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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旗

发布: 2009-5-08 01:19 | 作者: 劳美



       福顺十九岁。他本来怀疑村里人关于羊年生孩子的说法,可娘对他说,你大哥属羊,你爹还不是四十多岁就没了。人活四十多岁就走了,实在有点蹊跷,可爹是四年前被村里派到关屯镇给日本兵干活,让日本兵踢了一脚,回家躺了一个月才死的。福顺认为这种死是偶然的,纯属人为造成。娘却说,总归是死了,父母不全了。福顺无言,他有点相信了村里人的这种说法。

       那天,福顺半上午就把两个畦的白菜出完,又根儿朝地头朝上在菜畦里码成一堆,用早就备在畦边的干棒子秸盖个严实,便转身走出菜畦,急颠颠儿往家奔。刚拐上村东街,灰沉的天上就落下零星的雪粒。雪粒硬实,掉进路边猪圈的食盆里,砸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很开,雪粒骤了,等望见前面街边的家时,开始有雪片飘逸着贴在福顺的脸上。他小跑,雪片跟着小跑,直打得他眯住双眼。这时,他听到自家院井里婴儿的哭声。

       哭声窜出院井,在飘雪里凌空回荡。福顺愣愣地停下脚步。

       雪片迷乱地飘舞了,街上瞬时覆了一层浅白。福顺站在街上,失落地叹一声。他记得大珍才怀孕时,就已经预测到在立冬前后的日子里生,可他还是始终暗存了一个期望,过立冬两个多月生最好,到那时就是猴儿年了,猴儿年生,孩子就属猴儿。福顺不止一次美美地想象过一只小猴儿子欢蹦乱跳的情景。可眼下是羊年,大珍生了,孩子就该属羊,还是一只冬天里的羊,雪天里的羊。

       福顺迟疑着进了屋门,撩起东屋的门帘时,婴儿的哭声迎面撞来,他拧拧眉头。炕头上躺着大珍,大珍的脸被窗台上的油灯映得忽暗忽白,怀里的一个小脑袋在拼命晃动,一张小脸哭叫着,憋涨得像秋后丢弃在菜地里的茄包子。

       福顺俯到炕沿上看,小脸细密的褶皱里透着深紫,两眼紧闭,小嘴拼命咧着哭叫。他好奇地睁大眼睛,凑近一些,一只手随着摸出去。大珍慌着伸手挡住,说,凉,你的手凉。福顺忙把手缩回,目光却呆呆地落在那张小脸上,忽地,他耳朵里的哭声变得遥远,一股暖流从心底涌出,接着流遍他的身体。他的眼角热了一下。

       好。他自言自语。大珍皱眉,问什么好。他咧嘴笑。大珍的眼里漫出欣慰的水光。

       窗帘是红色的,油灯的灯光蹦蹦跳跳。窗户外的雪下得密实了。

       矮瘦的喜婶站在地上擦手,笑着对福顺说,恭喜大侄子,大珍头胎就生个大胖小子。福顺咧嘴笑,说喜婶您受累了。喜婶是村里唯一的接生婆。

       娘盘着腿脚坐在炕后点着头。福顺喊一声娘,喊声混进孩子的哭声里,但娘听到了,她的点头深了两下。

       娘用发白的黑布条紧缠着小腿,用洗得褪了白色的白布裹住小脚,梳过的白多于黑的发丝油亮放光,脑后被网住的那个髻圆小好看。在福顺眼里,娘干净利落,沉默寡言的脸上不仅透着一股威严,并且永远是一副深谋远虑成竹在胸的神情。娘坐在炕上总是这样的姿势,盘住腿脚,不停地点头,两只早就失去了丰韵的手慢慢地相互摩挲。娘的双眼这两年看不清人了,她住在后院大哥屋里,很少出屋来福顺屋里,每天,就以这种不变的姿势和神态安静地坐着。大哥病倒炕上的前半年,娘去了很多地方找偏方抓药,大哥的病不见好,反而开始咳血,常常出现昏迷的状况。娘拉着大哥的手,望着大哥,一望就一天,一望就一夜,一个月后,娘不再一天一夜地望大哥,她望不清了,红血丝已经长满她的眼睛,黑黑的头上也钻出几绺白发。娘的眼睛看不清东西,可耳朵好于从前了,每次福顺过来,才进堂屋,娘都会听出他的脚步,她在西屋里喊一声老二,福顺应声而答,娘说,先去看你大哥。娘将大哥叫儿子,喊他为老二。福顺被娘这样吩咐着,后来不用吩咐,他也习惯先去看东屋躺在炕上的大哥,然后再过来看娘。他和大哥开始总是谈论病情,后来大哥懒得谈论了,说没治了,就等那一天吧,说完,眼睛就无神地对着屋顶。福顺从大哥的眼睛里看到了大哥的内心,大哥不能起炕了,可大哥的心还在剧烈的动,说不准都动到了前二十年,动到了后二十年。看着大哥的样子,福顺心里为大哥悲哀,可他没办法,几个大夫都说,痨病,不好办了。有时,他不忍看大哥绝望的眼神,想抬腿逃出屋去,可他不敢,他孝顺娘,怕娘,娘对他私下说过,咱这家要完整,即使你大哥走了,也要完整,你要担起责任保住这个家,眼下,你要尽到兄弟的情谊。

       喜婶吩咐福顺一些要做的事,说要回家帮家人出白菜。这时,大嫂绣芸撩帘进屋,手里端着一个碗,碗上用一块干净的沾布遮着。福顺叫声大嫂,把碗接过来,绣芸说,我熬的小米粥,快让二婶喝了暖暖身。说完,撩帘到堂屋拍打身上的雪。

       坐在炕后的娘突然叫,绣芸,你过来。

       绣芸在堂屋脆生生哎着回到屋,走向娘。娘递过一个红纸包,绣芸伸手接了,看看,跟着就瞅向福顺,娘说,你给喜婶。

       福顺看着绣芸把红纸包给喜婶,喜婶把手缩起,说,老姐,咱们就免俗吧。娘说这是喜气儿,这个俗可不能免。

       喜婶笑呵呵接了红包,又趴俯下身子,伸手摸孩子的小脸,说瞧这劲儿,包准跟他爹一样长成个大个子。

       送走喜婶,福顺回屋,大珍朝他使眼色,福顺没有明白,大珍用手指指孩子。绣芸见了,对福顺说,该给孩子起个名字了。福顺才领悟,说,娘,您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娘不动声色地点着头,半天,她挪动着下炕,说,绣芸,先扶我回屋。

       雪黑天时停了,覆盖了雪的村子在月光下仿佛一面晶莹剔透的镜子,惹出几声零碎的狗的吠叫。福顺夜里起身几次,到院里抱柴火,往堂屋灶里烧火。炕头始终热着。福顺搂着大珍,大珍偎着福顺,孩子安静地睡了。福顺不时地去摸孩子圆嘟嘟的小脸,心想,这就是我的儿子,十八岁的大珍给我生的第一个儿子。

       第二天一早,绣芸过来告诉福顺和大珍,奶奶说,孩子的小名就叫立冬。福顺和大珍对望一眼,绣芸问,二哥二婶觉这名字不好吗。福顺忙说,好好,娘给起的都好,就叫立冬。

       绣芸俯在炕上看一会儿睡觉的立冬,说要回去告诉奶奶你们对名字都满意。

       估计绣芸已走出院子,大珍说,娘昨天怎么把红包让她给喜婶。

       福顺说,这有什么。

       大珍说,该娘亲自给,要不也该你给我给。

       福顺想大珍说的也对。他说,大嫂嘛,让她给也有道理。

       农历1943年是羊年,这年二十四节气中的立冬日,立冬降生到杏村的柳家。杏村人说,十羊就不全,冬天的羊没草吃,意思是十个出生在羊年里的孩子会有九个遭遇父母不能双全,羊年冬天降生的孩子命里会缺吃少穿。

       菜窖在介于院门和东街的一块空地上,是福顺秋后挖好的。雪化了,太阳连续好时,福顺用手推车把白菜弄回家,摊在院外晾晒了几天,就入了窖。福顺每天继续到后院屋里看两次娘和大哥,回来就和大珍守在屋里看立冬。立冬的头发呈现出稀疏的黑色,额头上细密的皱褶在渐渐消失,深紫的小脸也透出一种白来。立冬不再声嘶力竭地哭叫,偶尔的几声哭闹在福顺听来好似雨后的青蛙以断续的哇鸣与田野进行的欢畅交融。看着哭闹的立冬,福顺和大珍的目光里是一幅不知所措的神情,而心内却溢满了幸福的滋味。有时,立冬烁动着清澈的眸子,蹬着小腿,舞动着小胳膊,福顺就把食指伸进他抓挠的手心,立冬小手一甩,根本不想抓福顺的手。大珍的奶水足,立冬嫩红的小嘴咬住大珍的奶头,一吃就是好半天,吃饱了,小嘴慢慢离开奶头,就睡了,大珍就小心地把他放在炕头的小褥子上。被立冬吸吮过的奶头鲜红的像一朵灿烂的喇叭花,两只丰满的乳房白花花雪山一样突起挺立。大珍发现福顺呆呆的眼神,羞涩着把上衣放下。后来,福顺的目光仍然会被鲜红的奶头吸引,大珍挺过乳房说,给,你吃。福顺就捧住大珍的乳房。大珍说,孩子长大了,我就告诉他小时候他爸爸跟他抢吃我的奶水。福顺嘿嘿着将手离开乳房,坐好,说可别,他看着雪山似的乳房说,这孩子能长成大个子,看你这奶多足。大珍被这话感染,把乳房贴向福顺的脸,福顺用脸轻轻在那乳房上摩挲。大珍说,福顺,我一定要把立冬奶得结结实实。福顺说着好,忽就想起躺在炕上三年的大哥。大哥属羊,立冬也属羊。

       眼看过了小雪时节,一天夜里,大哥福来突然大咳不止,吐出的东西里混着浓重的血迹。福顺被惊惶的大嫂绣芸叫过去时,娘盘着腿脚坐在大哥身边,双手紧握着大哥的一只手,侄女凤梅躲在窗台下,愣愣地看着爹。娘说,儿啊,怎么也要挺过今年啊。福顺小跑着去找村里的马大夫,马大夫给福来把了脉,偷偷给福顺使眼色。福顺和马大夫来到西屋,马大夫说,给你大哥准备后事吧。福顺还要对马大夫说什么,马大夫说,寿命寿命,人的寿命是命中注定的,得了这种病,这个年纪就走的有的是。

       福顺送走马大夫,回到东屋,看到大哥已经安静下来,但脸色惨白,喘息微弱。大嫂绣芸刚要拉福顺出屋问话,娘说,老二,把我扶到西屋歇会。

       福顺知道娘听到了他和马大夫的动静。福顺把娘扶到西屋,娘刚爬上炕,就把耳朵伸过来,福顺把马大夫的话轻轻告诉娘,娘刚抽泣一声,就止住了,低声说,从明天开始准备料,找木匠,打材。杏村人把打造棺材叫打材。

       福顺没敢回东屋,直接回了前院自己屋里,把马大夫和娘的话对大珍说了,大珍愣呆了半天,说,一个大活人,说走就要走了,大哥真的走了,大嫂该怎么办。

       福顺没说话,大哥二十四岁,大嫂才二十二岁,还带着一个四岁的闺女,大哥一旦走了,她和孩子该怎么办,带着孩子守寡,还是带着孩子改嫁。福顺还没得及深想过这个问题。

       大珍说,大嫂精心侍候了大哥三年,也算尽情意了,她要是提出改嫁,娘会怎么说。

       福顺说,谁知道。

       院门才响,大嫂绣芸就进了屋,绣芸眼巴巴地看着福顺说,你大哥是一阵好一阵坏,二叔,打材的事先别急,好吗。

       福顺猜想是娘跟大嫂说了打材的事,他理解大嫂的心思,可娘既然发话了,他就该照着去做,对大哥,准备棺材是早晚的事,不如早点做准备,他瞅一眼大嫂期待的目光,没吭声。

       大嫂默默地走了。大珍说,大嫂对大哥的病还抱着希望呢。

       家里有两块完好的榆木,是大哥福来四年前买下为爹打棺材剩下的。福顺到了后院,悄悄把两块榆木搬到自己院里,又到村里人家买了几块柳木。他去请北面临村小王庄的李木匠。李木匠挑着工具来到福顺家,选了背风又可照见太阳的西屋窗外摆开工具,他给福顺开了一个单子,让福顺去十六里外的官屯镇买材钉黑漆之类。几块板材都是完好的整料,李木匠挥起斧头,拉开架势,开始按照棺木的大盖、两帮、下底破料。福顺把暖水瓶给李木匠放在西屋窗台上,说,您早饭在家吃,中饭晚饭在我家吃。李木匠说好好,不要太麻烦了。

       福顺沿着村南向西的一条小路,弯弯绕绕,过了五个村子,来到官屯镇。官屯镇是个小火车站,驻守着一个小队的日本兵。走在镇子的街上,福顺想起死去的爹,爹死时,大哥哭得最厉害,把爹埋了,大哥的神情还总是恍惚,那时,福顺还不知道人们关于十羊九不全的说法,后来,他知道了,大哥也病倒了。

       在镇里一家杂品店里买齐了东西,刚出来,福顺看到三四个日本兵扛着大枪从对面走来,他急忙加快脚步往东走,才走几步,听到身后哇啦啦一阵叫,他回头看,一个日本兵在朝他叫喊,他听不懂,转身又走,才回身,就听到身后拉枪栓的声音,他轮起手里的东西抬脚就跑,眼看前面有一家房子,他疾跑几步,刚斜身要拐进房角,一声震耳的枪声响了。福顺直觉轮着东西的手被烫了一下,他顾不得,拐进房角,就钻入一个胡同,他可着劲跑,看到又一个横胡同时,转身拐进去。这时,他才感到右手开始疼,一边跑,一边把右手抬起看,发现手指间在流血。他甩甩手,继续跑,一直跑出胡同,来到镇上的一条大路。回家的路就在对面。

       福顺在回家的路上跑了一阵,没有听到身后有人追。他停下来,望望后面,路上空无一人。他坐到路边,察看手指,原来右手大拇指根上被子弹贴着骨头穿掉一块肉,他把泛起的肉皮按住,觉大拇指的骨头在疼。伤着骨头了。他心里骂一句狗操的小日本。福顺没见过日本兵,日本兵没去过杏村,但他知道日本兵枪法很好,他今天命大,伤了手指,但保住了性命。

       福顺抓一把干土敷在大拇指根上,用左手按住,继续往家走。一路上,他都觉得刚才那一幕发生的太突然太玄乎,直让他眼下想来还心惊胆战。他想,今天自己要是死在日本兵手里,大珍和立冬以后该怎么办,娘该怎么办,大珍会带着立冬为自己守寡,还是带着立冬改嫁别的男人。过了一个村,又过一个村,直到快看到自己的村子时,福顺还直觉刚才就像做了一个恶梦,恶梦醒来,自己还活着。他庆幸自己遇到那家房子,要不日本兵的第二枪响时,他准保一个跟头扔出去,就死了,自己一死,家里还要打第二口棺材,还要来镇上买材钉黑漆之类,可谁来买,大珍还在月子里,娘瞎了,只有大嫂来,大嫂服侍了大哥三年,大哥眼看就没了,大嫂还这么年轻,就要失去男人,失去男人的大嫂,为了给自己打棺材,还要冒险来镇上买东西,她一旦再遇到日本兵怎么办,到那时,这一家子不就全完了,娘还要什么这个家的完整。

       福顺捏一下伤了的大拇指,疼得咧起嘴,心想,我还活着,大珍不可能带着孩子守寡或者改嫁,大嫂也不必为我打棺材去镇上买东西,一切都不会发生了。他突然又想到大哥,可大哥就要死了,大哥死了,大嫂怎么办,眼下谁最难最苦,是大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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