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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我的小脚祖母

发布: 2008-7-05 15:38 | 作者: 贺小林




还是在上小学的阶段,我每天都要在下午放学后去放牛。冷水坑村旁是一家军工企业,放牛的山上有这家军工企业的子弟学校。放牛时把牛赶到山上吃草后,我们便在这所学校玩耍。小时候我特迷恋连环画、小人书。一次在路过这所学校的教室时,我发现靠近窗户的书桌上有一本小人书,依晰还记得书名叫《鸡毛信》。这本连环画是我特别想看的,曾向父母伸手要钱买被拒绝,想过其它很多方法也没有如愿。总之,对于这本名叫《鸡毛信》的连环画我是非常渴求的。见四周无人,我伸手拿出了这本连环画,想看完后放回去。我还来不及转身,刚从教室旁厕所里出来的一个学校老师抓住了我,恶狠狠地把我提到了操场中央。我“偷书”被抓了个现行,再多解释的语言也是苍白无力,立在操场中间任凭全校的师生数落,俨然在观看一场猴戏,还有几个学生不停地往我身上投石子,吐口水。现在想来,委屈和难堪是到了极点,也是至今为至,每每忆起就会流泪的心酸。那时,我真的很想找条地缝钻进去,或者躲进一个无人的地方大哭一场。那个抓我的老师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他的长相,也不可能会忘记,这是一张烙在心壁上的嘴脸。这个老师长得浓眉大眼,秃头方脸,在左脸上留有一道长长的泛着红晕的刀疤,总之是一副很难看的长相。也许,我带有个人的偏见,但绝不是那种能入眼的样子。很长一段时间,我特别憎恨这个巴疤老师,也曾寻思着对他进行报复,比如拔掉他家的菜,扎破他那辆二八式凤凰牌自行车的轮胎,甚至想到过纠集几个人把他恨恨地打一顿。那天,这个刀疤老师全然不顾一个胆小的10岁小孩的感受,似乎是抓到了一个国际大盗一般,在操场上羞辱示众后,还用粗壮的麻绳捆绑到厂里的保卫科,保卫科经过数个小时的审问后让我在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上按了手印。这些繁锁的程序结束后,保卫科又通过大队部通知我的父亲来厂里交罚款领人。爱面子的父亲怎么也不愿来,祖母知道后在村里的杂货店里借了10元钱跑到厂里把我领回了家。如此一件小事,足足折腾了一天的时间,而对于我来说则影响到了我的一生。
此后,我经常被厂里穿着公安制服的保卫科人员把我从教室里叫出,写检讨,交待问题,厂里每有偷盗事件便怀疑到我的头上。那时,父亲经常用粗大的棕绳把我绑在大厅里的八仙桌上,用赶牛的韧性十足的竹鞭抽打。有一次,父亲跟村里一个姓罗的妇女吵口,这个在我们村里泼辣十足,人人厌恶的妇女用恶毒的语言在父亲面前又提起我在附近厂子的子弟学校“偷书”的事情。这个恶妇伤到了父亲的痛处,有理的父亲最终无言以对。把面子看作比生命还重要的父亲哪里受得了这般恶语中伤,急步赶回家后,父亲一语不发地喝了一斤冬酒。已有醉意的父亲把刚刚放学回家,书包还没有放下的我用绳子捆得严实后,扛在肩上就向村旁的一口大水塘走去,说要把我沉塘淹死,吓得我一路哀求。现在回想,这是父亲出气的一种方法,也是他对我的一种教育方法,沉塘淹死自然是吓唬而已,但年幼的我哪里见过这般阵势,因而当了真,并且我的祖母也当了真。
隔壁的张大爷见我父亲脸色不对劲,便慌忙跑到菜园里告诉了正在菜园锄草的祖母。祖母听后,把锄头一甩,踮着小脚摇晃着身子赶到了水塘边。祖母从父亲的手上把我抢了过去,抱着我已泣不成声。那天,祖母还把我带出了冷水坑,藏在了一个亲戚家里。在交待了一些事后,祖母点着火把连夜返回了冷水坑。正在气头上的父亲不知我被祖母带出了冷水坑,依然在冷水坑到处寻找,嘴里吐着满嘴的酒话,大意是非把我淹死不可。祖母畏惧父亲的这种粗暴脾气,就着微弱的月色,走巷串户叫来了村里的几位长辈来劝。那个晚上,祖母一直神情紧张,冷水坑的狗也狂吠了许久,把一个平常寂静无声的村庄弄出了很多不和谐的声音。折腾到晚上11点多,父亲才平静下来。见父亲气消了,祖母悬着的心也总算落了地。想起我还没有吃晚饭,祖母用平时积攒下来的零用钱称了半斤饼干,依然是举着火把走了10余里山路来到我藏身的亲戚家里。亲戚执意要祖母留宿,而祖母怕父亲随时会发脾气,看着我吃完饼干后又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
祖母曾经是一个大家闺秀。从小裹脚的祖母定然是希望这一双“三寸金莲”会为她带来幸福,带来好运。不了,小脚祖母的命运没有她想象得这般美好,相反,给予她的是一生的苦痛和茫然。她要做大脚板做的活,还要经受住人们对于小脚女人的种种偏见和歧视。那个夜晚,山风呼啸,漆黑一片,祖母在这条通向山外的陡峭山路上来回走了四趟,共花去了五个多小时。她一个人就这样匆忙地走着,全然不顾夜的狰狞、风的哀号和不时升腾的磷火、此起彼伏让人心寒的虫鸣。她曾经是多么地怕在夜里赶路,而这次她没有一点畏惧,为了她的孙子,她什么都不会害怕,哪怕还有再大的困难。
因刀疤老师引起的于我于我父母而言极其伤心、羞辱的事件,一直像有一根坚硬的鱼骨卡在喉咙,让我痛苦万分。小学和中学我一直是在这种阴影下度过,性格也变了许多,曾经开朗自信的我被另外一个自卑消沉的身影所取代。经历这件事后,我一下子懂事了许多,也时常激励自己奋发学习,力争能有一个让冷水坑村民仰慕的未来,能有一份惊喜回报祖母的慈爱,能跳出农门改变父亲对我的看法,以便让父亲在我的身上看到他一直期待的希望和曙光。在这种意识下,我没日没夜地挑灯苦读,学习成绩有了很大的进步。祖母和父亲每次看过我的成绩单,就会露出笑意,父子之间默契的心灵逐渐找到了沟通的渠道。那年中考,我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取了县里的师范学校,成了冷水坑村第一个跳出农门的农家子弟。为早日领到录取通知书,也为了录取通知书不出意外,祖母穿戴一新掂着小脚赶了30多里的路程来到县里的师范学校为我带回了那张录取通知书。回到家里已是撑灯时分,走了一天的祖母没有一点倦意,连夜还跑到村里几个要好的人家告诉我中榜的喜讯。祖母兴奋了一夜,也在屋里走了一夜,像个小孩一样高兴得情不自禁。晚上,父亲要母亲炒了几个下酒菜,喝起了酒。我坐在父亲的旁边,父亲平生第一次为我夹了几筷子菜。那晚,父亲有很多话想对我说,只是嘴角翕动后一直没有说出来。我已领会到了父亲想说什么,他说不出口,我也不愿他说出来,与父亲心里的默契都在眼神里交流、传达。
对于那位刀疤老师,我是该憎恨还是该感激呢?说心里话,我曾经憎恨过他,会在与他迎面相撞时对他唾弃,也会在他的背后说他的许多坏话,我还编过“刀疤刀疤,电辟雷打,讨个老婆,长着尾巴,生个儿子,是个王八”的顺口溜骂他。现在对于刀疤老师的憎恨没有过去那么强烈了,更多的是对于他当时行为的不解,和他枉为人师的不屑。
随着市场经济大潮的涌来,村旁的那家军工企业已经停产,子弟学校也早已停办,那位刀疤老师下岗后在我们村租种了几亩水田过日子,生活过得异常拮据。他不认识我,而我永远记得他。随着日子的推移,时光的更替,我已逐渐能平和地面对他,对于他的憎恨也一点一滴地湮没在了岁月的深处。前年,这位刀疤老师的妻子因无法忍受这种清贫的日子,在外打工时跟着一位小老板跑了,再也没有回来过。找了许久的刀疤老师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依然没有把老婆找回来。悲痛欲绝的刀疤老师从此落下了一身的病,躺在床上再也没有起来过。刀疤老师死时,父亲还特意打来电话告诉我。听了这个消息,我已不再是一种庆幸,而是有一种落寞的忧伤笼罩在心头。由刀疤老师引起的那个事件让我学会了坚强,也改变了我的一生。同时,也让我读懂了祖母对我倾注的爱意,让我从祖母在深夜里举着火把赶山路的走姿里获取了无形的力量。

我读初中时寄宿在学校,因营养不良经常晕倒。一次清晨上早操,我眼前一黑后便重重地倒在了操场上,待我醒来已是第二天的晚上。医生检查后说我是严重的营养不良。一直陪伴在我身边的祖母听后,嘴角翕动不止,昏迷中似乎有几颗热泪掉在我的脸上。我醒来后,第一眼看见的就是祖母脸上挂满的泪痕和她两天末合眼的疲惫脸色。祖母一咬牙把家里仅有的一只靠生蛋卖钱的老母鸡宰了,炖了一大锅要我吃。病情稍有好转,祖母怕耽误了我的功课,用板车拖我回到了学校,并塞给我2元揉得皱巴巴依然带着体温的纸币,叮嘱我用这钱买点零食。祖母的这些言行举止让我难过的很,时常有一种要流泪的感觉,以至于目送祖母拖着板车摇晃的背影时我再也控制不住,朝着逐渐消失在山路上的祖母失声痛哭。
自从那次在学校操场晕倒被送回家后,我带到学校的菜罐里有了很大的变化。祖母会把家里好吃的菜积攒下来留给我,或者是把村里哪家做了红白喜事端来的剩菜留给我。当然,更多的还是祖母到山上挖冬笋,到河里抓小鱼、捞虾米,到田里捉泥鳅,到水塘里摸田螺等,以不断丰富我的菜罐,不断致善我的营养。
在当时我们就读的山村初中,能带这样的寄宿菜定然是可以的,是会备受其他同学羡慕的。于我而言,感激祖母一直是我内心最真实的表达,也把这种对于祖母的感激化作了学习的无穷动力。我要用好的成绩让祖母开心,同时减轻我身心背负的对于祖母的沉重心债。

临近中考的前一个月,正是紧张的复习阶段。我每天都要复习到凌晨,以备战不久后将决定我人生命运的中考,备战一场对于祖母、对于父母、对于冷水坑、对于我童年时的承诺实现的考试。那些天,我几乎整天都沉浸在复习应考中,湮浸在没完没了的题海里。为防止打瞌睡,我会把脚伸在冰冷的井水里,为能早点起床,我会喝好多的开水让尿意把我唤醒。如此超强度的复习,使我的身体一下子垮了许多,饭量也减了许多,体重急剧下降,本就瘦弱的我显得更加单薄了。祖母看在眼里,急在了心上。一天,祖母听村里人说田鸡很能提神,且冷水坑后面的山上有很多田鸡。获得消息的祖母一连几天没有作声,寻思着如何去抓田鸡。在简单地做了一些土制工具后,祖母一个人走进了后山上。因田鸡大多生活在洞里,听到洞里有田鸡叫后,要用手伸进去抓。抓田鸡很危险,因为有些洞里还有毒蛇与田鸡共存。在冷水坑,专门抓田鸡卖的几户人家大都被毒蛇咬过,有几个还送了命。祖母不是不知道这些危险,但她为了自己的孙子,决定冒一回险。祖母的善心和爱心没有感动上天和神灵,那一次进山抓田鸡,祖母被一条毒蛇咬伤了右手的食指。为防止蛇毒进入血液流向全身,祖母用随身携带的弯刀果断地剁下了被蛇咬伤的食指。祖母的命是保住了,可她右手的食指却永远地逝去了,这根陪伴祖母几十年的手指在1990年的初夏时节从祖母的身体上挣脱了下来,留在了冷水坑的后山上。
得到消息的我连夜跑回了家,见到祖母已是欲哭无泪,心里似乎有许多猫爪狂舞。我还能责怪祖母吗?我该如何去面对祖母残缺的双手?祖母,我怎样才能报答您呢?也许,祖母所做的一切是不需要报答的。这是她情感的使然,而我背负着祖母的爱意已经是压在了泪泉里,触在了心弦上。见到我,祖母很乐观,压根儿就没提被蛇咬伤的事情,反而一味埋怨我不该连夜赶回家,说这样易受风寒,也耽误了宝贵的复习时间。面对祖母,我还能说什么?再多的言语定然也是苍白无力的,唯有用好的中考成绩才能给予祖母些许慰籍。背转身,我走到厅堂把祖母自制的抓田鸡的工具狠狠地摔在了地上,还用脚猛踩了几脚。自那以后,我对田鸡特别地恐惧,以至于我后来都不会吃田鸡。用餐时,其他人很是不解,而我也不愿解释,只想把这个秘密留在心里,当作对于祖母永远的怀念和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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