡写地说一遍,大珍直要看福顺的伤手,福顺只得把手伸过去让大珍看,大珍摸着福顺手上的污迹,泪水就哗哗流了出来。

       福顺要抱抱立冬。大珍知晓福顺的心思,就把睡着的立冬小心抱起来,递给福顺。福顺把立冬抱好,将自己的脸轻轻贴在立冬的小脸上,立冬醒了,睁着一双疑惑的眼睛瞧着福顺,突然,立冬大哭起来,福顺心里一阵难受,心里说,我的儿子,你是个福星,是你保住了爹的命啊。

       大雪节气的前日,李木匠把棺材打好了,也上了漆。棺材暂时放在西屋窗台外面。福顺几步外端详那棺材,高头低脚,弧形大盖,油漆泛光,很显气派。他听人说过,棺木最好用楠木檀木,或者樟木、杉木,那样的棺材埋在土里,上百年上千年都不易腐朽,可杏村是北方一个百十户的小村,走出杏村百里都不会找到那些种木材,即使找到,自己这样的家庭也买不起,大哥这几年看病吃药,几乎把家里每年的一点积蓄都用光,大珍坐月子他都还没给大珍买点肉吃,幸亏大珍的身体争气,喝小米粥棒子粥,就把奶水养得足足的,否则,立冬生下来就要和他们一样喝粥。他付了李木匠工钱,说,我替我娘我大嫂谢谢您。李木匠已经把工具收拾妥当,用欣赏的目光瞧着那副棺材,说,兵荒马乱的,有这么一口棺材住已经不错了,等我死了,保不准用席子一卷就给埋了。

       送走李木匠,福顺又去马大夫家给大拇指换药。福顺对马大夫说,自上次敷了药,肉皮见收口,可骨头里仍然疼,大拇指也不能伸直,一伸就疼。马大夫拿起福顺的右手看大拇指,然后轻轻用手掰福顺的大拇指,福顺哎哟着把手缩回。马大夫思忖着说,我这里只能外敷一些药,最好你还是去官屯镇上的医院看看,要不日子久了,这块骨头有可能萎缩坏死,这个大拇指就废了。福顺忙说,可别让我去那了,一想起那儿我就心跳的厉害,您就凑合着给我治吧。马大夫给福顺的大拇指敷着黑乎乎的药膏,说,枪伤难治,尤其伤了骨头。可别成一个瘸手,福顺说。马大夫说,没准的事。敷完药,福顺走时,马大夫忽然说,听说你生了一个儿子。福顺高兴地说,是啊,儿子。马大夫说,福顺,我多说一句你别怪,你找一块桃木削一个长方块。马大夫用大拇指和无名指比划出一个大小,说,用根红绳儿穿了,挂在脖子上,绳儿要长,能到胸口。福顺想问什么,忽然间自己就明白了。他说,我有个大的。他把两手张开,比划了一下。

       出了马大夫家,走在南街上,福顺觉得黑乎乎的敷药烧得大拇指里外生疼。他活动大拇指,大拇指不听指挥,没有一点反应。他赌气地用左手要把大拇指掰起来,更疼,他用嘴呼呼吹两下,又试着轻轻用左手把大拇指弯曲,一直弯曲到右手心里,卧在手心里的大拇指没有了生疼的感觉。快到家时,福顺忽然想起明天是大雪节气,正好儿子立冬满月,他决定找娘商量能否买点肉,做两个菜,全家吃一顿面,也算给她的孙子过个满月,也让大珍大嫂和侄女肚里进点荤,满月的立冬可以裹得严实点,抱到后院,让大哥看看他的大侄子,立冬尽管属羊,但保过他爹一条命,十羊九不全,立冬就是九之外的那只羊,是一只带了福相的羊,带了福相的立冬与大哥见面,说不定大哥的病就起死回生了。

       才进屋,福顺就听到娘的声音,老二。娘。他急忙应声。

       娘盘着腿脚坐在炕后,两眼朝向刚进来的福顺,大嫂搂着凤梅坐在屋里的长凳上,大珍在给立冬喂奶。

       你坐。娘说。

       福顺惊讶娘的这种神态。大嫂瞅福顺一眼,把脸低垂下。大珍也满脸疑惑着。福顺小心坐到炕沿上,问,娘,您有事要说。

       娘没有像往常那样点头,或摩挲两只手。她说,你大哥眼看不行了。

       嗯,我知道。福顺点头答着。

       你大哥走的时候,理应有个给他扛大旗的,凤梅是闺女,不能扛大旗,对吧。娘说。

       福顺说是,话音才落,心里一怔,目光便滑向大珍怀里的立冬,大珍看到了福顺目光里的惊惶,把抱着立冬的胳膊忽地紧了一下。福顺散散地把目光移向娘,娘说的扛大旗就是给死了的大哥打幡儿,杏村人把打幡儿称为扛大旗。

       我琢磨了,这大旗只有立冬来扛。娘说。

       立冬还小,娘,他扛不了。福顺说着蹭地站起来。大嫂仍低垂着脸,把凤梅搂紧怀里。大珍受惊似地把立冬紧紧抱住,奶头堵了立冬的小嘴,立冬挣扎着艰难地咳了两声,大珍急忙松弛了胳膊,立冬的小嘴脱离了奶头,大声哭起来。

       娘,立冬太小,天这么冷,他会冻坏的。福顺又说。

       娘的脸不动声色,福顺直觉自己的话撞在一面不软不硬的墙上,又被弹回来。立冬越哭越急,大珍匆匆将奶头放进他的小嘴,立冬的小嘴甩开奶头,继续大声哭叫。

       福顺心里一阵烦乱。

       娘把两只手握在一起,扭脸对地上的大嫂说,绣芸,把孩子抱过来。

       福顺愣眼看向大嫂,不知所措。大嫂抬起脸,说,娘,不要逼二叔二婶了,凤梅也可以的,好多没儿的人家也都让走的人入土为安了,再说。

       你想说什么。娘两只手拍在两个膝盖上。不等大嫂回答,娘又说,你就让他这么走了,你有这个心,你现在就离开这个家,剩下我瞎老婆子一样送儿上路。

       娘。福顺叫着,顿觉全身软塌下来,不要赶大嫂走,我们让立冬给大哥扛旗,我抱着立冬,裹暖和了,我们同意,行不行。

       娘说,你们两个媳妇都是好媳妇,你们的儿女我个个疼,可家里的大事还得由你们的男人定,我下面的话只说给老二听,你们谁要反对,现在就可以离开这个家。

       福顺不知娘还要说什么,他无奈地看看大嫂大珍,说,娘您说,我听着。

       娘倾身用手拍拍身前的炕,说,老二,你过来。福顺走过去,挨炕沿坐下。娘的两只手摸索着抓住福顺的左手,摩挲着说,老二,没忘了我曾跟你说过的话吧。福顺说,娘,我没忘。娘说,你是男人,以后这个家你要顶起来,不能让你爹你大哥在那边放不下心。福顺的眼泪流出眼角,说,我会好好做,让娘少操心。娘说,这就好这就好,我要把立冬过继给你大哥,他那边就完整了。

       福顺觉浑身的气力在被什么东西一点点抽空,他要站起来,身体却顺着炕沿慢慢地向下滑去,很快,双膝顺势就跪在地上,他听到大珍尖叫了一声娘,又听大嫂喊叫了一声二婶,他顾不得身后发生的事,他仰着脸,一双泪眼呆呆地朝着娘,说,娘,让立冬给大哥扛旗,让立冬给大哥当儿子,都行,你就让我和大珍还养着立冬,我不能没有立冬,大珍不能没有立冬啊,行吗,娘。福顺说着脸就趴在炕沿上,眼泪鼻涕一块流出来。娘说,老二啊,你爹走了,你大哥也要走,娘就剩下你了,你却不想遂娘的愿了,我这个瞎子还能活出什么意思来。福顺脑袋一片混沌,恍惚中,他大叫起来,娘,立冬可是属羊的,你这样做,更会害了大哥,害了大嫂。娘挥手一巴掌,正打在福顺的脸上。福顺站起身,说,我大哥不会同意的。娘冷笑一声,说,既然这么说,你去问你大哥,他不同意,就当我刚才的话全是放屁。福顺一顿脚,回身跑出屋。

       福顺推开后院的门,大喊着大哥大哥,进了东屋,他一把拉住大哥福来的手,说,大哥,娘要把我儿子立冬过继给你,你同意吗,我只要你一句话。

       大哥闭着眼,安静地躺着,半天,那只拉在福顺手里的手忽地颤动了一下,嘴也在艰难地张开,张开后,跟着又慢慢地合上。福顺清楚地看到,大哥的嘴角泛起了一丝由衷的笑意。

       福顺拉着大哥的手大叫大哥,福来,又用手背贴在大哥的鼻孔上,大哥已经鼻息全无。

       大哥福来的灵棚扎在后院里。灵棚外,纸车纸马纸箱排成一行,对面的官吹儿,号筒、官鼓、唢呐、跟锣、海笛等轮番奏起《苏武牧羊》、《孟姜女哭长城》、《打新春》。灵棚内,绣芸一身重孝,跪地而坐,怀抱被一件破旧棉袄紧紧裹着的立冬。立冬小脑袋上的白色孝帽悬挂着一个白色棉球,棉球在穿堂而过的阵风里摇晃不停。凤梅披麻戴孝,跪在绣芸身边,浑身打着寒战,不时地偷看对面的福顺和大珍。福顺搂着大珍,两双眼睛呆呆地望着立冬脑袋上的那个棉球,合在一起的两身孝衣象月光下的一堆雪丘,静穆里透着寒伧。时而,屋里传来娘的哀号,断断续续。

       三天里,福顺大珍,绣芸和凤梅立冬,没有一人哭过福来,偶尔,怀里的立冬才啼哭出声,绣芸紧颠几下,立冬的啼哭就立时止住,一会儿,便静静地睡去。

       出殡的上午,天上开始飘下零星的雪。灵柩出了院门,进了东街,一直向北。绣芸抱着立冬,立冬被棉袄裹着,只露出戴白孝帽的小脑袋,一棵树秸秆靠在立冬的脑袋上,秫秸杆顶端用糨子粘了长长的二十四张白纸条。立冬仿佛在睡着,白纸条低垂在立冬的白孝帽上和绣芸的肩上。凤梅紧拽着绣芸的衣角,磕绊着脚步出了院门。福顺搀着大珍默默地走在后面。

       跟随出殡的人不多,看热闹的人却站满街边。出殡的队伍踏进东街时,雪片忽地就密实起来,跟着,起风了。

       立冬,要哭,要哭你爹啊。一声哀怜的嚎叫在人们身后传来。大嫂绣芸惊惧着停下脚,福顺回头看,是娘站在门口。娘的双眼流露出乞怜和焦灼的光。福顺心里一怔,说,你看,娘的眼睛。大珍懒懒地回过头,她看到娘的目光里果然有了神。

       哇的一声哭叫,把所有人的目光牵过去,接着,一个婴儿的哭声在前面无休地响起。

       哭声爆裂,哀怜,悲惨,孤独地在东街的飞雪里冲撞开来。

       人们发现,那个低垂的幡儿开始迎着飞雪飘动。

       福顺看到街边的人们在抹眼角的泪。

       走出东街,走进通往咸水河桥的大路。大嫂抱紧立冬,面无表情地注视前面的灵柩。立冬的哭叫仍在一声紧似一声,直到近于声嘶力竭。福顺的心隐隐疼起来,搀着大珍的手在颤抖。大珍泪流满面,把身体拼命地靠向福顺。蓦地,一股强烈的仇恨渐渐从福顺的心底升起,他咬牙切齿,把恼怒的目光落在几步外立冬的小脸上。立冬的小脸在风雪里忽隐忽现。

       立冬的哭叫时而带出些嘶哑,可他仍在不停地一声紧似一声的大哭。田野间白茫茫一片,依偎在立冬白色孝帽上的幡儿被迷乱的雪片撕扯得哗啦啦作响。

       当晚,大珍倚靠在炕头上闷闷地哭,福顺把立冬铺过的小褥子撕了扯,扯了又撕,嘴里一个劲地骂。娘抱着立冬突然闯进屋,一把夺过福顺手里的烂布条,大叫,快去找你大嫂,她和凤梅不见了。

       福顺愣怔着盯视娘怀抱着的立冬,立冬的小脸红胀得像一团火,一双呆滞的眼睛空洞而无神,他的心底哗啦响了一下,就要伸出双手去。娘瞪起眼睛又大叫一声,快去。

       福顺走出屋,走进院子,走在东街厚厚的积雪里。夜里的东街,雪后的东街,恍恍惚惚一片白。福顺跌倒在夜幕下的一片白里,不禁暗笑,走了好,还是走了的好啊。

       立冬狠命地吸吮着大珍的奶头,大珍把自己的脸在那张滚烫的小脸上亲了又亲,直到泪水沾湿了立冬的小脸。

       娘默默地端详着眼前的母子,说,大珍,你和老二还可以生啊。

       大珍抬起一双泪眼模糊的脸,哀怜地叫一声娘。娘的眼角汪着一滴泪,久久没有掉下来。

       娘抱着哭叫的立冬走出屋子,走进院子,大珍疯狂着追出来,她刚要叫声“我的儿子”,却听到了娘在院子里的冷笑,跟着,娘大喊了一声。

       娘喊,绣芸,你有儿子了,跑到哪儿都甭想改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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