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关于祖母的故事有很多，对于祖母的回忆有很多，情系祖母的感动也有很多。虽然都是一些零碎的往事，但这些往事都与我的小脚祖母疼爱孙子的心紧紧相连，这些往事里都有足以让人泪流的辛酸。与祖母生活在一起的日子是我人生中一段沐浴爱意的日子，这些日子里盛装着祖母对于祖父无尽的思念，盛装着祖母对于儿孙殷殷的期望，盛装着祖母不时让我感动的言行举止，盛装着一个乡村老妪留在冷水坑的心路历程。写这篇稿件，我一直沉浸在悲痛当中，为祖母的身世悲痛，为祖母远去的娘家悲痛，为祖母失去的右手食指悲痛，更为祖母一个人跌死在山坳里痛苦的样子悲痛。
十一
祖母86岁的光阴只有在山西娘家的日子是开心的，还有近70年的时间续写着苦难和泪水。从山西到江西一路行走的劳累，曾祖母把着大门不让进家的羞辱，拥有一双小脚让村民的耻笑，过早痛失丈夫在家守寡的苦闷等等，一一袭击着祖母的痛处。还好，祖母是坚强的，她没有被这些困难吓倒，反而面对生活的勇气倍增，战胜困难的信心更加十足。无疑，祖母的一生是苦难的一生，在她人生的道路上布满了荆棘和泥泞。她在冷水坑的每一个脚印里都蓄满了涩涩的苦水，蓄满了一直不曾愈合的伤口。
据说，刚解放时，祖母特别想娘家，（这个娘家也只是祖母概念上的娘家，没有了父母，没有了房屋，这还是娘家的指向吗？这还是娘家的内涵吗？）也曾托人打听山西的情况。由于那时还年少的祖母只是在脑海里模糊记得曾经居住的地方叫做风口坳，离风口坳不远有一座叫阴阳庄的山岭。至于风口坳归属哪个县哪个乡，具体的位置是处在山西的南部还是北部已全然忘记。自然，只凭着风口坳这个地名是无法找到祖母曾经居住的村庄的。历经日寇的炮火，历经解放战争的洗礼、国民党反动派的“三光”政策，祖母所谓的“娘家”想必是不复存在了，而她心中的“娘家”却一日比一日清晰，这也是祖母在冷水坑能把苦日子嚼出甜味的原因所在。有了我父亲后，祖母打探娘家消息的热情消减了很多，决定着要在冷水坑扎根一辈子，直到把身躯埋葬在冷水坑的祖坟山上。她从父亲的第一声啼哭声里听到了她的人生乐章，从父亲的第一个微笑里看到了她的血脉漫延在冷水坑的希望。
说祖母不想回娘家是假的，曾经殷实富裕的娘家一直在她脑海闪现。娘家变故后，她是非常希望能回去看一看的。听一听她儿时遗落的欢快笑声，重温在父母怀里耍娇的温馨，再去找一下儿时的伙伴叙叙旧，再去感受一下乡亲唤她乳名的亲切……还有很多是祖母想去实现的，比如被祖母的父母指腹为婚的“郎君”，她是十分想知道他的境况；她亲手用手指刨开的埋葬三位亲人的坟坑，她很想再去填上一些土，再立一块墓碑；她也很想知道阴阳庄上的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樟树是否还在。如今，身在异乡，两鬓苍苍，儿孙满堂，显然祖母是不愿离开冷水坑的，那怕是一步也不愿意。她知道她要把儿子扶养成人，还要把儿子的儿子扶养成人。这个家，她是顶梁柱，家庭的香火她要好好地延续下去，直到在冷水坑里人丁兴旺，光宗耀祖。
十二
祖母是这样想，她也是这样做的。父亲还不满18岁时，祖母便四处为她唯一的儿子张罗着找对象。祖母为自己的儿子找对象很认真，也很细心。那些不学无术、不会持家的姑娘，祖母是看不上的，也就是说她不满意的姑娘是做不了她的儿媳妇的。为此，祖母都要事先打听好媒婆介绍的女孩子的情况，甚至连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睡觉，睡觉前会不会洗脸、洗脚、刷牙这样的细节都要问个清楚。曾经父亲在当时冷水坑所属的公社组织的民兵训练中自由恋爱了连里的一位女兵，且两人的感情发展得很好。祖母在得知这位女兵爱打扮后，断然阻止了他们之间的交往，剪断了他们之间网牵的恋情。在祖母的张罗下，父亲最终娶了邻村一位十分朴素、憨厚的女孩，也就是我现在的母亲。父亲不愿意，怎么也不愿意，在快要与我母亲成亲时还偷偷地跑出冷水坑，在山上躲了一夜。待祖母气喘吁吁地找到栖身于一个山洞的父亲时，父亲被祖母的言行举止彻底感动了，他心里欲以逃婚抗争命运的防线也随着祖母的苦苦哀求而崩溃。父亲无奈地跟着祖母回了家，与我的母亲拜堂成亲。结婚的场面没有想象的喜庆，父亲脸有难色，母亲则是满脸的委屈。据说，外公外婆知道父亲逃婚的事后，认为受到了极大的羞辱，火火地跃过了两村之间相隔得一条足有3米宽的小河，来到冷水坑扇了我父亲一个耳光。父亲一直没有说话，依然是祖母用诚心平息了外公的满腔怒火。
父亲后来的暴燥脾气我想是与这桩婚姻有关的。与母亲结婚的第一年，总共还没有说过10句话。干农活时，父亲是一个人去干，吃饭时父亲一个人只顾自己吃，就连睡觉父亲也是背转身子。抱孙心切的祖母经常怂允母亲跟父亲亲热，母亲也想可母亲又哪敢，曾有一次鼓足勇气把身子靠向父亲，被父亲蹬下了床。随后，父亲的脾气一天比一天坏，摔碗丢筷子的事时有发生。见父亲这个样子，祖母更多的是把泪水往肚里咽。心是被父亲的这些举动伤透了，但她从来都没有后悔由她凑合的这桩婚事。她喜欢她的儿媳，也坚信儿媳会给家里带来好运，会为她承接家族的血脉，也会为她带来她所希望的一切。
十三
对于祖父，我不知道祖母对他是一种怎样的情感。又矮又瘦的祖父自然不是她心中的白马王子，但她又跟祖父相处得很融洽。对祖父，祖母更多的是一种感恩，感恩他把自己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感恩他让自己有了生命的延续。对于这些我是猜的，因为我不会就此去打探祖母的心思，我怕触动她的痛处，又会伤及祖母一直没有愈合的伤口。
祖父救了祖母的命，祖母也因祖父而受尽了折磨和屈辱。文革时期，每个公社都要抽一些人出来批斗，祖父因战争年代临阵逃脱的过去被村上与我家结怨很深的一个外姓人家告发后，经常被抓到公社的礼堂里批斗。祖母也因来路不明被抽出来批斗，要她交待她的身世，要她交待混入江西境内的真正阴谋，要她交待在战争时期勾结一个红军战士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企图。那些，祖父和祖母即使有一千张嘴也是说不清的。也确实，祖父如何去解释战场上临阵脱逃的原因？是想家，还是为了一个地主家的小脚女人？这些祖父是难以启齿的，他的战友很多已经牺牲在战场，也有很多为着新中国的解放身负重伤。祖父一直沉默无语，任凭公社里负责批斗的革委会主任把一项一项的罪名叠加在自己的头上。难过时，只是咬紧牙关，直到把嘴唇咬出血来。一旁的祖母实在看不下去，主动站出来承担了所有的罪名。这样，祖父才幸免一死。回到家后，祖父因劳累过度引起了在战场上身负的枪伤复发，加之情绪低落没过几天便病死在床上。公社的革委会主任见祖父被整死，慌忙放了祖母。赶回冷水坑的祖母没有哭，她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只有靠自己，自己倒了，这个家也就散了。因祖父还没有结论，依然是负罪之人，村里几位留着长须的族长不准把祖父埋在冷水坑的祖坟山上，说会沾污祖坟山的圣洁，会给冷水坑带来灾难。孤儿寡母相对于全村人而言，显然是处于弱势，是一块砖头与一堵墙的比较，是一粒沙与沙丘的对峙，是树相对于森林的两个概念。倔强的祖母没有屈服于全村人的阻拦和那几位长须族长的淫威，乘着夜着带着父亲爬上了祖坟山挖了坑。坑挖了很久，直到第二天的凌晨时分才挖好。下山时，祖母情不自禁地又返身补了几锹。又是在深夜时分，祖母把祖父的尸体装在了用几块木板钉成的棺木里，确切地说是装在了一个木箱子里，然后和父亲把棺木抬上山埋了。祖母知道，不把祖父埋在祖坟山上是对祖父的羞辱，也是对她的羞辱，更是对于子孙后代的羞辱。这个家，祖父不在了她就是当家人，她就要把这个家当好，不被别人耻笑。从山西出来，她已经没有了娘家，只有冷水坑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栖身的地方。渐渐丢失的娘家已经让她伤心不已，婆家她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再丢失的，还有她的儿子、孙子以及孙子的孙子也是万万不能丢失的。她死后，她也要埋在祖坟山上，这样她才能心安理得，才能为自己的归宿找到一个令她满意的去处。祖坟山上埋着祖母的家公家婆，也埋有由此上溯的祖祖辈辈，这条血脉不能在她手上断了，否则，她无法向先辈和后人交待，这些都是祖母执意要把祖父埋在冷水坑祖坟山上的原因。
随后一直守寡的祖母带着她唯一的儿子在冷水坑夹着尾巴做人。她的儿子与别人吵架时，她总是训斥着自己的儿子，不管是儿子的对还是错。她用一双小脚第一个踩亮了冷水坑的清晨，惊醒了冷水坑的第一声鸡鸣，同时也踩落了冷水坑的最后一颗星星。祖母的勤劳是远近闻名的，可谁也看不出她曾是一名大家闺秀，是一个让人待候娇气横溢的女子。祖母的农活也有着极好的口碑，一双小脚依然能把一担满满的粪水挑得健步如飞，一副瘦弱的身板硬是撑起了一个家的重担。从别人的取笑到村民频频树起拇指的夸张，这过程历经的艰辛只有祖母知道，只有冷水坑的星星和月亮知晓。她是用汗水浇灌她的庄稼地，每一粒稻谷里都有她汗水的味道；她是用血水喂肥她的五禽六畜，这些家禽家畜肥壮了，而她的身体则一日比一日干瘪；她是用期望润饰自己的日子，在苦难、孤寂的生活里仍有诱惑她脚步奔走的前方。
十四
祖父没死时，祖母对于生活有很多憧憬。比如把家经营好，多饲养一些家禽家畜，多种点经济作物，多到外面打点零工，采取多种渠道为家庭增加收入。有钱后，翻建一下居住的房屋，与祖父一同回山西找找娘家的位置，或者去冷水坑以外的世界看看，然后把儿子抚养成人，供他读中国最好的大学，再有就是扯几尺布做一套新衣服，祖母已经有好久没有穿过新衣服了，有多久她自己也记不清了。再奢侈一点的想法就是买一个玉手镯和一对金耳环，她逃难时，身上的首饰都已变买典当了，她很向往自己穿金戴银的样子。对于未来，祖母的想法有很多。如今，祖父死了，她的想法也都一一像美丽的肥皂泡般破灭了。她不愿想了，也不敢想了。她只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自己的儿子身上，希望能把儿子抚养成人，然后娶一个她满意的媳妇，在冷水坑繁衍生息，把她从山西带过来的血脉永久地续延下去。
如果说祖母还有一点奢望，那就是在她有生之年为祖父平反，摘掉祖父头上那顶历史遗留的“帽子”。祖母知道祖父是冤屈的，从一定程度上来说，是祖母连累了祖父。祖父的死令她一直抑郁心情，也时常在内心身责，如果不为祖父平反，她会永远地生活在内疚和自责之中。然而，这只能是奢望。她知道，仅靠自己的能力是远远不够的。她一直在等，等着有一天公社里有人来通知她她的丈夫平反的消息。1980年9月底，似乎是国庆节前几天的日子，我的祖母，我的小脚祖母，我的从山西逃难而来的祖母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公社一位姓刘的官儿正式骑着自行车来到我家告诉了祖父平反的消息。得到消息的祖母自然是高兴不已。喜极而泣的祖母送走这位刘姓领导后便迫不及待地带着父亲和我来到了离家3里远的祖坟山上，在祖父的坟前点亮了烛，燃起了香，摆好了供品。祖母把一直郁结在心里的话一古脑全倒了出来，一一说给了祖父听。都是一些诸如儿子已经长大成人，还在冷水坑村里担任了支部书记；媳妇为家里生了一个可爱的孙子，名字是您在世时取好的，叫继志，已经读小学二年级了，还是一位少先队员；公社今天来人了，告诉了您平反的消息；家里养的几头猪都很肥壮，可以卖千儿八百的，到时再把家里的墙壁用白石灰粉刷一下，再有余钱就买一盏马灯，这样继志做作业就不怕烧着头发，也不怕灯火会被山风吹灭……祖母没完没了，在祖父的坟前一说就是大半天。
祖父死时，因还是有“罪”之人，下葬得匆忙连墓碑都没有树一块。祖父平反了，祖母又一直在张罗着要为祖父补立一块墓碑。农村的风俗是为先人立墓碑的事必须由后人来操办，还要挑一个黄道吉日，否则会带来晦气。祖母和父亲自然是不敢破了这一风俗的，因而为祖父立墓碑一事一拖就是数年。
祖母死后，父亲把祖母与祖父葬在了一起，两座坟墓紧挨在一起，两块墓碑共同刻在了一块天然的大理石上。祖母与祖父又一次走到了一起，别离二十余年后，思念二十余年后，期盼二十余年后，再次相见必然是相拥而泣，必然有很多话要说，必然在相互问寒问暖恩爱无间。这次，他们不会再怕离开了，也有时间去他们想去的地方走走看看了。
十五
童年时的祖母是压根儿也不会想到会在远离娘家千里之外的冷水坑生活大半辈子的，压根儿也不会想到一双小脚会踩在冷水坑的水里、山上，也压根儿不会想到自己的一生是如此的艰难困苦。曾经想不到的都已是活生生的现实，也许这就是生活，这就是人生。回想祖母的一生，我又一次流泪了。为祖母不畏困苦而感动，为祖母给予我的慈爱而感激，也为祖母这一生用小脚走过的路程而感慨。
十六
祖母，您所精心呵护的那一脉香火已经在延续，您的曾孙也已降生。冷水坑的新农村建设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家家户户通了水，通了电，还通了沼气；您买的那几盏煤油灯退出了历史的舞台，留在房屋的某个角落成了一种怀念；您和祖父建起的房屋已经翻建成四层小洋楼了；你山西的娘家还是没有找到，但冷水坑永远是您温馨的家……
冷水坑的山依旧，水也依旧，只是少了您晃悠的脚步而显得有些寂寞、凄凉。我们依然把您的教诲记在心里，用您的慈爱激励成长，依然以您当作人生道路上的榜样，从对于您的称谓里获取战胜困难的无形力量，只是没有了您的话语和身影，让我们倍加怀念和愁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