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疯的沙枣树系列之一
大年三十早上，三海家里传出一片哭喊声。
“贱货！赔上人，贴了饭，被子踹个稀巴烂！”
“日你祖宗的，爷今儿个非撕烂你的骚屄不可！看你还卖不卖！”
“先收拾了你这骚货，回头再找丑旦算帐！非敲断狗日的一条腿不行！”
三海站在地下脸红脖子粗，像驴似的一声声吼着，蒲扇般的大手微微有些颤抖，眼中布满血丝，——活脱一尊凶神！杏花在炕上只穿了一条单裤，半跪半躺地窝缩在墙角，除了哭还是哭，一声长一声短。
三海“咣当”一下猛地拉开屋门来到院里，抄起把锃亮的铁叉，从柴禾堆上挑起一堆长满利刺的沙枣树枝，转身回了屋。他把树枝当地一扔，又将铁叉“咚——”地一声插在地上，威风凛凛地指着炕上缩成一团的那堆白肉说：
“日你妈的，老子今天不把你管服了就不活这个人！来吧，到这上面来舒坦舒坦，别光会往野汉子怀里躺！来呀，有种的你就……”
杏花忽然止住了悲声，在被子上蹭了蹭脸上的泪水，紧咬着双唇，用那对又大又亮的毛花花眼，狠狠地盯住站在门边的气势汹汹的男人。三海被她盯得先是有些发蒙，继而又有些发憷，但嘴里仍叨叨着：“有种的，你就来，有种……”
杏花用手理了理蓬乱的头发，爬到炕沿“呸——”地啐了一口，说句：“还有甚能耐？”
她随即跳下地，鞋也没顾上穿，一屁股就坐在了长满利刺的沙枣树枝上。片刻，血浸了出来，那条穿得已呈灰白色的裤子上像是绽开了朵朵桃花。三海突然面对这架套惊骇得目瞪口呆，他一面捂着脸往外走，一面用带哭的腔调说：
“只要你别让他上门就妥了，用得着真……我只是想吓唬吓唬你。”
三海甩着手，摇着头，在院子里绕了三遭，再回屋里一看，杏花仍坐在树枝上，动也不动；仍用那对又大又亮的毛花花眼，狠狠地盯住他，……
晚上，三海和好肉馅儿，揉好了面，对在被窝儿里躺了一天的杏花说：
“起来吧，大年夜的这顿饺子总得吃吧？白天，我发凶只想吓唬吓唬你，没承想你动了真格的，……其实，我心里咋舍得哩！只要你听上我的以后别跟丑旦再有那事，就妥了。”
杏花理都不理他。三海见光自己说不顶用，便又撺掇娃儿们和他一起劝，好说歹说，最后总算把杏花扶着坐了起来。当村里鞭炮声响起来的时候，一家人和和睦睦围着炕桌开始包饺子。三海和娃儿们有说有笑，有几次甚至把杏花也逗乐了。
“你帮我解开裤腰带，我要去趟毛厕。”杏花举着沾满白面的手对三海说。
“行，行。”三海笑嘻嘻地赶忙凑了上来。
杏花出了屋没上毛厕，而是提着裤子一扭一扭地出了院子，朝村里最北面的一间孤房走去。到了房前，她轻轻地敲了敲窗棂子，说：
“丑旦哥，你出来一下。”
“咋啦？”丑旦出来了问。
“跟我走一趟。”
“甚事儿？”
“到那儿就知道了。”
杏花又提着裤子一扭一扭地和丑旦回到自己家院子里。
“三海不在家？”丑旦看了看亮着灯的上房，又瞭了瞭黑洞洞的柴屋，靠着院门不动了。
“贼眉鼠眼！瞧你这点儿胆子，就吓成了这个样？先在院子里等一等，别动。”杏花让丑旦背对着屋门，然后在他的黑色棉袄上使劲按了几个白面手印，看上去白花花特别打眼。
“有客人来啦，出去看看。”杏花进屋后对三海说。
“谁啦？进来呗。”
三海跳下地开门一看，愣住了。丑旦听到背后门响，扭过身见是三海，“哎——呀！”喊了一声，连跑带颠儿，落荒而逃。
待三海又回到屋里时，杏花手操擀面杖，冲他呵呵一笑：“你想制伏我？就凭你？梦着吧！老娘想跟谁相好就跟谁相好，你管得了？你说我卖屄，我卖又咋啦？还得让你小子给老娘解裤腰带呐，……打来吧，有种的，你把老娘打死！我就是个这！”
杏花紧攥擀面杖的手微微颤抖着，炕桌被敲得“当当”响。娃儿们在炕上挤作一团、哭成一片。三海圪蹴在地下一言不发。半晌，他举起捂着脸的手，朝杏花摆了摆，叹了口气，说：“好，好。爷算折服你了。往后，你想咋就咋，想跟谁就跟谁。爷不管了，……”
说完，三海这顶天立地的大汉子竟像个小女人一样，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以后，三海不但那种事不管了，连别的事也都听从杏花的摆布。
如此一来，杏花反而有一种欠下了三海点什么的感觉。至于丑旦，她越咂摸越觉得那家伙不咋样：胆子比鼠还小，跟自己不是一路人，——当初咋就看上了个他？杏花思前想后认为再闹下去也没意思了，便将她和丑旦的私情一刀两断，从此再不往来。
老魏头儿
——长疯的沙枣树系列之二
“驾，驾！”七八辆马车在公路上奔跑。
为首的车倌是个大个子黑脸汉。蓦地，他拽了拽拉帮套牲口的缰绳，又用鞭杆拨了拨辕马的头，车便一下子拐进了路边的车马大店。后面的几辆车也相跟着进了院子，“吱——扭，吱——扭”的刹车声立马响成了一片。卸下牲口，喂上草料，车倌们一手提着装粮食的口袋，一手甩着响鞭朝店房走去。
“老魏头，今儿个爷还坐庄，你再来给爷押！”黑脸汉大声喊着，抬起胳膊一鞭子将吊在房檐下的红辣椒抽了半串下来。
老魏头是店里的伙夫。他一听见外面的说话声，心就跳得“咚咚”的。他知道黑脸汉不会和自己善罢甘休。那天夜里，一群人在店里赌博，轮到黑脸汉坐庄时，老魏头正圪蹴在他身后烧水。一宝押下来，他看见黑脸汉背过手去使劲把宝盒摇得稀里哗啦响，可是里面的棍棍儿没换，原样又拿了出来。老魏头当时连想也没顾上想就从毡子底下摸出五块钱，头一个押了上去。没用一袋烟的工夫，五块钱就变成了十五块钱。当他伸手要抓钱的一刹那，黑脸汉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老家伙，你倒押得日灵啦！嘘——的，狗日的！”
直到那会儿，老魏头才悟出自己干下了一件灰事。他感到心虚，几天来夜里咋也睡不实落，不住气地骂自己是灰人。他觉得对不住黑脸汉，同时更害怕黑脸汉会收拾自己。
听见黑脸汉在外面叫号，又让他来押宝，老魏头赶紧拣起地上的红辣椒，嘻嘻地陪着笑脸说：
“咋敢哩！快进屋，快进屋吧！——今儿个想吃甚啦？擀面条还是烙油饼？”
“糜米捞饭，炒山药丝丝。”
“好，好。”
老魏头一边和车倌们说着笑着一边将锅里的水烧开了，然后又从每个车倌的口袋里挖出一碗米下进了锅。待水再次翻滚起来，他便撇出些米汤给车倌们端到炕上。又过了一会儿，锅中响起了“咝咝”的声音，他就熄灭了柴火，拿起刀来切山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