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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 家 不 冤 (五)
李她娜

四十一

赵茹馨怀孕了,吴忱光每天变着花样给她做好吃的。老两口都明事理,从未流露过想抱孙子的愿望,倒是刘建成当面背后总也不能释然。刘利平提醒他好几次,说你别整天儿子长儿子短的了,让人茹馨怎么想?生男生女是运气,赶上什么咱家都高兴。刘利平对弟妹早已消除了成见,她受过株连九族的罪,决不会将对吴铭的仇恨迁怒到他妹妹身上。弟弟搞对象时她的确反对过,但如今已是另一码事,一纸婚书意义非同寻常,那是联结两人命运的纽带。明儿再有了孩子,更是密不可分的三位一体了,她做大姑子的,只能说好不能说坏。

吴忱光开始准备迎接小宝宝的出生了,每天把喝剩的茶根儿晾晒在太阳底下,用它做小枕头心儿,能去小孩儿的头火。闲时又拿起了针线活,衣服鞋帽的准备了好几套。刘志仁也高兴,这毕竟是刘家的骨血,但最近有一件事却让他感到了些许烦躁。摇摇晃晃的“仁和居”最终还是破产了,刘志仁想把那字号拿来,他打听了,买家看重的的只是房产。让他万没想到的是,儿子对此坚决反对,刘建成在商海扑腾了几年,早已经意识到了品牌的重要。“聚朋酒家”名声在外,不少回头客都是冲着它来的,您忽然又改了字号,顾客肯定会有疑问,还以为您也破产了呢。

“仁和居”这几年已是声名狼籍,根本不可救药了,可刘志仁对它的感情却丝毫没有减少,这字号凝聚了他一生的心血,也寄托着他整个的人生信念,这份情感岂是儿子所能理解的。当年打官司失败后,他就开始信奉“和为贵”的原则,也多亏他汲取了教训,才跟北京稳稳地扎了根,才有了与周正的合作,才能在大劫大难后重整旗鼓。这么一个与他命运息息相关的名号,怎么可以轻易放弃呢。爷俩争执不下了,只好拿到饭桌上讨论,婆媳对此漠不关心,在她们看来挂什么牌子都无所谓。刘利平这回明确支持弟弟的观点,李叔义也说改了名号不妥,刘志仁孤掌难鸣,没脾气了,饭没吃几口就回了屋。刘建成说:“老爸真是糊涂了,拣那么个破烂儿当招牌,这买卖还怎么做呀?”刘利平说:“到此为止,谁也别再当着爸提了,他想不开自有他想不开的道理。”

“仁和居”关张好几个月了,至今也没动静,大概买主还没筹措齐资金。直到入冬了,“仁和居”才大拆大改,弄得半拉街面都暴土扬场的,看样子架势还不小呢。刘建成甚为得意,对面买卖里有他十万块钱,一年后可以稳赚三万。街上再开一家象样的餐馆,对“聚朋酒家”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买卖要想做大就既得扎堆儿又得有自己特色,大家聚在一起彼此可以取长补短,相得益彰。顾客选择余地大了,客源自然会增加,不是有句话吗,“不怕不赚钱,就怕货不全”。

这天他召集厨师和服务小姐,专门讲了饭菜和服务质量。把从老爹那儿趸来的经营之道又重复了一遍,随后又和张兰单独谈了话,说对面的买卖来势不小,咱目前还没有能力扩大规模,今后如何保持优势,得好好琢磨琢磨。刘建成欣喜之余不乏忧患意识,毕竟需要竞争才能赢得顾客。餐馆火起来不容易,毁了它可非常简单,对方若借开张大吉之利,就势压过“聚朋酒家”,再想翻身就困难了。张兰说:“大主意我没有,改良一下还是能办到的。小姐得换几个,那些装腔作势,故意招摇的姑娘不利于赢得回头客。小姐得面善,让人看着喜兴。另外最好还得有俩稳重的中老年服务员,没见电影里外国的场面吗,正儿八经的地方很少用小姐。还有……菜肴也得变,刘师傅那俩特色菜已经吸引不了人了,什么年头了,谁还吃下水,现在兴的是烤鸭。最后一条,咱的门脸得见见新,再装饰一番,不能花里胡哨,要大气。”

刘建成信服张兰,她有老经验,也有新观念,所提改良措施的确有见地。“张姐,头三件事您张罗,后两件事我想办法,咱抓紧时间,赶在他们开张前办妥。”

“没问题,这叫以新对新。”

五项改良措施最难办的要数添置烤鸭,刘建成想到了已然落伍的父亲,这根老拐杖他还得时不时的拄一下。刘志仁心情不好,很少再去“聚朋酒家”,对儿子的想法不大上心。刘建成只好搬来母亲做工作,吴忱光没好气儿地数落起老伴儿:“你是越活越回去吧,那‘仁和居’它早不姓刘了,还想跟那儿吊死?”刘志仁没脾气,再不愿意也得听着。“儿子没工作,就指着饭馆呢,你不搭把手,想看他笑话!”

“唉!我跟不上趟儿了。”刘志仁忧伤归忧伤,还得为儿子着想,马上允诺给儿子找烤鸭师傅。刘建成踏实了,他找装潢公司,请专业人员重新设计门脸儿。一切改造完成后,对面餐馆也装修完了,奇怪的是它没挂招牌。

刘建成有种不祥之感,觉得对方有点来者不善,迟迟不挂招牌,无非是想来个一鸣惊人。刘建成断定它准在阳历年开张,这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商机。连着几天刘建成悄悄观察动静,有几名装修工人登高爬低,不停地丈量尺寸,还把电力线拉到了房顶,但就是不挂招牌。刘建成犯嘀咕:我那十万块钱该不是狼叼喂狗了吧?直到年底“聚朋酒家”打烊了,对面还是没动静,但房里面却亮着灯,刘建成临回家到对面转了转,屋里的人他谁也不认识。、

刘建成几乎失眠,翻来覆去地跟床上折饼,席梦思软软的,他睡不着影响了妻子。赵茹馨侧身搂住丈夫说:“又想你那买卖了?着急也得有时有晌呀,你可好,跟上了弦似的,停不下来了?”刘建成意味深长地说:“商场如战场,‘仁和居’怎么垮的?我不用心思行吗!”

“明儿我帮你忙活忙活,快睡吧。”

刘建成没再说话,满脑子仍然是对面那家神秘的餐馆,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清晨,刘建成早早醒了,好歹洗漱了,马上赶到“聚朋酒家”。一出胡同他就愣住了,一夜之间,对面餐馆已挂好醒目的招牌,半米见方的大字“聚仙酒楼”在冬日的朝阳下分外夺目,还是京城时髦的粤菜馆。不但有吃有喝,KTV包间,卡拉OK也一应俱全,门口两边依次摆放着六个花篮,串串彩旗在晨风中翩翩起舞。刘建成倒吸一口凉气,餐馆上档次无所谓,关键是那刺目的招牌,分明是对着“聚朋酒家”来的。刘建成怒不可遏,急匆匆地去了饭馆,心头涌出了想打人的欲望。

张兰也看出苗头不对,说哪有这样做买卖的,忒欺负人了。刘建成强忍着说:“甭理它,看看再说。”他回去对员工们严肃地说:“大家辛苦点,铆足了劲,说什么也得闯过这道关口。”他指点员工把酒家里外的环境彻底打扫一遍,连马路牙子和人行便道都清扫干净了,门窗玻璃擦了一遍又一遍,好象只有如此才能抗衡对面的“聚仙酒楼”。

十点来钟,赵茹馨腆着大肚子来了,她想帮忙又不知干什么。刘建成心里运气,心说您来不是添乱吗?但他没责备妻子,反而亲手给她沏了茶,让她安安稳稳地坐下休息。为平息内心慌乱,他陪着妻子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着。赵茹馨看到眼前景象,只觉热闹,她很少到自家餐馆来,感觉哪都新鲜。

忽然,对面传来一阵欢快的乐曲,刘建成侧脸看去,好嘛!这么会功夫,人家就要举行开业庆典了。光轿车就停了四五辆,门口围着二三十位衣着典雅的贵宾。刘建成撇下妻子来到门口张望,赵茹馨也一扭一扭地跟过去,挽住了丈夫的胳膊。

“聚仙酒楼”的老板出现在门口,刘建成两口子同时惊呆了。“是大哥!”赵茹馨惊讶中夹带着欣喜,这边是丈夫,那边是哥哥,她能不高兴吗。刘建成则恨得咬牙切齿,一甩胳膊,气冲冲地指着招牌说:“你看看那字号,他和我唱对台戏呢!”赵茹馨恍然大悟,不禁怨恨起哥哥来。想跟丈夫说句话,已没了他的身影。她独自一人往家走,刚进院门,就听刘建成在堂屋破口大骂:“小丫的,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妻子进屋他仍在大骂不止。赵茹馨讪讪地站在一边,这回又是哥哥先撕破了脸。

刘志仁待儿子出够气,耐心劝解道:“他弄高档的,你搞中档的,也算是互惠互补了。在那儿吃腻的人,兴许就奔你这儿来了。”老爷子的一席话,解开了儿子心里的疙瘩,细想也是这理儿。吃得起酒家的,未必上得了酒楼,酒楼下来的却可以进酒家。但刘建成还是不能释然,心里暗骂道:“丫等着,你让我一时不痛快,我让你一辈子不痛快。”

赵茹馨要回娘家,刘建成没搭话,吴忱光说:“建成跟着去,她走道不方便。”

“不了,我打的回去。”赵茹馨要在父母面前告哥哥一状,太不象话了,怎么能家里人自相残杀呢。

吴家仍住在将军楼,里外进行了精装修,门前还修了小花园。吴国栋只是文革中犯了错误,他本身始终也没脱离中国革命的大舞台,所以国家给他的待遇并没有大的变化。

赵茹馨憋着一肚子气上前推门,没想到房门却锁着,父母没在家。她开门进去,看着空荡荡的房子,后悔没把建成叫来。自己做了饭好歹吃了,又打开电视,没看上眼的节目,索性躺下睡觉。朦胧中有人将她摇醒,睁眼看是母亲。“怎么一人回来了?”赵哲明关心地问。

赵茹馨揉揉眼,看看窗外,已是黄昏,坐起来说:“没我哥那么干的!和建成唱起了对台戏。”赵哲明不明就里,说:“小姑奶奶,别急,小心动了胎气。”她扶着女儿来到客厅,跟老伴儿埋怨:“这哥俩,就没一天让我省心。”吴国栋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今天老两口难得一起活动,逛了趟颐和园,身子已乏了。赵茹馨讲了白天发生的事,对哥哥暗地玩猫腻极为不满。吴国栋对儿子早已听之任之,爷俩也没了共同语言。赵哲明则既愿儿子好,也想女婿成,可这哥俩却总也捏不到一块儿。她能说什么?手心手背都是肉,建成混好了,享福的是女儿。赵茹馨说:“你们不能让他由着性儿来,开饭馆起什么名不行,偏跟着建成走,分明是想压我们一头。一家人窝里斗,到头来还得两败俱伤……”

话未说完,吴铭推门而入,打断了妹妹的话:“谁和谁是一家?先弄清了再说,他姓刘,我姓吴,别给我往一块扯。”赵茹馨没理哥哥,转而对母亲说:“您听听,这叫什么话。”吴铭没理妹妹,一屁股坐在沙发点了支烟,仰头把一缕青烟吐向天花板,得意洋洋地说:“一个是‘聚朋酒家’,聚的是狐朋狗友;一个是‘聚仙酒楼’来的是各路神仙。有意思。”

“欺人太甚!”赵茹馨嘴唇发抖。吴铭坐起身警告道:“说话搂着点,你嫁给他我管不着,我开买卖你也管不着。”赵哲明见哥俩直眉瞪眼地要吵架,赶紧说:“小祖宗,让我们安静会儿行不行?”吴国栋起身进了卧室,近来他心情愈加烦躁,老太太没了,孙氏也活不了几年了,弟弟是个残疾人,将来谁养活他的傻儿子呢?

赵哲明偏心儿子,又心疼姑娘,见一时半会劝不开,只好给女婿打电话。约莫半个钟头,楼下响起了汽车喇叭声,赵哲明把女儿送下楼,直给女婿说好话。刘建成想得通,天大的事也不能跟岳母掰哧。路上,赵茹馨还在骂哥哥浑球儿,刘建成只说了声:“随他去。”便不再言语了。

次日刘建成送妻子上班后,掉头去了法院。见了三蝎子,说:“来一下。”不等三蝎子回答他已出了门。屋里人愣住了,心说谁这么大谱儿,比院长还牛。三蝎子马上跟出去,他猜着出事了。刘建成把他叫到汽车里,点上支烟,骂道:“哪他妈李哥是干什么的!该不是合伙算计我的吧?惹急了我他妈来丫个一锅烩!反正我也死过好几回了。”

“你先把话说明,到底是怎么回事?”刘建成猛吸口烟,说:“对面那家的老板是我的死冤家,他张牙舞爪的就是冲我来的。我真他妈成冤大头了,拿自个儿的钱葬自个儿。”

“侉子,实话实说,这事我不清楚,李哥和他仅是生意上的朋友,绝对没害你的意思。我若说半句假话我他妈是八国联军揍的。”三蝎子开口就提建成的外号,是想让他先安稳下来。刘建成心里憋屈,怎么想也不能算了,说:“钱不钱的我不在乎,你得想法给我弄丫一下,不然我非憋出癌症来。”

“好说,玩家伙是咱的老本行,不过别急,你容我个时间,还得赶机会。另外那三十来个也不能打了水漂儿,光图痛快不行,还是从长计议吧。”

“听你的。”刘建成心满意足,又多了个心眼儿,提醒道:“怎么办由你,但不许让第三个人知道。”三蝎子做事滴水不漏,为难地说:“‘聚仙酒楼’能在街面上戳起来,想必老板也不是寻常人物,这么大动静,他恐怕猜也能猜得出来。”刘建成说:“我管不了那么多,反正你得给我出这口恶气。”三蝎子不解地问:“谁跟你有这么大仇?”

“那你甭管,办妥了就行,对机会我再细说。”

“那就这样,我不能多耽搁,手头上还好几个案子呢。”

刘建成没下车,看着三蝎子进了法院大门,觉得三蝎子说的在理,气得出,钱也得收回来。他冷笑一声,自语道:“丫没白吃法院饭。”刘建成已然体验到了复仇的快感,尽管还不清楚三蝎子会采取什么手段,但他相信司法圈里的人,弄丫个事肯定易如反掌。

四十二

赵茹馨很少再回娘家,工作一天下来,她就想歪在床上歇着。可不干点又觉得不合适,毕竟这不是娘家,少不了硬撑着去刷锅洗碗。吴忱光每每都上前拦着,说茹馨你可别这样,咱家没那么多讲究,要是你们小两口单过也就罢了,跟着我们,又到这月份了,哪能让你劳神呀。赵茹馨勉强笑道:“我是为了活动活动筋骨,到时候还好生呢。”刘利平说:“你天天跟学校站那几节课,活动量已经足矣了,也别不好意思的。”赵茹馨只觉乎的一下混身起热,她真得知足了,一般人家也不过如此吧。刘吴两家人的特殊关系,使她每得到一点关爱都会受宠若惊。但有一事却让她近来不时感到隐隐不安,父亲的性格变了,似乎总是心事重重。这对行伍出身的父亲来说是个怪现象,面对母亲不时的唠叨,他好象已经充耳不闻。哥哥四十岁的人了至今不成家,抱定独身并不奇怪,他却三天两头往家带女人,让父亲既反感又无奈。搁以前父亲早不干了,如今则见怪不怪,这不是他的性格。赵茹馨不由得担忧,都说老人的性格若突然发生莫名其妙的改变,往往是大病的前兆。她特想陪父亲聊聊天,父亲是信任她的,几年前就把隐私告诉了她。从那以后她不但理解了父亲,也理解了母亲,两人一辈子不和,现在居然住在了一起。是母亲原谅了父亲?还是父亲不再理会母亲的叨唠?抑或他们达成了某种妥协?

春节得回家,刘建成也不能失礼。临出门,赵茹馨一再叮嘱丈夫不要跟哥哥较劲,父母应允他们的婚事已经表明了态度,何苦再因为生意纠纷惹老人不高兴。妈妈还无所谓,可怜的是爸爸,你们一吵架,他心里准难过。刘建成笑道:“买卖做大了是本事,犯不上气人有笑人无。”嘴上说着,人已进了卫生间,出来就提大包小包。赵茹馨拦住说:“洗手去,你不嫌脏,我们家还讲卫生呢。”刘建成好不尴尬,他打小没养成卫生习惯。大了后也知道这毛病不雅,公开场合还凑合注意点,一回家就全忘了。他嬉皮笑脸地开玩笑:“你还是不了解我们男人,这回我可是背手撒尿——不扶(服)它(他)。没接触,洗哪家子手?”赵茹馨好久没听荤话了,不觉羞红着脸说:“三句话不离老本行。”刘建成笑道:“男女翻过来掉过去就这么点儿事,别看你挺起了大肚子,可骨子里却还是片处女地,明儿得机会我得开发开发。”

“别不要脸了!”赵茹馨骂着丈夫,心里却漾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快感。

刘建成以前和平民百姓一样,对高干家庭充满了神秘感,尤其对那一家之主,更是望之弥高。单一的社会宣传为他们罩上了眩目的光环,几乎等同完美,直到走进这个家,他才发觉过去的崇敬纯属盲目。用他的口头禅说就更精彩了,“都一鸡巴俩蛋,谁也没比谁多个家伙。”和老百姓比起来,他们中的有些人还更显龌龊呢,革命成功后的停妻再娶绝非个别现象,在这人性的基本方面,甚至不如他这个小痞子。刘建成自从情窦初开就暗暗发誓:一辈子只爱一个姑娘。以后理解了生活,知道好多事不是一相情愿能办到的,他又把绝美的感情化做了通俗易懂的语言:这辈子就弄一个女人。话糙理不糙,他也一直在固守着自己的信念。

在岳母家,刘建成见到吴铭,不卑不亢地叫了大哥。吴铭好不得意,倒不希罕这声大哥,而是买卖的气势已经压倒了这位小老板。妈的!奶毛还没褪净呢,就想跟我耍威风。吴铭的良好感觉还来自最近的举措,几个朋友到酒楼转了转,说你得加点作料了,谁没事老跟你这吃饭唱歌呀?吴铭心领神会,马上安排了三陪女,还别说,酒楼添彩儿后,晚上客人是越来越多。另外他还得到了一个好消息,李哥的三十万中有刘建成的十万,他想好了,死活也不还这笔钱了,让他刘建成狗咬尿脬空欢喜吧。

吴国栋夫妇见哥俩没争没吵,总算放了心,赵茹馨也相信丈夫原谅了哥哥。吃饭时,吴铭踌躇满志,和妹夫对饮了几杯。刘建成就势恭维道:“哥哥大手笔,做买卖小弟甘拜下风。”赵哲明说:“跟家不谈生意,现在观念变了,你们哥俩都能跟上趟儿,我特别高兴。观念陈旧的就是老头子,也不怎么想的,非让吴铭跟部队干,几十年熬个将军又能怎样?”吴国栋一声不吭,只是不停地为女儿夹菜,这反常现象使赵茹馨越发不安。

酒席上吴铭一直占上风,刘建成没跟他一般见识,他相信三蝎子不会让他失望。“聚仙酒楼”的经营状况摆在那,除了公款消费大户,寻常百姓很少光顾。他曾打发小王到那儿消费了几次,里面的营业面积比“仁和居”大好几倍,吴铭不但买下“仁和居”,还买了后面的院子,盖了一座二层小楼,内部装饰和门脸儿一样华丽。刘建成悄悄算了笔帐,凭它的营业额,要想一年赚回来不大可能。他早想好了,欠款一到期,就逼着三蝎子施加压力,想方设法地挤垮他。眼下刘建成巴不得吴铭还不上债呢,到时候就有好戏瞧了。

吃过饭,吴铭借口生意忙,早早走了。赵哲明没觉着儿子失礼,大面儿上过得去足已了,哪敢指望儿子和女婿真成亲兄弟。赵茹馨本想陪父亲聊天,可吃了饭却怎么也打不起精神,只好作罢。刘建成见妻子进屋睡觉,只好陪岳父岳母说话,老两口关心闺女,打问她的饮食起居,坐月子谁伺候,东西是否准备齐全。刘建成一一做了解答,不敢不耐烦,心里却说:不就生个孩子吗,是女人都下崽儿,没什么新鲜的。

一个多月后刘建成如愿以尝地得了儿子,心里颇为畅快,觉着好运来了。过了满月,他送媳妇挪臊窝儿,吴铭见了外甥也露出了笑模样。赵哲明说:“你什么时能给我抱回个孙子来?还想让我们等到哪年哪月?”吴铭笑道:“甭急,等我的基业再打牢靠点,保证给您抱回一对龙凤胎。”

“你是不发大财不死心吧?”

“一根筋。”赵茹馨也说了哥哥一句。待屋里就剩小两口时,刘建成坏笑道:“明儿别逮着什么说什么,知什么叫‘一根筋’吗?‘鸡巴本是一根筋,脆骨在中心’,那是骂人的下流话。”

“不要脸,在我们家你少胡说八道。”赵茹馨生气了,刘建成只好陪笑脸儿,说你哥还就是死性,要不然我也不跟他一般见识,不过他也未必知道这些知识。

“臭美,这也算知识?别得意忘形喽,你给我悠着点。”赵茹馨好心提醒丈夫,他一高兴嘴上照样没把门的。“好,我当哑巴还不成。”

赵哲明见了隔辈人,亲得不得了,里外忙开了,什么活都不让女儿干。吴国栋高兴之余依旧愁云缭绕,逗外孙时也没开怀大笑,好象有什么愁烦压得连喘气都困难。赵茹馨看在眼里,急在心上,这几天她要好好和父亲聊聊。孩子小,又跟着母亲,换个环境无所谓适应不适应,吃了奶就睡,洗洗涮涮的有保姆。赵哲明每天专司三顿饭,她不能让女儿亏了身子。

这天午后,孩子和母亲都睡了,赵茹馨来到父亲办公室。吴国栋正躺在床上抽烟,冲女儿笑笑没说话。赵茹馨搬过藤椅,坐在床头说:“爸,我觉着您怎么不开心呀?别老这样,回头再坐下病。”

“我挺好的。”吴国栋勉强笑道:“你跟建成结婚,去了我一块心病,你妈更年期过后,脾气也好了。要说担心,就担心你哥了,他咋咋呼呼的不象个生意人。”

“我哥好好的让您揪什么心?是不是给您做了不好的结论了?”

“现在不讲大道理了,你爸还没老糊涂呢,看得清社会的是非。”

“那您为什么整天忧心忡忡,连笑也是给人看的。”

吴国栋脸色阴沉下来,他的苦恼几年前就跟女儿诉说过,当时她答应的好好的,谁知过后全忘了。婚后更甭说了,小两口欢天喜地,恐怕早把当年的信誓旦旦丢在一边了。他没怨恨女儿,这回毕竟又是女儿看出了他的苦恼。

“跟我说说行吗?”赵茹馨近乎在恳求父亲。吴国栋叹道:“你们都有好日子了,可爸还有个傻儿子呢,你那个妈活不了多久了……好歹都是我的骨肉呀……”

赵茹馨猛然想起当年做过的承诺,开始还想着呢,后来家里矛盾一爆发,她的注意力便转移了。赵茹馨好不愧疚,老爸拿她当知心人,她却将老爸的托付当了耳旁风。想想看,她若不来关心父亲,父亲的苦恼能向谁说呢?

“……你妈容不下我的傻儿子,你哥也始终在回避……”

“让我来养傻哥哥。”赵茹馨激动中做出了大胆的决定,她想建成不会反对。

“你不嫌人家还嫌呢。”吴国栋早将这事琢磨透了。

“没关系,送养老院,您随时可以去看他,不就花几个钱吗。”到底是年轻人,主意来得快。赵茹馨已然做了丈夫的主,凭她的工资是养不起傻哥哥的。

“好!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吴国栋眼前一亮,蹭地坐起来说:“钱我出,你们帮我办妥就行。”赵茹馨乐了,说:“往后您有事说出来,我就喜欢建成他们家人,甭管大小事,一家子都一块商量。他开买卖我公公没少出主意,他姐姐、姐夫也支招儿,哪象我哥呀。”

“我觉着你哥干不长。”吴国栋兴趣所至,也聊起家长里短,女儿给他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赵茹馨回婆家后,先给老家的妈寄去三百块钱,然后才跟丈夫公婆说了接回傻哥哥的事。仨人都同意,只有大姑姐知道后不大高兴,不过也没反对。刘家另一座院子马上就要腾出来了,到时候他们一家子搬过去,眼不见,心不烦。

刘志仁说:“奶奶的百年冥寿也快到了,人讲究入土为安,咱就势一起办了吧。”刘建成是痛快人,做事从不拖泥带水,对媳妇说:“你先给家写封信,说明一下情况,别他妈去了人家不乐意。你觉着是一傻哥哥,你那个妈和你叔叔疼他着呢。还得让你爸开个证明,什么手续都没有,养老院也不收呀。”

赵茹馨决定“五一”回家,回来就上班,也不耽误工作。走之前,刘建成见了老丈人,问他还有什么吩咐。吴国栋想了想说:“你们如果得空儿的话,替我看望一下二虎和三妮,人家把我从死人堆儿里背出来,没他就没这一家子人。”刘建成记下地址,对岳父说:“您放心,我保证都给您办妥。”吴国栋心里一阵热乎,建成越是孝顺,他就越觉得对不住老刘家。

四十三

一路春光美不胜收,放眼华北大平原,绿油油的麦田看不到头,地平线上点缀着几处树木葱茏的村落。天空瓦蓝,大地青翠,和煦的春风撩拨得人们熏熏欲醉。赵茹馨平生第一次回老家,看到真正的田园风光,自然激动不已。她是学文的,少不了感慨一番,说没想到咱们家乡是如此美丽。刘建成可没那份闲情逸致,且不说他从不晓得雅兴为何物,单就怀里的骨灰盒,就让他感到了万分沉重。屈指算来,奶奶惨死已近二十年了,如今凶手不仅逍遥法外,而且还堂而皇之跟自己唱起了对台戏,这怎能不让他心怀愤怒?

仇是一定要报的,决不能让他逍遥自在的过一生,这跟疼爱妻子完全是两码事。他跟父亲不一样,谦和?忍让?对谁都怀有一颗仁爱之心?欠债还钱乃天经地义,我们辛辛苦苦挣的钱凭什么要让你赖了去。

刘建成阴沉着脸不做声,李叔义也同样笑不出来,他跟奶奶比建成还熟。建成的记忆不过是模糊的影像,他可实实在在地跟老人做了二十多年街坊。老太太人好心好,没少接济他们家,她把李叔义也当孙子看,每次去她家玩,老太太都会给他弄点好吃的。一块槽子糕,几块水果糖,东西不甚贵,却给李叔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赵茹馨的激情没得到回应,好象也有点醒悟了,脸上的笑容倏忽而逝,猛然意识到老婆婆原是死在哥哥脚下的。历史悲剧没人能够避开,问题是哥哥至今也无悔过之意,这就难怪丈夫耿耿于怀了。赵茹馨开始自责,人都说夫唱妇随,她却没能及时了解丈夫的心态,人家悲痛欲绝时,她竟然还有闲情逸致欣赏窗外的风景。为安慰丈夫,她悄悄握住了丈夫的手,似乎这样就能分担他的悲痛了。

路上再也没了笑声,刘建成和姐夫谈及往事,他说有一次想买本连环画,背着父母跟奶奶要了五毛钱。父母知道了,好一顿吓唬。许多年后,刘建成仍然想不通,家里不缺钱,为什么父母如此严厉?大概参加工作了,他才恍然明白了其中道理,钱并不重要,父母也不是守财奴,关键是怎么花。父母若不截住他的鬼点子,那才是毁了他呢。李叔义说:“该不该花,该怎么花,两位老人心里都有数。我这说呢,当年老太太也没少给我零花钱,我们家那时买个本都费劲,岳母知道了从不埋怨。”

刘建成凄然而笑,低头看看骨灰盒,心想老人的话总有道理,但在对吴铭的问题上我决不能听他们的。血债必须要用血来还,拖欠得越久,付出的利息就会越大。这好象是哪个名人说的名言,是啊,我恨吴铭跟我爱他妹妹,孝敬他父母完全是两码事……刘建成心里也是矛盾重重,当爱和恨凝聚在一点的时候,人们有时很难将它择清。

听着丈夫和姐夫的谈话,赵茹馨想到了自己的家庭,父母对她和哥哥显然过于娇纵了。他们解放后便享受社会的礼拜,真的相信江山就是他们打下的,幸福也得归他们所享有。那种高高在上的做派不正说明了根基的浅显么,在积淀了浓郁文化的京城百姓看来,他们的做派分明就是舞台上的小丑。他们可以在需要的时候高举革命大旗,打土豪,分田地,也可以在取得政权后,替百姓呼风唤雨。他们紧跟时代步伐,该造反便造反,想安定就安定。革命主题鲜明时,纷纷穿上绿军装,经济大潮滚涌而来了,他们又能借权势造就一艘稳固的航船。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可以不算,也可以忘记,有了权力便能为自己开脱一切。赵茹馨想起母亲恬不知耻的钻营,直觉得脸在发烧,她开始后悔生在这样的家庭,也庆幸自己最终跟定了刘建成。刘家的幸福生活全是辛苦所得,说他们剥削也未尝不可,但人家从未剥夺过他人一分钱,再说除了公益事业,有哪家买卖人不求赢利?赵茹馨已然站在婆家的立场上思考问题了,她的心也和丈夫贴得更紧了。

小河口遥遥在望,这是两家祖辈生活的地方,也是刘建成的流放之地。刘建成没有衣锦还乡的荣耀,他们毫不张扬的进了村,悄悄住进一位本家叔叔的家里。安葬仙逝的老人是村里的大事,族叔不能随意做主,他请来族长和备受尊敬的长辈。商议的结果自然是选择良辰吉日,请来吹鼓手,打制上等的寿材,隆重而肃穆的把老人安葬进祖坟。三个晚辈彼此瞧瞧,谁也没想到事情会如此复杂,但也只有点头应允的份儿。赵茹馨先有些焦急,官身不由己呀,可家里办丧事就这程序,您想简单点儿,那族长和老人们可不答应,看来节后上班是不可能了。这里准备的功夫,族长先带他们去见村干部,不请干部们大吃大喝一顿,丧事肯定办不成。刘建成和李叔义都见过世面,这等应付自然是小菜一碟。赵茹馨一直跟着忙来忙去,没敢跟刘建成提及自家的事,她也不愿过早的亮明身份,看着淳朴的乡民,她真有点替父亲害臊了。

下葬这天,没把赵茹馨恶心死。她生在京城,长在京城,从懂事起社会就扫荡了“四旧”,她甚至连八宝山都没去过。冷不丁穿上晦气的孝服,她心里怎么想怎么胳硬。刘建成对丧礼仪式不陌生也不感兴趣,他看重的是对奶奶的那份感情,当他往墓穴中铲入第一锨泥土,当他跪在新起的坟头前,他没流一滴眼泪。乡亲们怎么想他不管,他需要的是在奶奶的坟前,再一次坚定复仇的决心。

丧事顺利办妥,刘建成摆了几桌酒席,借机和村长说明了茹馨的身份和她父亲的要求。村里人面面相觑,怎么也没想到势不两立的老冤家如今竟成了亲家。村长不敢怠慢,马上开出介绍信并陪着他们到县里换成证明信。休息一天后,刘建成和妻子来到吴家。几十年过去了,五间大北房组成的院落依然显得不同凡响,进了屋却不由得让人感到异常凄凉。一个残疾老头,一个弱智汉子,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太太。吴国梁听说了刘家人回来安葬老人的事,刚还跟病卧在炕的嫂子说呢,大哥要接憨明子进京了,怎么还不来人?刘建成和媳妇就来到了他们的跟前。吴国梁吓了一跳,以为刘建成要来报复。

刘建成和没见过世面的吴国梁不能拖泥带水,他叫了声叔叔,叫了声大妈,简明介绍了两家如今的关系,说今儿是按岳父的吩咐来接憨明子回北京的。吴国梁气得胡子发抖,他“啊啊”地说不出一句整话。病入膏肓的孙氏没想那么多,她拉过刘建成和赵茹馨的手,挣扎着托付了后事。刘建成安慰了她两句,又对憨明子说:“还认得我吗?”

“认的,你偷过我们家的鸡,还上过我们家的房呢。”

刘建成说:“她是你北京的小妹妹,要带你回家找爸爸去。”他顺手拉过媳妇,赵茹馨吓得直往后退,刘建成说:“甭怕,他不打人,小时候我净逗他玩。”

吴国梁不干了,跟嫂子嚷嚷起来,“不能让憨明子跟他走,刘家人都是狼心狗肺。”孙氏激动之余已说不出话,孩子有了着落,她高兴还来不及呢。刘建成安慰了老太太,带着憨明子出了屋,没搭理固执己见的吴国梁。吴国梁一瘸一拐地追上去,拽住赵茹馨的衣服说:“侄女,听我说句话,咱跟刘家不共戴天……”

赵茹馨没见过叔叔,也谈不上叔侄感情,她不耐烦地甩开叔叔的手说:“我爸都安排好了,您就甭操心了。”追上丈夫,她气喘吁吁地说:“我叔叔怎么这样呀,比我哥还死性。”

“他没见过外面的世界,怨不得他。”

“你说老家剩下他们俩可怎么办呀?”赵茹馨忽又心疼他们了。刘建成说:“看他们可怜一起带走啊,反正你们家有的是地方。可你惹得起你老娘吗?天底下穷人有的是!你管不了,管不了也甭操那份闲心。”

赵茹馨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见叔叔仍在街口捶足顿胸,她不禁黯然神伤,吴家不乏辉煌尊贵,也有着难言的羞辱。想到这些她心里就难过,哪如公婆一家子,亲戚朋友和和睦睦,那种随和亲切的氛围,真让人觉得心情舒畅。

他们抓紧时间赶往下一个目的地——小陈庄。如今交通方便了,从小河口坐汽车,穿过铁路向西,很快就进了太行山。小陈庄还是那么祥和平静,村民对外来人已不感惊奇,刘建成用家乡口音向人们打问二虎的住处。老乡给他指了指山坡上的一座宅院,说:“那就是,你们是亲戚吗?”

“是朋友,不,比朋友还亲。”刘建成谢过老乡,向坡上的宅院走去,门口石阶上坐着个耄耋之年的消瘦长者,他笑呵呵地逗弄着膝上的孙子。

“大爷,您是陈二虎吗?”老人毫无反应,还在逗孙子,直到他们到了跟前,老人才发觉。“你们找谁?”

“我们是吴司令的孩子,特意来看看您老人家。”

“哦,吴——司——令……”老人象是在追寻久远的记忆,又象是在琢磨来人的目的。这时屋里出来个中年汉子,上前问明来意,勉强把他们让进了院。中年人没让他们进屋的意思,就站在当院,不咸不淡地说:“亏吴司令还能想着我们,他老人家还好吧?”刘建成和赵茹馨面面相觑,十分尴尬。刘建成介绍说:“这是吴司令的女儿,我是他的女婿,我岳父特意让我们来看看二虎大爷和三妮姑姑。”

“坐吧。”中年汉子指了指石凳,极勉强地大声喊着他爹:“北京来人了!”老人“哈哈”笑了两声,不知是没听见,还是早已心灰意冷,仍旧逗着他的孙子。

主人故意躲避,使场面显得既冷清又尴尬,中年人说:“谢谢吴司令的惦记,我们都挺好的,不会再去麻烦他了。”刘建成已然看清一切,吴家人肯定伤害过救命恩人,否则淳朴的山民绝不会如此冷漠。他悄悄退到一边,心说你们家的事我也兜不住了,该怎么着你看着办吧。赵茹馨情急之下掏出三百块钱,塞给中年男子说:“这是我爸给陈大爷和三妮姑的,钱不多,您别见笑。”中年人急忙拒绝:“使不得,我们不缺钱,我们也不为了钱,大小姐还是拿回去吧。”赵茹馨也顾不上害臊了,规规矩矩地给人家鞠躬不起,淳朴的山民这才作罢。

告别时,中年人只说了句“给吴司令带好。”陈二虎依旧装聋做哑地不知他们为何而来,为何而去,冲他们笑笑,又乐呵呵地逗起了小孙子。

四十四

憨明子长的五大三粗,胡子拉碴,穿着早已过时的灰的卡中山装,衣襟布满了污渍和饭嘎巴。他见了外面的世界,惊奇的象个顽童,逮着谁都会说一句:“我上北京找爸爸去。”也不管认识不认识人家,吓得旅客赶紧躲开他。他的智障源自大脑的病变,其余器官则毫无损伤,原始的驱动力得不到丝毫控制。有时就直愣愣地瞧着妹妹,有时又会盯着其她年轻女人。他好奇,也坐不住,常常站起来傻乎乎地前后张望。背后有对恋人,时常做出亲昵举动,憨明子发现了,双手扒着椅背,旁若无人地瞅着人家憨笑。嘴角不知不觉地流出了哈拉子,正好滴在姑娘的秀发上,姑娘猛抬头,吓得“啊”地一声尖叫,惊动了整个车厢。小伙子不干了,要揍他,刘建成赶紧说好话:“您别恼,他是傻子。”他回身给了憨明子一拳,吓唬道:“老实点。”憨明子嘿嘿笑问:“他们干吗呢?”

“你管人干吗呢,坐下!”众人这才散了。

赵茹馨生怕傻哥哥做出什么非礼举动,刘建成说:“他就是一孩子。”他又对憨明子说:“知道她是谁吗?是你的小妹妹。”憨明子只笑不语。赵茹馨一路提心吊胆,好不容易到了家,急忙躲进了卧室。刘志仁夫妇没觉什么,还张罗让憨明子洗脸换衣,只有刘利平出来进去的心烦意乱,不住地和父母唠叨:“弄回一大傻子,这日子还怎么过?”刘志仁说:“先忍忍吧,不说是送养老院吗。”她又对弟弟说:“快给你老丈人打电话,这玩意儿搁家不行。”刘建成笑着拨通了岳父家的电话,让老人明儿就过来。

吴国栋岂敢耽误,次日和老伴儿编个瞎话,坐车到了刘家。憨明子见过父亲,可还是不认的,刘建成让他叫爸他就叫爸。被褥和日用品都准备好了,吴国栋和亲家寒暄了几句,急着要走。傻儿子背后是笔烂帐,说起来不但心烦,而且没脸。刘建成陪岳父把憨明子送到东郊的一家养老院,岳父要给钱,他执意不收,说我跟憨明子好歹也有几年交情,家里又不缺,您先留着,需要时我再跟您要去。吴国栋只好作罢。

家里家外的事都已办妥,刘建成这才去照看自己的买卖,“聚朋酒家”的生意稳中有升,他还是高兴不起来。好几个月了,老冤家的买卖日渐红火,尤其是晚上,他这儿冷清的时候,对面却异乎寻常的火暴。霓虹灯耀眼眩目,歌舞管弦不绝于耳,顾客进进出出,小姐迎来送往。刘建成有些后悔了,意识到做买卖得有规模,小打小闹终难成气候。当初若将收入投到扩大经营规模上,“聚朋酒家”肯定还能再上一个台阶。后悔没用了,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钱跟人家那儿生利,急的他饭吃不香,觉睡不着,连二锅头喝在嘴里都没滋没味了。

三蝎子好久没露面了,托他办的事也不知怎么样了。刘建成不由得心生疑窦,李哥跟吴铭到底是什么关系?看吴铭那得意忘形的样子,象占了多大便宜。三蝎子说的好,就算我找回了十三万,可人家生意抢了先,我跟在后面连烟儿都闻不上。商场如战场,对手吃了肉,自己喝了汤,下一步哪还有劲跟他较量,不败下阵来才怪呢!

刘建成越想越窝火,越想越害怕,想找三蝎子问问,又怕人家说他沉不住气。他们要成心毁人,必然会编出一套瞎话,搪塞个原因太容易了,事过之后连本带利的还给你也没用了,那吴铭早借钱上路了。刘建成怒火中烧,心说你们要是蒙了我,咱就来个鱼死网破,我死也得拉俩垫背的。

八月的一天晚上,“聚朋酒家”的顾客陆续走了,张兰让服务小姐整理卫生,准备收摊。刘建成坐在窗前一支支的抽着烟,妞子就站在窗台上,它真的老了,连飞上树稍都费劲了。平日它总愿跟着它的主人,尽管吴忱光也没少照顾它的吃喝拉撒睡,它却不喜欢跟家享清福。刘建成呆呆地看着妞子,它的羽毛已不大鲜亮,那是衰老的症状,说不定哪天就会离他而去。想到妞子总有一天会离开他,刘建成心里就觉得不是滋味,多好的精灵,就是年轻力壮闹春时,也没离开过他的主人。

不用刻意去观察,眼睛的余光就能看到对面的“聚仙酒楼”,那儿开始上座,门前陆续停满了汽车,后来者只好把车停在马路边,有的甚至就停在他窗下。刘建成运气,想出去把他们轰走,又觉得有失身份,顾客不知道他们的恩怨,犯不上和人家吵闹。他刚要起身回家,三蝎子提着瓶衡水老白干进来了,把酒瓶往桌上一?,说:“今儿喝个痛快,看见没有,你最爱喝的。”刘建成心烦,瞅着对面的“聚仙酒楼”说:“喝什么酒?心腹之患未除喝什么酒?”

“喝什么酒?”三蝎子一激灵,这话听着耳熟,哦!跟老莫喝洋酒时建成就说过这话,还跟人打了一架。突然,三蝎子咂摸出了味道。

刘建成托办的事他一天也没忘,正象他说的那样得赶机会,不久前机会来了。他的朋友在“聚仙酒楼”尝到甜头,也想拉他去享享艳福。三蝎子正要打探虚实,想都没想就去了,没敢动真格的,不过拉俩三陪女逗逗色。他见到了酒楼的老板,觉着面熟,就是想不起在哪见过。建成的玩笑让他想起来了,“聚仙酒楼”老板正是在老莫挨揍的那小子。细想那回喝酒,建成纯粹是故意找茬儿,看样子这里面大有文章。三蝎子象主人似的让小姐端两盘凉菜,提着酒瓶拉刘建成进了雅座,打开空调和排风扇,关紧房门才说:“事办妥了,不出三天准封他。”

“此话当真?”刘建成半信半疑。

“我还起那誓,三天之内不封了他,我他妈是八国联军揍的。”

刘建成露出了微笑,点着头说:“那这酒还喝得过儿。”他拧开瓶盖,一人倒了一杯,二话没说,咕嘟就是一口,连菜都没吃,急着问:“怎么扎的针儿?”三蝎子也喝了口酒,诡秘地说:“我自有办法。”他留着后手呢,办事过程谁都不让知道。掌握证据后,他费了番心思,先试着给扫黄办打俩匿名电话,又跟分局的哥们话里话外的提起了酒楼的非法经营。不久上面来了指示,让公安局协助工商查清“聚仙酒楼”是否有违法经营活动,几个警察好象也听说了这家酒楼的事,但具体谁透露的信息早忘了。那都是酒桌上醉醺醺聊天所得,谁也没往心里去,自然想不起是谁说的。本来都是私下得到的消息,他们也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了明确任务情况就不同了,大家化装侦察,果真拿到了确切证据。三蝎子从警察的言谈话语中猜到了分局的行动计划,赶紧来给建成道喜。

刘建成痛快,又让小姐上灶好歹扒拉了俩菜,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功夫不长竟把一瓶老白干对撅了。咂摸咂摸嘴,好象还不尽兴,刘建成又提来两瓶啤酒。三蝎子摆摆手,打着酒嗝说:“不行了,明儿还上班呢。”刘建成边倒酒边说:“冰啤也就漱漱口嘛。”一口凉丝丝的冰啤下肚儿,浑身上下都透着爽快,刘建成伸出大拇指说:“哥们功劳大大的,事后我请客,你点地儿。”

三蝎子想起心中的疑惑,试着问:“这酒楼老板和在老莫打架的是不是一个人?”刘建成嘿嘿乐了,“算你小子有记性。”

“你跟他什么关系?哥们可为你两次顶着雷呢。”

刘建成却扯开了话题:“十三万怎么办?”

“你放心,李哥已经起诉他了。”

“得多俩心眼,那小子什么屎都拉的出来。”

“你丫还没回话呢,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三蝎子穷追不舍,说:“我可为朋友两肋插刀了。”刘建成点了支烟,把两家恩怨讲了一遍,但没点名点姓。随后问道:“你说该不该弄丫的?”

“该!搁我得弄死丫的。”

“不能要命,要命就大发了。知他是谁吗?我大舅哥。”

“什么!”三蝎子惊诧不已,“那你干吗还娶赵茹馨呀?”刘建成郁郁不乐地说:“没辙,跟我媳妇搞对象时,我也不知道她是谁。唉!好事坏事都他妈让我赶上了。”

“麻烦了……”三蝎子设身处地的替朋友盘算:“看见媳妇就想起她哥,这日子怎么过呀?搁我可受不了。大爷大妈能接受吗?”刘建成苦笑道:“我爹我妈比我还心软,让人家害的家破人亡了,还一个劲的自责呢。”

“你既然娶了茹馨,索性就一忍到底吧。”三蝎子越想越不对头,清官难断家务事,我怎么稀里糊涂地掺和进去了?他沉吟道:“左了,将来我怎么见茹馨?里外不是人儿了。”刘建成笑道:“没关系,我是学雷锋长大的,爱憎分明,立场坚定。”

“胡扯!人家是一条肠子里爬出来的亲兄妹。你真他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要不你甭跟茹馨结婚,结了婚就得考虑后果。”

“爱归爱,恨归恨,他欠债他偿还,跟他家人没关系。”

“分得清也没用,事闹大了,早晚出麻烦。”

刘建成脑袋忽悠悠直发飘,他咕嘟喝了口啤酒,心一横,大骂道:“?他妈了,先关丫几年再说。”三蝎子夺过半瓶啤酒,说:“今儿到此为止。”

第二天刘建成睡到正午才昏沉沉地醒来,也应了他说的话,“酒不醉人人自醉”。下午他也没心思照看买卖,跟家待着出来进去的转磨儿。刘志仁说:“你吃错药了?怎么屁股跟安了弹簧似的。”刘建成拍拍脑门儿说:“昨儿喝多了。”

“昨儿喝多了也不该今儿闹啊?我没问你呢,买卖怎么样了?别净看着人眼馋。”

“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刘建成不敢让父亲知道他的复仇计划,赶紧把两人的事择开。

“在家待着就别晃荡了,把?子洗了,让你妈也喘口气。”

刘建成回屋抄起一堆?子去了卫生间,忙了一通家务,心里才稍觉安稳些。

晚上,他没吃饭就带着妞子走了,说这两天生意忙,可能回来晚点。到了饭馆他和老孙对了对账,随意看看原料的进价、每天的流水、成本的支出。刘建成心眼多,管理人员都是老关系也不放心,总会有意无意地看看账本,以防有人搞猫腻。

忙过饭口,顾客都走了,刘建成泡了壶花茶,悠哉悠哉地跟窗前喝起来。凭直觉判断,好戏就在今晚上演。果不其然,约莫十一点钟,南齐街两头对开过来三四辆红灯闪烁的警车,呼拉拉下来一群警察和工商,直奔“聚仙酒楼”而去。街上乘凉的人纷纷围过来看热闹,刘建成带着妞子也挤到了跟前。不会儿功夫,押出来好几个袒胸露背的三陪小姐,还有七八个狼狈不堪的嫖客。接着传来吴铭的叫屈声,警察连推带搡地把他押上警车的一瞬间,借着门口耀眼的霓虹灯,他看见了暗自得意的刘建成。直觉告诉他,准是这小子玩了家伙,不然警察怎么如此之快就发现了他的秘密。吴铭乘警察不注意,猛扑过去,照着刘建成就是一拳,刘建成往后一闪,拳头落在了躲闪不及的妞子身上。就听“噗”的一声,妞子掉地下了,刘建成急忙捧起妞子连呼再喊,可无论他怎么呼唤,妞子却再也没有睁开眼。

四十五

赵哲明这回可真慌了神儿了,儿子又是好几天没回家了,打电话也没人接。给女婿挂电话,建成说和他生意上没来往,赵哲明想托建成过去打问打问,细想又觉得不合适,有事找人家去了,您早干吗呢。她给女儿去电话,赵茹馨安慰母亲别着急,哥哥从来就不拿家当回事,指不定又去哪闲逛了。赵哲明觉着女儿说的有道理,兴许买卖又有了新起色也未可知。可仔细琢磨还是发现了问题,忙生意可以理解,为什么电话也打不通呀?赵哲明埋怨老伴儿:“你咋不着急呢?”吴国栋也窝火,儿子忒不象话了,他蹭的站起来说:“走!去饭馆找他。”他又恢复了军人的果敢威猛。

老伴儿这些年日渐柔弱,今儿突然恢复了老样子,赵哲明不禁喜从心生。这才是军人的作风,这才象将军的作派,她仿佛又找回了官太太的感觉。她包揽了出行前的一切准备,打电话叫车,为老伴儿换上可体的服装,锁好办公室房门,并亲自将钥匙挂在他的腰带上。离休前办公室是吴国栋唯一具有权威的地方,赵哲明可以因吃醋而闹翻天,但就是不敢蔑视这间办公室。今天她要让老伴儿重新记起辉煌的往事,帮他恢复逝去的威严。这对赵哲明来说大有好处,一来可以理直气壮地跟上级再讨些实惠,二来老伴儿的影响力也能对儿子的生意有所帮助。

俩人都准备好了,车子却迟迟不到,吴国栋憋着气,胸脯的起伏越来越快。赵哲明忙打电话问怎么回事,原来这些年吴国栋心里愁烦,即便出去散心,也不用配给的专车。他怕见所有熟人,家里这摊子烂事早在大院尽人皆知,就是见个新兵蛋子,他也觉得脸上无光彩。老干部局见他的车闲置不用,经常会借用一下,好满足其他离休老人的需要。开始都会打招呼,时间一长疲塌了,今儿有个老将军携亲带友去颐和园,他们没言声就调走了吴国栋的车,可偏偏他今儿就要用。

眼下老干部局的小车都派出去了,他们直跟赵哲明说好话,不行先调个面包吧,也是进口车,有空调。赵哲明觉得跌份,说我们都是老革命,有过大贡献的,怎么可以拿面包车来糊弄。老干部局的干部左右为难,只好耐心解释。

吴国栋不愿听老伴儿哩哩啦啦地讲道理,他抢过电话,扯开嗓子说:“我不信大院找不出一辆车,司令部没有找政治部,还没有给我去后勤部!”说完啪的一下挂断了电话。赵哲明一个劲儿的拱火:“他们就是看人下菜碟儿,离休了,就不把你夹在眼里了。”吴国栋说:“我若还在位,量他们也不敢小瞧。”

“就是嘛。”两口子难得你唱我和,赵哲明就势抱怨起来:“你当初若帮帮吴铭就好了,凭你的老关系,他的买卖还能做大些。”吴国栋说:“别提他,我有权也不会帮他。没出息,放着将军路不走,偏去下海经商,人都说将门出虎子,可咱家出了个什么东西!”

正聊着,门开了,是老干部局的干部,他陪笑道:“耽误了首长办事,真对不起,车子来了,快请去吧。”吴国栋找回了尊严,气儿也消了,在老伴儿的搀扶下出了门。看到门口停的车,吴国栋露出了笑模样,这是辆大奔,即便他在位也未必能坐得上。

一路感觉良好,赵哲明看看这儿,摸摸那儿,使劲找出是它主人的感觉,老伴儿若不离休,说不定这就是他们的坐骑了。奔驰车一路绿灯,顺顺当当就到了“聚仙酒楼”,门口的小姐以为是个大主顾,没想到下来的却是一对老头老太太。吴国栋抬头看看门脸,直眉瞪眼地问:“吴铭干吗呢?”小姐不知这是那路神仙,岂敢随便应答,慌着将他们领进酒楼,叫来了看摊的经理。

经理一身西装革履,断定二位是来替老板抹平是非的,点头哈腰地把二人请进雅座,又上烟又上茶。吴国栋看不惯商人的嘴脸,不耐烦地摆手说:“把吴铭叫来。”经理愣住了,结结巴巴地说:“您二位是……”

“我是他老子,不象话,好几天不着家。”

经理傻眼了,原以为是来捞老板的神仙,敢情是他的老爹老娘。他不知该不该如实道来,哼哈之间,脑子转了一圈儿,凭吴铭的路子该不会有问题,那最好先别让他老子知道。

“是这么回事,老板出差了,酒楼生意忙,他可能忘了跟二老打招呼。他办公室也锁着呢,您吃了饭再走吧,我这就叫人去准备。”

“算了,回来告诉他,就说家里还有俩老家伙呢。”吴国栋起身就走,赵哲明却左顾右盼,如此华丽的装饰她头次见到,心里直为儿子感到自豪,悄声说:“咱好歹吃点,反正都是自家东西么。”

“要吃你吃,我得走。”

赵哲明也不好留下来,跟着老伴儿出了酒楼,她还想到“聚朋酒家”去看看,吃不吃饭不打紧,要的是露露这张脸。老两口退了没关系,孩子们都成了气候,照样能受到世人的尊敬。过去讲革命资历,他们是百姓瞩目的中心,如今兴向前(钱)看了,他们还能跟街市上洋洋得意,脚步合着时代的节拍,在奔向共产主义的大道上永远也不落伍。可惜吴国栋对此不感兴趣,让她的愿望泡了汤。这也无所谓,坐着市面罕见的大奔驰,风风光光地兜一圈儿,多少也满足了赵哲明的虚荣心。

三五天过去了,吴铭还是没音讯,吴国栋这才慌了神,断定儿子出事了。八成是身体受了伤?回家养怕父母着急,极有可能就住在某家医院里?否则酒楼不会瞒他们的。赵哲明认为老伴儿分析的在理,她坐不住了,叫车去了酒楼。这回经理没法遮掩了,前两天公安和工商税务又来了,将酒楼的帐目全部封存,还把他叫去盘问了一番。赵哲明听说儿子被抓,马上跟经理大闹一场,后一琢磨不对,他不过是替儿子管事的,眼下要紧的是赶快托人捞儿子。她坐车飞奔回家,进门就说:“完了,吴铭让公安局抓走了。”

“为什么?”吴国栋还算沉得住气,没有惊慌失措。

“听说是酒楼用了三陪女,还有一些经济问题。你别慎着了,快打电话托人吧!”赵哲明急得快火上房了,吴国栋却愤恨地说:“为这种事托人我寒碜!”

“你好糊涂!”赵哲明没心思给老伴儿做工作,顺手抄起电话,拨号时手却停住了,他们的根基在军界,和公安局不搭边儿。猛然间想起有位战友的孩子在公安局,而且和吴铭关系相当不错,她忙翻出通讯录,赶紧拨通对方电话。阿弥陀佛!人家还真应了这事,说三天后给回话儿。

赵哲明转忧为喜,等待中忽又胡思乱想起来。吴国栋心里特踏实,说让这小子吃点苦也好,省得整天咋咋呼呼的。第三天晚上,托的人来了,人家甭提多重视了,母子亲自登门。吴国栋寒暄了两句,悄悄回了办公室,这事不光彩。赵哲明满心欢喜,以为儿子没事了,还盘算如何答谢人家呢。老战友的儿子严峻地说:“阿姨,案情复杂了,铭哥不仅仅是容留妇女卖淫,还牵扯出好多经济问题,现在是局里直接抓这案子,恐怕凶多吉少。”

“他会有什么经济问题?”赵哲明声儿都变了。

“听说是走私逃税的大案,还有点其它事。您眼下马上着手办两件事,先看能不能找到上面的人,然后再请个好律师,多花钱没关系,先了解清楚案情,才好对症下药。”那位老战友也说:“他赵阿姨,不是我们不使劲,实在是插不上手了。”人家说完便要走,赵哲明哪有心思留人说闲话。送走客人,她闯进办公室说:“事闹大了,你必须亲自出面。”吴国栋听明原由,说:“先请律师,问明案情再说。”托人办事谈何容易,小小不言的不用他出面,真捅了大娄子,他这半大不小的官,谁又肯替他顶雷?儿子平日接触的朋友,家庭背景都比他们宽阔,大难临头恐怕谁都得先择自己的骨肉。

打官司对吴国栋来说确是赶鸭子上架,没办法,为了儿子,所有老脸都得豁出去。他们心急火燎,律师办案却讲究按部就班,四五天后才给他们讲了确切案情:

“容留妇女卖淫是板上钉钉了,目前正是严打期间,算他赶上风口浪尖了。其次有人起诉吴铭欠债不还,数额高达三十九万。最要命的是检察院还连带查出了吴铭在某贸易公司任职期间,有数笔走私大宗货物、逃避关税的嫌疑。目前能做的只能是想方设法地弄清他是否为主要嫌疑人,不过据我分析,辩护成功的希望不大。目前咱们的法律程序尚不健全,好多环节律师都无法介入,但我会尽力而为的。”

律师的话给了吴国栋当头一棒,言外之意太明白不过了,他跟权力中心地带好歹混了几年,对其内幕了解甚多。儿子碰上这类案子只能自认倒霉,光抠法律条文没用,法官量刑实在是宽泛之极。同一罪行,一个情节严重或特别严重,案犯就有可能从十年牢狱生活走向死亡的深渊。法律留给权力的空间过于宽阔,即便再高明的律师,遇到权力膨胀时,也很难凭借律法条文拯救委托人。眼下只能听天由命了,但愿这个走私大案没有通达上天,但愿涉案人员的背景不至于过分强大,这样儿子或许能够保住一命。

赵哲明对律师摸棱两可的介绍极为不满,说我们花钱请您就是让您救我们孩子的,怎么能还没出庭就先打退堂鼓?律师苦笑了一下,没做回答。吴国栋理解人家的苦衷,说:“就这样吧,案情有什么进展,您随时和我们联系。”送走律师他才掰开揉碎地给老伴儿讲了其中的道理。

赵哲明傻眼了,她和老伴儿一直都是权力的受益者,当所有年轻人都必须上山下乡,他们却可以依靠特权为儿子铺设一条通往军营的大道。改革开放来临,平民百姓为发财无路而怨恨嗟叹,他们又能够轻而易举地让儿子下海办公司挣大钱。解放后他们得到的都是权力的恩惠,怎么突然间变成它的受害者了呢?吴国栋见老伴儿两眼发直,魂不守舍,赶紧拍拍她的后背,说:“你别急坏了身子,不是还没开庭审判呢吗,再等等看,或许老天能开眼?”

“我要法律!我要公平……”赵哲明说话了,翻来覆去就这么两句,她开始痛恨那个曾给他们带来数不清好处的权力了。它真是把双刃剑,享受它的同时也会随时受到它的伤害,远不如公平的法律让人踏实。

吴国栋无奈地说:“弄不好屎盆子都得扣在吴铭身上。”赵哲明似乎清醒过来了,神神叨叨地说:“找关系,捞儿子,你去打电话,不行就亲自拜访。我也不闲着,听几个练功的老姐妹说,广济寺里有神人,吉凶祸福一算一个准,再给佛祖烧三柱高香,准能保佑儿子平安无事。”赵哲明说完就去换衣服,老伴儿问她要不要车,她说不能坐公家车,那样对师傅不虔诚。

赵哲明马上打的到了广济寺,神人没找到,算命的倒有不少,可她看谁都象是肉眼凡胎。她正跟院里二乎着,一位瘦老头过来问:“大姐来问凶吉的吧?”赵哲明眼前一亮,心说这准是那神人,不然我没开口他怎么就知道我想的是什么呀?

“我给您算一卦吧。”

瘦老头故做玄虚地端详一番说:“从您的面相看,您遇到两院之灾了。”

“两院?”她一时没弄清哪院跟哪院。

“医院的迹象不显明,八成惹上官司了。”瘦老头察言观色后已断定她算卦的原由。

“神仙师傅,您给算算我们的情况会怎么样?”赵哲明多个心眼,没说实情。

“那就看您是否心诚了。”瘦老头开始东拉西扯,上自天文,下自地理,让人听了既觉恍惚离奇,又依稀能看到些希望,细一想还是把握不大,一切全在此诚心。赵哲明稳定了下情绪,给钱吧,谁能白白给您算命,而且又是那么准。瘦老头开口要888元,说这是个吉利数。赵哲明没带那么多钱,人家又降到了666元,说再减钱卦可就不灵了。赵哲明有整有零地给了人家,又烧了三柱高香,跪在佛祖面前祈祷一番才离去。她顺路将正上课的女儿叫出来,告之哥哥惹了官司,让她马上请假回家。赵茹馨跟母亲回到家,好么!家里全乱套了,检察院来了三辆车,屋里全是他们的人。吴铭的房子被撬开,人家正在翻箱倒柜地找证据呢,吴国栋两口子傻了眼,赵茹馨也不敢说话,这分明是抄家来了。吴国栋做贼心虚,心说遭报应了,文革中抄了刘家,今儿轮到自己了。好在这些人给他留足了面子,该拿的拿走了,不该拿的都放回了原处。

人家折腾完了,天也快黑了,赵茹馨忙着给父母做饭。吴国栋丢尽了脸面,开始抱怨:“早不听我的,偏去下海,钱难挣,屎难吃,钱要好挣那准出事。”赵哲明也后悔不迭,可事已至此,再说什么也晚了。她还不甘心,就是倾家荡产也得救儿子。逼着丈夫给旧相识打电话,人家回信也诚恳,说此案惊动了上面,院长也做不了主,大家都得混碗塌实饭。赵哲明只剩下呜呜哭泣的份儿了。

四十六

赵茹馨服侍父母吃了、洗了、睡了,才想起给丈夫打电话。说哥哥出事了,你快来吧。刘建成既不敢假装惊讶,也不敢不闻不问,心里窃喜,嘴上却不动声色地问是怎么回事。赵茹馨只说你快来,刘建成岂敢耽搁,放下电话马上开车去了丈母娘家。一见媳妇就吓了一跳,她阴沉着脸,好象刚刚哭过。刘建成心说坏了,不然凭老丈人的关系,吴铭顶多受点洋罪。他把媳妇拉到沙发上,问明原由后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儿,凭天地良心发誓,报仇雪恨仅是气话。赵茹馨情急心切,拉着丈夫的手说:“快找找三蝎子吧,看能不能把我哥哥捞出来?”

刘建成动了恻隐之心,说你先照顾好父母,我这就去问问,他不敢让赵茹馨跟着去,万一露馅儿麻烦就大了。刘建成把三蝎子约到“聚朋酒家”,问能不能把吴铭再捞出来。三蝎子骂道:“你丫以为法院是我们家开的?说判谁判谁,说放谁放谁。告诉你,这案子闹大了,早移到市检察院了。”

刘建成犯起愁来,再三叮嘱三蝎子千万不能走漏了风声。三蝎子点着他的鼻尖儿数落道:“建成,让我怎么说你呀——他禽兽不如自有他应得的报应,你从中插一杠子算怎么回事?吴家可是有背景的,捞不出儿子也能打探出虚实。我提醒你,到时候可别把我扔出去。”

“放心,所有麻烦我一人扛。”刘建成反倒踏实了,他不能承受自责的煎熬,咬着牙根儿说:“捞不出算了,丫早就该死,自当替我奶奶偿命了。”

刘建成驾车返回了丈母娘家,极力控制着杂乱无章的心情,装作闷闷不乐地说:“没戏了,三蝎子是区法院的,你哥的案子由中院管。”刘建成顺手搂过媳妇,任由她抽抽搭搭的哭泣。

直到夜深人静,刘建成才离开岳母家,妻子没跟他回去,她得守着失魂落魄的父母。分手时刘建成拥抱亲吻了妻子,久久不愿松开,仿佛意识到这是俩人最后的一吻了。事情明摆着呢,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岳父岳母早晚也能打探出内幕,到那时一切都会变成未知数。现在唯一的期盼就是希望二老能够理智的看问题,实事求是的说,毁灭吴铭的不是他刘建成,他仅做了情理之中的事。假如吴铭不是咄咄逼人,假如吴铭有些微的忏悔,他也决不会将仇恨化为行动。话又说回来,以吴铭的贪婪,命中注定是要走向死亡的,不同的仅是时间早晚而已。

刘建成一路想着,仅凭习惯动作躲避着行人和车辆。回到家他一头扎进卧室,躺在床上一支支地抽烟。刘志仁觉得有些不妙,这两天儿子总是鬼鬼祟祟的,家中也是怪事迭出,妞子一直好好的,前几天说死就死了,连点征兆都没有。那天夜里建成捧着妞子的尸体回来时,他的情绪就不对,随后几天也像是魂不守舍,莫非他遇到了什么大麻烦。不行,得问问他怎么回事,茹馨回娘家无所谓,但不能两口子谁也不言语一声呀?他抽了支烟后,轻轻推开了儿子的房门,刘建成马上坐起身。

“出什么事了?”

“没……没什么事,就是有点小麻烦。”刘建成支支吾吾,眼睛不敢看父亲,这事分明是闹大了,眼下任谁也控制不了局势了。

“还是有事——跟老爹就别藏着掖着了。”

刘建成低头沉思,斟酌再三,也仅仅说了他无意中追讨欠款而引发了吴铭的走私大案,案情之严重,可能得掉脑袋。

刘志仁连连咋舌,他就不明白,为什么这辈子老有麻烦事跟在屁股后头。这能怨谁呀,而且居然又是欠债不还。沉默了好一会儿,刘志仁勉强说道:“那这是一笔三角债了,我看你也不必忧心忡忡了……那小子不是玩意儿,我都不记恨他了,他还没完没了。”父亲的话多少给了刘建成一丝安慰,有了家人的理解,他好象就不再惧怕任何不可预知的后果了。

第二天清晨刘建成早早起来了,没惊动父母,也没洗漱,叼着烟袋来到庭院。妞子就埋在了柿子树下,他原想立块石碑木牌什么的以示纪念,母亲却说算了吧,心里别忘了它就是了。刘建成没再固执己见,相伴十年的爱宠,想忘也忘不了啊。此时他真真是心乱如麻,忽然疑神疑鬼起来,妞子的惨死看似偶然又必然,该不是什么厄运的预兆吧?

对于所有案件,律师本应自始至终参与调查取证的过程,以便为开庭辩护取得证据。但吴铭的案子却出了意外,随着案情的进展,律师被告知这是个典型案件,走私逃税已然成了气候,上面有精神,必须从严从重尽快处罚,否则不足以杀一儆百。相应的批示对法院审理案件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尚未开庭已然就充满结论的气氛。律师收了相应费用,却无法为委托人提供切实有效的服务,心里不免有些内疚。他只能尽其所能地将案子的来龙去脉搞清楚,好给委托人一个比较满意的答复。

第一次与被告见面,吴铭就不停地喊冤,说是有人陷害他。他已经失去了刚进来时的狂傲,本以为弄俩三陪女,顶多跟拘留所遛个弯儿就能大摇大摆地出去重操旧业。谁知几天后他接到了追讨欠款的起诉书,这下麻烦了,生意摊的太大,一时半会收不回现金,看来只能在拘留所待几天了。至此他仍然胸有成竹,欠债不还早已蔚然成风,谅那法院也奈何不了他。几十年来,在舆论和宣传的影响下,追讨欠款分明成了黄世仁的化身,而债务人则多少愿以杨白劳自居,仿佛我欠了债我就是受害者。

多少企业欠下贷款不还,领导照样大吃大喝。被债权人堵在办公室,便摆出一副无赖相儿,说我们没钱,工人得吃饭,好象他比债权人还有十倍的理由。

类似的事吴铭见多了,区区三十九万何足挂齿。他跟拘留所吃得饱、睡得着,酒楼的伙计不断送钱来,高级香烟从未断过档。唯一不便的是环境太差,天热,不透风,外加蚊虫叮咬。他从没受过这种洋罪,心里琢磨着出去后得好好享受一番,最好弄俩没开苞儿的漂亮妞儿,一左一右伺候着……然而好梦不长,一天上午,他突然被警车带走,三拐两转的到了一个秘密处所,被关进了一间单人牢房。吴铭吓坏了,这肯定和弄娘们、欠债不还无关了。不用多想,自己的事自己知道,在某贸易公司他们走私了多少货物,否则哪来的这么多钱开个若大的酒楼。接着就是检察院和纪委的调查,吴铭蔫儿了,交待吧,不然过不了关。静下心来前思后想,他觉得忒蹊跷了,一环套一环的怎么就那么巧,背后肯定有人捣鬼,所以见到律师他就喊冤。

律师和吴铭都意识到了追讨欠款是此案的转折点,吴铭断定李哥背后肯定有刘建成的指使,他们在合伙陷害他。律师按吴铭提供的线索找到了李哥,李哥不知内情,拿出借据,说刘老板向我讨欠款,我当然得追吴铭了,他赖着不还,我起诉也理所应当。律师又找到了刘建成,证实了李哥所言。但刘建成不过是个小老板,他仅仅牵涉一个债务纠纷,看来追讨欠款仅是偶然因素。至于走私大案,律师没能了解到更详尽的情况,它牵扯的范围太广,涉及的人员既复杂又敏感,而且吴铭确实参与了作案过程,如此看来只能依势发展了。

开庭了,吴国栋夫妇在女儿的搀扶下来到了法庭,刘志仁出于礼貌也跟儿子到了法庭。法庭的神圣庄严自不必说,吴铭往旁听席扫了一眼,他想找到刘建成,追讨欠款肯定是他的主谋。他原打算给刘建成暗地里玩家伙,通过第三者搞来他的资金,到时候还不还的随它去,反正也没和刘建成直接过手。没承想偷鸡不成蚀把米,看来真是小瞧他了。吴铭没发现刘建成,只看到了黑乎乎一片人,他们和法官、公诉人、律师一样表情严肃。凝重的气氛从四面八方压向吴铭,这是一种不祥之兆,他不由得心惊肉跳,两腿发软。

检查官宣读完起诉书,吴铭就知道自己完蛋了。走私逃税他仅是个小头目,检查官却把大部分罪行归在了他头上。证据也充足,许多票据上都有他的签名,他也确实得到了不少好处。至于其他重要嫌疑犯,法庭要另案审理。起诉书搀杂了过多富于感情色彩的语言,这不是好兆头,它分明在营造一种氛围,以使法官判决的候时可以轻而易举地加上“情节严重”或“情节特别严重”的限定语,这些限定语往往在判决中起到决定命运的作用。

辩论开始,律师对容留妇女卖淫罪辩解的比较充分,对追讨欠款的民事诉求也做了合理的说明,惟有对走私大案他显得无能为力。律师拿不出吴铭不是主犯的有力证据,而公诉人手上则有许多吴铭在相关材料上的签名。

“完了……”吴铭理智崩溃了,但仍强打精神,想听清楚最后的判决。

辩论几乎成了一边倒,律师的辩解苍白无力,他无法说明走私案核心内幕的决策过程,以使当事人摆脱主犯的嫌疑,所谓另案审理他更无权过问。看样子吴铭只能充当替罪羊了。
……

宣判开始了。

“……组织容留妇女卖淫……判处五年徒刑……

……走私逃税数额巨大,情节极其严重,依法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民事诉求另案审理……”

赵哲明“啊”的一声昏厥过去,吴铭闻声则瘫倒在地,两位法警上前架起他。法官问他还有没有需要说明的问题,吴铭只是一个劲儿的喊冤。法官见他精神已经崩溃,只好让法警将他押回拘留所。临出门时吴铭仍然挣扎着喊道:“我冤枉……冤枉……”

上诉是唯一的救命稻草,但吴铭的律师依然没有回天之力,驳回自在预料之中。吴铭最后一次和亲人见面,还是吴国栋托了好大的人情。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吴铭临死之前却除了喊冤,就是说刘建成害了他。刘吴两家的恩怨留给他的记忆太深刻了,他执意认定是刘建成害他走上了不归路。吴国栋夫妇还算理智,以为儿子吓昏了头,赵茹馨也说哥哥糊涂,建成即便有此心也没此力。吴铭一个劲摇头,他怎么也忘不了被抓走时刘建成那副得意洋洋的嘴脸,见父母和小妹执迷不悟,他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哭诉道:“求求你们了,断了刘家这门亲吧,他和咱们真的势不两立。”

吴铭被带走了,赵哲明哭得死去活来,赵茹馨也是泪流满面,母女俩忍不住抱头痛哭。吴国栋呆呆地立在那儿,眼前的生离死别,令他想起几十年前的往事,当年的欠债不还让他失去了父亲,今日的欠债不还又引发了儿子的走私大案。冥冥之中仿佛又回到了原来的出发点,内心忽然疑窦丛生,竟对生活失去了应有的判断力。

刘建成一直坐在汽车里抽烟,他没敢进去和吴铭见最后一面。见岳父岳母和媳妇相拥而泣地出来了,他急忙上前架住岳母的胳膊。此情此景,他心里也不是滋味,不期而遇的走私大案不但把吴铭送上了断头台,也使他的十三万元打了水漂儿。国家没收了吴铭的所有财产,私人债务只能自认倒霉,法律还不曾规定私有财产与公有财产具有同样的神圣不可侵犯性,他无法从吴铭的财产中取得相应份额。只有想到九泉之下的奶奶从此可以瞑目,他才觉得十三万元算不了什么了。

刘建成把老人送回家,还未坐稳,干休所就送来一封信。吴国栋顺手接过来,赵哲明双眼突然放出异样的光彩,神神兮兮地惊呼道:“快给我!准是吴铭的特赦令,我们给国家卖过命……对!党和政府想起了我们的功劳。”赵茹馨吓坏了,抱住母亲说:“妈,您别这样,我害怕。”吴国栋扫了眼信皮儿,是弟弟写来的,他现在已没了任何顾虑,随手把信扔给了老伴儿。赵哲明拆开就读:

“大哥,近来可好?吴明到北京生活习惯吗?他去了以后,大嫂终于可以放心了,吴明再傻再?也是咱吴家的骨肉,别让养老院怠慢了他。我生活没问题,是五保户,你不用惦记。有一事我得说一下,怎么可以和刘家结亲,他与咱有杀父之仇,你革命一辈子难道忘本了……”

赵哲明突然从幻想中惊醒过来,一把将信扔到吴国栋脸上,颤微微地说:“好哇你吴国栋,你居然把那野小子接到了北京!他……也敢叫吴明……啊!他方死了我儿子。吴国栋,你赔我儿子!”赵茹馨摇晃着母亲的手说:“妈,这不相干!”

吴国栋强忍着被激怒的感情,怒视着赵哲明,一言不发。他不能再说话了,真担心她会疯了。赵茹馨示意丈夫快把父亲劝走,她怕父亲经不住母亲的羞辱,二老若再吵起来,这个家就完蛋了。刘建成搀着岳父进了办公室,吴国栋躺在沙发上,似乎用尽全身气力发出了一声哀号:“命该如此呀!”接着又是摄人心魄的长叹。

四十七

太阳迈着稳健的脚步,穿过地平线上的房舍、疏林,缓缓走向中天。昨晚的秋风秋雨荡涤了古城的阴霾,阳光毫无遮掩地洒向了大地,拥抱着静谧的将军楼。

向阳窗前,吴国栋久久伫立着,尽管昨晚服了安眠药,他还是早早就醒了。药物能催人入眠,但却无法安抚人的情感,即便在睡梦中,他仍然疲惫不堪地一步步记起逝去的岁月。革命生涯的起点和终点何其相似,从失去父亲,失去家庭,经过一番苦斗,最终也没逃脱命运的摆布。战火中洗礼过的军人从不惧怕死亡,亲眼所见的就是多少鲜活的生命突然终结在血腥的战场,然而死神的再次降临却震撼了他的心。儿子是人本能的期望,假如他以另一种方式走向死亡,吴国栋也会悲哀,也会忧伤,但不会震惊,人生起点与终点的重合彻底摧垮了他的精神世界。他和同路人奋斗一生,无非是想改变这个世界,到头来他却蓦然发现,历史的进程原来自有它的规律,其基本价值观一旦形成,便很难再退出历史舞台。人为的干预无能为力,它的生命就如同冉冉升起的太阳。太阳有时被阴霾遮蔽,有时被乌云阻挡,但太阳永远是太阳。

吴国栋颓然坐回沙发,他曾有过的豪情仿佛正在嘲笑他,他害怕这种嘲笑,这比单纯的失去儿子更让他感到恐怖。

女儿轻轻推开房门,端来滚热的豆浆和面包。“爸,吃一点吧。”赵茹馨眼圈红肿,满脸憔悴。

“建成呢?”吴国栋弄不清为什么会问起女婿。

“回家了,孩子也需要照顾。”

“他的买卖怎么样了?”

“有我公公照看呢。”

“哦,你公公……”吴国栋似乎想起了什么,没再说话。吃过早点,来到客厅,儿子的房门打开着,他忍不住凑上去。赵哲明已把这里布置成灵堂,吴铭的遗像端端正正的摆放在写字台中央,刚刚点燃的三柱香冒着袅袅的青烟,老伴儿正为儿子摆放早点。吴国栋无声无语地退回到客厅,点了支烟,无力地倒在了沙发上。

“砰——砰——砰”房门轻响三声,有人来了,好象害怕惊扰了主人。

赵茹馨开了门,是辩护律师。他受吴家重托,最终也没能挽回吴铭的生命,案子虽然结了,有些事还需要交待一下。赵哲明出来了,将律师让到沙发。没有寒暄,没有客套,律师开门见山:

“经过调查,吴铭所说刘建成陷害他,原则上不成立。具体情况是这样的,刘建成借给李某某十三万,李某某借给吴铭三十九万,借期一年。实际只有整数,零头是30%的利息。吴铭因容留妇女卖淫而拘留期间,李某某起诉追讨欠款,由此引起公安局和检察院注意。李某某追讨欠款确实受到了刘建成的压力,至于刘建成是否在借机报复那就不得而知了,因为借款期限确实已到,追讨欠款当在情理之中。至于吴铭所说的他与刘建成有血海深仇,这不是我职责范围的事。你们还有什么疑问吗?”

“高利贷?建成放了高利贷,还要落井下石。好歹毒的姑爷!我怎么就没发觉呢?”赵哲明神思恍惚。吴国栋还算清醒,问:“刘建成知道李某某的钱又借给了吴铭吗?”

“对不起,我不是私家侦探,这也不是律师的职责。”

“谢谢您的帮助。”吴国栋礼貌地和律师握握手,意在结束谈话。赵哲明却叫喊道:“吴铭说得对,刘建成没安好心!他父亲当年放高利贷害死了我们爷爷,如今他又放高利贷害死了我儿子,天理何在?天理何在?”律师平和地说:“30%的利息是私下约定,契约上写的都是整数,法律只能以契约为准。再说私人借贷利息本身就比银行高,即便超出允许范围,法律也只是不承认多余的那部分,法院没理由追究他们的刑事责任。”

“阴谋,欺诈,刘建成害死了我儿子!”赵哲明已然失去理智。吴国栋赶紧冲律师努嘴儿,示意他马上离开。

律师尚未消失在门口,赵哲明那位老战友带着警察儿子已来到跟前,娘俩悄悄透露了一个秘密:事发前,确有人给公安局和扫黄办打匿名举报电话,如果吴铭没有得罪其他人,很可能是刘建成所为,刘建成追讨欠款好象也是火上浇油。

赵哲明目瞪口呆,断定女婿就是吃人的恶狼,不由得冷笑道:“好一个姑爷!——铭儿,妈对不起你!”赵茹馨抱住母亲说:“妈呀,您不要混在一起说好不好,要了哥哥命的是走私大案,跟建成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他不挑事,检察院能发现走私案吗?现在你还护着他!告诉你赵茹馨,今后是有他没我,有我没他,要他要我你看着办吧!”

赵哲明容不下女婿了,逼着女儿马上离婚。赵茹馨苦苦解释着:“不怪建成,人家说的也仅是猜测……”

“你想等他拿刀子架在妈脖子上才相信?”

赵茹馨无话可说了,猛然间想起父亲,转身恳求道:“爸,您说怨建成吗?”吴国栋多少还明白,儿子的死与女婿的确没关系,两人就算水火不相容,建成也没本事要儿子的命。尽管如此他还是无法开口,担心老伴儿发疯是一方面,愧疚同样压迫着他的神经。怨只能怨他鬼迷心窍,报仇!报仇!从参加革命起就抱定这个信念,而且将它灌进了儿子的骨髓。其实人生还有比这更显明的道理,为什么早不和儿子多讲讲呢?以至于最后报应在了自己头上。

赵茹馨悲痛欲绝地哭诉道:“爸,您说我该怎么办?”

吴国栋愧疚难挨,他痛苦万分的时候,女儿抚慰了他的心灵,女儿需要帮助的时候他却无能为力了。老伴儿的固执由来已久,连他前妻都容不下,何况是被她认定害了儿子的女婿了。吴国栋喟然叹道:“闺女,命中注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

“好,我离婚,我离婚。可你们想过没有?我也有儿子,我儿子怎么办?”

“听妈的话,孩子咱不要了,他是刘家的骨血,和咱没长在一根藤上。”赵哲明断然替女儿做了主。赵茹馨只能以泪洗面,她不能再违拗母亲的意愿了,哥哥的死已然摧毁了她的精神世界,她若再一意孤行,岂不要了母亲的命。

眼下赵茹馨想的是怎么面对丈夫和公婆。

四十八

秋风萧瑟中赵茹馨和刘建成走出了街道办事处。

“还能看看儿子吗?”赵茹馨不敢正视刘建成。

“怎么不能。”刘建成脸上看不出有多少悲伤,离婚带给他更多的是思考,翻来覆去地想过了,即使面对上帝他也是坦然的。

两人并肩走向杨柳胡同二号院,刘建成问:“家里的东西怎么处理?”他是生意人,离婚过程中,赵茹馨还没来得及考虑财产,他不想弄笔糊涂帐。

“随身用的我带走就行了,家得象个家样儿,再说还有儿子呢。”

“常回来看看吧,我怕孩子忘了你。”刘建成只有想到儿子,心里才涌出一阵酸楚。他们下意识的绕开南齐街,穿小巷走进杨柳胡同,无论“聚朋酒家”还是“聚仙酒楼”,都会让他们想起不久前的悲剧,以及悲剧背后的恩恩怨怨。

二号院对他俩来说的确不同寻常,一个在这里度过了幸福童年并留下了悲惨的记忆,一个在这里消受了美好的青春又最终尝到了它的苦涩。没有谁能给他们解答困惑,分手对两人同样苦不堪言。

刘志仁夫妇万没想到两家人最终还得分道扬镳,二老不明白,为什么吴家就不能成全这对无辜的孩子?吴忱光最初听到两人要分手的消息时,曾哭泣着哀求儿子:“说两句好话吧!茹馨走了孩子怎么办?”刘建成能说什么,分手不是他提出来的,也不是茹馨的意愿,他们被裹挟着卷进了一场悲剧,责任不应由他们承担。刘利平也百思不得其解,只好用门不当户不对来安慰愁眉苦脸的父母。

他们跨进了二号院,赵茹馨忽然放慢脚步,想让建成先进去和父母说个明白。刘建成进了堂屋,父母和姐姐、姐夫正围着童车里熟睡的孩子,家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发问。刘建成说:“全了了,茹馨还想看看孩子,随身用品也要带走。”

“茹馨在哪儿呢?快让她进来。”吴忱光愁苦的声音里夹带着些许兴奋,可怜的孙子能再见见母亲,做奶奶的当然高兴。

“妈,我在这儿呢。”赵茹馨应声进来,垂着眼皮,不敢正视公婆姑姐。抱起睡梦中的儿子,想说几句话,又怕惊扰了他的美梦,就这么轻轻地抱着,微微地摇晃着。

许久、许久,她才说话:“我走了后,您二老就多操心吧。”刘志仁夫妇啜泣着,不停地点头。刘建成不忍目睹母子分别,去卧室收拾东西。赵茹馨明白,既然母子必定要分开,那多抱几分钟也没多大意义。乘儿子还没醒,她重又把他放回了童车,儿子若一旦醒来,无论是哭是笑,她都会更加难过。她抹着眼泪进了卧室,刘建成已把她的东西装进了提包,她十分留恋地四处看着,忽然发现了那张白塔下的合影,恳求道:“把它带走行吗?我那张已经弄丢了。”刘建成没说话,摘下镜框,塞进提包。两人互相看看,一前一后出了门,谁也没再说话,默默地穿过堂屋,穿过庭院,走出街门。

“别忘了孩子,那是你我的骨肉。”

“我不会抛下他,但我也不能抛下我的父母。我不怨你,你也别怨我了。”

“那怨谁呀?”

“不知道。”

2006年6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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