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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 家 不 冤 (一)
李她娜



“志仁兄,几十年没见了,您可好哇?”和刘志仁打招呼的是位年近六旬的军人,他个头儿不高,但气宇轩昂。普通的的卡面料军装,领章帽徽也不扎眼,但与众不同的是岁月刻在他脸上的沧桑和架在身上的将校呢大氅,还有紧随其后的警卫员。过往行人好奇地看了他几眼,然后小心翼翼地从旁边绕了过去。

刘志仁正和卖粉条的商贩讨价还价,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先是一激灵,抬头看时,不由得吓了一跳。真是“冤家路窄”,怎么会遇到他了?早就听说吴国栋回家来了,好象县革委会主任还亲自到小河口村看望了他们。这些日子刘志仁就一直尽量躲避着吴国栋,尽量少出门,好在过了小年儿,队干部发了善心,没再逼迫他们这些“黑五类”下地干活。刘志仁辛苦一年,分红拿到手的现钱只有四、五十元,这是一家三口全年的零碎嚼用。日子得过下去,年节也要过得去,他跟老伴儿要了五元钱,一大早便赶到城关集市,心里左盘右算,先割了一斤肥膘肉,又买了十来个鸡蛋,新鲜的韭黄称了一把,五百响的爆竹要了一挂。原打算给儿子买半斤糖果就回去的,忽然看到了摊儿上的白薯粉,心想炖一锅猪肉粉条是个不错的菜,既解馋又下饭。儿子正长身体,白面饺子你喂不饱他。谁知道就这么会儿功夫,他竟遇到了老冤家。

刘志仁本来就是商人做派,见了气宇轩昂的吴国栋,更显得猥琐矮小。他哼哼哈哈的说不出一句整话,甚至不敢正视吴国栋直逼过来的目光。

“又赶上年关啦,听说你闺女有出息,她没过来帮你一把?”吴国栋站住脚,显然是想和他多搭讪几句。腔调不阴不阳,表面的关爱呵护下是发自心底的嘲弄。行人纷纷围拢过来,不明就里地瞧着他们发呆,警卫员急忙挥手驱散围观的人群,不耐烦地说:“散了,散了,有什么好瞧的?”他得为首长的安全负责。

刘志仁象做错事的小孩子,满脸羞得通红。心说你吴国栋不要欺人太甚,那笔陈年老帐,你莫非还要记恨一辈子!

吴国栋倒背双手,横在街头,看样子他还想给对方弄点儿难堪,至少也得让他弄明白,今日之中国到底是谁家之天下。他冷笑道:“我的大老板,该过年了,怎么出手如此寒酸呢?”刘志仁羞愧地垂下头,既害怕对方无情的嘲弄,又害怕围观者冷漠的目光。他们麻木不仁的眼神儿,或许转瞬之间就会变成愤怒的火山。假如吴国栋当场戳穿了他的身份,再煽风点火地鼓动几句,专好起哄架秧的老百姓肯定不会放过他。对此刘志仁深有体会,“文革”中所有遭遇都说明了这点——谁跟谁也无冤无仇,群情激愤下就会有人大打出手。打完了、闹完了,大家一哄了之,谁也不用承担责任。刘志仁为避免成为众矢之的,赶紧学黄花鱼——溜边儿,低头耷脑地混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冬日的太阳尚未爬上中天,年货也还没置办齐全,刘志仁却不得不离开了城关的集市。回家的路上他依旧心惊肉跳,不时慌里慌张地向后窥探,看吴国栋是不是跟在后面。这个老冤家看样子是真记仇,事情已然过去快四十年了,他还是没忘掉那场官司。想起四十年前的官司,刘志仁心里就不由得一阵阵发紧,满以为胜券在握的,没承想却闹了个两败俱伤。事过之后,刘志仁什么时候想起来都是后悔不迭,他至今也弄不清年轻时何以会那么冲动,脑瓜子一热,竟不管不顾地找上了吴家的门。碰了软钉子还不知反悔,又鬼使神差地把吴家告到了县衙。

刘家是老实巴交的生意人,多少年没和老街旧坊的红过脸,做生意借进贷出的事时有发生,大家凭着商业信誉,到期都能顺顺当当的还款。遇到手头不宽裕,利息多一点,彼此认可也就无所谓了。当然了,做买卖有赔有赚,偶尔也会有因经营不善而拖欠债务的,但过后都能想着尽快连本带息地补齐。经商必有风险,遇到资不抵债怎么办?那也有规矩,只要您不是恶意拖欠,可以请来商会的头面人物,他招集有关商号老板,大家核准一下相应资债,确实无力偿还了,那就暴股吧,也就是现代商业的破产。暴股后,债主按相应的份额各拿走一份儿,但不可以连窝端,您得给事主留下碗饭。

刘志仁也是年轻气盛,竟没跟父亲商量,自己就拿了大主意。没承想官司打了个天昏地暗,吴家一死一残一亡,刘志仁也没讨到丝毫便宜。老父亲活活气死,跟吴家结下了生死冤仇,老家没法待了,他只好变卖家产,带着母亲逃进了北平城。

刘志仁一路上胡乱回忆着久远的往事,心里越发惴惴不安。乡下过年的气氛一向浓烈,树木稀疏的村落上空,时不时就会炸响几声震耳欲聋的爆竹,咔啦啦的回音在田野上空飘来荡去。正午时分,刘志仁才回到小河口,他没敢穿大街回家,因为吴家就住在十字街口。吴国栋的瘸腿弟弟可不是好惹的,他们刚回来时,正是批斗“黑五类”盛行的年月,吴瘸子差点要了他的命。那几年刘家人没少受迫害,挨的打骂不计其数,人遭罪不说,连家养的鸡鸭也跟着倒霉。以后形势好转,随便打人的现象没了,可刘志仁见到吴老二还是不由自主地打哆嗦,上下工他宁肯绕道也得避开吴家宅门。说来可笑,吴家门里并没有五大三粗的奘汉,奶奶是小脚老太太,被吴国栋抛弃的媳妇,性情也还善良,解放后她带着傻儿子吴明始终守在婆婆身边,宁死不肯改嫁。吴老二瘸着腿,连走道都不利索,但他却仗着在京城做官的大哥,几乎是人都不放在眼里。也难怪,逢年过节连县太爷都会拜访他们家,村干部更甭说,谁也不敢给吴家脸子瞧。

刘志仁回到了家,这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两间烂草棚子。核桃大的碎砖头块垒就的墙上架着四五根脚踝粗的檩条,铺层秫秸,压层素泥,这就是家。刘家在十字街口原是有一处前出廊后出厦的宅院的,刘志仁逃离老家时没有卖掉,小河口毕竟是他们的根,将来说不定还有回来的那天呢。土改时吴国栋是部队的团长,他顺路回家探望母亲,悄悄和工作组打了招呼,希望能把刘家的房子分给他们。工作组不敢小觑,何况吴家当年确实赤贫,就这样,刘家的宅院顺理成章地变成了吴家的住房。

老伴儿吴忱光正数落着顽皮成性的儿子刘建成,这小子昨晚拿手电筒掏麻雀,把人房檐儿踩塌了,今儿一大早就让人找上了门。吴忱光说了一大车好话才把乡亲打发走,再看那手电筒,早没了电。手电筒是老两口从京城带回来的,买两节电池,平时都舍不得用。刘建成毫不理会母亲的叨唠,正盘腿坐在炕头撕扯着一只死麻雀。身旁是窗台,窗台上架着个精致的镜框,里面有张六寸的旧照片,前边有群孩子,背景是北海的白塔。镜框上站着一只虎视眈眈地花喜鹊,它见刘建成撕下条肉,未等主人招呼就跳上了主人的膝头。“回去!臭妞子。”刘建成训斥着花喜鹊,妞子极不情愿地又跳上了镜框。“来吧。”刘建成捏着麻雀肉晃了晃,妞子才重又跳上主人的膝头,一口吞下了麻雀肉。“香一个。”“喳喳喳!”刘建成嘿嘿乐了。

刘志仁进门谁也没理,把书包往桌上一扔,一声不响地卷了泡儿烟。闻到旱烟味儿,刘建成来了精神,索性把死麻雀扔给了妞子,转身从父亲衣兜里掏出了塑料烟盒。

“你就甭学好。”刘志仁批评着儿子,但并没有阻止他。儿子十来岁就离开了京城,这几年跟着他们可受了不少罪,平常只要他不出圈,刘志仁从来都是听之任之,他实在不忍心再对儿子严加管教了。好在老家远离大城市,小河口距县城也有二十来里路,民风还算淳朴,男孩子长大了,抽两口旱烟不算什么框外事。但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儿子居然从怀里掏出个大烟斗来,他好象知道老爹就得说他,不言不语地往烟斗里装着烟叶,翘起的嘴角隐隐露出一丝坏笑。刘志仁上前一把夺过烟斗,呵斥道:“你也忒不象话了吧,小小年纪就用上了这玩意,你??你到哪算一站呀。”

刘建成嘿嘿笑了,不紧不慢地说:“这是咱村那老和尚送给我的,您别说没收就没收,好歹它也是个礼物。”说着,他从父亲手里拿过了烟斗。刘志仁说:“他是什么好东西,老不正经,专门调唆小孩子。”刘建成点燃烟斗,狠命地吸了一口,辩解道:“您怎么也信他们的话了,跟您说吧,老和尚绝对是好人。”吴忱光问:“你们说的是谁呀?”刘建成说:“就是河边住着的老光棍,据说人家是五台山上正儿八经的和尚,可公社硬给他扣上了‘三反分子’的帽子。”

吴忱光对和尚不和尚的不感兴趣,想起儿子昨夜里的发废,又忍不住唠叨起来:“我说的话你就甭听,早晚有惹出事的那天。”刘建成说:“您是让他们整怕了吧?不就掏个麻雀么,有什么呀!”“可你跟外面抽烟,引着火怎么办?”刘建成不言语了,心里却仍然气不忿儿,他没象大人似的整天背着沉重的政治包袱。刚回来时,生产队三天两头批斗父母,搁一般孩子,精神早就崩溃了。刘建成却偷偷记下谁打骂过父母,过后想方设法地去报复。他知道自己没法正当防卫,只好进行暗地破坏,吴国梁家养的母鸡,他至少偷偷弄死过三四只,吴家的自留地他也没少去糟践。

刘志仁还想着遇到吴国栋的事,又是年关了,他担心仇家会借机找麻烦。吴国栋若跟村干部悄悄嘀咕几句,准让他大过年的吃不了兜着走。

“就买回这点东西?孩子吃的糖果也没有。”吴忱光翻腾着老伴儿买来的年货,她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日子再艰难,也愿把春节过得有声有色,她以为老伴儿舍不得花钱呢。

“你心气儿倒蛮高的。”刘志仁解释不清内心的恐惧,他跟吴家结怨的事从没向老伴儿透露过。吴忱光气呼呼地说:“人得到哪说哪,该花就得花,你不花也剩不下。”吴忱光生在北京,长在北京,城头变换大王旗对她来说早已司空见惯,老百姓过日子岂能拿它当风标。再说解放前谁家不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可那些卖苦力的穷老百姓照样自己给自己找乐子,兜里有两块现大洋,填饱肚子后仍旧惦记着去茶馆听书、到戏园子看戏。明儿没饭辙再说明儿的,今儿得高高兴兴地打发了。跟老伴儿回家后,吴忱光很快又看开了,小河口地处平原,釜阳河打村边流过,村里一半都是水浇地,填饱肚子不成问题。她常念叨这么个理儿,人怎么活都是一辈子,干吗不痛痛快快呢。儿子就受了母亲的影响,一天到晚乐呵呵。他这个京城长大的孩子,淘气淘得没边儿没沿儿,村民都说刘家人一回来,村里孩子都跟着建成学坏了。

“没糖果就算了,有老白干就行。”刘建成跟母亲做了个喝酒的动作。“去!你不吃也得准备点儿。还没问你呢,过了年你打算怎么着?还想不想上高中了?”“不打算念书了——”刘建成提起上学就头疼,文革一开始,学校就放了鸭子,还没复课呢,又跟着父母回到老家。他是狗崽子,村里不许他念书,耽误了两三年才重返校园。刘建成十分怀念京城的日子,至今留着那张春游时在北海白塔下照的相片,刚还对着镜框端详呢。前几年他岁数小,常给母亲指着照片上的同学,回忆那些快乐的日子。他对一个女班长的印象非常好,她叫赵茹馨,两人同桌,好多课外活动也都一起参加。母亲看出他对那女孩子有种特殊的好感,有时会逗他几句,刘建成不但不恼,反而津津乐道地说起她的聪明伶俐。这两年他才知道害羞,不再跟母亲提那个女孩儿了,可心里却一直没忘了她。赵茹馨宛如一个遥远的梦,寄托着刘建成对京城的美好怀恋。

这些年儿子生生是给耽误了,刘志仁心里不是滋味,每想到此,愧疚之心便会油然而生。如果四十年前不去打那场官司,或许儿子就会走上另一条路。



小河口村地处釜阳河畔,原来只是个渡口,后来迁过几户人家,一代代的繁衍下去,形成了村落。刘志仁与吴国栋都住在这村子,刘家打爷爷起先开了杂货铺,又顺河跑买卖,几十年下来积累了些钱财。到刘志仁父亲掌家时,在县城开了“达仁客栈”,前脸儿还经营着饭馆,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儿。但刘家也有一件大大的烦心事,祖孙三代单传,人丁不旺,使小康生活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

吴家自从来此谋生就一直以种田打渔为业,可以说纯粹是靠天吃饭,日子好了能添几亩地,遇到凶年又不得不卖掉。冬天没活干,或打渔、或赶脚儿,可无论怎么努力也摆脱不了穷苦的生活。吴国栋结婚后想换个活法,刘家祖上也是和他们一样的,自打入了商行,日子才一天天好起来,别人能做到的他为什么就不能呢。父亲吴恒义不以为然,说自古便是有同行没同利,人家赚得,你未必就能赚得。吴国栋年轻气盛不信邪,吃苦受累打了一冬的短工,攒下几个钱,照方抓药的在渡口开了个杂货摊儿,半年下来居然也赚了几个钱。吴恒义动心了,觉着儿子是块做买卖的料儿,如此经营下去,今后不愁过不上好日子。

伏天里渡口客人多了,吴国栋打算筹笔款子,或下天津卫、或去衡水一带趸点俏货。他想到了开客栈的刘家,和父亲一商量,老人同意了,只是担心刘家人是否赏脸。吴国栋心气儿高,跃跃欲试地说:“我想去试试,几辈子的交情了,这点面儿还不肯给。”吴恒义坦言道:“去吧,年轻人就该去闯荡闯荡,借来更好,借不来咱也没吃亏。”吴国栋特意洗了头脸,还换了件干净的汗褂,当天就去了县城的“达仁客栈”。刘老爷子没驳面子,当下拿出了二十块现大洋,分成两摞摆在了桌上。吴国栋激动地手脚都有点发颤了,但还没容他说出感激的话,刘老爷子先开了腔:“国栋侄子,咱们虽说是多年的乡亲,但行里的规矩可不能破,救急救难是另一回事,做买卖就得有利息。”吴国栋连连点头,说知道知道。刘老爷子捻着胡须说:“一分五的利,年底一并还清,怎么样?”“行!”吴国栋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并当场亲自立下了借据。

怀里揣着二十块大洋,吴国栋真怕遇到劫匪,宁肯多走几里大路,也不敢抄小道回家。远远的看到小河口了,悬着的心才塌实了。满面春风地进了家门,连汗都顾不得擦一把,就将银晃晃的二十块大洋排在了父亲面前。

“你小子行啊!”吴恒义给了儿子后脑勺一巴掌,因为当着媳妇孩子的面,吴国栋难为情地说:“您真是的,我也是娶了媳妇当了爹的人了,往后您分个场合行不行?”

“哼!我儿子出息了。”吴恒义笑着清点了大洋,正色道:“利息怎么算的?”

“一分五,年底还清。”

“高了点儿。”吴恒义下意识地摇摇头,又突然一拍大腿:“咳!高点儿就高点儿吧。”吴国栋疑惑不解地看着父亲,初出茅庐就马到成功,已然让他有点忘乎所以了。吴恒义说:“无商不奸呀!往后你做买卖也得学着点儿算帐。”吴国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以为讨了便宜呢,看来刘家也没施下多大恩德。

吴国栋前脚走,刘老爷子后脚就病了,家里的买卖只好交给刘志仁照看。刘志仁高小毕业后没再求学,原本想当个教书先生,为此还特意在邢台第四师范学校受训半年,后因自家买卖缺人手,只好辍学在家帮着父亲料理杂务,几年下来已经对客栈和饭馆的经营十分稔熟。他踌躇满志,心高气盛,买卖做的不比父亲差。
转眼到了年底,刘志仁一盘账,手头有了不少盈余,眼下就差吴家的借款没还了,连本带息二十三块,这是笔不小的款子。听商会的人讲,明年开春,釜阳河就要通小火轮儿了,到那时小河口就成了水陆交通要道,南来北往的商旅肯定会云集于此,如此绝好商机,他不能轻易放过。刘志仁盘算着不等开春就在小河口开家分号,如有可能,还打算顺河而下到天津卫去发展呢。

一心做着发财梦的刘志仁,马上撂下手头的杂事,吩咐家人备好轿车。他穿戴了棉袍皮帽,顶着漫天风雪奔向了二十里开外的小河口村。刘家搬到县城住有好几年了,村里的宅院托个未出五伏的本家叔叔照看,他没回家,直接让车把式将轿车赶到了吴家门口。

吴家男女老少都在张罗着过年,今年的日子有了起色,吴恒义打心眼儿里高兴。这不,又杀猪又宰羊,白面馒头蒸了一屉又一屉,棚子里晾晒着自制的粉条。吴国栋还在照顾着买卖——杂货摊儿如今已变成了杂货铺,出来进去忙活的是他的弟弟吴国梁。刘志仁没有马上进院,他在门口打量着院里的热闹景象,琢磨着吴家到了年底为什么还不还钱?看他们的样子,不象是陷入了困窘之中。买卖行里最讲究信誉,俗话说:“好借好还,再借不难。”你艰难上路的时候,我们痛痛快快地把钱借给了你,到年根儿了,怎么可以装傻充愣呢?要知道,象你们这样初入此道的人家,跟人借钱是需要担保的。如此不守信誉,将来如何再和你们打交道??
“啊,大侄子来了,快请屋里坐。”吴恒义看见了刘志仁,忙放下手里活计迎了出去。

“大伯好日子!”刘志仁不冷不热地给了一句。

“过年了,大家不都在忙活吗。我老早就想抽空去看看你爹去,可家里这烂摊子??快请屋里坐吧。”
刘志仁提起棉袍儿下摆跨进院子,故意东瞧瞧、西看看,意思是说:你们家的日子过得满不错,为什么要赖帐不还?吴恒义不是傻子,人家一登门,他心里就明戏了,汗颜道:“不值一提,听说你爹身子骨不大爽快,也没顾得去看看,失礼了。”

“我爹身子骨还算硬朗,谢谢大伯惦记。”刘志仁因为心里别着股劲儿,话里话外都不大顺当。他跟着吴恒义进了屋,吴国栋媳妇正在炕头奶孩子,看见进来个年轻后生,下意识地扭转了身子。刘志仁站在当屋地下,一眼就发现了条案上供奉着的吴家的祖宗牌位,他马上就想到了自家的萧索。人丁不旺,实乃居家过日子的大忌。婆婆陈氏从灶上掀下一屉年糕,笑呵呵地招呼刘志仁坐下。刘志仁叫过伯母才随口问道:“国栋兄不在家吗?我可是专门来拜访他的。”刘志仁就差开口要钱了,借据上签的是吴国栋的大名,冤有头、债有主,上门讨债你要找对了人才好说话。陈氏收拾了灶台,又给客人沏了壶茶,冲媳妇使了个眼色,婆媳俩先后出了屋。

“国栋还在忙生意呢,一时半会脱不开身。你先喝茶,忙啥的。”吴恒义拿起茶壶,给刘志仁倒了一碗,又递上纸烟,陪笑道:“不瞒大侄子说,国栋做买卖不在行,一年下来连个帐也倒腾不清。” “国栋兄不也高小毕业吗,算几笔帐莫非也成了大难题?”

“初小,初小,那些年日子紧,没力量供他念书,比不得大侄子。听说你原打算去邢台念师范的,邢四师可是个好学校,为什么没继续求学?。念书是好事,说不定将来还能谋个一官半职呢。”吴恒义故意东拉西扯,就是想避开正题。他没把这个小老板放在眼里,钱是跟他爹借的,眼下他爹正病着,一时半会怕也难以康复。刘志仁斜了他一眼,心说:你是揣着明白说糊涂啊,我念不念书的与你何干?他品了口茶,翘起二郎腿,旁敲侧击道:“念书就得明理,古人讲‘仁、义、礼、智、信,’今人也不例外。人活世上不可无信义,否则做了官也是个糊涂官。”

“那是的,那是的,人无信义无以立身嘛。”吴恒义显得胸有成竹,刚才他和老二打了招呼,让他告诉哥哥暂时避一下,两家债务是吴国栋与刘老爷子立的字据,俩当事人都不在,刘志仁再咄咄逼人,也讨不回钱款。吴家自打听说刘老爷子卧床不起后,自己就打起了小算盘:釜阳河通小火轮的消息他们也听说了,只要一开春这儿肯定比城关的集市还热闹,家里的钱最好先别急着还。到时候打发老二跑几趟天津卫,店铺再扩大一下规模,不愁赚不到双倍的利润。估摸来年麦秋时现钱就能回来,到时候连本带利的再还给吴家也不算框外。吴恒义的如意算盘打的绝妙,但惟独没把“信誉”二字算在里面。难怪他一相情愿,吴家抛开土地营生做买卖还不到一年光景,行里的规矩连听都没听说过。半年下来,他们刨去吃喝杂用,竟有大几十的盈余,吴恒义父子动心了,想的是再拖些日子还钱,好拿它赚取更多的利润。

刘志仁见对方“王顾左右而言他”,顿时冒了火,直言不讳地说:“吴世伯,小侄无事不登三宝殿,国栋兄开买卖的本钱可是跟家父借下的,家里还有他立下的借据呢,本金二十块,一分五的利,年底还清,一共二十三块。您该不是想赖掉这笔帐吧?”

“瞧大侄子说的,我们哪能干那种缺德事。国栋想做买卖,跟我念叨过好些日子了,听说他跟你爹借了二十块。开始我还不知道呢,他折腾了俩仨月才告诉我实情。我直埋怨他不跟我商量,万一赔了本怎么办?他说商量了你就不同意了,敢情这小子跟我来了个先斩后奏——前些日子他说过要还钱,我以为都还了呢。要不咱去他铺子里看看?”吴恒义十分欣赏自己的辩词,我们绝对没赖帐,该还的该清的都想到了,最终还不还那是另一码事。一会儿去了店铺,国栋肯定找借口溜了,两下里对不上头,你再有本事也白搭。

“好,咱们这就去问问国栋兄。”刘志仁生气了,您办事也忒没规矩了,借钱时信誓旦旦,还钱时吞吞吐吐,父子俩还演起了双簧,最后还没还钱的都不知道,如此失信将来还如何跟你们打交道。刘志仁气呼呼地出了院子。吴恒义偷偷问老二,得知老大已藏起来,心里塌实了,他磨磨蹭蹭地穿上棉袍,出门对刘志仁说:“不用坐车了,国栋的买卖就在渡口。”

两人经过十字街口,刘志仁到自家的宅院看了看,告诉本家叔叔,过了年就把房子腾出来。本家叔叔没问为什么,本来白住人家的房子就是客情,人家收回也在情理之中。

刘志仁跟着吴恒义顺十字街口往西走,越往前走街面越热闹,有采购过年的,也有太行山下来赶脚儿的,毛驴、骡马就拴在路边的木桩上。刘志仁打量着街上的铺面房,在此开客栈他仅有想法,是赁几间房还是盘过来他还没打定主意。依他的心思当然盘下来好,但挑费比较大。搁他父亲肯定是赁几间,小火轮通航后渡口行市看涨不假,但涨到什么程度,谁也拿不准。赁几间房可以省下不少钱,经营起来也灵活。缺憾是一旦这里热闹起来,房主肯定提高房租,同样会增加经营成本。真是“甘蔗没有两头甜”,要想做买卖,您就得冒风险。

刘志仁看到渡口的热闹景象,马上猜到了吴家迟迟不还钱的原因。吴恒义真是老滑头,别看他没跟商场混过,眼光却看得准,他是想借用我的钱为自个儿下崽儿。

吴家的杂货铺距渡口有一箭之遥,坐北面南,三间门脸房,字号简单,幌子上蓝地金字写着“吴记杂货铺”。日用百货、布匹绸缎,统统摆在三尺柜台,店里有俩小伙计,正招待着挑挑拣拣的顾客。刘志仁甭问就知道吴家的买卖错不了,现在的问题不是他有没有还债能力,而是肯不肯信守商业道德。世人没有谁跟钱有够的,刘老爷子常跟儿子念叨这么段话,意在说明“钱”在人们心中的分量:“钱钱钱,你本是国家流源。人为你为娼为盗,人为你千里做官。有了你人人敬仰,没了你人人避嫌。”由此可见“钱”的重要性非同一般,可话说回来,有道是:“君子爱钱,取之有道。”大家都想发财,您不能只顾着自家利益。

吴恒义故意在门口招呼小伙计:“去!把国栋叫来。”小伙计早领了密旨,装傻充愣地说:“老板一大早雇车去邢台了,家里有什么活计我先帮您干了。”

“废话,需要你干的自然会找你,他什么时回来?”

“老板没交代,好象带着铺盖呢。”小伙计说完忙去招呼一位顾客。吴恒义恍然大悟似的说:“想起来了,腊月初他赊购了一批货,准是结帐去了。大侄子,我们这小本生意你还不知道,手头不宽裕,令尊那笔钱你看是不是再延期半年?我做主,还是三分利,到麦秋连本带利一并还上。”

老狐狸终于露出了臊尾巴,刘志仁没猜错,吴恒义就是想乘大好时机借钱生利。刘志仁心里窝火,自家的钱自家做不了主,真是岂有此理。他没应下债务延期的要求,一旦立下字据,他开分号的计划就可能会泡汤。想想看,开春这里繁华起来,大家都想抓弄买卖,谁还会把铺面房盘给他,到时候恐怕赁间房都困难了。

“世伯,国栋兄欠的债,年底前是一定要还的。好了,不打搅了,改日我再登门拜访。”刘志仁冲吴恒义打躬作揖,随后一甩棉袍儿大襟儿,敏捷地上了轿车,气呼呼地说了声:“走!”

吴恒义望着远去的轿车,自言自语道:“几日不见,你小子长能耐了。”小伙计窃笑着招呼他进屋喝茶,他掸掸衣襟下摆的浮土,冷笑两声,进去了。

吴国栋就藏在门后,刚才的一切他都从门缝里看到了。他嘀咕道:“爹,不行咱就先还了钱吧?”吴恒义说:“沉住气,他家老爷子正病着,谅他也不敢怎么着。”

田野上还残留着入冬后下的头场雪,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又阴了,阴冷的寒风中夹带着清新的潮气。这种下雪前的气息,本来是最容易使人精神振奋的,但刘志仁却怎么也振奋不起来。他从心底里感到憋闷,憋闷得好象连喘气都困难了,真是没影儿的事,简直岂有此理了!您真要买卖不济,把话说在明处,我刘志仁也不会强人所难。可你们爷俩搞的是什么名堂?儿子缩头乌龟似的躲在一边,抬出装傻充愣的老爷子当挡箭牌,世上的好事全让你们吴家占了。

刘志仁掏出骆驼牌纸烟,点燃后猛吸几口,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办。看那吴家的架势,分明是不想痛痛快快地还钱了,想欺我少不更事?哼!没那么便宜。刘志仁自打接手“达仁客栈”后,就一直惦记着找机会再开一家分号,他常听父亲念叨,做买卖和种地是两码事,种地讲究节气,几时耕地、几时下种、几时耘锄、几时收获,都有时令管着呢。做买卖则讲究时机,抓住时机你就成功了一半。而时机则毫无规律可言,全凭经验和灵气来把握,好运来了神鬼都挡不住,该你赚的你赚,不该你赚的钱也会飞进你的口袋里。刘志仁认定釜阳河通火轮就是个绝好的商机,想想看,轮船从天津卫开上来,过往旅客自不必说,走南闯北的商贾谁也不会放弃赚钱的机会。小河口往西是京汉路,过铁路有连绵千里的太行山,山货是稀罕物,运到天津卫肯定能赚钱。商贩决不会多花钱绕道北平,要走水路就必经小河口,开个客栈或杂货铺什么的,不愁赚不到双倍的利润。

思来想去,刘志仁觉得此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年前无论如何也得把债讨回来。你吴家不吃敬酒吃罚酒,那就别怪我不讲情面了。主意已定,他露出了得意的微笑。到家后他直接翻出吴国栋签下的借据,摊开笔墨纸砚,写好诉状,出门对车把式说:“去县衙。”他要将吴国栋告上法庭。

主事的法官正在喝酒,年根儿底下了,老百姓都在忙着过年,前来打官司的人寥寥无几。法官已经好几天没接案子了,大过年的,不免有些素寡,他正盘算着到哪捞点外快呢。什么年景也一样,都是人无外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做法官的没别的能耐,吃了原告吃被告是手到擒来的事。但没人来告状他也没辙,您横不能平白无故地上大街敲诈勒索去。

法官一盅盅的喝着小酒儿,执事前来敲门,法官爱搭不理儿地说:“进来。”执事进门脱帽先鞠躬,笑眯眯地说:“大人,有人告状来了。”法官象大烟鬼吸了白面,神气十足地连连吩咐:“快升堂,快升堂。”
刘志仁头回进官衙,因为阴天光线暗,他好一会儿才看清堂上正襟危坐的法官,心里不觉一哆嗦,定定神儿,自己安慰着自己:怕什么!我是来告状的。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状子,必恭必敬地双手呈上,又把吴国栋欠债的凭据让法官仔细过目。法官看过后美滋滋的沉吟道:“吴国栋欠债不还,而且偷偷躲到了邢台??这不打紧,先传他老子。来人!明儿把传票送到小河口吴国栋的老子手里。”法官又对刘志仁笑嘻嘻地说:“当官不与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白薯,何况我堂堂中华民国的法官了。后生放心,这案子我一定尽快给你了结,绝对误不了你回家过大年。”

“多谢大人费心。”刘志仁规规矩矩地鞠了个躬,满心欢喜地刚要转身回家,却被法官悄悄叫住了。他微微摆了摆四个手指,将刘志仁叫到跟前,附在他耳边说:“这位后生,马上就要过年了,咱弟兄们家里事情都挺多,专门为您腾出人手,您总得意思意思吧。多了不敢开口,弄俩酒钱总不能说我们是敲诈勒索吧?”刘志仁先还疑惑着,但马上就心领神会了,他极不情愿地掏出四块大洋递了过去,心说:“就算白让吴家人使钱了,凑合着能把本金要回来也行。”

第二天上午,刘志仁准时来到法院,他倒要看看吴恒义怎么赖帐不还。原被告都上了法庭,刘志仁当面提出诉讼请求,请求法官判决吴家父子偿还所欠的债务,连本带息一共二十三块大洋。法官让吴恒义看了借据,确认是他儿子的签名后说:“你儿子躲起来没关系,还有你这老子呢,俗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怎么样?乖乖地把钱还给人家吧,免的我再费口舌。”

吴恒义自知理亏,但也没怯场。他借机想把借据拿过来仔细看看,机警的法官一闪身,就势抽回了胳膊,将状纸和借据压在镇尺下,冷笑道:“刁民,你想吞下去赖帐呀!”吴恒义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振振有辞地解释说:“法官大人,这借据是我儿子和他老子签下的,就算还钱也应该还给刘老爷子。这么着吧,您让他把他家老爷子请来,我把我儿子找来,让两位当事人亲自了结这笔欠款,您说怎么样?”

“此话有理,准许了。”法官才不忙着断案呢,因为拖的时间越长,他捞油水的机会就越多。

吴恒义料定刘志仁也不敢惊动病卧在床的父亲,果然,刘志仁眼看节外生枝了,不免急得直挠头。老爷子把买卖交给他的时候曾经嘱咐过:但凡遇到债务纠纷,切不可轻易撕破脸面上法庭,咱欠人家的要想方设法地还上,人欠咱家的也得心平气和地去讨要。甭管原告被告,只要上了法庭,没有不两败俱伤的。刘志仁走上法庭并非忘了老人的教诲,而是嫌吴家父子实在太可恶,如此卑劣之小人,确实应该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了,但他万没想到的是,吴恒义又想出了鬼点子。这分明是要乘我爹大病缠身,赖掉这笔欠款了。

此时刘志仁如果冷静下来,回去和父亲好好商量一下,或许两家人的命运就会是另一个样子了。但他没那么做,老父亲自打闹病后一直没好转,随着天气变冷,病情愈发严重。刘志仁一不想惊动老人家,二无法容忍吴家父子的刁滑奸诈。他想都没想就下了决心,一定得向吴家父子讨还欠款。

法官宣布择日传来刘老爷子和吴国栋再重新审理。吴恒义已摸到了刘志仁的软肋,他就怕牵扯到卧病在炕的老人,看来这笔欠款拖到麦秋不成问题了。出了法院大门,吴恒义假惺惺地说:“大侄子,你这是何苦呢,咱两家关系原是好好的,闹到法庭岂不伤了和气。我看我还是再给你立个字据吧,到来年麦秋,我们一个子儿不少的都还给你。”

刘志仁怒火中烧,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窝囊气,他冷笑道:“这笔债我讨定了。”说完跨进轿车,扬长而去。吴恒义心里打鼓,他家本来不占理,这种做法分明是乘人之危了,与打家劫舍毫无二致。可事已至此,他也顾不得许多了,索性将小人做到底。他想起有个本家亲戚在法院当差,悄悄找到他,递上四块大洋,托他向法官说个情,他并非要赖掉这笔债务,只想延期到麦秋再偿还。事情办妥后,他在县城吃了午饭才一身轻松的返回小河口。

刘志仁已然忘了讨债的初衷,好象完全是在和吴家父子赌气呢。都说: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别进来,法官肯定收了吴家的好处,要不然怎么会突然节外生枝了呢?你吴家有钱,我刘家也不是穷鬼,我们随便抖抖哪个口袋也能蹦出俩仨大子儿来。刘志仁来到自家的饭馆,让伙计马上准备一桌酒席,晚上他要请客。伙计直纳闷儿,心说大年根儿底下的,少东家怎么了?他冒昧地问了一句:“今儿要宴请哪方贵客?老爷正病着,您还有这份闲心。”刘志仁说:“不用你劳神,记住,此事不可让老爷太太知道,有什么事尽管回我。”“您放心吧,错不了。”小伙计自去忙活饭菜,刘志仁踌躇满志的在饭馆里踱来踱去。

午后他去后院问了问父亲的病情,母亲赵氏悄悄说:“看来是痨病无疑了,这些日子总是咯血,可不敢让你爹劳神了,外面的买卖你经心点儿,该收该放的都核计好了。也许熬过冬天,你爹的病才能好。”刘志仁坐在炕头给父亲掖掖被角,老人双目紧闭,面颊消瘦,他没敢多打搅,轻轻退到堂屋。赵氏跟出来,和儿子商量开春给他提一门亲事。老两口快五十的人了,至今还没抱上孙子呢,心里多少有些遗憾。赵氏想得更多,当家的一病不起,吃了多少副药也不见效,拿喜事冲一冲,兴许就能有好转;万一老爷子身体康复不了,早点见到孙子对他也是个安慰;再有,娶了媳妇,她里里外外的还有帮手了呢。

刘志仁年已二十有余,本该早成家了,都因念过几年书,又住在县城。受新思潮影响,他总向往大城市的年轻人,愿意自由恋爱。可惜县城终究太小,人们的思想还不开化,即便是有钱有势的大户人家,也不肯让大姑娘抛头露面,更不用说自由恋爱了。他早就想到大城市发展了,可家里就他一个儿子,二老年纪又大,使他的远大抱负一时难以实现。说到成亲,他更是有苦难言,顺从父母的意愿,好歹找个女人于心不甘,拖下去也不是办法。刘志仁是明白人,眼下已不容许他考虑自己的感情,只能答应了母亲的要求。他回到自己的卧室,心里越想越烦,索性蒙头睡了一觉。起来后心情似乎好了点,他穿戴整齐,将主事的法官请到了饭馆。
法官见摆了桌酒席,心中不觉暗喜。刘志仁招呼他坐下,斟上两盅酒,两人心照不宣,寒暄了两句,各自饮下。法官白吃白喝,少不了恭维几句,夸他年轻有为,将来必能成就一番大事业。刘志仁就势谈了自家的买卖,说家父身体近来多有不适,已经把“达仁客栈”完全交与自己经营,他有权力讨回欠款,还请法官大人多加协助。话未说完早已在法官跟前摆下十块大洋,法官笑逐言开,办事干脆,二话不说,收下了银元。他饮下一盅酒,笑嘻嘻地说:“我就喜欢痛快人,这官司包在我身上了。”

刘志仁欣喜异常,全没考虑告状的成本,里外里二十六块大洋的债务还没收回来,他先扔进了一多半。也是这老白干闹的,他非但没醒悟,反而有点沾沾自喜,以为占了好大的便宜。接下来仍是觥筹交错,你敬我饮,两人俨然成了一对要好的朋友。直到掌灯时分,都已醉醺醺了,方才罢手。刘志仁吩咐车把式将法官大人送回去,又顺便往他怀里塞了两坛子衡水老白干,心想:这回看你吴恒义还能想出什么馊主意。

第二天日上三竿,法官大人才从梦中醒来,伸着脖子打俩酒嗝,掀起光腚放个臭屁,摇晃摇晃脑袋,觉得身子爽快多了。他让仆人沏来碗热茶,呷了几口,这才穿衣下炕,并特意在穿衣镜前整理了一下行头。给上司办事或受同仁之托,那是吃了人的嘴短,拿了人的手短,必须尽心尽力。手头这案子可没必要搞得这么复杂,“达仁客栈”和“吴记杂货铺”与官府都没瓜葛,他不用左顾右盼,拿到贿钱才是唯一目的。他叫来法警,签下拘捕令,火速将小河口的吴恒义捉拿归案。手下人见长官的态度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当下明白了八九分,甭问了,一定是收了原告的好处了。

不到半个时辰,一辆囚车停在法院门口,法警三拉两拽地把失魂落魄的吴恒义推上了法庭。

“啪!”法官猛拍惊堂木,怒冲冲地说:“吴恒义,你可知罪?”

“法官大人,小民何罪之有?”

“你老实告诉我,今儿是愿唱文戏还是愿唱武戏?”

“法官大人,夜隔咱不是说得好好的,我们是欠了刘家二十六块大洋,那是小民的儿子与刘志仁的老子借的,要还也得由我儿子亲自交与‘达仁客栈’的老板。”吴恒义也许还不明白官场的奥秘,也许让法官的下马威冲晕了头,事到如今他仍然咬着自己的理儿。

“不识抬举的东西!赖帐不还,你还一肚子道理。来人!把这刁钻的顽民押进大牢。”法官不耐烦地一挥手,法警一拥而上,三下五除二将吴恒义推搡出门,直接押进了拘留所,先是一顿拳打脚踢,然后锁上了铁门扬长而去。

吴恒义至此方才醒悟,心里万分懊悔,竟打起自家的嘴巴来,并不住地叨唠着:“你这没出息的东西,一辈子没见过钱——”他突然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扑向铁门,一边使劲摇晃着,一边高声喊叫:“法官大人,我该死,您放我出去吧,我一定让儿子把欠款全都还给刘家。”狱吏气冲冲地走来,打开铁门,照着他脑袋就是一棍子,吴恒义“哼哼”了两声,遽然倒在了冰冷的地上。



吴恒义被法院抓走了,吴家老小乱成了一团。

吴国栋也算心眼来得快了,看到法警展示的拘捕令,忙不迭地给老总们磕头作揖,又慌里慌张地跟人家解释,说我们吴家不是赖帐不还,只是想把钱亲手交给刘老爷子。法警不管这一段,他们领的命令是捉拿吴恒义,旁的事一概不闻不问。吴恒义被法警推上囚车时已吓晕了头,只顾死死扒住车门,回头冲老婆孩子喊冤枉。吴国栋眼睁睁的看着法警将父亲塞进囚车,扬长而去。

陈氏连惊带吓,一屁股瘫坐在地,哭天抹泪地哀号道:“我的亲娘呀!我们这是招谁惹谁了!”吴国栋慌了手脚,急忙和兄弟一起把母亲搀进屋,孙氏吓坏了,放下吃奶的孩子,过来打问:“咱爹因啥吃了官司?”吴国栋心里窝火,推开媳妇说:“你甭瞎掺和,快给娘倒碗热水来。”孙氏自知在家还没地位,只好悻悻地到锅里舀了碗热水,端过来也不敢上前,轻轻递给丈夫。陈氏急火攻心晕厥过去,两个儿子跪在旁边手忙脚乱地掰胳膊揉腿,喝了几口热水,陈氏神志仍然不清。吴国栋只好打发弟弟去请郎中,他不敢离开母亲半步,里里外外的活计只有靠媳妇张罗了,一会灶里需要添柴,一会孩子哭喊着要吃奶,急得他恨不能分出一个身子来。

陈氏纯粹是因惊吓所致,郎中还未请来,她已慢慢苏醒,吴国栋松了口气。他招呼媳妇摊开被褥,放好枕头,将母亲安顿好了这才下炕。他唉声叹气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心里后悔不迭,家里的现钱原是富裕的,爷俩拖着不还,除了想借机再生俩银蛋蛋外,还有个小九九。弟弟到了娶亲的年龄,吴国栋跟父亲商议过,把刘家的债务拖到麦秋,可以一举三得。首先应付了杂货铺的周转,其次来年开春能赚上一笔,再有他们还惦记给老二娶房媳妇。吴恒义觉得这是个好主意,爷俩没来得及跟陈氏商量,结果好梦没做成,却先闹出了大乱子。

吴国栋不知爹爹这一去是死是活,早知如此,真不该贪图那几个小钱儿。陈氏哼哼唧唧地说:“国栋??你给我过来,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吴国栋应声过去,“扑通”一声跪卧在地,低垂着头,紧紧捧住母亲的双手,只叫了声“娘”就再也说不出话了。

“跟娘说实话,你们爷俩背着我到底做了什么缺德事?”

事到如今,吴国栋没法再隐瞒了,只好一五一十地和母亲说了前因后果。陈氏心急火燎地说:“那还不快先给人家送钱去!你在屋里瞎转悠管什么用呀!”

“我怕您??”

“火快上房了,你就别顾我了,先救出你爹再说。”

“好、好,我这就把钱给人家送去。”吴国栋答应着,爬起来去了杂货铺,取出二十三块大洋,雇了辆毛驴车,连家都没顾得回,直接就去了县城。求爷爷告奶奶,总算见到了法官大人,二话没说,先“扑通”跪地,“咚、咚、咚”磕仨响头,随后递上银元,说:“这是二十三块大洋,我们连本带利一分不少都还给刘家,求法官大人开恩,快快放了我爹爹吧!”

法官大人眼珠一转,忽然开了窍。翘起二郎腿,点上支烟,优哉游哉地吸了几口,不紧不慢地说:“借债不还,而且还是恶意拖欠,这是要罪加一等的。”

“法官大人,您可别介,这罪过我们草民承担不起。二十三块大洋我们都送来了,请您老人家亲自过过目,高抬贵手,快快放了我爹爹吧。”

法官大人故意把头扭向一边,沉吟道:“放个把人是小意思,可弟兄们白白辛苦一趟怎么办?你以为民国的法院是你家的杂货铺,这进来出去的都有章程。”

吴国栋猛然听出了门道,心说我怎么又犯糊涂了,到衙门口里办事空口说白话,人家如何就肯听你的。他重又跪下磕头如捣蒜地说:“老总,总爷,法官大人,我们家有银子,您先放了我爹,我随后就把银子给您送到府上去。”法官眼睛一亮,心中大喜,表面上却仍然端着架子说:“家里有银子——有银子为什么不还钱?可见你们吴家个个都是刁钻鬼。再说家里有银子的也不止你们一家——有银子还得会使唤它,你说是不是啊?”

“您老人家说得对,我们一定好好使唤它。您看这样行不行?您先把我爹爹放了,回头我加倍给您送到府上去。”吴国栋好象看到了希望。法官大人却还在不动声色地念秧儿:“哎呀,今天恐怕是不行了吧,这么着,我做个人情,你回去先跟家人商量商量,别毛手毛脚的,年轻人办事要稳妥。”吴国栋总算明白了,人家是不见兔子不撒鹰,打算事后找补看样子没戏了。他爬起来磕头如捣蒜地谢过法官大人,知趣地退了出去。
法官冷笑道:“臭小子,不识抬举。”他点上支烟,来到庭院透风,见日头刚爬上当空,眼珠一转又生一计,径直去了“达仁客栈”。找到刘志仁,竟愁眉苦脸地诉起苦来:“志仁老弟,事情不妙啊。早上我们抓了吴恒义,刚才来了位参议员给吴家说情,看样子吴国栋暗地里也使了银子。”

“吴家托了人?”刘志仁心生疑窦,他印象里吴家没有什么做官的亲戚朋友。

“是托了人,现在我要直接给你出这口气恐怕不容易了。要不咱们再使点银子?先堵住他们的嘴,不然这事还真不好办—”

刘志仁慌了,自己分明已成了吞下金钩的鲤鱼,好歹全由人家牵着走了。事已至此也只有自认倒霉了,他背着父母又给法官递上了十来块大洋。

法官哼着小曲回到官府,刚进门,狱警就前来报告,说吴恒义死了。

“死了?”法官颇感遗憾,吴家这块肥肉他还没咬上一口呢,怎么人就死了。他吩咐道:“老子死了不打紧,还有儿子呢。去!给把吴国栋抓来。”狱警领命退出,因临近年关,警员又刚应了趟差,都到街上散心去了,一时难以召集。吴家的那位亲戚听到消息,不忍再看他们家遭罪,悄悄溜出去,雇了辆车,风驰电掣般地赶到了小河口。

吴家刚刚打发走郎中,正想法子凑银子呢,不料却传来了父亲死去的噩耗。陈氏悲痛欲绝中还算清醒,忙叫俩儿子赶紧逃命。吴国栋不忍抛下妻儿老小,说要逃就娘几个一起逃。吴国梁说:“大哥,你逃吧,钱是你借的,官府也是冲你来的。”

“对,国栋,你快逃,别管我们。记住,过了河往西跑,穿过铁路就是大山,进了太行山他们就抓不到你了。”陈氏不知哪来的一股劲儿,竟从炕上跳下来,慌里慌张地拿个包袱皮,包了几个馒头塞给儿子,狠命地把他推到了门外。吴国栋哪还敢犹豫,仓皇中只顾得嘱咐一声媳妇:“照顾好咱娘。”随后撒腿跑出了院门。

吴国栋跑到十字街口时,看到官府的囚车已从东边进了村,他掉头奔了正西,路过自家杂货铺连看也没敢看一眼。渡口空无一人,釜阳河结着厚厚的冰,在夕阳的映照下,散射着耀眼的光芒。吴国栋连滚带爬地过了河,对岸不远处有个废弃的砖窑,他手脚并用地爬上窑顶,回头眺望,房屋和疏林遮住了他的视线。至此吴国栋好象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两三天的功夫,好端端的一个家就这么迅疾的毁灭了。简直就象做了场噩梦,他想象着家里的情景,母亲如何受得了如此沉重的打击?媳妇和儿子将来怎么办?弟弟若被抓走后,这个家还能依靠谁?

惊恐过后是不可遏制的愤怒,他望着苍茫中的小河口,心里暗暗发誓:这辈子终有一天我是要回来报仇的,今年不成就等明年,明年不成还有后年,此仇不报,我枉为人子!



法警蜂拥着进了吴家,见吴国栋没了踪影,不由分说地架走了吴国梁。

吴家仅剩下孤儿寡母了,哪还有心思过年,宰杀完的猪羊刚开了膛,屠夫见他家惹了官司,好歹收拾了家伙,讨要了工钱后匆匆离去。蒸好的馒头、年糕正冒着袅袅的热气,屋里屋外一片狼籍。婆媳二人抱着孙子哭天抹泪,眼见天色暗下来,谁也不知该怎么办。杂货铺的伙计找上门来,牡丹花图案的洋布已卖完了,他们想问问老板,家里还有没有存货。一进院门他就傻了眼,屋门大敞着,家里只剩了号啕大哭的女眷。他扶起婆媳二人细一打问才知道吴家惹出了祸端,伙计帮着点上灯,好歹收拾了屋子,又给两位悲痛欲绝的女人做了晚饭。看着她们吃着,他问铺子的生意怎么办?陈氏和媳妇没主意,只好求人家先给照应着,等过了年儿再说。伙计见此情景,顿生歹念:何不乘机捞它几个钱,反正吴家也破败了。回去后他与另一伙计连偷再藏,将些值钱的物件觅了起来,现有的银钱也是能搂的搂、能贪的贪,随后又做了笔假帐,以此来糊弄大字不识的吴家婆媳。

这天夜里,吴家婆媳一宿没睡。光哭也没用,陈氏多少还知道点市面的道理,没钱别说赎回儿子,恐怕连老伴儿的尸首也见不着,但她不知道家里的钱财都放哪了。手头仅有几个零花钱也不顶用,看来要想赎回儿子必须得到铺子里想办法,难就难在妇道人家不懂生意上的事,想着俩伙计肯定会变着法儿地算计她们,陈氏心里干着急。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打开房门,只见大雪纷飞、天地一片混沌。吃了早饭,陈氏披块油布来到杂货铺,让伙计把能收集到的现钱都拿出来。伙计见多识广,能说会道,拨拉着算盘,故意将帐目说得玄而又玄,最后只凑了十几块现洋。陈氏明知有假也看不出破绽,只能自认倒霉。救人到底需要多少银子她心里没数,回到家总也不塌实,又和儿媳翻箱倒柜地找了几块钱,最后连娘俩新添的首饰也摘下来了。看着一兜黄的白的,陈氏小心翼翼地包好,塞进棉袄的大襟儿。她让儿媳在家看着孩子,院门关严,房门锁紧,凭谁叫门也不能开,然后独自一人顶风冒雪去了县城。

法官好眼力,扒拉着黄的白的,知道从吴家再也榨不出油水了。他皮笑肉不笑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往后可不要贪图人家的钱财了,有道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都怨你们不开眼。看你老婆子诚心诚意地走一趟,我也做个善事,活的死的你都带回去吧。”

陈氏连连磕头谢恩,跟着狱警去了牢房。死的直挺挺地倒在停尸房,活的也被打断了腿。陈氏眼泪夺眶而出,又不敢放声大哭,她紧捂住嘴巴强忍着,喉咙里不由自主地发出一阵阵“呜呜”的哀鸣。看看老头儿,脖颈上还结着乌黑的血痂,搂过儿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连连摇头。这一死一残的两个男人,她背背不动,抬抬不起,只好上街叫了辆排子车。没现钱给人家,说好到家后任人到杂货铺取物抵钱。

吴国梁破口大骂刘志仁蛇蝎心肠,并不停地诅咒刘家人全不得好死。陈氏虽为妇道人家,心里却还有几分明白,实在说,这场灾变怨不得刘家。她搂着老伴儿的尸体,对骂骂咧咧的儿子说:“也别诅咒人家了,你爹的死是他命赶命,是人谁不盼着福禄寿喜财,都怨咱吴家命里就没那份福分!”

到家了,陈氏安顿好儿子,带着车夫去了杂货铺,指着柜上的杂货说:“这位大哥,你看着拿些物件吧,家里实在没现钱了。”车夫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不肯乘人之危巧取豪夺,只拿了几块洋布头,说回去给孩子缝两件新衣服。陈氏又以货抵钱打发走俩伙计,将吴记杂货铺关了张。

年根儿底下,吴家祖孙四人围坐火炉旁,谁也不敢想来年的事。吴国梁断了腿,吃喝拉撒睡离不开炕头。家里要安葬老人,还要给儿子治病,陈氏打定主意,过了年儿就将杂货铺盘出去。先料理老伴的后事,若还有盈余,再给儿子看病。吴国梁是个血性汉子,无奈伤腿稍微一动就疼得钻心,空有一腔热血却使不出半点力气,急得他直拿拳头砸炕上的木箱子。

再说法官大人,里外里收了百十块大洋,自然沾沾自喜。他唤来焦急等待的刘志仁,假惺惺地说:“兄弟,你的怨气我给你出了。不过吴恒义已在狱中病死,吴国栋却携款跑了,吴家倒是送了点银子,可弟兄们风雪中辛苦好几趟,总不能让他们两手空空吧。志仁兄如果非要追回欠款,我还有一个绝妙的办法——吴国栋的小媳妇颇有几分姿色,若把她偷偷抓来卖到天津卫,少说也能弄个大几十块的。

“使不得!使不得!绝对使不得!”刘志仁连连摇头摆手。想那逃走的吴国栋,父亲惨死,兄弟伤残,岂肯就此罢休。两家分明已结下生死冤仇,再去逼良为娼,他刘家还怎么过活。刘志仁只觉天旋地转,五内俱焚,既害怕又憋屈,还不敢发火。点头哈腰地谢过法官大人,失魂落魄地回了家。

这笔糊涂帐怎么跟爹娘交代呢?赔了几十块钱还无所谓,认个倒霉也就算了,问题是惹出了人命官司,那逃走的吴国栋岂肯善罢甘休!刘志仁心烦意乱,顾不得照顾买卖了,整天待在饭馆喝酒浇愁。

父母见他早晚不照面,以为他在筹划开分号的事。新年一天天临近,刘志仁还是整天不见父母,老两口狐疑起来,猜想他准是遇到了麻烦事。这天晌午,刘老爷子挣扎着爬起来,气喘吁吁地吩咐老伴儿把儿子叫来。刘志仁垂头丧气地来见父亲,出了这么大事,瞒是瞒不了的。他悔恨交加,扑通一声跪在了老人面前。赵氏吓了一跳,忙拉起儿子,心慌意乱地说:“有话跟你爹好好说。”刘志仁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了两步,双腿一软又跪下去了,冲着父亲磕起头来。刘老爷子猜到大事不好,又急又气地问:“你在外面做了什么事?”
“爹,儿子不孝,闯大祸了!”刘志仁声音里夹带着哭腔,不敢抬头看父亲,痛哭流涕地把这些日子如何去吴家要帐,如何打官司,又如何闹出人命,全说给了父亲。刘老爷子张着嘴大喘气,两眼发直,手脚颤抖。突然“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下。赵氏扑上去抱住老伴儿,拉过袖口给他擦拭嘴上的鲜血,惊叫道:“他爹!他爹!你醒醒!”刘志仁跪着爬到父亲身边,搂住父亲的大腿,撕心裂肺地哀号道:“爹!儿子该死,儿子混蛋——”赵氏招呼儿子:“快去请大夫!”刘志仁这才站起身,将瘫软无力的父亲抱到炕上,又打来盆热水,给老人拭去嘴上血污,随后撒腿跑出去请大夫。

县城有家西医诊所,还好,人家没拒绝。来了就给诊治,打了针,吃了药,刘老爷子仍不见好转。大夫无奈地双手一摊,说:“人不行了,准备后事吧。”赵氏母子傻了眼,送走大夫赶紧回来守在老人身边。刘老爷子微微睁开眼,他恨儿子,却露出了微笑,软弱无力地抓住了儿子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志仁??你心太盛??不行。做买卖??讲究和气生财,仁义为本??”

刘志仁捧着父亲的手,早已哭成泪人,抽抽咽咽地说:“爹,我记住了,您老放心吧。”赵氏只顾流泪悲伤,说不出一句话。娘俩守着老爷子,眼见他闭上了眼睛,呼吸逐渐微弱,最后胸脯的起伏消失了??
刘志仁号啕大哭,赵氏连连悲泣。伙计听到哭声赶过来,见老人已死,说咱别光哭了,该办的事还多着呢。刘志仁抹去眼泪,和母亲、伙计一起商量起老人的后事。



刘家在亲朋好友协助下,草草安葬了老爷子。老家不能再回了,县城同样不能待,刘吴两家结下如此深仇大恨,吴国栋早晚有一天要回来报仇的。怎么办?唯一的出路就是投奔他乡。去哪儿呢?天津卫万万去不得,这儿的人常往那边跑买卖,万一被发现了如何了得。刘志仁思来想去,认定去北平躲避最稳妥,那里地方大,人员杂,谋个安身之地想必不成问题。

刘志仁把想法跟母亲说了,赵氏能有什么好主意,与其在家等死,倒不如远走他乡寻个活路。赵氏含泪嘱咐他不要跟任何人透露,刘志仁当然明白这道理。熬过正月,刘志仁悄悄和商会的老前辈打了招呼,他们要出让“达仁客栈”以及家里的房产,打算回家种地。情急之下出让家业,肯定讨不到好价钱,钱财对刘家母子来说已不大重要,眼下要紧的是尽快逃命。客栈和饭馆少不了让人压价钱,房产也收获甚微,这一切刘志仁咬咬牙都忍了。他和母亲把变卖家业所得换成金条偷偷打进包袱,带了几件换洗衣服,在一天凌晨悄悄地离开了故乡。

刘志仁搀着母亲在前门火车站下了车,进了正阳门,漫无目的的在大街小巷里转悠着。本该先找个旅馆住下,好让母亲歇息一下,但刘志仁做贼心虚,惟恐和仇家不期而遇。他想找个僻静点的小客栈,领着母亲专走小胡同,一路东张西望,不知不觉天就黑了。赵氏一天水米未打牙了,又不敢催促儿子,少不得强打精神,拉着儿子的胳膊往前走。刘志仁跟老家大小是个人物,可进了北平城他就傻了眼,连跟路人打听道都不敢轻易开口。担心人家笑话他们母子俩还在其次,包袱里还藏着好多金条呢,这是娘俩后半辈子的全部指望,他惟恐说话不慎让人看出破绽。城里人都精明,而且人员复杂,你也不知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天黑后,他和母亲又拐进了一条黑黢黢的胡同,赵氏实在走不动了,瘫坐在一小户人家的石阶上,有气无力地说:“志仁,咱不能再瞎转悠了,得跟人打问打问,起码先找个地方让娘歇一宿呀。”刘志仁蹲在母亲身边,见四周没人,从包袱里取出件棉衣披在母亲身上说:“您莫急,咱不是正找呢么。北平城太大了,一时半会还摸不着门。”赵氏没再言声,转身趴在门墩上唉声叹气,想着一个好好的家,说完就完了,心里一阵难过,不由得轻轻啜泣起来。刘志仁又羞又愧,上前给母亲抹去眼泪,安慰道:“都怪儿子不好,儿子这就想办法。”他直起身,往胡同两边看了看,一个人影也没有。左右为难之际,院门“吱”的一声开了道缝儿,探出一个年轻姑娘的头脸。刘志仁上前恳求道:“大姐,我们娘俩迷路了,让我们进屋歇个脚吧,给碗热水喝也行,我们不是坏人—”

姑娘原来听着有女人的哭泣声才敢出来探个究竟的,没料到迎面却碰上个年轻后生,吓得她“咣当”一声关上了院门。任凭刘志仁再怎么苦苦哀求,小院里始终没了动静。赵氏躲在门檐下,往身上拉拉棉袄说:“咱娘俩就跟这忍一宿吧,看样子这是个好人家。”接着又心痛欲绝的呻吟起来。

胡同东口过来辆人力车,到跟前突然停住了,拉车的是个魁梧的壮汉,他放下车子,上前询问娘俩要不要坐车。赵氏心里一酸,呜呜地哭了。刘志仁结结巴巴地说:“这位大哥,我们不坐车。老家闹了灾,没活路了,我们娘俩只好来北平寻个营生,您行行好,给我们先找个歇脚的地方吧。”

壮汉借着星光打量一番年轻后生,见他眉清目秀,不象歹人,也不象风吹日晒的庄稼汉。再看那妇人,呜呜咽咽地哭得好不伤心,甭问了,这母子俩肯定遇上了倒霉事。车夫动了恻隐之心,俯下身子说:“这位大妈,您要不嫌弃,就到我家歇一宿吧。”未等母亲说话,刘志仁先握住了人家的手,连连道谢:“那就谢谢大哥了,我娘一整天连口热水还没喝呢。”车夫上前搀起妇女,把她架到车上,拉着她又过了两个院门,在一个大杂院门口停下了,锁好车,领着他们进了院里的两间西房。

车夫叫李仲贤,祖上也是从下县来京城谋生的。先给人家卖苦力,以后积攒了几个钱买了洋车,到他这已经是第二代洋车夫了。仲贤媳妇是个热心肠,小两口刚成亲,家里还有个婆婆。穷人的豪爽多因一个穷字,家里一无所有,也不怕歹人光顾。遇上受难之人能帮一把是一把,也不图人家回报,就为给儿孙积点阴德。婆媳俩早早做好了饭,就等仲贤收车回来呢。见他突然领回俩陌生人,先是一惊,等仲贤说明了原因,婆媳俩忙不迭地把娘俩请上了热炕头。家里突然多了两张吃饭的嘴,仲贤媳妇少不得又忙活一阵。蒸窝头来不及,做河漏又省事又快捷,面和好、水烧开,炝个花椒油,饭就成了。

刘氏母子做梦也没敢想北平城还有这么好的人家,非亲非故的进了家门,不但不嫌弃,还好吃好喝地奉为上宾。刘志仁一个劲地替母亲感谢李家的盛情款待,倒把李仲贤弄得不高兴了,说:“大兄弟,我可没拿你们娘俩当外人,你张嘴一个谢谢,闭口一个谢谢,咱就显得生分了。”刘志仁“刷”的羞红脸,难为情地低下了头。仲贤媳妇在炕头做着针线活儿,问他们是暂时在北平混口饭呢,还是将来另有打算。刘志仁看看母亲,心里犯起嘀咕来,不知该不该和这户人家说实情。赵氏说:“你们帮人就帮到底吧,老家已没了房子没了地,看能不能给志仁找个事做?”

“找事儿做说容易就容易,说艰难也艰难。志仁老弟年轻,我担保可以赁辆洋车,一天下来奉养老母不成问题,就是不知道你们手头宽裕不宽裕。”李仲贤故意拿话探路,他拉洋车也算见多识广了,三教九流都打过交道,看这母子俩真不象干活的人。

“赁辆洋车还有这个本钱。”刘志仁慌里慌张地应答着,惟恐被人发现他们的秘密。李仲贤知趣,说:“那就好办了,你们娘俩先在这住下吧。”他说着去外面将一间放杂物的棚子腾出来,支了两块木板就是炕,铺上麻包片,又拿来床薄褥子铺上,让娘俩将就着忍一忍。刘家母子住惯了前出廊后出厦的大北房,乍一钻进低矮憋屈的破棚子,下意识地左右打量起来。李仲贤借着油灯的光亮看清了他们脸上的惊讶,心里越发断定他们不是庄稼人。

第二天,李仲贤领着娘俩去了派出所,自担保人给他们上户口,说是老家来的乡亲。警察跟李仲贤是老熟人,痛痛快快地办了户口,刘志仁这才知道这条胡同叫杨柳胡同。李仲贤没弄清娘俩的来历,何以就敢收留他们呢?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大概两家人有缘分吧,非但他没怀疑,连母亲和媳妇也没嫌弃这娘俩。

刘志仁不能在家吃闲饭,又不敢亮出银钱,只好催促李仲贤快点帮他找个营生。有保人、有押金,车行老板二话没说就把洋车租给了刘志仁。刘志仁从小到大没吃过苦,几天下来钱是挣了几个,人也累得直不起腰了。这天吃晚饭,李仲贤忍不住问道:“志仁兄弟,我看你不象是靠卖苦力吃饭的。”刘志仁当下红了脸,李家人待他们娘俩如此宽厚,他们不能再瞒着掖着了。刘志仁抬头看看母亲,赵氏也坐不住了。遇上这么好的人家,再开口说瞎话,将来不遭报应才怪呢。她颤微微地说:“大兄弟,实说了吧,我们是在家闯了大祸才逃出来的??”赵氏心里一阵悲伤,哽咽地说不下去了。刘志仁接过母亲的话茬儿,将打官司的事好歹学给了李家母子。

李仲贤说:“这怨不得你们,是那家子人不懂事理。你们既然有手艺、有本钱,不如去东安市场摆个饭摊儿,一天下来比拉车挣得多。”

赵氏见儿子低头不语,怂恿道:“你照着李大哥说的去试试,我看你拉洋车还真不行,街道胡同也不熟悉,少不了多走冤枉路。”仲贤媳妇说:“这兄弟怎么还腼腼腆腆的,倒象个没出阁的大姑娘。”刘志仁扑哧一声乐了,说:“那我就试试,不过仲贤大哥得带我去看看行情,我们小地方来的人,没见过多大世面。”“好说,你不用前怕狼后怕虎,北平这地界儿,外省人来谋生的多啦去啦,大家都是混饭吃。”

刘家母子舒心地笑了,许是高兴,话也就多了。赵氏打问那天晚上出门探望的姑娘家是谁,李老太太说:“她家也姓吴,就母女俩,当家的原先在长辛店铁路工厂做事,小日子过得好好的,偏偏前几年出工伤死了。剩下娘俩靠给人家缝缝补补地过日子,也怪可怜的。”赵氏叹口气,说:“敢情天底下倒霉的人不止我们一家。”“可是不止一家!”李仲贤感慨道:“寒冬腊月里,哪天早起北平城不拉出去几车冻死鬼呀。小地方有小地方的难处,大地方有大地方的难处,有把子力气能糊弄口饭,年老体弱的只能等死。”

赵氏说:“看来老天爷还没跟我们闭眼呢,熬着吧。”赵氏忽然从怀里掏出六块大洋,递给李仲贤的母亲说:“老嫂子,别见笑了,我们刚来时不敢露底,您先拿着,也不是答谢,赁间房子住总可以吧。”

“他婶子,使不得,草棚子值不了这么多钱。”李家人并没有见钱眼开。赵氏坚持要给,李母死活不要,仲贤媳妇笑道:“你们老姐俩也别推让了,咱取个中,收三块,另三块您收回去,我们没饭吃了再从您那拿也不迟。”

刘志仁是聪明人,熟悉了京城的风土人情后,真的在东安市场摆了饭摊儿,卖起了自家拿手的麻油火烧,火烧不大不小,甜咸适中,当饭吃多化不了俩钱,当点心嚼也没觉着有失身份。没几天呢,他的饭摊就来了回头客,食客们七嘴八舌,你出点子、我拿主意,这个说该添碗混沌了,那个说最好炖一锅下水,又顶时候又解馋。刘志仁一一铭记在心,试着添了几样,果然效果显著,他不由得暗暗自喜。一人忙不过来,母亲就给他打下手,每天的收入远远胜过了拉洋车的李仲贤。刘志仁精明,做买卖都是现成的手艺,没多久母子俩的生活不但有了保障,而且还日日有盈余。到麦秋的时候,刘志仁张罗着把李家的两间房翻盖了,又拿出以往的积蓄,托人买下吴姑娘家对过的一处小三合院。添置了必要的家具用品,择了个黄道吉日,母子俩高高兴兴地搬了过去。杨柳胡同的人家,无不羡慕这对外乡来的母子俩。

然而好景不长,日本人突然在卢沟桥开了炮,北平城一方面人心惶惶,一方面群情激昂。爱国学生纷纷走上街头,呼吁市民捐款捐物,支援二十九军抗战。京城的学校开始南迁,有钱有势的人家也开始想办法逃往内地。老百姓无处可去,他们只能在此等待不可预知的命运。刘志仁母子本是逃难到此的,而且刚刚安了家,他们没地方逃,也舍不得逃。京城比起老家,犹如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刘志仁认定北平城就是块风水宝地,老百姓也流传着天子脚下不会遭遇兵燹之祸的说法。

刘志仁自打惹出人命官司后,为人处世就变得特别小心谨慎,甚至连市民公开谈论的二十九军抗战,他也不敢妄加评论。遇到演讲募捐的学生,他从来都是悄悄地绕过去,这并非说明他就没了中国人的血性,而是他害怕那种激昂的情绪。到吴家讨债不就是如此张狂吗,结果却闹了个两败俱伤。刘志仁当然盼着中国军队能打胜这一仗,更懂得国难当头,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的道理,但不知怎的,他就是憷头上前站脚助威。想着往捐款箱里投几块,可一见众人群情激昂的样子他心里就慌了,胆子也小了。但不捐出几块,他又觉得对不住前方浴血奋战的将士。最后只好叫来李仲贤,托他把几块银元投进了学生的捐款箱,心里这才感到坦然欣然。

不久,传来二十九军战败而亡的消息,京城百姓不禁黯然失色,情绪一落千丈。杨柳胡同西口二号院住着位大学教授,他不肯在敌伪统治下苟延残喘,准备举家迁往大后方,为筹集盘缠和到那边的安家费用,准备卖掉宅院和些古旧家具。刘志仁闻知此信儿动了心,这是笔绝好的投机生意,适逢乱世价格必然极为低廉。他非常看好那套院子的格局,虽非标准院落,但东西南北房和俩耳房都还齐全,如意门开在南北向的布吉巷里,住着挺舒适还不扎眼。院子里有棵高大的柿子树,每到深秋,树叶落光后,红彤彤的柿子就像一个个高高悬挂的小灯笼。这次他不敢私自做主了,回家跟母亲商量了半宿,权衡利弊后他们决定买下这所院子。做买卖有赚有赔,娘俩手里得捏着份不动产做保障,以备万不得已时靠房租也能过活。另外,刘志仁还在饭摊上听了这么段趣闻,说小日本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为什么呢?以前中国的版图像一片秋海棠叶,而日本的领土却恰似一只爬向海棠叶的虫子,虫吃树叶是天性,所以日本侵略中国屡屡得手。后来外蒙古分出去了,中国的版图就俨然成了一只报晓的雄鸡,鸡吃虫子小菜一碟呀,所以甭管小日本现在怎么猖狂,早早晚晚都得让中国人给收拾了。

这天刘志仁特意在饭馆定了几个酒菜儿,郑重其事的把李仲贤请来,人还没上台阶呢,他先上前一步掀开了竹帘子。李仲贤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强忍着没发火。刘志仁也觉出生分了,但还是哼哼哈哈地客气了一番,说仲贤大哥,转眼我来京城也一年有余了,咱哥俩还没正儿八经地喝过一次酒呢,今儿我做东,咱好好逗几盅。李仲贤不高兴了,手扶着椅背也不落座,说喝酒就喝酒吧,你弄这烂七八糟的干什么。

“哎呀??啧、是??咱哥俩还是坐下来边喝边聊吧。”刘志仁抓耳挠腮,吭吭哧哧地连句整话都说不利索了。李仲贤没给面子,他把椅子往八仙桌底下一推,说咱哥俩喝酒没关系,但你必须得把心里话先说出来。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可离了您我还??”刘志仁反复绞着双手,事情并不复杂,他就是觉得自己后来居上有些难为情了。

“痛快点儿,脑袋掉了不就是碗大的疤瘌吗!”李仲贤心里不觉好笑。刘志仁低头嗫嚅道:“是这样,二号院的人家打算出让房产,听说你给他们家拉过包月,我??我想把房子接过来。”

“咳!我以为你要蒙我上刀山下火海呢。”李仲贤使劲拍了拍刘志仁的后背,这才拉开椅子坐下了。

李仲贤这辈子只卖过苦力,谈起买卖来不免有点儿木讷。双方都是熟人,他也不会从中取利,心里一急,就把两人拉到了一起,说你们谈价钱吧,他竟甩手走了。刘志仁对行情早已了如指掌,少不了狠命的压价,最后以两千块大洋买下了整套院子和配置的家具。返回头他给了李仲贤百十块佣金,李仲贤哪就肯收,刘志仁一本正经地说:“你就别推辞了,这也是买卖行里的规矩,是你应得应分的。”李仲贤接过钱时脸直发烧,他不是没听说过替人介绍买卖、收取佣金的掮客,都因生性朴实才羞于拿取这笔钱。

刘家母子搬进了若大的四合院,将另一处院子租给从关外逃来的难民。刘志仁的饭摊儿已小有名气,每天顾客不断,他顾了个小伙计,好让母亲踏踏实实在家休息。辛苦一天,饭摊上能赚个几块钱,出租房屋更稳妥,而且不怕刮风下雨,每月都有固定进项。赵氏过日子惯于精打细算,这回她也有了记性,总是经常不断地关心儿子生意上的事,惟恐他一不小心再惹麻烦。如此一两年后,刘家母子又攒下一些钱财,刘志仁想开一家固定餐馆,东安市场的饭摊已满足不了他发财致富的欲望。四处托人打问,最后相中了杨柳胡同西口南齐街上的一处铺面房。这儿位置好,离家近,房子高大宽敞,门脸也气派,十分适合经营饭馆。美中不足的是价钱贵了点儿,刘志仁不忍放手,几经协商,与房主说好,以赊购方式成交。接着他就开始张罗,好歹粉刷了墙壁,雇了厨子和小工,添置了桌椅板凳、锅碗瓢勺,没用几天就已准备停当。

开饭馆要有字号,他本想取用“达仁”,母亲坚决反对,大街上来往的人员太杂,保不齐就会有老家的人经过此地。刘志仁觉得母亲说的有道理,猛然想起父亲的临终嘱咐,他一拍大腿说:“有了,咱饭馆的字号就叫‘仁和居’。”

刘志仁第二天去了琉璃厂,花钱请人写了字号,制作了匾额。三天后他将匾额高高地挂在门楣上方,“仁和居”顺顺当当地开张了。主打的菜肴都是大路货,其中有他自创的“大肠烧腰花”和“酱猪蹄儿”,下水便宜,猪蹄儿也不算贵,但都是油水大禁时候的菜肴,普通人爱吃也吃得起。主食除米饭烙饼馒头,还有他看家的“麻油火烧”。

发了财的刘家母子没有忘记恩人,刘志仁请来李仲贤当伙计,每天包两顿饭,月月还能挣几块。李仲贤头脑也渐渐学得聪明了,他这边在“仁和居”当伙计,那边又把洋车赁出去,无形中一天挣了双份钱。李仲贤再也不用风里来雨里去的受累了,李家婆媳给人家做点针线活儿,日子一天天有了起色。

仲贤媳妇热心肠,见刘志仁年岁不小了,有心将吴家闺女吴忱光说给他做媳妇。她跟婆婆念叨了此事,婆婆觉得挺合适,说两家人都缺个帮手,又住在一条胡同里,成了亲还能照顾忱光她妈呢。仲贤媳妇先找到刘志仁的母亲,赵氏自然满心欢喜,儿子的确早该成家了,如果没有那场倒霉的官司,她恐怕早就抱孙子了。返回来仲贤媳妇又到吴家提亲,刘家在杨柳胡同已小有名气,吴家母女焉有不允之理。

这年春天,刘家重新整修了房屋,置办齐各式器物。在李仲贤指点下,打南城阜顺喜轿铺雇了花轿、鼓号、执事,选了黄道吉日,吹吹打打地将吴忱光娶进家门。赵氏看媳妇有模有样,性格脾气也和顺,整天乐得合不上嘴,说是祖上修的福。

洞房花烛夜,小两口还碍着面子。吴忱光想起那年春天的夜晚,她竟将走投无路的母子俩关在了门外,心里又羞又愧。她低着头,羞答答地说起往事,讪讪地不敢正视夫君。刘志仁当然不能记恨那件事了,替人家想想,寡妇家带着大姑娘,怎么好留宿他们母子呢。不过自打那天夜晚起,他就记住了吴忱光,时不时地就会惦记起她们母女俩,出来进去照个面,经常微笑着颔首示意。吴忱光也留意起这个起早贪黑、不辞辛苦的年轻后生,他比胡同里的人都有心计,更能吃苦。两人虽然不敢私下妄生春心,但彼此都给对方留下了极好的印象。如今果真遂了心愿,那份缱绻温柔之情也难以尽述。

至此,刘家母子才真正在京城扎了根。

“仁和居”最困难的时期,要数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的一两年里,日本人为了支撑“大东亚圣战”,疯狂掠夺中国的资源,北平城俨然成了一座人间地狱。百姓整天吃的是混合面,大买卖家赚钱不发愁,苦就苦了象刘志仁这样小门小户的生意人。刘志仁为了“仁和居”没少倾注心血,受苦受累还在其次,街上的汉奸、把头更是三天两头来找麻烦。今天这个税,明日那个捐,他样样不敢落后,除此之外还得应付流氓、地痞、恶棍的敲诈勒索。刘志仁可谓逆来顺受,忍气吞声,好在一路磕磕碰碰地都熬过来了。甭管受多大委屈,他从没想过要和谁去讨说法。至于胡同里的邻里关系他更是精心维护,老朋友的救难之恩绝不可忘,对其他街坊四邻也都和和顺顺,胡同的男女老少提起刘志仁无不交口称赞。

苦撑苦熬终于盼到了抗战胜利,刘志仁露出了开心的笑容。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吴忱光生下女儿刘利平不久,不知怎的竟染上了痨病。刘志仁象塌了半拉天,父亲就是殁于此疾,怎么媳妇好端端的也得了这病?母子俩慌了手脚,一刻也不敢耽误,好在大医院不乏高明的医生,刘家也有些积蓄,婆婆和娘家妈终日守在身边照顾,吴忱光的病情才没进一步恶化。经过一番治疗调养,吴忱光的病总算痊愈了。妻子的病是好了,“仁和居”却大大的伤了元气,有一年多的时间刘志仁无心照顾买卖,饭馆只剩了空架子。岳母由于过度焦急劳累,女儿痊愈不久,她就累垮了。刘志仁不忍让老人孤独的生活,和母亲商量妥当,也把岳母接了过来,他们三口住西厢房,俩老太太住北屋,还雇了佣人专门伺候她们。

刘志仁原以为抗战胜利后,“仁和居”会随着国家的兴旺发达而日益昌盛,没承想先是妻子闹病,随后又是内战爆发。尽管战火没有烧到北平城,但这里的经济生活还是受到了不小的影响。形势急转直下,政府也日趋腐败,没过两年解放大军便把北平城围了个水泄不通。内外交通阻隔,市面上人心浮动,有钱人争着往南跑,老百姓则盼着进来个廉洁公平的民主政府。僵持了几个月,古老的北平城终于宣告了和平解放。

老百姓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古城又一次保佑了它的居民免遭战火蹂躏。“仁和居”的经营终于有了起色,刘志仁松了口气,看着妻子日渐红润的脸庞,心里不禁窃喜。妻子的康复是个吉兆,说不定他的买卖还会有更大的发展。接下来的日子里,刘志仁也的确看到了希望,解放军不同于以往的任何军队,纪律严明,态度和蔼,与旧日的老总简直是天壤之别。他回家和妻子念叨,说没见过这么好的兵,没见过这么好的政府,跟谁说话都和和气气,好象他们倒欠了咱们什么物件。

这些年风风雨雨的,刘志仁没少遭受挫折,内心经常会有种莫名其妙的担忧,似乎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遭遇不期而遇的横祸。刘吴两家的仇怨,对刘志仁的刺激也许太强烈了,按部就班的过日子,他会在不知不觉中将它抛到脑后。可别遇事——尤其是别遇到这种近似翻天覆地的大事变——它总能让刘志仁想起什么。

社会的大起大落,往往能给寻觅复仇的人以可乘之机。睁眼看看,大街小巷到处都是陌生的面孔,有乡下进城卖苦力的,有从解放区涌入的干部战士,有旧政府的留用人员,也有一些整天无所事事的混混儿。人员流动之迅疾,有时你还来不及认识,他已经远走高飞了。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会不会有吴国栋的身影呢?这些年他逃走后都干了些什么,刘志仁一无所知。但有一点他清楚,家破人亡的吴国栋绝不会放弃复仇的念头,刘志仁凭直觉也能猜得出来。

心里有鬼,刘志仁就越发狐疑,迎面走来的人,身后响起的急促脚步,都会令他莫名其妙地毛骨悚然。想到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里,始终圆睁着一双复仇的眼睛,他就不由得顺着脊梁骨冒凉气。好几次他从噩梦中惊叫而起,将熟睡的妻子吓醒,也把女儿吓得哇哇大哭。吴忱光问他怎么回事,刘志仁却摇了摇头,在妻子的再三追问下,他只说在老家和人因债务打过官司,怕人家乘乱前来报复。吴忱光笑他是胆小鬼,说你怎么就能断定他进了北平城呢?就算他进来了,也不可能找到你,即便找到你他也不敢把你怎么着。你得明白,北平城可不是你们家那个小河口,岂能容忍蛮人犯混。更何况眼下是共产党掌权,老百姓当家,凡事都有章法,政府决不允许他胡来蛮干。照你说的,他该把仇恨对着国民党的贪官污吏才对,还没听说什么政府允许欠债不还的呢。

刘志仁觉得妻子说的都在理,可心里就是无法释然。跟吴家的官司俨然成了一块心病,挥之不去,驱之难谴。连母亲都笑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还吓唬他说,你若整日嘀嘀咕咕,说不定哪天就真撞上鬼了。
直到政府开展了轰轰烈烈的镇压反革命运动,京城的南霸天、北霸天统统都给枪毙了,地痞流氓也不敢再横行街市的时候,刘志仁才真正地放了心。他开始一门心思扑在“仁和居”的经营上,脸上重又露出开心的微笑,有时还自得其乐地哼唱起时髦的歌曲:“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几年下来,“仁和居”恢复了元气。手头宽裕了,刘志仁就想扩充买卖,正好街对面有家百货铺子想出让,正当他和人家商量价钱时,社会主义改造运动开始了。共产党在打败了不可一世的侵朝美军后,把全部精力转移到了经济建设上。按传统理论解释,社会主义是不允许私营企业存在的,所有工厂、商店、饭馆都必须交由国家经营。照苏联的路子,是毫不客气地把它们收为国有,彻底铲除私有制。但中国的情况有所不同,殖民地半殖民地状况延续了近百年,民族经济始终受排挤,所以政府没有完全照搬苏联的经验,而是给了民族经济一个缓冲期,允许它存在了若干年。

南齐街上的店主对此无不疑虑重重,弄不清共产党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他们惴惴不安地静观事态发展。“仁和居”是南齐街最大的招牌,不少店主都来向刘志仁讨教。他也算走南闯北了,可遇上这等新鲜事照样一脑袋糨糊。商人一向都精明,却怎么也搞不懂公与私合起来怎么经营,赔本的买卖商人是从来不做的。
不久区里派来一个年轻干部,名叫周正。他还是老八路作风,扛着背包一头扎进了“仁和居”,第二天就召集南齐街的店主们开会学习文件。他给大家耐心解释,说公私合营后老板的利益不会受到损害,政府对公商业实行的赎买政策,你们将来按资产多少每年拿利息,国家每月还发给你们工资。以后你们就是劳动人民中的一员了,可以和员工一样享受劳保待遇,生病有公费医疗,年老有退休金。社会主义实行的按劳分配原则,不劳动者不得食。

店主们恍惚明白了什么叫“公私合营”,盘算来盘算去,觉得此事有利也有弊。不担风险可以省心省事,等于端上了铁饭碗,但不足之处也显而易见,往后碗里究竟能吃到什么就再也不由您了。以往的时候赶上买卖兴隆,可以大把大把地赚钞票,有了银子随您买房子置地;遇到经济萧条时情况就不妙了,少不了倾家荡产,甚至因债务所困而上吊自杀也不鲜见。“公私合营”是把甘蔗的两头削去,您发大财是甭想了,同时也免去了后顾之忧。店主们私下里合计一番,觉得这买卖还做得过。

“仁和居”公私合营后依旧使用原来的字号,刘志仁当了饭馆的副经理,每月有百十元工资,年年还能拿到几千块利息。周正担任正经理,他的工资仅有八十多块,如此不平等待遇在工商界司空见惯。周正丝毫没觉得委屈,那时党的干部几乎个顶个都一心为公。

刘志仁本来是不情愿“公私合营”的,他觉得这种经营方式彻底打破了商家的规矩,但一时半会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好来。周正在给他们宣讲社会主义道理时,时常提到人民的觉悟,刘志仁对此不以为然。觉悟是个新名词,也是佛家的老调调儿,商人们更愿意用自己的语言,那就是“信誉”,商家凭着信誉可以不用担保便能筹集到所需的资金。设想一下,做买卖的人都没了后顾之忧,谁还绞尽脑汁地苦心经营呢?自个做老板的时候,遇到好机会绝不会放过,跟公家手底下干情况就不一样了,大家都守在一条船上,据说人人都是主人,都是主人也就等于没了主人。

刘志仁的担忧是种习惯心理,他从小跟父亲学做买卖,大了又自己支应门面,有事没事就好琢磨买卖行里的道道儿。日子长了他才有所觉悟,心说:我真是瞎操心,周正同志不是给我吃了宽心丸了么,工资、利息一分不少。全家生活从此真正有了保障,我也免去了劳顿之苦,何乐而不为呢。看那共产党也不象是说了不算、算了不说之人,政府官员更是远远胜过国民党的贪官污吏,特别是取消了名目繁多的苛捐杂税,往后 着过好日子吧。

刘家真正过上了衣食无忧的小康生活。月月有工资,年年拿利息,家里空闲的两处房产都租了出去,最重要的是他们不用再担心天灾人祸了。刘志仁没有因为不当老板便做甩手掌柜,份内的工作他依旧一如既往。周正是部队来的干部,没文化,更不懂经营之道,里里外外的事免不了向刘志仁请教。刘志仁见他没架子,便把自己所有的经商体会一一传授给他。两人一正一副,同心同德,目的就是继续经营好“仁和居”。

高兴了没几天,忽然有件事让刘志仁犯了难,最初购买的四合院,打日本人占领时就一直出租着,租户也没见谁拖欠过租金。近来却有了点麻烦,住北屋的那家子已经仨月没交房租了,先他以为人家生活遇到了困难,一时周转不开。四个月头上他试着过去问了问,不问还好,一问倒惹了一肚子闲气。那家女眷理直气壮地说我们没钱,刘志仁没急没脑,心里却疑惑了,怎么你欠了我的房租你倒成爷了?坐下来好说好商量吧,嘿!两口子不依不饶了,说你这个房产主解放前剥削劳动人民就罪该万死,现在人民当家做主了,岂能还受你的剥削压迫。

刘志仁真窝火,这不是没影儿的事吗,房子是我的,我收房租天经地义,怎么跟剥削压迫混在一起了?刘志仁满肚子是理,就是不敢堂堂正正的说出来,白讨了没趣儿,又灰溜溜儿地回来了。跟母亲商量,母亲也不知该怎么办,解放前追讨欠款,原以为是理所应当的,到头来却结了生死冤家。眼下解放了,莫非我们还得认倒霉?

刘志仁和母亲犯嘀咕,想去法院告他们,又怕再惹祸端,不告吧,自己甘吃眼前亏。刘志仁想到了周正,那可是货真价实的共产党干部,想必能解开这个疑惑。果然,周正听了他的介绍,坚决支持他去法院告状,说共产党最终目的是消灭私有制,但在社会主义阶段并没有剥夺私有财产。你的房子有合法房契,也是正当劳动所得,出租给他人收取合理租金完全是正当行为,用不着前怕狼后怕虎的。

刘志仁心里有了底,一纸诉状把他们告到了法院。法院的同志做了调查,证明情况属实,很快做出判决,限房客一月之内交齐房租并保证不再拖欠。房客再也不敢穷横了,不出一礼拜,乖乖地把四个月租金交到了刘志仁手里。从此,刘志仁才真正地信服了共产党。

第二年,刘志仁喜得贵子,取名刘建成,刘家老少欢天喜地,这是吴忱光大病之后生的第一个孩子,很可能也是他们两口子最后一个孩子了。过满月时,刘家院子高搭喜棚,设摆宴席,请来街坊四邻和亲朋好友。刘志仁中年得子,喜不自禁,宴席上多喝了几杯,少不了得意忘形,言谈话语也少了忌禁。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人们表面没说什么,心里则免不了笑他小人得志。说来也巧,满月过了没几天,丈母娘忽然没了,刘家的喜庆氛围还未散尽,悲痛之情又笼罩在了心头。吴忱光念老母亲年轻守寡,好不容易过上了舒心日子,却又撒手西归,不免悲痛欲绝,丧事没办完她就没了奶水。刘志仁为了给妻子调养精神,说服她把儿子交给奶奶照看。

事过之后,刘志仁又犯起嘀咕,他从好几档子事里琢磨出了一个道理:人甭管什么时候都不可以得意忘形,好歹老天爷都拿捏得准着呢。您若遇到好事就目中无人翘尾巴,上天肯定会给您点颜色看看,让您尝尝什么叫做乐极生悲。刘志仁冥冥之中开始信命了,所谓“福禄寿喜财”,对每个人来说都有定数,有人是大福大贵之命,有人是平顺和美之命。不是你的不可强求,否则上天就会出面平抑你的喜怒哀乐。自个儿吃了定心丸,刘志仁跟外面做事越发谨慎小心,他相信自己这辈子就是个小康之命。从小到大手头从未断过银钱,但几次奔向大福大贵的机会却都给他带来了不期而遇的灾变。

刘志仁不再雄心勃勃,只想一心一意协助周正经营好“仁和居”。他不象有的老板,要么讥笑共产党干部是外行,横挑鼻子竖挑眼,要么站在一旁看笑话。他发自内心的勤谨得到了应有的回报,周正不止一次表扬他,他也被选为局里的先进生产者。很快刘志仁的名字在餐饮公司和区政府都挂了号,周正不失时机地向组织建议,推荐刘志仁做了市工商联委员和区政协委员。



吴国栋连滚带爬地下了砖窑,连头都没回就直接奔了正西,他心里牢记着母亲的嘱咐,黑暗中努力辨别方向,惟恐走了岔路。半夜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很快便将乡间的小路覆盖得严严实实。离家越来越远,地形和村落也越来越生疏,吴国栋渐渐地找不到熟悉的参照物了,仅凭直觉判定着大致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直到鸡叫头遍两腿才觉得沉重起来。他找个背风的土坎儿后面坐下休息,随手去摸系在腰间的干粮袋,好么!一路奔波竟把那活扣巅开了,几个白馒头早已不知去向。“娘了个?的!”吴国栋气得骂了一句,咬咬牙,捧起把雪润了润嗓子,抖落了身上的积雪,又义无返顾地往西走去。他似乎还没有意识到未来的艰难,心中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往西走,过了铁路依然往西走,直有走进太行山,才能真正找到安全可靠的地方。

东方天幕露出了微弱的曙光,前方隐约传来火车的轰鸣,吴国栋感到一丝欣慰,这一夜的疾走总算没弄错了方向。饥饿又一次袭上心头,再加上彻骨的寒冷,吴国栋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他下意识地又去翻找干粮袋,却发现连剩下的包袱皮儿也不知什么时候弄丢了。他叹口气,心里责怪自己离开家的时候怎么没去杂货铺拿几块钱。

天亮后雪停了,四周白茫茫,还好,前面有个村庄。他壮着胆子进了村,准备找户人家讨口饭吃,自从夜隔早上喝了碗稀粥,一整天了,他还粒米未进呢,肚子早就咕咕叫着闹脾气了。村里的狗听到陌生人的脚步,先是有一只扯开嗓子狂吠了几声,接着其它狗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职责,此起彼伏地犬吠声连成了一片。吴国栋胆战心惊,逃亡之人总是疑神疑鬼,看着家家户户紧闭的街门,他不知该去哪家乞讨。以前他曾多少回志满意得地赏赐给叫花子几碗残羹剩饭,但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成为沿街乞讨的乞丐。生活的变化好象天翻地覆,几天前他还是个衣食无忧的小老板,眼下却成了不折不扣的叫花子。怎么办?是顾及脸面,还是放下架子尽快填饱肚子,吴国栋犹豫着,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村子很小,马上就要走到村口了。不行,再顾着脸皮,今天又要饿肚子了。强烈的饥饿感最终战胜了羞耻心,吴国栋硬着头皮敲开了一户人家的街门。
“你找谁?”开门的是个四十来岁的庄稼汉,脸色灰黑,披件黑色棉衣。吴国栋心跳加剧,迟疑了片刻才开口:“大叔,给口饭吃吧。”庄稼汉上下打量他一阵,又探头看看门外,见雪地上只有他一人的脚印,这才闪开身子将他让进院。

吴国栋在门口跺跺脚,又抖落了身上的雪花才低头跟着主人进了屋,迎面扑来一阵香喷喷的热气,引得他饥渴的肠胃咕噜噜地叫了起来了。这家人正在吃早饭,四五个孩子围着一张小地桌,庄稼汉对媳妇说:“给这位后生盛碗稀饭,拿俩窝头来吧。”吴国栋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发现墙柜上有一笸箩白馒头,孩子们吃的也是馒头,馋得他眼睛滴溜溜的直放光,口水也不知不觉地润湿了牙齿。自打做买卖挣了钱,他家就很少再吃粗粮了,连饿了一整天,他是真想嚼口白馒头。庄稼汉看他的做派就不象乞丐,乘他吃饭的时候问道:“看你的穿戴,不象是家里揭不开锅的人呀。”吴国栋抹抹嘴角的窝头渣儿说:“我是到山里串亲戚的,半路丢了盘缠,再回去也来不及了,只好沿路讨口饭吃。”“我说呢,没见过象你这样的乞丐。”庄稼汉接过他的空碗,又让媳妇给他盛满稀饭,还顺手抓了把咸菜丝放进碗里。

吴国栋吃了热乎乎的窝头稀饭,冻僵的身子才从里到外的暖和过来,心说该走了,小屋虽温暖,但不是久留之地。他恋恋不舍地站起身,给主人鞠了一躬,谢过人家,这才离去。出村口时吴国栋在雪地上犹豫了会儿,直到附近有火车经过时才找准方向。过了铁路,前面仍是茫茫雪原,看不到半点山峦的影子,他不敢停下来,惟恐动摇了奔向太行山的决心。

雪是停了,乌云还未散去,他也闹不清什么时辰了,只能咬着牙往前走。一路上过了一村又一村,他不敢再进村停留,怕引起村民的怀疑。

就这样他走了一程有一程,也不知走了多久,当北风终于驱散了浓密的乌云时,吴国栋眼前刷的一亮,远处地平线上分明横亘着巍巍的群山,云雾后面昏黄的日头则象个若大的黄色圆盘。吴国栋似乎看到了希望,浑身上下热血沸腾,他紧紧腰带,心情激奋地向着连绵起伏的群山奔去,好象只有走进大山,才能解脱他内心的恐惧。

望山跑死马,何况是两条腿的人。大步流星地一路奔去,没多久双腿就象灌了铅,但他依旧满怀希望地向山里走着。西斜的太阳加快了落山的步伐,还未等大山挡住它的身影,翻腾的云雾便遮住了它最后的光辉。天色倏忽黯淡下来,吴国栋不由得心惊肉跳,暗暗叮嘱自己:坚持住,太行山就在眼前了。他本想再找个村庄要口饭吃,又怕天黑后摸不着路径,只好狠下心继续往前走。直到残月爬上中空他才走进黑黝黝的大山。母亲临别时让他往山里跑,以为只有进了深山老林才是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吴国栋也一直坚信着母亲的话,然而真的走进大山时他才发现问题远非那么简单。前后左右都是白花花的朦胧山影,山风呼啸着卷起地上的雪粒,直吹进他的衣领。四周没有人家,他感到一种异乎寻常的恐怖,湿忽忽的内衣贴在皮肤上,山风象无数根钢针隔着棉衣刺穿了肌肤。到了信念中的目的地,无疑也是到了走投无路的绝境。

是复仇的决心在支撑着吴国栋继续往前走。

拐过两座突兀的峰峦已是后半夜了,前面是一个小山坳,依稀闪烁着几点灯火,吴国栋象发现了救命的菩萨,不顾一切地向那奔去。或许是他实在太激动了,也可能是因为饥寒交迫掏空了他体内仅有的一点热量—寒冬腊月里两天仅吃了两个窝头,又在风雪中跋涉了一天一夜,再加上不断涌上心头的绝望和仇恨的袭扰,吴国栋最终没能走进小山村,筋疲力尽地倒在了村口的一块石头旁。

高山深处是绝好的藏身之地,也是末路人的现成坟墓。

昏迷了不知多长时间,隐约听到一男一女急促地呼唤。吴国栋意识到有人来了,他想爬起来,可四肢却不听使唤,最后只发出了一阵阵痛苦的呻吟。他听到两人嘀咕了几声,接着一只粗壮的胳膊将他拦腰扛上肩,吴国栋一阵惊喜,知道自己有救了,心里一激动,又晕了过去。

苏醒时他已躺在一户人家的热炕上,身上盖着松软舒适的棉被,眼前晃动着几个人影。吴国栋有气无力地说:“给口水吧。”一个身板结实而敏捷的小伙子,端着细瓷蓝花儿碗来到炕头,一只胳膊伸到他背后,好象没费多大劲便把他身子?直了。吴国栋喝了水,喘了几口粗气,才顾得上打量这个温暖的房间。看摆设的器物,就知道这是个殷实的小康之家,墙柜、炕柜、八仙桌、圈椅,样样齐全。圈椅上坐着位头戴瓜皮毡帽的老者,他抽着旱烟说:“怎么一人进了山?多亏二虎、三妮儿,要不你就给冻死了。”

“唉,家里吃了官司,逃出来的。”吴国栋不再畏缩,和人家说了实情。

“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

“家在铁路东边呢,做买卖欠了钱,被人告到了官府,老爹让人打死在了狱里,官府还要来抓我,我只好不顾一切地逃了出来。”

“打算投奔谁呀?”

“不知道。”吴国栋颓丧地低下了头。

老头儿和老伴儿互相看看,有心留下这个走投无路的小伙子。他家有百十亩山坡地,年年都要雇人耕种。他说:“我看你也没处去了,先帮我们种地吧,也好有个吃饭的地方。”吴国栋巴不得有人收留他,忙说:“那太好了,否则我不给冻死饿死,也得让野狼吃了。”吴国栋撩开被子想下炕,他身子骨本来没毛病,盖着被子睡了一觉,已经恢复了体力。二虎忙拦住他,三妮儿也上前劝阻:“你还没吃东西呢,先歇着吧。”吴国栋也没坚持,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二虎他娘做好早饭,热腾腾的白馒头和玉米面粥,还有一大碗冻豆腐熬白菜。她擦擦手说:“来吧,小伙子,吃了饭再说。”吴国栋十分感激这家人的热情,难为情地说:“大娘,大伯,我该怎么谢谢你们呀?”
“别说谢不谢的,进了门就是有缘分。”老头磕磕烟袋,心里特高兴,这等于白拣了个长工,还不用付工钱。二虎扶着吴国栋下了炕,闻到饭菜的香味,吴国栋来了精神,狼吞虎咽的吃了四个大馒头,喝了三碗粥。饭后他歇了会儿,和这户人家东拉西扯地聊起来,得知这个山村叫小陈庄,二虎、三妮儿是陈老汉的孩子。兄妹俩特别喜爱五虎少林,自幼拜师舞枪弄棒,今儿早起出去练功,意外地在村口发现了他。吴国栋庆幸自己遇到了好人,否则,不消多长时间他就会冻死在山里。

吴国栋在陈老汉家先还感到拘束,后来见陈家没拿他当外人,心里这才塌实下来。出来进去地总想找点活干,白吃白喝他于心不安呀。陈老汉拦住了他,说陈家有规矩,雇长工都是过了正月才干活,何况是你了。吴国栋在这过了新年,正月里还跟二虎兄妹赶了几趟庙会,日子虽说过得舒坦,他却从没忘记杀父之仇,心里始终盘算着如何回去找刘志仁算帐。

转眼到了夏天,收麦后有了空闲,陈家老两口看吴国栋本分老实,干活是把好手,有心招他做女婿,又不知他是否愿意。二虎也觉得把妹子嫁给吴国栋是个好主意,常故意给他俩留下单独相处的机会。三妮儿是个聪明女子,不用爹娘明说,她早就心领神会了。下地收工、饭前饭后、以至于晨昏相见,不敢说眉来眼去,也是暗送秋波。吴国栋是个正当年的后生,如何看不出姑娘的心思,但他心里却时时提醒着自己:你是有家室的人了,肩上还背负着复仇的重任,千万不可色迷心窍。

这天午后,他在玉米地锄草,歇歇儿时坐在地头的大青石上,忍不住眺望起家乡的方向。没留神三妮儿送水到了身旁,山里姑娘情浓胆大,见四周没人竟挨着他坐下来了,隔着薄薄的衣服,姑娘柔嫩的肌肤散发出诱人的馨香。吴国栋心慌意乱,不由自主地躲到了一边,连连说:“三妮儿,使不得、使不得呀??”

姑娘自尊心受到了伤害,粉红的脸颊突然红到了耳朵根儿,猛一转身头也不回的跑下了山。吴国栋想喊回她解释一番,又怕说不清原由闹成更大的误会,急得他直跺脚。

晚上睡觉前,二虎侧着脸说:“国栋兄,你怎么死木头一根呀?”吴国栋马上明白了怎么回事,赶紧解释说:“不是,二虎兄弟,俺不能做下亏心事,你还不明白??唉!”陈老汉叼着烟袋进了屋,坐在一边吧嗒吧嗒地抽烟,显然三妮儿跟她娘诉说了委屈,陈老汉也不大满意。

吴国栋闷闷地坐了会儿,跟爷俩说了实话:“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呢,你们说我怎么能跟三妮儿??”二虎性子急,瞪着眼说:“你咋不早说呀?害得三妮儿整天为你神魂颠倒的。”

“都怨我,我害怕提起家事,刘志仁害得我家破人亡,想起惨死的爹爹我就恨不能??实说吧,跟你们这儿我也待不长。我知道你们对我好,以后如果我能混出个人样来,一定加倍报答你们的救命之恩。”吴国栋吐出了肺腑之言,心里才稍觉安稳些,他看看陈老汉,又看看二虎,自我解释说:“我不能对不住老婆孩子,更不能对不住三妮儿妹子。我若说了半句假话,叫老天爷来报应我。”吴国栋的信誓旦旦没得到回应,陈老汉闷闷地抽了两袋烟,一声不吭地走了,陈二虎摊开被子说:“睡吧。”

吴国栋一宿辗转反侧,深怕陈家误会了他的心思,过了几天他发现,陈家人并没有因此而责怪他的意思,每天还是那么平和的伺候他的吃喝。唯一有变化的是三妮儿,有事没事都躲着他,脸上早没了惯常的微笑。吴国栋心里别扭,知道伤害了姑娘的自尊心,眼看自己成了碍眼的东西,他决定尽快离开这里。这天晚上,他刚跟陈家人说出心里的打算,陈老汉就不假思索地说:“离开我们这儿你就别瞎撞了,听人讲黄河西边闹红军呢,他们专为穷老百姓出气,投奔他们兴许就能报了你家的血海深仇。”吴国栋恨恨地说:“管它红军白军呢,只要能拿到枪杆子就行。”

吴国栋正盘算着如何向西翻过大山渡过黄河,寻找专为老百姓报仇伸冤的红军时,村子里忽然来了群溃兵。大姑娘小媳妇吓得纷纷躲进山沟,胆大的男人则留在村里,他们得守着家业。溃兵并未烧杀抢掠,只求村民做口热饭。陈老汉家也来了五六个大兵,吴国栋帮着二虎烧饭时,听溃兵们说是日本人打进了中国,一路沿京汉铁路往南开进,一路绕道察哈尔山西包抄了过来,中央军连吃败仗,华北的大好河山已经丢给了日本鬼子。吴国栋有心跟他们一起往南撤,心里又狐疑,犹豫的功夫人家已吃了饭开拔了。

两天后又一群溃兵经过小陈庄,村民以为还会相安无事,哪知这次小陈庄却遭了秧。溃兵象土匪似的见人抢人,见物掠物,一个小媳妇躲避不及被大兵堵在屋里,受辱后无脸见人活活跳了井。陈家人闻讯慌里慌张地跑向后山沟,二虎照顾着父母,吴国栋保护着三妮儿,爬上一道坡坎时,吴国栋刚把三妮儿托上去,背后的追兵就到了。

无端挨了顿打骂,溃兵抓他做了挑夫,吴国栋心里反倒塌实了,索性当兵吃粮去!他上赶着问人家收不收他,当兵的说:“快挑着走,找到长官不愁给你报个名。”吴国栋转忧为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担子上挂着几支长枪,枪机的烤蓝在阳光下熠熠闪光。他忽然动了心,乘人不备偷走一支就好了,扛着它回到小河口,给刘家来个满门抄斩!细一想,这办法使不得,三尺长的家伙太显眼,扛回去也不会摆弄。他暗暗告戒自己:千万不可盲动,要耐心等待时机。他好象看到了真正的希望,脚下不知不觉地来了力气。



溃兵来到一座村庄,和被打散的长官不期而遇,长官马上就地整训,吴国栋糊里糊涂地当了兵。队伍在此休整几天,长官带着他们又往回走,准备找到主力部队,继续上去阻击日本人。队伍刚刚爬上一座山梁,前面突然响起了密集的枪炮声,有人噫哩哇啦地乱叫起来,还没看明情况就胡乱放起排枪。接着前面的人开始往后退,说对面山上发现了日本人,吴国栋壮着胆子爬上一块大石头想看个究竟,不料“啪”的一枪打过来,将他的头皮划了道口子,鲜血立刻顺着脸颊流下来。吴国栋吓坏了,胡乱抹了把脸上的血,跳下石头没命地往后跑,手中的长枪也丢到了一边。

兵败如山倒,长官对空放枪也无法阻止溃逃,他气急败坏地大骂着:“妈了个?的,都是饭桶。”他回头了望了望,除了密集的枪炮声,连日本人的影子也没有。没办法,这些溃兵都患了恐日症,指望他们上阵拼杀纯粹是梦想,最后逃下来的士兵把长官也给裹挟走了。

吴国栋其实没有半点畏惧,当兵吃粮前他就抱定了誓死拼杀的决心,以求几年后能谋个一官半职。没想到刚到战场他就受到了恐怖情绪的传染,人是群居动物,即便是胆大包天的贼人,也会受到环境氛围的影响。他随着溃逃的士兵没命的奔跑,因为心情紧张,在爬过一道沟坎时,一脚踩空,扑通一声摔了下来。他只觉眼前一黑,随后就失去了知觉。

迷离恍惚中,吴国栋觉得有人翻动他的身体。“连长,他没有要命的伤,不过是让子弹擦破了头皮,看样子他是摔晕了。”

“给他点水喝,看能不能醒来。这些国民党,围剿红军个个争先恐后,遇到日本人全成了龟孙子。”

吴国栋醒了,想睁开眼,可眼皮黏糊糊的怎么也分不开,他随手向脸上摸去。一个战士说:“他醒了。”吴国栋擦掉眼睑上凝固的血嘎巴,晃晃脑袋坐起身,发现身前身后或蹲或立有七八个军人。这些兵与众不同,衣着朴素,神态自若,个个精明强干。他试探着问:“长官,日本人在哪儿呢?”

“让我们打回去了。记住,我们八路军不兴叫长官,要叫同志。”

“同志?”吴国栋觉得这称呼新鲜奇特,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十分纳罕地瞧着眼前的八路军战士,也分不清谁是士兵,谁是官长。人家问他是哪个部队的,他却反问什么是哪个部队的,至于部队番号、作战方向他就更不知道了。一个战士忍不住哈哈笑道:“这么一个糊涂蛋,怎么能上阵打日本鬼子。”再一问才知道他是给刚刚抓来的新兵。连长说:“那你也是穷苦人了,怎么样?现在是愿意回家种地呢,还是愿意跟我们去打鬼子?”

“我不回家,我想往西过黄河找红军去,听说他们专为受冤屈的老百姓报仇血恨。”

“那你算是找对门了,我们就是过去的红军,专打地主老财。现在国共合作抗日,我们改叫八路军了,我们队伍里的战士个个都有一肚子苦水。”

“我就跟你们了,我爹被官府打死了,家里的亲人也不知道怎么样呢,都是因为那刘志仁年关逼债。”

八路军连长心中大喜,这样的人正是共产党依靠的基本力量。他没理会吴国栋所说的刘志仁是何许人也,逼得穷人家破人亡的肯定是地主老财了。天下乌鸦一般黑呀,南方的土豪劣绅与北方的地主老财同样是蛇蝎心肠。连长让卫生员给吴国栋擦去脸上的血污,蹲在他身边给他讲了一番穷人造反的道理。吴国栋一时半会还搞不清什么叫阶级压迫、什么叫土地革命、什么叫共产主义,但听连长说起打土豪、分田地的故事,心里却是异常激动。他虽然身为小老板,可同样仇恨有钱人,既然命中注定发不了大财,那把有钱人统统打翻在地也能一解心头之恨。中国农民历来不患寡而患不均,受了几千年压迫,骨子里都渴望平等。最好是我吃窝头,你也得吃窝头,你吃馒头,我也要吃馒头。

连长见已经激发起了他的革命热情,赶紧又乘热打铁的讲起了当前的形势。说现在中国的主要矛盾已经不是穷苦农民与地主老财争土地的问题了,日本鬼子才是咱们中华民族最大的敌人,为了打败日本侵略者,我们必须和国民党实行统一战线,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力量。

吴国栋疑问道:“连刘志仁那样的狗财主也要联合吗?”

“当然要联合了。”

“原来你们都是一伙的,我不干了!”吴国栋甩手转身就要走。连长一把将他拉了回来,说你的阶级觉悟倒是蛮高的,也不知是批评还是嘲弄。吴国栋说反正我当兵吃粮决不能和刘志仁那样的地主老财同流合污。连长断然道:“谁说我们和他们同流合污了,我们是共产党领导的红军,虽然改编成了国民革命军,但为穷苦人打天下的本质并没有变。告诉你吧,这是中国革命的策略问题。”连长见吴国栋依旧疑惑不解,索性说起了大白话:“你真是个拧种,脑子不会转个弯儿?现在是国难当头,咱们是先利用一下那些地主老财,等打走了日本人再回头收拾那帮狗日的。”吴国栋难为情地笑道:“长官这么说我就明白了,那??那我还是留下吧。”连长又叮嘱道:“给我记住了,这叫先搞民族斗争,后搞阶级斗争,咱们的政策呀,和蒋介石的正相反,他是‘攘外必先安内’,咱们是‘安内必先攘外’。得,又讲大道理了,你也听不懂。”吴国栋急了,争辩道:“谁说我不懂,不就是先赶走日本鬼子,再跟他们争天下吗?”

“行!伙计,有你的。”连长使劲拍了拍吴国栋的肩膀,说批准你参军了。

吴国栋兴奋地握住了连长的手说:“长官,快给我一支枪吧,我要打日本鬼子,我要报仇雪恨。”卫生员气呼呼地说:“怎么又叫长官了,八路军官兵平等,你应该叫同志,叫连长。”

“对!同志连长,给我一支枪吧。”

卫生员忍不住笑道:“是连长同志,不是同志连长。”

吴国栋羞得满脸通红,嘿嘿地笑了。连长从战士手里拿过一支老套筒递给吴国栋,他不情愿地上下左右看看说:“换把快枪行不行?”连长笑道:“想要快枪容易,跟日本人夺去,我参加革命时还不如你呢,手里只有大刀片。”吴国栋不好意思了,心说还没给人家卖命呢,怎么能先讨价还价呢,他愉快地背起了老套筒。
吴国栋就这样参加了八路军,三天后他们和日本人真刀真枪地干了一仗。他原本就是朴实的庄稼汉,吃苦受累都不在乎,逃难的日子里又几经危难,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八路军奋勇杀敌的精神也感染了他,更重要的是他意识到了只有在战场上杀出条血路,才能最终实现报仇雪恨的夙愿。第一次上战场吴国栋没经验,战斗中只来得及放了一枪,战果自然不大,但他不畏生死,勇敢拼杀的精神却给同志们留下了深刻印象。战后讲评中,连长特意表扬了他,说一个新兵初上战场就能做到不惧生死已经很不容易了。

以后一段不长的日子里,吴国栋随着这支八路军连队在太行山又参加了几次战斗,他逐渐习惯了密集的枪炮声,也彻底克服了恐惧心理。不久他缴获了一支三八枪,连长把这支枪正式发给他使用,吴国栋激动不已,终日枪不离身。每当在战场上听到威猛嘹亮的冲锋号,他都会第一个跃出战壕,热血沸腾地杀向敌阵。

正规的运动战打了没多久,主力部队开始化整为零,深入敌后,发动群众,建立根据地。吴国栋所在连队开到小陈庄附近,他们苦练杀敌本领的同时,还挨家挨户地宣传抗日道理。八路军共产党一方面需要动员起所有的抗日力量,一方面也要考虑到农民阶级的利益,其政策和策略及时做了调整。不再象十年内战那样,所到之处打土豪分田地,而是对地主富农实行减租减息。小陈庄地处山区,土地原本就稀少贫瘠,陈老汉一家所拥有的百十亩土地在村里已经算是了不起的大地主了。连长知道吴国栋和他家有缘分,做宣传工作时特意叫上了他。

再次见到救命恩人,吴国栋心里却有了股怪怪的感觉,他既不敢和陈老汉一家拉开距离,又不敢多言陈家兄妹的救命之恩。最后只好唯唯诺诺地学着连长的腔调也讲了一番抗日的道理。陈老汉深明大意,倭寇横行华北,不将其赶尽杀绝,百姓不会过上太平日子。他爽快地答应了抗日政府减租减息的主张,并动员儿子参加了民兵,还捐出部分钱粮资助抗日政府。连长少不了赞扬几句,吴国栋心里却像做了贼,心说这不是他妈蒙人吗。他多了个心眼,没再跟连长掰哧理儿,反正他的最终目的也是报仇血恨。

小陈庄很快变成冀南平原游击战的可靠根据地,几个月后,上级为加强地方武装力量,从连队抽调了部分骨干组建县大队。吴国栋因为作战勇敢,又熟悉地方情况,荣幸地担任了副大队长。

经过战火考验和政治学习,吴国栋已然完成了从老百姓到革命军人的转变。此时手中的钢枪对他来说也不再陌生,最初的战斗中,当他射倒了阵地前面一个张牙舞爪的敌人时,并没有象一般新兵那样感到恐怖,而是发自内心的痛快。报仇杀人的念头由来已久,但从未想过杀死一个人的情景,原来就这么简单,只要屏住呼吸,三点连一线,瞄准对方,轻扣扳机,一个活生生的人就会象镰刀下的麦杆似的倒在地上。以后他还经历了残酷的白刃战,平常听老兵讲述拼刺刀的时候,他多少还有点害怕,可一旦在愤怒的情绪激励下,端着三八枪冲入敌阵时,他竟无形中把生死抛到了九霄云外。

当了干部,学习的机会多了,吴国栋懂得了更多的革命道理。中国革命还有更高更深的目的,那就是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官僚资本,打倒地主阶级,推翻剥削制度,使天下所有穷苦人都获得翻身解放。已然弄通了革命道理的吴国栋仍然不能忘记杀父之仇,他常常握着手中的驳壳枪,想象着带着一彪人马,所向披靡地杀回小河口的情景??“到那时,刘志仁不跪在我面前磕头告饶才怪呢,他就是叫爹叫娘我也不能饶了他??”

想象中的复仇固然痛快淋漓,吴国栋却极为清楚,这样的情景大概永远也不会出现了。且不说吴家和刘家的恩怨,并非地主老财与穷苦农民的血泪仇—吴家根本就不算穷苦人—刘志仁也绝不是穷凶极恶的土豪劣绅,单单擅自调动部队他就承担不起这罪过。

吴国栋静心思考时,内心又不免担忧起来,他原本是个衣食无忧的小老板,只因故意拖欠刘家债务,才引发了两家的官司。他的担忧不无道理,诉苦会上他痛哭流涕地诉说了家中的不幸,完全隐去了欠债不还的真实打算。根据地与敌伪统治下的小河口相距并不遥远,万一同志们发现了真实情况怎么办?

吴国栋每想到此心里都会惴惴不安,共产党拼命保护的可是穷苦人的利益,而吴刘两家的官司分明是狗咬狗、一嘴毛。吴国栋开始后悔说话没留余地,内心郁积的复仇欲望也随之减了不少。生活经验告诉他,人是需要讲究策略的,死打硬拼只能算是莽汉的作风,十有八九会一败涂地。他暂时收敛了复仇的锋芒,想起了流传已久的老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眼下正是全民抗战时期,中华民族的首要任务是赶走日本帝国主义。共产党被蒋介石追杀了十年,要说深仇大恨,那可以说上比天高,下比海深。但在民族危亡之际,共产党仍然与昔日的对手联合了起来。吴国栋由此联想到自己,认为现在还不是报家仇、泻私愤的时候,一切必须从长计议。他索性将内心烦恼抛到了一边,专心致志于抗战的事业。

这天上级命令县大队夜晚突袭山外的日军据点。傍晚时分,部队紧急集合,政委做了战前动员。吴国栋的任务是率领一个中队侧面佯攻,同时掩护民兵分队的破袭行动。他已身经百战,没把这次战斗当回事,偏偏就大意失荆州了。最初的情报说据点里只有一个小队的日军,谁知战斗打响后,发现敌人火力异常凶猛,部队久攻不下,不得不撤了下来。日伪军虚张声势地追出据点,吴国栋担任掩护,他刚刚选好地形,嘴里的“打”字还未喊出口,右前胸便重重地挨了一枪。陈二虎发现了受伤的吴国栋,扔下肩扛的电线,背起他就往山里跑,一口气就是七八里路,直到进了大山,到了安全地方,他才放下吴国栋去找卫生员。



似梦非梦,若明若暗,睁不开眼,也缓不过神儿,就这么像腾云驾雾似的左右摇摆着、上下颠簸着。忽然,一阵寒风袭来,吴国栋只觉脚下踩了空,身子飘忽忽的直往下坠。情急之中他拼命喊着“二虎!二虎!”因为只有二虎才有力气拉住他。

“吴队长,我在这呢。”陈二虎紧紧纂住吴国栋颤抖的双手,一边为他掖着被角,一边侧过身,好让三妮给他喂几口热乎乎的鸡汤。卫生员说他失血太多了,得好好调养一阵子。原来陈二虎打算将吴国栋放在自家调养,但县委领导死活不同意,硬是安排他住进了条件简陋的堡垒户,兄妹俩只好抽空过来照料。

几口热鸡汤下肚,吴国栋的神志慢慢清醒,可浑身还是不住的发抖,陈二虎脱下羊羔皮袄,贴胸裹住吴国栋,他这才觉得浑身有了点热乎劲。说大娘和大伯呢?又给你们家添麻烦了。麻烦什么呀,你这是在堡垒户呢!陈二虎话语中带着怨气。吴国栋忽然明白了,他没再说话,却闭上了眼睛。

政府对陈家一直有着戒心,陈家对吴国栋却始终一百一,这让吴国栋的内心十分愧疚。待伤势稍微好一些,他决定拉一把他的救命恩人。这天陈二虎又来送鸡汤,趁屋里没有其他人,他把二虎叫到了身边。语重心长地说:“兄弟,好长时间了,总想跟你说个事??”

“说吧,你咋还客气了呢。”陈二虎拉过把凳子坐在了炕边。

“回去跟大伯商量商量,悄悄地把家里的地去了吧。”

“什么!”陈二虎惊诧不已。“去地?亏你也是庄稼人出身,你忘了土地是咱农民的命根子了?”

“兄弟,你别发火嘛,听我慢慢跟你说说。共产党八路军是从土地革命起家的,将来早晚还是要回来解决这个问题的??”

“我不管他靠什么起家,反正我们家的地是一分一厘也不能去。祖祖辈辈一年到头起早贪黑才挣下这百十亩地,我们容易吗!”

“二虎,你好糊涂啊!”吴国栋不好再往深了说了,转而扯起闲天儿。“没听说世上流传着这么个说法嘛,‘我去地你莫笑,你去地没人要’,可千万别等到砸在手里头那天。”

“笑话,几千年了,谁听说过土地砸在农民手里的?我看你是发烧把脑壳烧裂了,快休息吧,养好伤咱还一起去打鬼子去呢。”

陈二虎只当吴国栋在说胡话呢,看着他喝了鸡汤,收起瓦罐起身走了。吴国栋心里干着急没办法,他不能把话说得太明白了,党的纪律不允许他那么做。恨只恨陈二虎脑壳怎么就不开窍,你也不想想,为什么不把我放你们家养伤呀,还不就是对你们这些地主不信任,你是民兵怎么样?照样拿你当外人,关键问题上还得指着人家贫雇农。

度过艰难困苦的四二、四三年,抗战形势一天天好转,八路军开始集中兵力,准备大反攻了。吴国栋重新回到野战部队,并且当了营长,如今他可是要人有人要枪有枪了,但报仇雪恨的希望却越来越渺茫。手下几百号人不是他的私家队伍,尽管共产党的宗旨是为穷苦大众谋利益,但它却决不允许任何人从一已私利出发义气行事。这支队伍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必须绝对服从党的领导。

吴国栋所在部队经常活动在山区和平原交界处,有时也会来到京汉路沿线作战,就是没有跨过铁路。作战训练间隙,他总是独自一人爬上高高的山顶,长时间用望远镜眺望烟尘朦胧的东方地平线。在大平原的一个角落,在釜阳河那个繁忙的渡口,就是他魂牵梦绕的家乡。

吴国栋惦记着小儿子和年轻的媳妇,也惦记着母亲和弟弟。??日子刚刚有了转机??偏偏他刘志仁钱多不嫌多,竟为了区区二十三块大洋把我们告到了官府。看来共产党的道理真是千真万确,地主老财全他妈是蛇蝎心肠。
想家的时候吴国栋最惦记的就是儿子,这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牵挂,接近于动物的原始本能。是男人谁不想延续自己的后代?谁不想把骨肉呵护在身旁?尽管娶妻生子被老祖宗披上了人伦的外衣,但雄性动物最渴望的仍然是这种原始的本能,它完全不属于人性范畴,即便豺狼虎豹,也都盼着把自己的骨血传给下一代。没有雄性动物的这种孜孜以求,万千生物就无法在地球上延续生命。儿子吴明该有七八岁了,正是满地跑来跑去的年龄。他本应围在奶奶爷爷身边撒娇,或瞪着眼睛和爹妈耍混,都怪那个可恶的刘志仁,生生毁灭了一个好端端的家。

吴国栋想到家的时候,体内还会涌动起另一种冲动。抗战已经接近尾声,胜利的曙光分明就在眼前了,做为部队中级指挥员,吴国栋平时有了更多的闲暇时间,也有了更多的想法。最初他虔诚地信守“糟糠之妻不下堂,贫贱之交不能忘”的古训,心中总是牵挂着年轻的妻子,否则他也不会拒绝陈三妮那火辣辣的情爱。参加八路军后,整天不是行军就是打仗,危险几乎无处不在,紧张艰苦的生活使他无暇顾及私人情感。到了胜利在望的今天,潜伏在体内的原始欲望再也不肯安分守己了。他曾为这种欲望惶惑过,有妇之夫怎么可以心猿意马?这种惶惑过了许久才得到彻底解脱。

吴国栋接触的生活面越来越广,耳闻目睹了许多高级干部的婚姻史,他们不少人在红军时期便已结婚,仅仅由于战争原因而与配偶失去联系,几年后几乎全都另找了对象。共产党、红军以及现在的八路军,曾经是吴国栋心目中的偶像,连他们的高级干部都想开了,自己何必信守什么陈腐的封建古训呢,另外还有一个小插曲,也促使吴国栋放弃了对妻子的忠贞。一位过路的干部借宿在他的营部,几个光棍汉夜里睡不着,索性坐起来荤的素的一起聊,那位干部见多识广,说起停妻再娶之人时,大家都有些不理解,他却说这根本就不叫问题。承德外八庙有个普乐寺,里面供奉着一对欢喜佛,他有鼻子有眼地描绘了男女裸佛相拥而抱的情景,说佛门净地尚且有如此浪漫的故事,何况咱们这些肉眼凡胎了。他还说人生能有几十年,又处在战争年代,苦苦等待原配那才是傻子呢。

吴国栋终于开了窍,不再思念久别的妻子,转而将目光投向后方机关的年轻女干部。心理障碍清除了,现实问题又来了,部队关于干部婚姻有规定,标准是“二八七团”,只有那些年满二十八岁,军龄七年的团级干部才有结婚的权利。吴国栋不免郁郁寡欢,不敢轻举妄动了。正是人走时气马走膘,时隔不久,朱总司令向全军发出了“对日寇最后一战”的命令,吴国栋率部奋勇作战,连克两座县城,缴获大批武器装备,得到上级嘉奖。抗战刚胜利他就升为团长,接着又调到军区党校参加学习。后方机关女性多多,吴国栋很快就结识了一位叫赵哲明的女机要干部,她是来自北平的大学生,聪明漂亮自不必说,唯一的缺点是脾气不大好。说不上是一种什么感觉,也许越是刺手的玫瑰越招人喜爱,吴国栋很快喜欢上了这位姑娘,而且很快也赢得了她的青睐。

赵哲明在后方机关工作,鬼子大扫荡时,同样面临过生死的考验。即便在相对稳定期,根据地的生活也无法与北平城相比。按说她身上的小资产阶级情调早该被战争洗涤干净了,可偏偏她是个例外。赵哲明性格倔强又浪漫,不屑于高攀大官,也瞧不起普通的工农干部,她渴望得到的是既富有理想又充满爱情的婚姻。没有共同语言,没有相近的情趣,她宁可守身如玉,终生不嫁也不会委曲求全。直到遇见认识吴国栋后她才动了春心,吴国栋虽然还够不上她心目中偶像的标准,却具有许多机警勇敢的中级指挥员所不具备的文化知识,谈吐绝对胜过那些大老粗。赵哲明不在乎吴国栋是否结过婚,她岁数也不小了,关键是他不能另有家室,在这点上她眼里容不得沙子。

两人很快坠入爱河,为了博得姑娘的欢心,吴国栋隐瞒了家有妻室的事实。说谎话时他脸红了,好在他们相约黄昏后,赵哲明没发现他的心慌意乱。吴国栋走出这一步内心着实充满了矛盾,也存有极大的侥幸心理。离开家乡八九年了,说不定妻子耐不住寂寞早已改了嫁,或在战火中死于非命也未可知,他觉得没必要把过去的一切都告诉赵哲明。与此同时,吴国栋也有些许不安,但很快便用自我安慰消除了愧疚,大家都这样做,我何苦要洁身自好呢?吴国栋和赵哲明同时向组织打了结婚报告,经过一番审查,组织部批准了他们的婚姻。在后方机关的一间普通农舍,吴国栋和赵哲明含羞脉脉地爬上了婚床。

吴国栋学习期间,正是国共两党和谈时期,部队面临新的形势,中国既有希望走上和平建国之路,同时也潜伏着内战的危险。学习结束后上级批了他几天假,让他回家去看看,一直向往故乡的吴国栋却犹豫了,甚至害怕回到家。他跟新婚妻子隐瞒了家有妻室的情况,一旦两人回到故乡,见到高堂和原配夫人该怎么办?或许妻子已经改嫁?或许一家老小已经流离失所?但他不能把情况寄托在假定的基础上,家人很可能都还健康的活着呢。吴国栋吞吞吐吐地对妻子说:“我先一个人回去吧,家乡刚解放,一路上恐怕不大安全。”赵哲明是新一代知识女性,对或早或晚的见到婆婆并不十分介意。

吴国栋刚要出发,上级又来了新任务,让他马上返回部队进行整编。吴国栋原本就犹豫着,这回索性打消了探家的念头,一心一意地扑在部队工作上。内战还未打响,夫妻俩得以相对平稳地度过了一段时间。吴国栋发现妻子对爱情家庭有着十分神圣的信念,她把婚姻感情看得非常重要。莫说他家里还有原配夫人和儿子,就是他对别的异性多开几句玩笑,她也会醋劲大发。吴国栋看在眼里,怕在心上,不敢设想她一旦知晓了真实情况,该怎样跟他闹翻天。

吴国栋痛苦万分,夜不能寐,眼下的景况越尴尬,他就越恨刘志仁。他真真就是军区剧团演出队演的《白毛女》里的黄世仁,先把贫苦农民盘剥的一干二净,再假惺惺地放下高利贷,最后利用反动政权的力量残害百姓。黄世仁、刘志仁都是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中国革命早早晚晚要把他们统统一扫光。
如此想来,吴国栋心情稍好了一些,至少内心的愧疚减了三分。就在他心绪反复无常之际,形势突然发生变化,蒋介石撕毁了和平协议。吴国栋奉命率部出征,赵哲明则随后方机关转移到了安全地区。战争使吴国栋无暇顾及一己私念,无论是高堂老母、原配夫人,还是暂时分别的新婚妻子,统统将她们抛在了脑后。此时他把全部精力都集中在了行军打仗上,战场上的隆隆炮声和响彻云霄的冲锋号又刺激了他嗜血的本能,他指挥的大小战斗,有胜利、有失败、有挫折,但从没有过一次温吞吞僵持不下的场面。只要上级定下任务,他就会象一只饥饿的猛虎,看准猎物,拼命的扑上去,死死咬住对方喉咙。或者把猎物撕个粉碎,或者两败俱伤。政委多次提醒他不可一味的靠前猛冲猛打,他并非不懂指挥艺术和战略战术,就是觉得只有在血与火的拼杀中才能彻底忘掉心中的烦恼。

经过两年多的日夜鏖战,形势发生了根本变化,他的家乡也在敌我双方反复争夺后最终成了稳固的解放区。吴国栋所部接到上级命令,向北开拔,准备参加平津战役,行军途中正好路过家乡。天地良心催促着他必须到家里去看看,乘部队宿营休息时,他请了半天假,带着警卫员骑着高头大马,来到了一别十多年的小河口。刚到村口便下了马,沿着熟悉的街道走向吴家老屋,一进院门他傻了眼,这里已经改换了门庭。住在他家的乡亲颇为窘迫地告诉他,你家的房屋已经卖给我们了。吴国栋顾不得感慨唏嘘,赶紧打问母亲和老婆孩子的情况,人家说吴家的孤儿寡母眼下住在村南的河边。吴国栋上马飞奔而去,在村边的两间茅草屋里,找到了白发苍苍的母亲和一脸憔悴的老婆。

吴母抱着儿子不禁失声痛哭,妻子也流下了辛酸的眼泪。哭声惊动了另一间屋里的吴国梁,他拖着残腿,一瘸一拐地过来了,身后跟着一个傻乎乎的男孩子。吴国栋愣住了,吴母哭诉道:“你逃走后,官府来人抓走了你兄弟,我们孤儿寡母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搜罗了所有值钱的玩意儿,才赎回你死去的爹和被人打折了腿的弟弟。杂货铺卖了,房子卖了,家里什么东西都没了。这些年多亏了你媳妇,不是她一天到晚地去各村乞讨,我们娘几个怕是活不到今天了??来,憨明子,过来见见你爹。”吴母拉过站在一边的傻乎乎的男孩儿,他穿着破衣烂衫,鼻涕邋遢,两眼直愣愣地就知道傻笑。吴国栋心急如焚地问:“明儿怎么啦?”孙氏抹着眼泪儿说:“孩子原来好好的,五岁那年闹了场大病,高烧两天两夜不退,我们也没钱医治,烧退了之后就成了这样子。”

“明儿,明儿,我是爹爹,你叫我爹爹。”吴国栋一把搂过儿子,使劲地呼唤,憨明子却只是“嘿嘿”地傻笑。

吴国栋五内俱焚、心如刀绞,连连拍打自己的脑袋。吴国梁问:“哥,你是不是回来给咱爹报仇的?”吴国栋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的手枪,回身问道:“他刘志仁在哪呢?”吴国梁恨恨地说:“走啦!那年打完官司,他爹也病死了。一开春他卖了‘达仁客栈’和饭馆,听说他们去了北平城。”

“算是便宜了那小子。”吴国栋松开腰间的手枪,看那架势好象刘志仁若在眼前,他就会掏枪毙了他。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明白,就算刘志仁真在跟前,他也不敢贸然行事。

吴母泣不成声地拉着儿子说:“我们娘几个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你回来给我们做主呢。你知道我们是怎么熬过来的吗?”吴国栋安慰老人:“往后有共产党给咱做主,日子会好起来的。”他原打算把家里的冤屈告诉地方政府,好借土改之机整一整刘家人,最好能借助贫雇农闹事,乘乱打死不共戴天的刘志仁。现在看来这场好梦成了泡影,刘志仁真是狡猾多端,知道做下了伤天害理的事,竟早早地逃走了。吴国栋未能一解心头之恨,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忽又问道:“刘家的宅院也卖了吗?”吴国梁说:“院子没卖,他一个本家住着呢。”吴国栋说:“咱把他房子占过来,我和土改工作队的同志说说,保证没问题。”吴国栋心里稍微得到了一丝安慰。

吴母抹去眼泪说:“这次回来得好好陪陪你媳妇,十来年了,我们就指着她这个全活人呢。寒冻腊月里她四处讨饭,自己舍不得吃一口,回来先紧着我们娘仨,不是她操持这个家,你娘怕是活不到今天了。”吴国栋就怕说起媳妇,不敢正眼看她。眼前的媳妇早已没了昔日的灵秀,蓬头垢面,衣衫蓝缕,脸色灰黑泛黄,而且爬满了皱纹。吴国栋对她的感激之情不足以抵消情感上的厌恶,他看了一眼媳妇,一句话也没说,家人还不知道他另娶了妻子。今后怎么办?一边是卿卿我我的娇妻,一边是含辛茹苦的原配,她们肯定水火不相溶,吴国栋两为其难,甚至后悔回到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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