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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疯的沙枣树系列

发布: 2009-5-08 01:12 | 作者: 孙志鸣



      
       “老魏头,你去给外面的牲口添上些草料吧。”黑脸汉说。
      
       “行,行。”老魏头正巴不得溜须一下黑脸汉。
      
       刚出了屋子,老魏头就听见炕上的一群人叽叽嘎嘎放声大笑。他心里开始犯嘀咕:狗日的们要咋呀?他没敢离开,而是趴在窗台上往屋里瞅,只见黑脸汉从衣兜里掏出了个甚玩意儿扔进了焖饭锅里。作为老伙夫,他知道黑脸汉这是在作践人:一旦揭开锅盖发现了有甚日脏东西,这锅饭就得由伙夫赔。老魏头可赔不起,要照这么赔,一年的口粮还不够赔的哩。
      
       等他给牲口添完草料回到屋里,几个车倌急冲冲喊到:
      
       “饿啦,饿啦,开饭吧,揭锅吧!”
      
       “菜还没炒,忙甚啦?”老魏头说。
      
       车倌们一听也对:“真是的,菜还没炒哪。再抽袋烟……”
      
       菜熟了。老魏头来到灶台前,用手指在锅盖上轻轻地敲了几下,又俯身听了听。
      
       “熟——啦!”车倌们都像雁一样朝灶台抻长了脖子。
      
       “急不得,急不得。着急可吃不上热馒头。”老魏头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说。
      
       车倌们有点泄气,只好把脖子又缩了回去。等车倌们坐下拿起烟袋时,老魏头忽然把锅盖掀开了。灼热的水蒸气腾地冲上屋顶,又大股大股地翻卷下来,立时将灶台遮得严严实实。透过热气,老魏头看见米饭上竟然趴着一只小蛤蟆!说时迟,那时快,一伸手,他就把那只蒸得半生不熟的小东西抓起来扔进了嘴里,随即烫得他龇牙咧嘴,直翻白眼儿,泪也流出来了。好在动作快,又有水蒸汽遮着、锅盖挡着,车倌们没看清他耍的这一招。黑脸汉还爬到灶台前瞪大了眼往锅里看,得意地喊道:
      
       “老魏头,锅里这是甚啦?你快来瞧瞧!”
      
       “锅里还能有甚?米饭呗,香喷喷的!”老魏头理直气壮地说。
      
       这会儿,他已经将蛤蟆咽进了肚子里,感到欠黑脸汉的债也算还清了,用不着再那么唯唯诺诺。
      
       一碗碗金灿灿的糜米捞饭被端上炕来,令车倌们大眼瞪小眼,一个个像离了群的雁,都慌神儿了:锅里的蛤蟆咋不见啦?片刻,黑脸汉悟过来了,哈哈一笑:
      
       “老魏头,有你的!我算折服了你!今儿个我掏钱,灌壶酒来咱好好喝一顿,……”
      
       红 药 水
       ——长疯的沙枣树系列之三
      
       佳琪是和我一个村的女知青。人长得很文弱,性格内向,平时寡言少语,一双神色忧郁的眸子遇到人总是躲躲闪闪的,只爱望天上的云,或盯住某个物件,呆呆地,一看老半天,——令人难以猜测她到底是心事重重,抑或志存高远、故意摆一副遗世超脱的样子。
      
       佳琪的父母都是医生,耳濡目染,使她对医道也略知一二,尤其养成了爱干净的习惯。刚来插队那些日子,每次吃饭之前,她总要将随身带的一个小铁盒打开来,取出酒精棉,边说着乡下的细菌太顽强之类的话,边将手仔细地擦拭一遍,然后再吃。几个月后,大概是酒精棉用光了,也许是她适应了乡下的细菌,反正不见她再擦了。但衣服还是经常要洗的,宁可耽误了出工,也要把没洗完的衣服洗干净才行;而她的衣服被子似乎总也拆洗不完,故而她总是误工。
      
       这样一来,就有人上门表示关心。只要佳琪没出工而屋里又仅剩她一人时,田嫂便会抱着孩子登门问候:咋啦?是不是难过下啦?想吃甚?嫂子给你做。一来二往,她们熟稔了以后,田嫂隔三差五非叫佳琪去她家吃一顿不可。尽管是家常便饭,佳琪还是挺不好意思,便送一些从家里带来的糖块儿给田嫂的孩子,两人的感情更深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再来叫佳琪去家里吃饭的已不是田嫂,而是换成了田嫂的小叔子、队里的民兵排长——二愣。名如其人。二愣不惟长相憨实,高高大大,宽板宽板的,为人处事也有点愣头愣脑。他和佳琪单独接触了几次之后,就冒冒失失地提出了要娶她当老婆。佳琪事先没有思想准备,乍听之下一时被惊呆了:你,你——什么意思?二愣不省得话到了这个份儿上应该采取温柔的迂回策略,他依然照自己的思路管自说下去:如果你找了我,保证让你两年回一次家探望父母,咋样?佳琪一听就火了:不找你,我每年都能回!我挣不下路费,爹妈会给!佳琪三言两语把二愣噎得直翻白眼。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磕磕巴巴地说:我讲的是实话,年年回家,这里的光景还过不过?咱供不起……佳琪立马回敬了一句:谁稀罕你供了?!
      
       真是难以想象,那会儿的人无论求婚还是“婉言”拒绝,竟然都未提及一句爱或不爱的话,仅仅是围绕着回家探亲来借题发挥,表达了各自的观点。究竟是太直截了当,还是过于曲折婉转?后来,同屋的女知青发现佳琪冷不丁断绝了和田嫂、二愣的来往,觉得很蹊跷。再三追问之下,佳琪才讲出了原委。她们听了自然赞同佳琪的作法,并告知男同胞。我们不仅赞同更表示气愤。对于头一个敢来打女知青主意的人,作为男知青能不气愤么?冷静下来之后,大家经过认真分析一致认为,由于佳琪身体单薄,误工多,劳动能力差,二愣——准确说应是田嫂——看出了这些弱点,致使他们妄图从薄弱环节下手……当时,在农村用来衡量人的标准只有一条,那就是看你能不能干,拿当地人的话讲就是能不能受。佳琪说,为了改变自己的弱者形象,从今往后要多出工。大家也表示在劳动中会尽量关照她。
      
       干活少了会招惹麻烦,干活多了又有干活多的闪失。有一次,佳琪割糜子时不小心将镰刀碰在了手指上,顿时鲜血直流,她用嘴吮了吮,血流得更多起来,——这一切都被她旁边的田嫂看在了眼里。田嫂以为讨好佳琪的机会来了。她忙不迭拣了一捧干草秸,点燃了,捏着一撮烧剩下的灰要往佳琪的伤口上撒。佳琪一见了田嫂手里那黑乎乎的东西心里就直犯嘀咕:把这玩艺儿敷上,伤口不感染才怪哩!莫非我没答应二愣的婚事,她记恨在心,想借此机会报复?佳琪冷冷地拒绝了田嫂再三再四的好言相劝,径自取出事先带来的红药水抹在了伤口上。田嫂对佳琪的举动很不以为然,旁边的几个妇女也随声附和地议论开了:
      
       “从咱老祖宗那会儿就用草灰止血,灵着呐!抹点红水水顶甚用?”
      
       “它要是能治好了刀口,把我的头割去!”
      
       “还不如留着它过年时往馍上点红点哩!”
      
       佳琪听了没吱声,收起药瓶继续干活,只是心里戚戚的。第二天,她们又在田里见面了。当发现佳琪手上的伤口已经愈合时,田嫂不胜惊讶,嘴里发出“啧啧”的一串赞叹声:“咦——红水水还真厉害!一天工夫就把伤口治得咋也不咋了。啧啧啧,真是仙水水哩!”
      
       佳琪听了用不无得意的口气说:“它不叫红水水,是红——药——水!”
      
       红药水的威力经田嫂的嘴很快就在村里传开了。以后,谁的皮肤划破了都会找佳琪讨一点抹上。由于疗效好,红药水的功能被传得越来越玄乎了。同时,佳琪也多了个绰号——红药水。村里的孩子们远远地见了她就扯开嗓子喊:红药水!红药水!佳琪听了无奈地摇摇头,心里慌慌的。
      
       田嫂抱着她两岁的孩子来到佳琪屋里,说:“我家娃难过下了,快给看看吧。”
      
       佳琪用手摸了摸孩子的额头,挺热,一准儿是感冒了。
      
       “吃点退烧药吧,”佳琪边说边打开了她的小药箱。
      
       “唉呀,娃都病成这样了,就把你那红水水给喝上些呗!”田嫂乞求道。
      
       “红药水不治感冒,况且,这药也不能喝。”佳琪断然拒绝了田嫂的要求。
      
       “红水水可厉害了,连刀口都能降伏住,轮到娃的病咋能不顶用哩?!好妹子,你把娃的病治好了,等到过年回家时,嫂子多给你些葵花和大豆捎上……”
      
       佳琪明白用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情,万万不能胡来。她只好耐着性子把自己了解的有关生理学、药物学方面的知识一一讲给田嫂听。最后,她拿出几片退烧和消炎的药,用纸包好了,塞到田嫂手中。佳琪说的话,田嫂一句也没听进去,因为她钻了牛角尖儿,认定还是二愣的缘故,佳琪对自己有成见,故意刁难。故而,田嫂一回到自己家中,便将那包药片随手丢进了猪食槽里。不久,村里人开始嘁嘁喳喳:佳琪真扣儿,田嫂的娃难过下都不肯帮忙。佳琪听了有口难辩,心里栖皇的。
      
       有一天,队长的手腕子扭伤了,也找佳琪来抹红药水。佳琪本想告诉他红药水不能治扭伤。但她一想到上次田嫂孩子生病的事,以及后来村里人的飞短流长,心里就有点发憷;况且,这人又是一队之长,更得罪不起。话到嘴边,她舔舔舌头又咽下去了。佳琪将红药水在队长的手腕上抹了一层又一层,颜色由浅红而深红,由深红又抹成了金红。这时,队长笑了,挤出了满脸皱纹,令佳琪不禁联想起以前看过的一种叫狮子头的菊花来。
      
       “好,好。”队长连连点着头,说。“对了,我想起件事,公社给咱队一个赤脚医生的名额,要到县城去培训3个月。我看你蛮合适的……”
      
       这样,佳琪就成了村里的赤脚医生——挣工分,能医治小小不言病痛的乡村医务人员。
      
       村里人又开始嘁嘁喳喳:佳琪真鬼!原来她留着红药水是为了溜队长的腚沟子,那才管用哩!再不用到大田里来受了……佳琪听了不想作任何解释,只是心里酸酸的。
      
       队长很重视这件事。他派人将队部旁边的一间小屋收拾干净,重新粉刷墙壁,并用红砖墁了地。待佳琪从县里学成归来,小诊所便正式开张了。大概因为有了县城培训的资历和小诊所里雪白的桌布、针管以及来苏水气味所烘托出的氛围,村里人再也不敢背后对佳琪说三道四了。半年下来,佳琪竟然成了村里最吃得开的人物。她非但不用下大田劳动,而且工分挣得还多。每天在小诊所里鼓捣鼓捣针管和药片,不论刮风下雨都挣工,算下来顶个壮劳力。老乡们明白,但凡吃五谷杂粮就难免生病,既然总会有求到佳琪的时候,平时便要烧点香,急来抱佛脚是不行的。这样,就少不了有人给佳琪送吃的来,鸡蛋、油糕、酸黄瓜……应有尽有,逢年过节更不在话下。佳琪在村里人的心目中一下子由弱者变成了强者,再没有人管她叫红药水了,而代之以佳琪大夫。更重要的是没人敢在强者身上打歪主意了,不惟二愣不再提娶亲的事,别的后生也都死了那条心。他们觉得佳琪的前途无量,自己根本不配。理智是如此认识,感情上又不服气:这黄毛丫头全靠溜须队长才成了事,否则,还不是和我一样在大田里动弹,连我也不如!既然肚里有气,就总要找个发泄的机会。扎针时,有的后生故意将裤子一脱到底,以此来调戏佳琪。每当这种时候,佳琪的针就扎得格外疼……
      
       不管怎样说,佳琪已经被村里人公认为无可非议的、医术高明的赤脚医生,只有我们几个知青并不认同。尽管有几分嫉妒因素存在,但她的医术也的确不敢恭维。比如,有一次我的手指被割破,本来抹点止血药就妥了,可佳琪为了显示自己是个医生,竟然用胶皮带捆住我的胳膊,名之曰先止血,然后再抹药。当胳膊上血管凸起,令人又痛又麻忍无可忍时,我问了一句:这是止血还是加速放血?佳琪也感到有点不对头了,赶紧松了止血带,笑一笑,没吱声。
      
       事后,在一次田间休息的时候,我对另一个知青讲起这事儿。我们得出了一个刻薄的结论:佳琪在医术上是二把刀。红药水这个绰号一点都没起错,是个地地道道的二百二大夫……我们的话被圪蹴在旁边的秦毛旦老汉听见了,他对我们的结论深不以为然:“唉,后生价,话可不能乱讲。佳琪日能啦!玻璃柜中有那么多药,有面儿面儿的,有水儿水儿的,她都省得咋用哩!佳琪还有一招更厉害的,她扎针,想让你疼就疼,想让你不疼就能不疼。不信?这么长根针扎在腿上,咋也不咋,光有点麻酥酥的……”
      
       我不想多作解释,只感到有些悲哀:老乡们对佳琪和对红药水的态度,或多或少有点相似之处——从蔑视和怀疑开始,以迷信和盲从告终。
 
22/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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