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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我的小脚祖母

发布: 2008-7-05 15:38 | 作者: 贺小林




自从祖母去世,已有10多个年头。对于祖母,我不仅是停留在怀念的层面上,而是一颗感恩的心时时萦绕祖母的名字以及她的音容笑貌。

祖母不是江西人,年轻时为着爱情跟随当兵的祖父从山西回到一个叫冷水坑的村庄居住。那年,祖母才十八岁,正是如花的年龄,在我们村上是一个人见人夸的美人坯子。祖父抱得美人归着实让他风光了许久,然而老祖母却对这个远道而来的媳妇很有成见,原因是祖母从小裹脚,不会操持家务,一张好看的脸蛋自然又是老祖母心里的一块心病。在这个叫冷水坑的村庄,只居住着9户人家,村前是一大片水田,且水田里的水一年四季冰冷刺骨,村后是连绵的群山,把我们居住的村庄围成一个山坳形。村名叫冷水坑想必是应了这冰冷的水和村庄所处的山坳形状。在冷水坑,家家户户田间找口粮,山头寻油盐的生活必然容不得祖母走路颤惊惊的样子。每至农忙,眼见着别人家的媳妇田间山头身影匆忙,老祖母就会指桑骂槐地羞辱祖母。祖母是明白人,身处如此处境,更多的是不言语,内心的委屈只能默默忍受。
小时候听祖母讲,她在山西的娘家很殷实,有粮田百余亩,房屋数十间。见我不太懂,祖母就会不厌其烦地解释,粮田百余亩就相当于冷水坑全村粮田的数量,房屋数十间就是比冷水坑现有房屋的3倍还多。祖母这样一解释,祖母娘家的殷实程度便清晰起来。说完这些,祖母还会很自豪地补上一句,那时家里的银子用箩筐装,金子用坛子装。
抗日战争时期,祖母娘家的家产都被日寇抢去了,祖母的亲人也死在了日寇的魔爪和屠刀下,在山上的一个山洞里躲了3天的祖母才辛免于难。无依无靠的祖母的生活一下子从天上掉到了地上。在死人堆里找到她的父母和哥哥后,祖母用手指挖开了一个大坑,把这个世界上她最亲的仅有的三个亲人埋葬了。举目无亲的祖母伤心到了极点,日寇铁蹄依然肆虐,曾经温暖的家已没有半片砖瓦,一双小脚又如何去走完余生。无奈的祖母曾经想到过死,想到过用一根洁白的腰带结束自己的生命。
在山西太原一个叫阴阳庄的山上,祖母找到了一棵枝杆粗壮的大樟树,用腰带套在了一根横向伸展的大枝杆上,腰带打的是活结,白森森的透露出几分寒意。祖母用手试试腰带结实不结实时,祖父正好路过,忙把祖母拉下了阴阳庄。听了祖母的诉苦,祖父的心也软了一大截,决定要好好照顾这位生死线上走了一回的女子,这位无依无靠的小脚女子。那时,祖父已经属于大龄青年了,在战争年代,儿女私情自然是顾不上,也从不敢奢望。加之战争带给人类的灾难大深了,朝不保夕的命运使得祖父忧心忡忡。见着祖母极其无助的眼神,祖父心痛得不得了,思考一阵后带着祖母回到了江西老家。对于那次脱逃,祖父还会时不时地责怪祖母,说是因为她而被迫彻下了战场,要不现在也是个将军,只少是个师级干部。随后,祖父还会津津乐道地例举着他曾经的战友现在已有很多是将军或是在某部门任要职的事例。
说这些时,祖父更多的是一种打趣性质,祖母也会在祖父旁边配合他说一些满足祖父虚荣心的言语。回到冷水坑,祖父本以为捡了一个漂亮的老婆会让曾祖母高兴,不了,曾祖母怎么也不让祖母进家门。在隔壁邻居家里借住了两个月后,在村里其他人的劝说下,曾祖母才让祖母进了屋。曾是大家闺秀的祖母哪受得这般刁难,好几次一个人偷偷地跑出了冷水坑,可举目无亲,身无分文的境地又使得祖母被迫返回了冷水坑。
冷水坑相对于祖母而言,是生命的起点,也是脉络延伸的地方。在落难时,是冷水坑接纳了她,在孤独时,是冷水坑给了她生活的乐音,在眺望未来路途的时候,依然是冷水坑给了他儿孙满堂的希望。尽管曾祖母曾经有一百个不愿意接纳这位小脚女人,尽管祖母也十分不情愿呆在这样的穷山沟度过余生,然而时间的轮转,生活的磨砺使得这两位倔强的女人最终都屈服于生活,在一起相处了四十余年的光阴。祖母为曾送了终,自己也从媳妇熬成了婆。
生了我父亲后,曾祖母对祖母的态度似乎扭转了好多,祖母也铁了心要扎根在冷水坑。

对于曾祖母,我是没有任何印象,她在我还没有出生前就已经去逝。对于这个世界而言,曾祖母就像一只飞过的大雁,没有留下痕迹,而它已经飞过,就正如我的曾祖母确实在冷水坑生活过,确实有着许多关于她和祖母之间的故事,只是这些曾经走过的脚印被岁月湮没了,这些听来的故事带着几分回忆的色彩。曾祖母没有留下一张照片,不曾识丁的她更没有字迹而言,只得在祖母和父亲的讲述中获得了对于曾祖母零星的感受。
据说曾祖母很要强,30多岁便守寡在家,一个人拉扯祖父长大成人。在处处是烽火的战争年代,时时经受饥饿威胁的母子俩的处境是可想而知的。那时,曾祖母每天从早忙到晚,依然是填不饱两个人的肚子。无奈的曾祖母只得把唯一的儿子送进了军营,送上了战场。祖父当兵后,曾祖母便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生活里更多的是对儿子的思念和牵挂,还有的便是期盼儿子的捷报传来。祖父的突然回家,着实让曾祖母又惊又怨,特别是祖父带着一个外乡女子回家更让曾祖母怨恨到了极点。那一天,一直节俭的曾祖母把家里仅有的六个饭碗都摔碎了,然后坐在条石门槛上呜呜地哭了许久。
在曾祖母心里,也确实希望她唯一的儿子能早日回来。多年的孤独生活使得她十分渴求着家里还有亲人的出现,可她又十分不愿意自己的儿子采取这种脱逃的方式回家,这似乎是在她的脸上抹了一层永远洗不掉的黑锅灰,如此矛盾的曾祖母自然把气都撒在了祖母的身上。因为她总坚信如果没有祖母的出现,她的儿子会是一位优秀的士兵,会在战场上勇猛杀敌,建功立业,会有一个很美好的前程,会衣锦还乡,会为她,为冷水坑带来荣耀的。如今,这种期盼没有了,一层厚厚的阴影却罩在了她的心上,以至于使得她在冷水坑抬不起头来,使得她总感觉到乡亲有一种异样的眼神,使得她很害怕村民三人一团,五人一群的交谈,使得她与别人交谈的语气没有过去的洪亮……
人生的轨道已经铺好,在无可更改的情况下,也只能按着即定的方向延伸下去。
祖父的临阵脱逃着实让曾祖母难过了很久,这是一朵精心呵护的花儿在即将灿烂的时候凋谢的心情。对于曾祖母而言,她是多么希望自己的儿子能为她带来荣光,能成为冷水坑仅有的9户人家中的骄傲,她也好在冷水坑体面地活着,能给死去的丈夫一个好的交待。没有。祖父没有给她这些。自然,曾祖母与自己的儿子和儿媳之间的心结也就由此缔结,且缔结得很深。
曾祖母在临终交待后事时依然还对祖父当兵时为着一个异乡女子脱逃回家记恨在心,对祖父没有成为冷水坑的骄傲而遗憾于胸,这也是曾祖母临终时迟迟不愿闭眼的原因所在。
其实,祖父并不像曾祖母说的没有出息。在冷水坑村,祖父是操持农活的好把手,一亩的粮食产量总比别人多很多。只是曾祖母一直认为在家干农活就是没出息的表现,她对于出息的理解是能当兵为官,考试中举之类,比如她会经常用隔壁村的一名四十多岁才考上秀才的人作比较,说他才是有出息,也一直要祖父向他学习。而曾祖母经常例举,也是她十分羡慕的这位名叫高文才的秀才却是十里八乡的村民所唾弃的角色。这位秀才是一个十足的书呆子,且又自私、虚荣,生活很难自理,真有点像鲁迅笔下的孔乙已形象。据说,这名花费了数十年光阴才考中秀才的高文才一直单身,解放后客死他乡,连尸骨也没有找到。真不知道曾祖母怎么会羡慕他,会把这样颇有争议的人当作自己唯一的儿子努力的方向。如此想来,封建社会的科举制度对于曾祖母的毒害是很深的,秀才情结在她内心里早已是日益膨胀。
许是为了弥补着曾祖母的遗憾,祖父和祖母把家操持得井然有序,农活也干得非常好,并且建起了冷水坑村第一幢砖瓦结构的楼房,到我父亲这一辈,我家在冷水坑村已是比较富裕的家庭。

来到冷水坑村后,不曾干过农活家务的祖母被迫挑起了生活的重担。在山上砍茅草时,她会迈着小脚一晃一晃地把茅草挑下山;在水田插秧时,她常会因为双脚支撑不稳而跌倒在田里;缝补衣物时,她不熟练的手会被针扎得满手是血;集体出工时,她常因为走路不快而被扣工分……这些经常是这个叫冷水坑村的村民茶余饭后的笑料,也是我曾祖母内心痛苦的所在。倔强的祖母不依,她会经常跟取笑她的人用她特有的山西话进行理论,她也会时时以此来激励自己把农活和家务做得更好。村民都知道祖母是出了名的倔脾气,这种笑料也就渐渐少了,拥有一双小脚的祖母在冷水坑站得四平八稳,祖母的山西腔依然会赢得别人的尊敬。
听父亲讲这些时,我的泪水就会不自然地涌流,眼前就会时常浮现祖母左右摇晃的走姿。一双“三寸金莲”怎能撑起一担百余斤茅草的重量,一个小脚女人又如何去经受住周围的流言碎语。自尊心很强的祖母定然是经受住了很大的痛苦,定然是有一副严实的沉重枷锁套在每一个日子里。幸运的是这些都没有击垮祖母,没有压倒这位“三寸金莲”。
与祖母共同生活了18个年头。我师范毕业后,祖母因晚年神经失常跌死在冷水坑后面的山坳里,这个山坳正是祖母跟随祖父从山西回到冷水坑路过的山坳,而现在我们很少会通过这个山坳走出冷水坑。她跌倒的地方旁边也有一棵枝杆粗壮,枝叶茂密的大樟树。对于祖母为什么要一个人来到这处已没有人走动的山坳,我们都很不解。村里一位算命的瞎子说,这是祖母在寻找回家的路。是回山西娘家的路还是回归另一个世界的路?也许吧!因为这个山坳正对的方向正好是山西的方向,这棵大樟树也是她记忆中永远抹不去的形状。
待我们找到祖母时,她已经断了气,整个身子倦缩在樟树旁的一块大石头下。见此情景,我跪在了祖母的旁边,四周只有哀号回荡在山坳里,让这悲戚戚的哭声尽情地演绎我内心无比的痛苦。我执意要背着瘦得只有70来斤的祖母回家,父亲及赶来的村民不让背说未结婚的人背尸体会带来晦气。村民的劝阻拗不过我的倔劲,我决定要一个人把祖母背下山。面对祖母,我依然把她看作是一个活生生的祖母,一个依然爱我、疼我的祖母,只是她现在睡着了,且睡得很沉。下山的路很陡,背着祖母我艰难地挪动着脚步,朝着回家的方向走。祖母,我们一起回家吧。一路上,我心里默默地念叨着,念叨着这位我生命中最亲的小脚女人。
一路上,我泪如雨下,四周静得森然,只有下山的脚步声和我的喘气声遗落在崎岖的山路上,回荡在幽幽的山谷里。

对于祖母我真的有着太多的情感,有着太多的感伤,许多往事会情不自禁地跃然眼前。从小我就跟祖母睡在一起,是祖母为我在冬日里暖好被窝,盖好被我踢乱的棉被;在夏日里为我驱赶蚊虫,摇扇扇凉;在清晨督促我起床上学,在夜晚呵护我就寝入眠。祖母俨然是我生活中的闹钟,会在我调试好的时间段如期响起。读书时,是祖母为我张罗一周可口的伙食,会在家庭异常拮据的情况下,把母鸡下的用于换取油盐的鸡蛋煮熟一些偷偷地塞在我的书包里,会在我夜晚复习时,端来热腾腾的面条……往事一幕幕,每一幕都是我内心里暖暖的怀念和感动。

读小学三年级时为凑集要上交的3元钱试卷费,祖母带着我去后山上摘金银花卖钱。村后的大山连绵起伏,方圆有数十平方公里。祖母为能摘到更多的金银花,带着我向深山里挺进。由于金银花大多生长在小溪旁边,祖母牵着我便沿着小溪一路进山。祖母的一双小脚被初春里冰冷的溪水冻得通红。不知走了多远,大山里已是荒无人烟,只有偶尔惊起的鸟鸣打破着这种寂静。快中午时分,一场春雨骤然而至,溪水顿时上涨,把祖母和我围困在小溪里的一块大圆石上,进退不得。本指望雨会停,水会退,不了雨下了一整天,水也越涨越高。从没见过这种场面,我嘤嘤地哭了起来,祖母紧紧地揉着我泪水也径直往下掉。那天,祖母把她的外衣脱下披在了我的身上,然后罩上塑料纸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在塑料纸下,在大石块上,在这阴冷的大山里,在这没完没了的雨丝中,我和祖母相拥坐到了第二天的清晨。在大山里的那个夜晚,我是记忆犹新的。为驱赶我的恐惧和寂寞,祖母为我讲了许多坚强少年的故事,从古代的欧阳修、文天祥讲到现代的刘胡兰、雷锋,从外国的保尔讲到中国的张海迪。为保护我,祖母没有合一下眼,只是紧紧地抱着我,深怕这大山里的野兽会叼走我,怕这初春的山雨会冻坏我。
祈祷了一个晚上的祖母终于感动了上天。天亮了,雨停了,水退了,而祖母也已经冻得浑身发抖,背我下山时,跌了几次跤。一路上,祖母依然打起精神,向着山外走去。在刚进村口的时候,祖母瘫软在地,被父亲背回家后,祖母一直在大叫我的乳名。懂事不深的我一味地在一旁哭泣,似乎我将面对的是一场生离死别。接下来的几天,祖母滴米末进,高烧不止,请人为祖母刮了痧才使病情有了些好转。性情暴燥的父亲提起我狠狠地打了一顿,采来的金银花也被父亲摔在地上,散落一地。父亲责怪我不该要祖母带着去摘金银花,更不该走这么远。那次采摘的金银花卖给了村外的一家药铺,一共卖了6元7角5分钱,我全部交到了祖母的手上,祖母捏着这些用生命换来的纸币,又一次抱着我痛苦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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