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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 家 不 冤 (三)
李她娜

二十一

毕业分配开始,不管是造反派,还是保皇派,统统都得走向边疆和内地。只有少数在位的军队高干子弟可以免受劳役之苦,依靠父辈的荫庇走后门参军。面对不可预知的命运,刘利平多少占有点心理优势。文革中所有典型恶运,都让他们家赶上了,其所受的迫害决不在领导干部之下。她完全可以从容地接受命运的挑战,家都没了的人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得到确切分配方案后,刘利平又一次回到杨柳胡同。环境依旧,物是人非,看着熟悉的老宅院,她不免生出一丝惆怅之情。

李大妈拉着她的手进了屋,搬来凳子放在火炉边,让她烤烤冻僵的身体。听说她分到甘肃一个偏远的县城,李大妈一阵心酸,流着泪说:“想不到你们家一个也没留下来,都走了,就像做了场噩梦。”刘利平说:“大妈,还得麻烦您,我两手空空连个装衣物的箱子也没有,家里没剩什么东西吧?”

“没剩!那么多硬木家具,一件也没拿出来。甭急,叔义会木匠活,让他帮你做个木箱子。”李叔义上夜班,正在家休息,说做箱子容易,厂子新运来一批机器,外包装都是松木板,准备处理给职工。

“我就缺个箱子,其他东西倒无所谓。”

李叔义心事重重地说:“甘肃可远得很,你这一走怕就回不来了。”

“谁说不是,早知如此还不如早就业呢,起码能落个北京户口。”

“真不知哪步走得对?”

“我倒没什么,就是我们家的结局太惨了,没想到啊...”刘利平伤感地流下眼泪。李叔义说:“到了甘肃勤来信,省得我们惦记。”刘利平抹着眼泪点点头。

李大妈说:“我还忘了呢,你爸前些日子来了信,跟我们打问你呢,我们回信说都挺好的,谁知你却去了甘肃。”李大妈找出信递给刘利平。她没敢马上看,随手塞进口袋。李大妈说:“往后就拿大妈这儿当家,有机会来北京还上这儿来。”她从柜子里翻出三条崭新的毛巾和几条肥皂,说:“家里没象样的东西,这是叔义发的劳保用品,带着吧,到了外地都是好东西。”刘利平目前仅靠补助金生活,莫说毛巾,连块手绢也舍不得买。

中午李家吃了包饺子,算是给刘利平饯行。她离开的时候,李大妈一家人把她送到胡同口,李叔义说:“别急,三天后我保证把木箱子送到学校去。”刘利平心里一阵热乎,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刘利平只身来到甘肃省的一个偏远县城,领导本打算安排她教书,一查档案不要紧,不但家庭一塌糊涂,本人黑材料还一大堆。那年月整人时,个个争先恐后,该做结论了,甭管哪级领导都不愿撤出黑材料。环境逼得人宁“左”勿右,“左”一点是态度问题,出现右的错误,情况就要发生质变了。人们谁也不敢保证刘利平今后不犯错,万一组织调查下来,当事人很可能官职就保不住了。刘利平的黑材料,谈不上是谁有意陷害,大家不过顺乎潮流而已。可悲可叹的是,刘利平本人对此一无所知。

县革委会为保险起见,把刘利平发配到了戈壁滩上的“五七农场”,名义上是下基层锻炼,实则让她继续劳动改造。这里尽管不是登记造册的劳改农场,但劳动强度却有过之而无不及,组织上对“五七战士”管理极严,名目繁多的劳动纪律,加上不断施与高压的思想改造,使他们比劳改犯承受的压力还要大。刘利平没了退路,只能咬紧牙关,拼命死扛。白天是无休无止的繁重劳役,夜晚还要按连、排、班的军队编制组织学习。直到林彪事件发生后,环境才稍微宽松。又过了几年,这些人才算彻底脱离了苦海。

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申请春节休探亲假。从大西北的戈壁荒滩到华北平原上的小河口,刘利平整整用了六天时间。一路劳顿地赶回家,推开门见了父母一句话也没说,“扑通”一声就跪在了他们面前。站在晾衣杆上理毛的妞子,见有个生人突然闯进家门,它不干了,“喳喳喳”地狂叫着扑向了刘利平,被刘志仁一挥手拦了回去。吴忱光没想到女儿会突然出现在面前,只觉脑袋一热,身子不由自主地瘫在了地上,倒地的时候,用力向女儿伸出一只手,嘴里只说了声:“你可回来了...”刘利平起身扑向母亲,将老人紧紧抱在怀里,娘俩互相搂抱着哭成一团,谁也说不出一句话。这些年刘利平始终在忍受着良心的折磨,如果文革中她做个逍遥派,家庭或许不会遭此恶运。

刘志仁正为意外地见到衣锦还乡的吴国栋而犯愁,女儿的到来打断了他的思绪。到底是饱经沧桑的老爷们,他没象老伴儿那样情绪失控,但也是激动得热泪盈眶。他掐灭烟,过去拉着娘俩的胳膊说:“起来吧,咱刘家人能活着团聚该高兴才是。”母女俩相互搀扶着站起身,吴忱光这才顾得打量女儿。戈壁滩的风沙在女儿的脸庞刻下了岁月的印痕,皮肤粗糙黝黑,完全失去了昔日娇嫩的光彩。吴忱光颤微微地问:“这些年没受罪吧?你也不来封信,把妈急死了。”刘利平擦去眼泪说:“没受罪,就是一直被管制着。我不敢写信,怕又给家添麻烦。”她不忍把多年受的屈辱告诉母亲,已然过去的事了,再提它只能徒劳地增加父母的痛苦。
妞子歪着脑袋看了会儿突然闯进来的陌生人,恍然大悟似的明白了怎么回事,它高兴地“喳喳喳”地欢唱起来。刘利平这才顾得上四处打量这个家,哪哪都是破破烂烂,一件象样的家什器物也没有,房顶、四壁和地面几乎是一样的黢黑,唯一的光亮来自糊着报纸的门窗。“喳喳喳、喳喳喳”,只有妞子的欢叫才显出一点生气。

“妈,这喜鹊怎么上家住来了?”刘利平望着妞子十分不解,想伸手去逗逗它,又怕让它?着了,看样子她并不反感这小东西。吴忱光笑道:“瞧你说的,咱家再不济也不至于成了鸟兽的窝吧。去年春里刮了场大风,树枝断了,把喜鹊窝折下来了,那几只都摔死了,就剩了它,建成把它拣回来,一米一虫地喂大的。”
“建成还挺有本事的。”

“好!他本事大着呢。这小子自打一回来就玩疯了,下河洗澡,捕鱼捉蟹,上房掏鸟,没他不干的。”

刘利平忽的收敛了笑容,他可不认为这都是弟弟的本事。

刘志仁欣喜之余又陷入了沉思,他是真担心吴国栋再施报复。家里人好不容易聚齐了,正好让他们一锅端。不行,得想个法子呀?刘志仁忧心如焚,即便见了久别的女儿也无法开心。吴家人的报复的确让他心惊胆寒,北京的家毁了,故乡的老宅占了,他们回家连个安身之处也没了。吴国梁给生产队出个损招儿,安排他们住进吴家解放前讨饭时栖息的茅草房,刘志仁对此不敢有半句怨言。他见娘俩坐在炕头拉起家常,免不了又唉声叹气地抽起烟,悲剧是否还要延续下去?未来会是什么样?这些都还是未知数。刘志仁不知该不该把久藏心底的秘密告诉家人。

妞子忽然一边“喳喳”叫着,一边兴奋地扑扇起翅膀。吴忱光说:“建成回来了。”话音未落,门外就传来一阵风风火火地脚步声,接着就是“咣当”一声,门撞来了。刘建成进门不管不顾,直接就奔妞子去了,身后卷带着一股寒气。妞子跳上他的手指,脑袋却冲刘利平“喳喳”叫着,刘建成回头看见了姐姐,登时惊呆了,但马上就反应过来,惊喜地叫了声“姐姐”,随后便不知再说什么好了。刘利平吓了一跳,印象中小弟还是调皮的顽童呢,怎么一晃儿就成老爷们了。“小弟变化真大!”刘利平回家后第一次露出愉快的笑容,小弟何尝不是她生活的希望,看他欢蹦乱跳的样子,肯定没落下什么后遗症,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这孩子一天到晚没个老实劲儿。”吴忱光似是责备、似是疼爱地数落着儿子。看得出来她十分开心,眉宇间重又绽开了幸福的微笑。也难怪,当初他们一家在京城生离死别,谁也没敢想有一天还能在故乡团聚。吴忱光洗手做饭。刘建成围着姐姐问长问短。刘利平不愿提及伤心的往事,怕影响小弟的情绪,她觉得家庭在这场劫难中最倒霉的就是小弟了。他是无忧无虑,对社会上的政治歧视好象也见怪不怪了,难得他能有这么一份好心情。可细细想来,小弟的损失其实最大,奶奶甭说了,八十多岁的老人就算不让红卫兵打死,也活不了几年;父母大半辈子都过来了,好歹也无所谓了;自己虽说受了几年迫害,可毕竟接受过高等教育。小弟就不同了,满打满算仅上过两年小学,十来岁便惨遭横祸,被迫与父母回到经济落后的故乡。她甚至难以想象,从繁华的京城到偏僻的乡村,小弟是如何适应这一变化过程的。弟弟越是随遇而安、苦中作乐,刘利平的愧疚便越是难以排遣。想想他那些同学,如今正在京城享清福,他却不得不穿着破衣烂衫,象野孩子似的在爬树攀房养鹊鸟中寻觅着快乐。刘建成还不理解姐姐的心情,眉飞色舞地给家人讲起村里的见闻,说吴老太太家来了个大官,门口还停着辆轿车呢,真不知吴家还有这么尊贵的亲戚,村里好多人都去看热闹了。
刘志仁怕儿子出去招事惹祸,训斥道:“这几天你给我老实点儿,别他妈去跟前凑热闹,那是咱看的吗!”父亲无端发火,使刘建成好生奇怪,不过他心里明白,父亲是怕家里再出事。这些年他多少知道了轻重,刚回家时,吴国梁没少借批斗会之机殴打羞辱他父母,掺和吴家的事或许又要给父母带来不幸。刘建成淘气归淘气,在这方面他却很知趣。

刘利平很想把内心愧疚向家人和盘端出,哪怕让父母责备几句也痛快。前两年她从一个同学嘴里得知,抄她家的那群红卫兵,正是吴铭领导的“井冈山”。把她打成反革命也是吴铭向对立面提供了黑材料。她以为铸成大错的完全是她争强好胜的性格,现在想来实在可笑,当初怎么会如此幼稚?真象中了魔怔,任凭父亲怎么劝说她就是听不进去。

回家有几天了,刘利平还没找到合适机会。母亲在忙着过年,今年的春节可以撒开手过了,女儿将积攒的四百元钱交给了她。这些钱对身处困窘之地的吴忱光来说,无疑是笔天文数字的巨款。她跟着母亲过日子时花钱就没吝啬过,有俩花仨屡见不鲜,她想得开,话说白了,有钱不花,丢了白搭。一辈子精打细算的刘志仁和老伴儿的观点迥异,多年养成的敛财生财的习惯早已经渗入每一个细胞,只要有钱他就想着积攒点儿。如今再发家致富是不可能了,但防备个天灾人祸还是很有必要的。

老两口为怎么花钱争执了几句,吴忱光抢白道:“你不花它,谁知明儿便宜了谁?吃进肚子里我塌实,再挨批斗都有劲儿。”刘志仁埋怨道:“你光知道吃喝,来年收成怎么样也不虑论,万一闹个旱涝蝗灾的,我一年挣不下仨瓜俩枣,咱的日子怎么过?”吴忱光急了,说:“你挣的还少吗?大小三处院落,‘仁和居’日进百金,怎么着?不全都没了!想不开。”刘志仁还要跟老伴儿讲理,却被女儿拦住了,说:“爸,您就放心地吃喝穿用吧,我现在一月能挣五十多块,一人有个二三十就够了,往后每月都给您寄钱还不成。”刘志仁哀叹道:“你也老大不小了,老爹帮不了你,自个儿得想着自个儿的事。”刘利平冷冷地说:“咱家这状况,谁要我?再说婚姻讲缘分,穷达富贵都是有一搭无一搭的事。”吴忱光说:“我不是没想着女儿的人生大事,问题是咱们这德性想多了有用吗?我想住金銮殿,他得让我住呀,我想买前门楼子,人家也不卖呀。”刘志仁无言以对,“唉...”他叹了口气,扑哧一声又乐了,说:“得,咱高高兴兴过大年吧。”他照老伴儿的吩咐,买来半扇儿猪肉,又去商店提回两坛子“衡水老白干”,驱邪的鞭炮更是买回一书包,儿子也穿上了里外三新的棉袄棉裤。

吴忱光想图个吉利,让女儿写副春联。刘利平犯了难,眼下许可贴的春联和她家的气氛都不协调,她拿着毛笔苦思冥想。刘建成凑过来说:“我有个对子,保证合适。‘年好过,节好过,日子难过。出有门,进有门,借钱无门。’横批是‘您说咋办?’”

“呸!你找挨骂呢?大过年的,小心让爸妈听见。”

刘建成又说:“那咱就来个‘翻身不忘共产党,幸福不忘毛主席,’”刘利平沉吟道:“好是好,可惜上下联重复了,这是口号,不是对子。”

“那写什么呀?”刘建成没词儿了。

“这么着吧,还是老套子稳妥。”刘利平说着写下了“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

“俗。”刘建成不屑一顾地走了。

年根儿底下,下了场大雪,村野一片洁白,麻雀、喜鹊、乌鸦没了觅食的地方。刘建成乐坏了,和伙伴拿着笸箩、细麻绳去了场院。扫开一片雪,撒上几把粮,支起笸箩,拴好麻绳,远远地躲在秫秸垛后面,等待鸟儿的到来。大半天时间竟抓回了一书包鸟雀,他乐呵呵地回到家,把野味往屋地一扔,对姐姐说:“让你尝尝鲜儿,宁吃飞禽四两,不吃走兽半斤。”刘利平翻出冻僵的鸟雀,个顶个都拧断了脖子,她惊讶地说:“你也忒不着调了,怎么连老鸦、喜鹊也抓来了,这可不吉利,也太残忍了。”

“快收起来!”刘建成急了,把地上的死鸟鹊胡噜进了书包,认真地说:“不能让妞子看见它死去的同类,要不然它该难过了。”刘利平笑道:“让我说你什么好哇!一会仁慈近佛,一会残忍似魔,真有那份善心你就别毁坏这么多生灵啦。爸妈不管你呀?”

“不管,只要我不给他们惹事,他们什么都不管我。姐,我说你别假仁慈行不行?这几家咱家穷得叮当响,一个月也未准能吃上两毛钱肉。”刘利平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试着问:“小弟,咱们商量商量,往后别瞎折腾了行不行?多念点书吧。”刘建成不以为然地说:“念它干嘛!没听说吗,学不学都上学,会不会全插队,何况我这个狗崽子了。”刘利平难过地摇摇头,小弟到了这步田地,已经听不进任何劝说了。悔恨之情又一次搅乱了她的心。

年三十晚上,刘利平再也憋不住了,包着饺子和父母说了中学时如何与吴铭闹意见,到了文革又成了对立面。是她最先引发了矛盾,才有后来吴铭的借机抄家。吴忱光没往心里去,说:“知道人什么样就行了,往后记取教训吧。”刘志仁心里却倒海翻江起来:吴铭肯定就是哪个打死奶奶,踢伤儿子的红卫兵,他也姓吴,和吴国栋又长得那么象,没跑儿,绝对是父子俩。八成是他们爷俩携起手来报复我,否则吴国栋见了我也不会露出洋洋得意的微笑。

刘志仁越想越害怕,历历往事仿佛又浮现在眼前。要说闯祸,女儿不过是无意中点燃了导火索,真正的祸根还是几十年前的那场官司。不能再隐瞒了,儿女大了,应该告诉他们历史真相了,否则女儿的内疚会伴随她终生。这场劫难不怪女儿,没有老一辈儿的恩怨,年轻人折腾不到哪去。

年夜饭摆上了桌,衡水老白干一出酒坛子,屋里就弥漫了醇厚的芳香。吴忱光端起酒碗说:“闺女,甭想那么多,红卫兵造反都拿着尚方宝剑呢,你躲过了吴铭,躲不过有名。我算是看出来了,什么革命造反的,说白了,他们就是看着有钱人过好日子生气。来!为咱家重新团聚干一碗。”

四只酒碗叮叮当当地碰在了一起,刘建成兴致极高,酒量丝毫不亚于父亲,爷俩你一口、我一口的喝起来。刘志仁心事重重,乘着酒劲儿,终于把几十年前的往事告诉了家人,并劝女儿别再自责,文革的劫难早已是命中注定了。

屋里的欢快气氛顿时凝滞住,吴忱光没想到老伴儿还藏着这么段故事。刘利平陷入沉思,刘建成则回忆起可怕的抄家场面,他义愤填膺,两只闪着凶光的眼睛布满了血丝。毫无疑问,打死奶奶的凶手就是仇家的儿子吴铭,这个人的面孔他至今也没忘掉。他喝了口酒,杀气腾腾地说:“我早晚也得回北京找丫报仇去。”家人没把他的话当回事。刘志仁还在自怨自艾着,吴忱光则恢复了平静,事已至此,再说什么也没用了,她劝道:“这叫一报还一报,记着吧,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冤家多堵墙。咱也不用怕,他还能活吃了咱们。”

二十二

再倒霉的人也有仨亲俩厚的,何况刘志仁一辈子为人平和了。他让红卫兵撵走后,成了周正的一块心病。周正是土八路,参军前斗大的字不识一担,仅凭英勇杀敌的精神,得到了领导赏识。参加城市工作前,他先学习了毛主席在七届二中全会上的讲话,意识到城市工作与战场上的撕杀有着本质区别。他有心计,知道光靠钦差大臣的权威,非但搞不好工作,还会加深工商界的疑虑。自从接手社会主义改造工作,他就打起背包住进“仁和居”。甭牛?了,隔行如隔山,您要想不伤筋动骨地改造“仁和居”,就必须放下尊贵的架子,从洗碟子刷碗干起,逐渐了解商业运作规律。

周正讲不出多少道理,也幸亏他不会总结经验,否则在文化大革命中,肯定要吃大亏。同行不乏精明鬼,其感知生活的敏捷程度远远超出他的想象,人们追随上峰精神,就如同时下青年崇拜影视歌星那么狂热。加上宣传影响的作用,宁“左”勿右早已成为人们不自觉的行为准则。不少干部凭借强大的政权威势开展工作,表面看去似乎都一样了,公私合营后所有财富全集中在了国家手中。周正没走寻常老路,是人就有七情六欲,理顺情感是一回事,表面顺从骨子里较劲是另一回事,周正的聪明之处在于能与“仁和居”老板过心。刘志仁看周正里外与小伙计无异,心里先放下了抵触情绪。他也是聪明人,国家形势早看出来了,与其硬着头皮死扛,不如顺坡下驴地接受改造。生意场上摸爬滚打,对刘志仁来说是苦乐参半,自家经营是赚钱,同时也担着莫大的风险呢。靠上国家这条大船,钱拿少点无所谓,但却可以平稳地度过下半生。识时务者为俊杰,他第一个心甘情愿地接受了社会主义改造。

“仁和居”元气丝毫未伤,周正赢得了荣誉,他没过河拆桥,推荐刘志仁当了工商联委员和区政协委员。刘志仁对周正除了信服,没有阿谀奉承,两人的友谊完全以工作为纽带。“仁和居”经营得有声有色,周正无形中获得了政治资本,文革前夕领导提拔他做了餐饮公司的副经理。

“仁和居”所有业绩,在文革中全成了周正的罪状。造反派说他是“利润至上”,“经济第一”,刘志仁揪出后,他又多了顶重用反动资本家的大帽子。难能可贵的是,患难之中他们谁也没为减轻罪责而落井下石。不久,刘志仁遣送回原籍,周正则进了专政队。查来查去查不出他有什么实质问题,革命群众便把他挂了起来。闲置的滋味不比挨斗好受,上班没人理,工作就是扫厕所,搞卫生。他有点心灰意冷,索性随弯儿就弯儿,干脆死心塌地的犯起了自由主义。

闲来无事,周正喜欢上了逛酒馆儿,三两二锅头,一盘水煮花生米,不紧不慢地自斟自饮,竟比神仙还舒坦。他想开了,干吗死钻那牛角尖儿呀,工资一个子儿不少给你,既不用担责任也不用赶任务,悠哉悠哉,乐得其所。遇到说得来的酒友,大家会闲扯一通,人都说他吃了刘志仁的亏,他却不那么看。就是挨批斗,他也没怨恨过刘志仁。讲句良心话,是人家托着他登上官位的,由此想来,他还占了便宜呢,怎么可用人靠前,不用人靠后呢。

社会潮流周正看得一清二楚,若在势头上反戈一击,先痛哭流涕地悔过一番,再声嘶力竭地加以声讨,说不定早就解放了。周正没这么做,他这官儿是从老百姓堆儿里混出来的,深知最底层的是非标准。那种踩着他人肩膀爬上高位的人,最让人们瞧不起。古人说:千夫所指,不病而死,让老百姓背后戳脊梁骨,滋味儿不好受。他还没修炼到死不要脸的程度,遭到冷遇也就顺理成章了。

运动高潮一过,形势发生了变化,自上而下有一批老干部得到了解放。历史上没任何污点,现实中也没有任何复杂背景的周正,重新走上了领导岗位。先是官复原职,不久又调到商委当了处长。经历了人生的起伏跌宕,周正将做官看得更加淡漠。他坐不住办公室,也不习惯听下属汇报,他的工作方法就是坚持去第一线。有事没事都到基层店转一圈儿,有时带俩人,更多的时候则是微服私访。这天他去了“向阳饭馆”,就是当年的“仁和居”。站在门口,凝视着呆板而冷漠的宋体招牌,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儿。这儿又不是政府机关,您搞得如此郑重其事,分明是要把顾客挡在门外了。再看门脸儿,多年没整修粉刷了,玻璃窗蒙了层灰尘,显得毫无生气。

周正想起当年的“仁和居”,那门脸儿多气派。铺面房并不大,精气神儿绝对胜过今天的场面,里外都透着股兴旺发达劲儿。旁的不说,您在门口稍微停留片刻,里面准保出来位伙计,和颜悦色地招呼您进去歇个脚,喝碗茶。现在可好,跟门口站大半天了,愣没一个服务员出来问一声。周正摇着脑袋推门而入,饭馆里冷冷清清,只有两三位喝酒的老顾客。一个衣着腌?的服务员,大叉双腿,坐在紧靠门口的客座上。见他进来,不情愿地问:“吃什么呀?”

“...先看看。”周正四处打量,迎面墙上那幅水墨山水画早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幅恭恭整整的毛主席语录:“我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是革命的队伍...”

“嘿!我们这儿不是戏园子,不吃饭还是请您出去溜溜吧。”年轻人说话愣愣磕磕。

“你怎么知道我不吃饭?”周正笑眯眯地看着年轻人。

“吃饭你坐下点菜呀。”

“好,请把菜谱拿来。”周正拣了张挨窗的桌子坐下。

“啪”年轻人将罩着蓝塑料皮的菜谱扔给了周正,周正特意点了一个大肠烧腰花,这是“仁和居”的看家菜,他想尝尝眼下菜肴的口味,是不是还有当年的味道。等着热菜的工夫,他又要了二两二锅头和一盘芹菜拌花生米。一口菜一口酒的喝着,他和年轻人搭讪起来。

“工作几年了?”

“没几年。”小伙子爱搭不理儿。

“餐饮业是勤行,手脚麻利儿才能留住客人。”周正想开导一下年轻人,没想到却招来一顿牢骚:“您歇菜吧,站着说话不腰疼,都拿那么多钱,我凭什么多卖力气。”

跟操作间忙活的李仲贤听客人的声音耳熟,放下活计,在围裙上擦着手出来了。周正正好转过脸,两人几乎同时认出对方。“哎哟!老伙计,你还好吧?”周正抢先打招呼。李仲贤笑道:“好!这年头能不好吗?”他拉过年轻人说:“小王,这是咱这的老经理。”年轻人一甩胳膊,不耐烦地说:“他老经理,少经理的跟我没什么关系吧?”

“这话怎么说的?”李仲贤撇开年轻人,和周正攀谈起来:“您可有日子没来了?”

“怎么样,饭馆经营的还行吧?”

“行大发了,国家若不给兜着,早开不出支了。年轻人都向往着往国营大工厂呢,没人愿干这份又脏又累的活儿。”李仲贤冲小王努努嘴,意在说明他刚才的无理。周正摇头示意他不必解释,他也没有怪罪的意思。
大肠烧腰花上来了,服务员将菜盘望桌上一出溜,溅起的菜汤险些溅在周正身上,李仲贤急忙拿抹布将桌面擦干净。周正夹了一箸子菜放进最里,咂摸咂摸着滋味,转了话题:“味道可差远了。”

“养活孩子让狼叼了去,不是经心的人了。”两人相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周正好歹吃了饭,点上烟,问:“老刘最近有消息吗?他可是咱‘仁和居’的元老。”李仲贤听口气心里就明白了大半,看样子刘志仁的问题有戏了,他就势坐在椅子上,说:“要说老刘可真冤枉,他一个老实巴交的生意人能有什么问题呀?地富反坏右,哪行也不沾边,反动资本家,纯粹是抬举了他。他的家底儿我还不了解,就一个‘仁和居’,外加三处房产,充其量是个小业主。解放前他媳妇闹痨病,没把家底儿抖搂光了。”周正斟酌道:“他那的‘特嫌’是怎么回事呀?我对他也算是知根知底了,走道都怕踩死个蚂蚁,哪就干得了特务了?”李仲贤没好气地说:“那更是天大的冤枉了,老刘的历史我比谁都了解。他高小毕业先跟着父亲做买卖,后来又想当教书先生,专门到邢台第四师范学校培训半年。解放后给组织写简历,他图省事,就写了‘某某年邢四师受训半年’,没想到文革中就成罪过了,造反派异想天开,说‘邢四师’不是特务就是军警宪,您说他冤不冤?”。周正沉吟道:“看样子他的问题搞错了,也难怪,群众运动嘛,总要冲击一些人...以后组织上若来征求对他的意见,你们也要实话实说。”

“放心,老职工都挺怀念他的,就是当初整他的那些年轻人,现在背后说起来也都后悔了。不是咱“仁和居”挑的头,是学校来了群红卫兵不依不饶。那时候人也傻,让人一挑拨,革命热情就上来了。”

店门咣当一响撞开了,张兰探进半拉身子喊:“小王,卸车去,懒的你快屁眼子生蛆了。”小王反驳道:“张姐,舌根子底下积点德吧,小心害了口疮。”小王磨磨蹭蹭地找来手套才去卸车。李仲贤叫过张兰说:“老经理来了,眼下是小张子负责。”张兰怪难为情的,文革初期她没少跟着造反派起哄。周正主动和她握了手,接着问起饭馆的经营情况。张兰怨气冲天地说:“黄鼠狼下耗子——一窝不如一窝了,往后您看吧,有喝西北风的那天。当年您跟老刘定下的规矩全不要了,说是对工人的管卡压。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没个规矩怎么划方圆。小青年个顶个不安心,分到饭馆整天叫屈,您说叫我怎么办?”

“张姐,您少褒贬我们,一天到晚的端盘子,钱一点儿不多挣,您说我图什么呀?”

“瞅瞅,都这德行。”张兰一脸无奈地坐下了。

周正对此不大关心,他哪有扭转乾坤的本事,此行的主要目的是摸清干部职工对刘志仁的态度。文化大革命还在进行,要想给人平反不是简单事,手上有权也得顾及群众态度。周正随意安慰了张兰几句,让她先别急,凡事慢慢来。

周正回去翻阅了文件,得知国家对工商界的政策向来宽松,即便当今阶级斗争方兴未艾之时,各大社论里也常提及社会主义改造。阶级斗争直接源自土地革命,苦难的农民是中国革命的基本力量,要想动员他们,就必须打倒地主富农。工商界就不同了,国家经济发展需要他们的参与,所以迟迟到五六年才对他们进行社会主义改造。了解了基本政策,他可以放心大胆地解决刘志仁的问题了。刘志仁解放前没有一寸耕地,牵扯不到为地富分子翻案的嫌疑。

周正借视察工作之机去了二商局,叫来专案组人员,还好,他们对刘志仁都没成见。他说:“你们先深入细致地调查一下,据我了解‘特嫌’有很大出入,刘志仁若没有新问题,应该定论了。社会主义改造中他还是有功的,该解决就解决吧。”周正最后没忘了赞赏一番专案组的工作,说他们日夜操劳,比较辛苦,要注意劳逸结合,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二十三

刘志仁做梦也没敢想再回京城,他认命了,觉得人算不如天算。他无所谓,本来就是从小河口出去的,可悲可叹的是老伴儿和儿子,这娘俩都生在北京长在北京,早和皇城根下的一草一木结下了不解之缘。今后娘俩要在偏远的小河口了此一生了,刘志仁心中滋味可想而知。

刘志仁跟妻子儿女讲了几十年前的往事后,心情非但没轻松,反而越发沉重。老伴儿和孩子若不知情也就罢了,人认命容易,随遇而安也不难做到,问题是他们知道了逝去的岁月中还潜伏着一个假如。吴忱光却笑着给他吃宽心丸儿,没那场官司咱俩能走到一个屋檐儿下吗?刘志仁苦笑了一声,没再说话。

正月里,吴忱光和孩子欢天喜地,也许他们没有亲身经历那场官司,也就体味不出刘志仁的苦涩。也许他们早已经历了比那场官司更惨烈的命运,以至于想象中的那场官司倒显得无足轻重了。老伴儿该干吗还干吗,女儿也心情愉快,张罗着把家收拾得井然有序。儿子仍旧那么淘气,大年初一放二起脚,差点把人家的柴禾垛点着了。家人越是毫不在乎,刘志仁心里越是愧疚,有件不起眼的小事,竟让他哀叹了大半天儿。

正月初三,几个小伙伴来找刘建成玩,他将珍藏多年的同学合影搬出来。照片的背景是北海白塔,他指指点点地给伙伴讲起京城的美景,兴趣所至还唱起少儿歌曲《让我们荡起双桨》。几个乡下孩子都听傻了,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北京城是如何的辉煌。看着孩子兴高采烈的样子,刘志仁忍不住一阵心酸,没有这场灾难该多好,没有那场官司该多好,可惜生活无法用假如来安排。

眼看元宵节过去了,大闺女收拾了行装,准备返回西北。刘利平临走前和老爸聊了半宿,说您甭着急,将来对机会我调回河北来,一个月挣五十大几,总能挤出些钱接济家用。”刘志仁点点头,肚子里有好多想法,嘴上却一句也说不出。刘利平又说:“旁的事我不担心了,就是看着建成不念书上进起急,您多督促他吧,学好文化,有了本事,他不愁没有出头之日。”

大女儿走了,刘志仁越发感到空虚难耐,他们家三代单传,小河口除了远房本家,没有一个亲戚朋友。他憋了一肚子话,也没个倾诉对象,只能借酒浇愁。好在老伴儿对他的嗜好从不干涉,口袋里又有了几百块钱,任由他每天喝得熏熏然。刘建成是彻底毁了,念书学习找不着他,却早早学会了抽烟喝酒。每天他都跟老爸身边蹭两口儿,刘志仁先还说他几句,他嬉皮笑脸地全当了耳旁风。这事搁京城了不得,道德败坏的帽子肯定是扣上了,闹不好学校还要抓他的反面典型呢。

过了正月,生产队催着社员上工。刘志仁的身板已经摔打出来了,刚回来那阵子,做为“黑帮分子”,队里把最脏最累的活茬全派给了他,他咬着牙干下来,身子骨竟比年轻时还健壮了。他跟干部社员没积怨,形势好转后,大家渐渐把他忘在了脑后。吴国梁比起吴国栋,脑子过于简单,混乱局面一过去,他对刘家也构不成威胁了。

人这活物有个特点,只有清闲下来才胡思乱想,手忙脚乱地干一天活儿,刘志仁晚上到家好象什么愁也没了。一家三口儿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俨然一副田家乐。

这天,刘志仁推着独轮车来到尚未返青的麦田旁,还没来得及把窖肥撒向麦田,刘建成突然风风火火地跑来了,妞子盘旋在他的头顶,像报喜似的“喳喳”叫着。刘建成打老远就扯开嗓子喊起来:“爹!快回家,北京来人了。”刘志仁愣住了,心想:这年月京城的人谁来看我?该不是又来找茬儿的吧...他心里打着鼓,跟着儿子往家走,问儿子怎么回事,刘建成也说不出所以然。

刚进院门,屋里就迎出两位穿中山装的干部,他们客气地和刘志仁打了招呼。他松了口气,看来不是恶运。回屋发现还有位县公安局的警察,刘志仁忐忑不安地请客人坐下。北京来的干部开口了:“根据有关政策和上级批示,现在决定恢复你的公职,一会儿你就跟公安局的同志办户口去。还有别的意见吗?”

“没有,没有,感谢党的关怀,感谢领导的关心,谢谢你们大老远地走一趟。”刘志仁激动不已,不敢相信命运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改变了。

接下来的事情非常简单——整理行装回北京。事情办得异乎寻常的迅速,土坯草房不要了,锅碗瓢勺不要了,家养的鸡鸭统统宰掉,吃不了的送乡亲。刘建成执意要带走妞子,老爹说它是活儿物,你拿什么带呀,再说汽车火车的哪都是人,你以为还像咱小河口呢。我说你还是给放生吧,也算积德行善了。

“不行,妞子不会捕食,扔老家就等死了。你们等我会儿。”刘建成说完撒腿跑出去了。这一去就到了天黑,醉醺醺地提着个秫秸杆编的鸟笼子回来了。原来他到村里的一户老光棍家去了,求人家编了个笼子,还跟人那喝了几盅酒。

高兴,真的高兴。刘建成安置了妞子,又捧起了镜框,就要回北京了,他还要到北海去看看呢,把童年去过的所有地方都转转,还有...还有好多没去过的地方也都要转转。这晚,刘建成守着妞子,守着美梦度过了故乡的最后一夜。

第二天清晨,刘家人谁也没惊动,就像第一次背井离乡一样,又是悄没声离开了老家。回到北京第一件事就是去派出所上户口,只有上了户口,才能说明你真正成了北京人。餐饮公司早和房管局联系好,还住原来大杂院的那一间半平房,这里远不如刘家的宅院宽敞,可比起小河口的土坯房,则无疑胜过了天堂。

刘家回来的消息不胫而走,连着几天,屋里都不断人。李大妈和老街坊,你拿来几副碗筷,我搬个旧火炉子,床铺没现成的,对付着支几块木板,一个新家三五天功夫便有模有样了。刘建成初中毕业已一年有余,原打算随便跟哪个学校的毕业生下乡,反正他也不憷农活。刘志仁不答应,舍不得儿子离开还在其次,他没忘了女儿的嘱咐,准备让儿子继续上高中。他不管儿子同意不同意,硬给他报了名,插班进了高二年级。

都说祸不单行,福无双至,前几年刘家遭难时应验了祸不单行,今天时来运转,却打破了福无双至。刘志仁恢复公职没多久,上级给他补发了几千块工资,还送来了过去冻结的存款。这既是雪中送炭,又是锦上添花,他做梦也没敢想这等好事。刘志仁不是没见过钱,过去万儿八千块大洋经手都没含糊过,可当他把存折展示给老伴儿看时,却激动的语无伦次了。“收好喽,收好喽,这不是俩钱的问题,它证明咱的问题全解决了。不知老天爷感动了哪位大善人,看样子还是好人有好命。”

吴忱光接过存折,脸上也绽开了幸福的笑容,半晌才笑道:“我说嘛,咱两口子没做下缺德事。”刘志仁赶紧说:“别叫建成看见,我怕这小子给你胡糟。没受不了的罪,只有享不了的福,回头再乐极生悲了。”吴忱光讥笑道:“瞧你,让他们吓怕了?有什么呀,都是自己的钱,又不是偷来抢来的。”吴忱光回到北京如鱼得水,眼下她用不着再谨小慎微了,对老伴儿的告戒全当了耳旁风,慨叹道:“跟老家吃糠咽菜多少年了,孩子肚子没油水,我可不能再亏待他了。不过你放心,我也不会到处张扬。”

“喳喳喳”,妞子在房檐下的笼子里欢叫着,紧接着刘建成就进了屋,满不在乎地说:“我吃什么无所谓,咱先得说好了,妞子一天得有毛儿来钱的精肉,跟北京城我逮不着那么多活物,回头再给饿坏了。”刘志仁笑骂道:“他是你祖宗呀,让你这么虔诚地供着它。”

“那我不管,反正我不能丢了它,妈,您也得上心看着点,小心谁家的馋嘴猫。”吴忱光说我当然得上心了,咱家为什么能回来?我琢磨了,就是因为建成收养了妞子。刘志仁指着老伴儿的脑门说:“纯粹是封建迷信!”

刘家重新在京城站稳脚跟儿,依刘志仁的主意,还是按部就班的过日子,至少也得不显山不露水地过一阵子再说。吴忱光不答应,说咱彻底翻身了,得有个翻身做主人的样儿。她给闺女去信,告之家中翻天覆地的变化,让她务必请假回京。刘利平接到信后心花怒放,岂有不允之理,当下跟领导请了事假,急匆匆回到了北京。家人再次团聚的意义非同寻常,吴忱光说:“你给我多住些日子,帮我拾掇拾掇这个家,建成我指不上。”刘利平心气儿不比母亲低,他们乘着春季里的干燥天气,彻底整修了房屋,还顺房檐接了间做饭的厨房。门窗全部油饰一新,吊上灰顶子,粉刷了墙壁。现成的家具买不来,他们就买木料请人打制,双人床,单人床,大衣柜,写字台,反正一个小康之家该置办的物件全置办齐了。最后刘建成提议:“这么好的房子,得贴副对子。”刘利平也觉得该表达一下喜悦心情了,可写什么对子才能恰如其分的表达内心欢愉,又不至引起歧义呢?刘建成说:“我有现成的,‘福无双至今日至,祸不单行昨夜行’。”

“就是它了!”吴忱光举双手赞成,刘志仁也满意地点头说:“这对子喜兴,还谁也碍不着谁,惹不了事。”刘利平问小弟:“你这希奇古怪的玩意儿都跟哪学来的?”刘建成笑道:“别以为就你们上大学念书才长学问,可着世界大了,几本书装得下吗?告诉你吧,我的玩意儿都是跟村里一个老光棍那儿趸来的。他以前是和尚,书念得多,事经得多,我们没事就找他聊天去。”

“嘎七嘎八的你全学来了,还没问你呢,上了高中学习怎么样?”刘利平欣喜之余想到了小弟的学业。如今环境好了,该是他念书上进的时候了。刘建成则嬉皮笑脸地说:“念书就那么回事,反正早晚都插队。”
“奇谈怪论,告诉你,别拿正经事打镲。咱家能回来是好事,可好事也能变成坏事,你现在不求上进,将来早晚有你哭天抹泪儿的时候。”

“得了吧你,您倒是念了十六年书呢?可还不如叔义哥混得好呢。”

姐俩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起来,母亲说话了:“念书不念书的你看着办,再跟家似的惹是生非我可不答应了。这是北京城,凡事你给我悠着点。”刘建成掂量得出母亲嘱咐的分量,马上答应说:“这我都知道,您放心吧。”

单位给了刘志仁半个月假,让他安顿好了再说,可刘志仁只休息了几天,马上就张罗去上班了。气得老伴儿直骂他是个贱种,又不是自家买卖了,你凭什么还给他们卖傻力气呀?刘志仁一笑了之,他不那么看。一辈子都在勤行里摸爬滚打,手脚闲不住呀,再说他早就想回“仁和居”重操旧业了,天地良心也让他不忍心干拿钱不干活。反正家里有老伴儿闺女支应着呢,有他没他都那么回事,他没理会老伴儿的责怪,心里美滋滋的去了单位。

刘志仁印象里,饭馆的招牌好象还是“仁和居”,到了门口他傻了眼,这里早已改换了门庭。“向阳饭馆”死气沉沉,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儿,解放前的老伙计就剩了李仲贤,再有认识的是文革前他的徒弟张兰。其余人调走的调走,转行的转行,岁数再大的退了休,青壮年跟社会混了几年,多少有几个朋友,早就另攀高枝了。

张兰已过了热血沸腾的年龄,见了老经理不免讪讪的。原以为文革中能捞几根稻草,抑或是受人鼓惑,跟着起哄,今天是说不清了。等运动高潮一过,大家都发觉谁是什么样儿还是什么样儿,除了因年龄增长,身体发福而长出的赘肉外,他们依旧两手空空。刘志仁曾经沧海,岂能记恨一个当年浑然不觉的小姑娘,令他沮丧的是饭馆的颓败,说不出什么滋味,不能眼睁睁看着它走向死亡。他不再是经理也无所谓,主人翁的精神丝毫未减,每天第一个上班,不多言,不多语,手脚总也闲不住。大环境改变不了,具体事他倾全力去做,几天功夫就用热碱水,把渍满油垢的桌椅擦得干干净净。门窗也敞亮了,放置凉菜的玻璃柜厨更是光可鉴人。

老主人回来不多日,“向阳饭馆”焕然一新,主打的看家菜“大肠烧腰花”和“酱猪蹄”也恢复了原滋原味,许多老顾客又上了门。刘志仁招待起客人更是拿手戏,老主顾来了,亲切随和的几句闲天儿,准保让你听着心里舒坦。生人踏进门,他一眼照过去,便能将对方的身份猜个八九不离十,介绍的菜肴大都能让顾客满意。刘志仁的身世随着李仲贤和张兰的介绍,很快传遍饭馆的每一个职工。人们不但知道他是“向阳饭馆”的创建人,还知道单位给他补发了几千块钱工资。年轻人个顶个艳羡不已,小王说:“看老刘的派头就是有钱人的坯子,面相就富态。”李仲贤讥讽道:“甭瞅着人家现在好了,闹红卫兵时可没少遭罪。谁是天生享福的命?那是踏踏实实熬出来的,象你小子似的,一天到晚打不起精神,三辈子也甭想发大财。”小王无话可说了,李仲贤借机教育了年轻人几句,刚好让刘志仁听到了。下班了,老哥俩一齐回家,刘志仁说:“往后少跟孩子们念叨过去的事,我哪点历史不光彩。”李仲贤解释说:“我是想让他们明白点事理,天大的事都需要从点滴做起。哎,知道你回来是谁使的劲儿吗?老周!他现在是商委的处长了。为你的事他亲自跑二商局,资本家的问题简单,关键是哪‘特嫌’难缠,我给他讲了来龙去脉,他回去后又查档案又做调查,可费劲了。”

“原来是老周啊!”刘志仁声音颤抖地说:“老周没忘了我。”

“明儿带上东西看看人家吧?”

“不能急,这大恩大德不是随便看看就能报答得了的。”刘志仁体内油然涌起股暖流,在经历了大悲大难的岁月之后,他越发感觉到真情的可贵了。

二十四

刘建成插班进了高二·五班,班里有他小时侯极要好的伙伴,柿饼儿和三蝎子。这小子心里一直就没落下“黑五类”子女的自卑感,即便在红卫兵将家抄个底儿掉,奶奶被吴铭殴打致死的时候,他也从没低下过倔强的头颅。但凡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见了那种恐怖场面恐怕早就尿裤子了,谁还敢上去,照着红卫兵的脚脖子咬一口,他刘建成就敢。那年月,红卫兵比皇帝老儿还厉害,是人都得让三分。刘建成狠命地咬下这一口,算是在杨柳胡同咬出了名气,刘家人走了好几年后,大人孩子说起红卫兵抄家,都还记得那个胆大包天的少年。有了那次天不怕地不怕的举动,刘建成自然成了男孩子心目中的英雄,这次他刚回到北京,柿饼儿和三蝎子就找上门了,刘建成也是舍不得铁哥们,才答应父母姐姐继续上高中。

父母置办了书包和学习用具,亲自到学校介绍情况,说孩子若淘气,就请老师严加管教,甭客气。还没去上学,刘建成已和好多男生混熟了,大家见他说话略带河北口音,起哄架秧地叫他刘侉子。刘建成不急不恼,欣然接受,他的大度更赢得了哥们儿的敬重,不出三天半,他又成了男孩子的中心。 刘建成上学,已是春暖花开的季节。一大早儿,柿饼儿和三蝎子就来到刘家,他心急火燎地往嘴里塞了俩包子,扒拉了几口滚热的炒肝,提起书包便出了门。吴忱光追出去嘱咐着:“别老给我捅娄子。”

“您放心吧。”刘建成头也不回地说。

“春风得意马蹄急,一日看尽长安花。”刘建成回来后,恨不能即刻玩遍京城所有好玩意儿。除北海公园因故关门,其余他幼年游玩过的地方,几乎全去了一遍,如今就差到校园抖抖威风了。刘建成见过世面,可以说久经沙场,到校园仅仅扬眉吐气似乎还不过瘾,他需要一种发泄,一种痛快淋漓的发泄,只有如此才能释放出几年来憋在心底的闷气。进了校门,肩膀子不由自主地晃悠起来,看谁都别扭,总想找茬打顿架好象才痛快。

校园里三一群俩一伙的男女学生,见他横着膀子过来,纷纷躲向一边,惟恐招惹麻烦。刘建成好不得意,在柿饼儿和三蝎子的引导下,他上了三楼,来到高二·五班教室。门虚掩着,他抬腿就是一脚,咣当当,踢开的门正撞在门后的土簸箕上,他歪着脑袋往屋里照了几眼才进去。马上有三四个男生过来和他打招呼,其余男女同学则各干各的事,没把他的到来当新闻,人们还以为是柿饼儿和三蝎子招来的淘气鬼呢。刘建成不甘心就这么默默无闻地出现在大家面前,他忽然想起时髦电影《闪闪的红星》里老地主胡汉三的台词,猛然抄起教鞭,“啪”的一声抽在了讲桌的前脸儿,耀武扬威地说:“都给我听着,我胡汉三又回来了,谁分了我的房子,谁分了我的地,都给我乖乖地送回来。老子今儿就是还乡团团长了!”

教室里鸦雀无声,班长赵茹馨最见不得男生撒野,迎上去质问道:“你是干什么的?”

“干什么的?干革命的!不能光兴你们造反,老子今儿也得过把造反瘾。”刘建成逼视着赵茹馨的目光。

“请你出去,教室不许流氓捣乱。”

刘建成不急不恼,嘿嘿笑了笑,用手指着鼻尖儿说:“还想让我走?恐怕没那么容易喽,今儿老子就在沙家浜扎下去了!”话未说完,人已蹿上讲台桌,嬉皮笑脸地自我介绍道:“怎么样?认识认识吧,高二·五班的新生,刘——建——成。”

好熟悉的名字,赵茹馨猛然想起来,这是她小学同学呀。难怪她没认出来,他们总共才一起上了两年课。文革闹得最凶时,他们也仅有过几次接触,以后命运便无声无息地把他们分开了。赵茹馨依稀还能分辨出他小时候的模样,怒气自然减了一半,刘建成留给她的印象并不坏。她态度和缓地说:“既然承认自己是学生,就要有个学生样,现在请你下来。”

“这话还着听点儿。”刘建成跳下讲台桌。自从被撵出京城后,他一直就想和谁找茬打顿架心里才痛快。跟乡下没机会,农民孩子就知道干活,难得一起玩玩,也都把见多识广的他奉若神明了,谁还想得起和他打架。回到京城他自觉已长成顶天立地地男子汉,该到了为自己出口气的时候了,可惜他至今也没找到对手。上学第一天,原想叫叫板、滋滋毛,最好能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打他个天昏地暗,也好让全校同学知道知道他的厉害。偏偏个顶个都是软棉花捏的,谁也不敢抻茬儿,他好生没趣,只好自己搞了出恶作剧。

刘建成的亮相可谓一箭双雕,既镇住了全班同学,又赢得了捣蛋鬼的尊敬。以前他们也时不时地搞些恶作剧,但都是小打小闹,谁也不敢折腾出圈儿。新来的刘建成可谓出手不凡,他们也都不再顾忌了,索性放开手脚。柿饼儿当仁不让,他本来就是胡同里的混混儿,如今象有了靠山似的,越发肆无忌惮。三蝎子机灵,他也跟着捣乱,但有时有晌儿,逢老师讲新课,他总是先睁大眼睛仔细听,弄懂之后便不是他了。扔个纸团儿,出个怪声,为的是抛砖引玉搅浑水,他好在一旁看热闹。

高二·五班不出三天就乱成了一锅粥,最热闹的时候当属每天自习课。刘建成上学本来就是混日子,让他乖乖地坐在教室里听讲,无异于天方夜谭。班里敢管刘建成的人除了老师,只有赵茹馨,她不怕讥讽嘲笑,更不在乎打击报复,每当刘建成把课堂搅乱,她总会挺身而出予以制止。刘建成在女孩子面前抖不起威风,何况他最近知道了赵茹馨就是他小学时很要好的那位女生。好歹给她两句不管用,说深了又怕她脸上挂不住,动手动脚更甭提,这有失男子汉气概。不过他倒挺愿意和赵茹馨逗几句贫嘴的,高中生都是大男大女了,体内的荷尔蒙正如潮水般地顺血管涌向全身,如此美貌的姑娘当然是他内心深处的一种渴望。

最初赵茹馨管教刘建成时,大多数同学都挺敬佩她的,赵茹馨也觉得非常自豪。时间不长出了点小问题,刘建成总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无赖相,不急不恼地和她逗贫嘴,每每让赵茹馨哭笑不得。绷不住时自己先乐了,她一乐,大家也一笑了之,挺严肃的事全给搅黄了。刘建成越发得意,有事没事的竟主动和赵茹馨套起磁来,姐们长姐们短的全无顾忌,经常当众给她弄个大红脸。久而久之,风言风语竟传开了,说刘建成喜欢上了赵茹馨,柿饼儿更是起哄架秧,说没想到刘侉子几年不见,本事倒长了不少,别的没学会,拍婆子可挺在行。刘建成洋洋得意,真真假假的也不去琢磨,反正就觉得跟赵茹馨在一起挺开心。

这天下午又是自习课,同学都在做作业。三蝎子脑子快,只用半节课便做完作业。他抻了个懒腰,四处看看,见刘建成正和柿饼儿神侃乡下见闻,旁边好几个男生聚精会神地听着。是男孩子就想出风头,三蝎子也不例外,他也愿成为众人瞩目的中心。邪的歪的他不敢,灵机一动,哼起《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这是他从家藏的旧唱片上学会的。逆反心理极强的高中生将它奉若神明,苦于没有正式歌谱,人人只会哼两句,谁也唱不全。三蝎子一哼唱,马上把刘建成身边的男生吸引过来。音乐的魅力就在于勾魂摄魄,没多会工夫,大家就将刘建成晒在一边了,转而随着三蝎子哼唱起来。

刘建成不懂洋玩意儿,同学一曲唱完,他嘲笑道:“什么鸡巴东西!我给你们来一段:‘赵州石桥什么人来修?玉石哩的栏杆什么人留?什么人骑驴桥上走?什么人推车他压了一条沟勒咿呀嘿?...’”文革中长大的孩子,没听过正儿八经的民歌,只觉耳目一新,纷纷将注意力转回到了刘建成身上。刘建成来了精神,又唱了一段《小和尚》:“有一位小和尚,泪汪汪,天天去烧香,想起了他的爹娘,悔不该送我去当和尚。弥来佛,坐中央,十八罗汉坐两旁,保佑我,死后上天堂。”

歌声未毕,柿饼儿扯开嗓子叫起好来:“真他妈地道!”刘建成冲三蝎子笑道:“哥们儿,没听过吧?”三蝎子自愧不如,只能认输,柿饼儿又张罗道:“刘侉子,还有什么新鲜玩意儿?都给他们亮出来。”刘建成想了想,又唱开了:“不是我不爱你,因为你是插队的,没有一个正当的职业,跟着你算是干什么的...”这歌的曲调直接套用《送你一支玫瑰花》,歌词则是下乡知青填写的。优美的曲调配上诙谐的歌词,马上把学生吸引住,他们本来就面临着共同命运——下乡插队。这首歌无疑唱出了学生们困惑的心声,大家纷纷要求刘建成一句句教唱,自习课不知不觉地改成了音乐课。

赵茹馨这回没上前制止,她也被闻所未闻的歌曲吸引住了,心里还跟着哼唱起来。大家谁也没提防,教导主任来到了窗根下,他一听就火了,光天化日之下,学生竟敢唱禁歌,这还了得!怒冲冲撞开房门,歌声戛然而止,刘建成还站在那里指挥呢,让教导主任抓个正着。“好哇!又是你刘建成,走,去教导处!”主任可是当年工宣队留下的,人奘嗓门也粗,动不动还就想抻胳膊拽腿,好多学生都怕他,急了他真敢揍学生。
刘建成是天不怕地不怕,可也觉得有点尴尬,毕竟您还是学生呢。但他没拿教导主任当回事,他一横身子坐在了椅子上,斜了教导主任一眼说:“跟你干吗去?,陪你坐着我没功夫。”

“严肃点,谁跟你开玩笑呢!”

“你以为我跟你开玩笑呢,你得配呀。”

教导主任没见过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的学生,气急败坏地上去就拉扯刘建成。刘建成反手搡了他个趔趄,蹭的蹿上窗台,打开窗户,回头说:“你再逼!再逼我就跳下去,明天就让市革委打你丫个修教路线回潮的典型,我也就成反潮流的英雄了。”

教导主任傻了眼,一动不动地说:“别...别价...你先...先下来,咱们好说好商量。”刘建成的威胁起到了作用,他来劲了,骂道:“你丫滚出去,滚!”教导主任浑身一哆嗦,说:“好,我出去,我出去,你赶快下来。”他不敢转身,倒退着往外走,出了教室轻轻带上了房门。

刘建成像胜利者似的跳下窗台,三蝎子起哄说:“哥们儿,没吓死我,以为你真要跳楼呢。”刘建成笑道:“我是吓唬丫一下,真跳?我不成傻?了。”柿饼儿说:“你今儿跳下去,明儿准象黄帅似的成了少年英雄。”

“都别起哄,我可不稀罕什么英雄。”

说话的功夫,下课铃响了,好几个男生象拥戴英雄似的围住了刘建成。赵茹馨没象往日那样过去批评他,刚才的一幕她亲眼所见,知道刘建成不是好惹的,以前那是给她留着面子呢,否则十个赵茹馨绑在一起也不是他的个儿。

放学后刘建成把书包往脖子上一挎,大摇大摆地出了教室,身边少不了他的两位铁哥们。三人在陈帐胡同东口分了手,柿饼儿直接跟刘建成回家,想过过烟瘾。吴忱光正跟里屋床上闭目养神,刘建成轻轻掩上门,今儿他高兴,原想拿出自己的心肝宝贝,后一琢磨不妥,万一在同学中传开了,弄不好学校要抓他的典型。按捺下兴奋,拿出来的是连老爸平时都舍不得抽的“大中华”。柿饼儿激动不已,他平常只抽得起白皮儿包装的“经济烟”,来盒“战斗”牌的已经是改善生活了,跟刘建成也只抽过“香山”的。这么高贵的香烟,刘建成也不敢撒开了抽,一人就一支,抽完后柿饼儿直咂摸嘴,好象吃了山珍海味,回味了好一阵才回家。
刘建成那叫得意,今儿当众又露了脸,还把教导主任给镇住了。心里一高兴,嘴上不由自主地哼起了小曲儿:“登上了罗锅桥,一磴比一磴高,站在那桥头上,浮萍那水中漂...”嘴里唱着,手上端起盆脏水要倒在外面去,拿脚踹开门,却吓了他一跳。赵茹馨和几位女生干部,正站在他家门口犹豫着敲不敲门呢。原来教导主任回去便找了班主任,班主任事多,先打发学生干部家访来了。

“你们言语声行不行?这盆脏水泼出去算谁的呀?”刘建成嘿嘿乐了,几个女生也绷不住乐了。

“有事吗?”刘建成家很少来女生,他连让人进屋的意思也没有。

“你说呢?跟学校折腾了一溜够,你以为就没事了。”赵茹馨软中带硬。

刘建成急忙回手掩上房门,笑呵呵地说:“姑奶奶们,求求你们了,小声点行不?”

“你也有害怕的时候。”赵茹馨步步紧逼。吴忱光听到说话声,出来推开房门问:“和谁说话呢建成?哟!是同学呀,怎么跟门口站着呀,快进来说话。”刘建成不得不让开身把同学们请进了屋,他倒了脏水赶紧就回来了。

妞子见一下子来了这么多陌生人,跟笼子里不干了,也不知是害怕还是兴奋,扑扇着翅膀上蹿下跳,弄得满屋子暴土扬场。几个女孩子没见过这阵势,吓得捂着脑袋直往一边躲,刘建成哈哈哈地大笑起来。吴忱光斥责着儿子,横在了几个女生和鸟笼子中间。刘建成却上去打开了鸟笼子的小门,冲妞子招招手说:“妞子,快出来,瞧给我们吓得。别怕,宝儿,这些人都是爸爸的同学。”妞子瞅准机会,扑棱棱飞出笼子,扭身上了墙角的衣柜,?着翅膀疯狂地叫起来:“喳喳喳!喳喳喳!”吴忱光伸手拿过笤帚疙瘩,吓唬着它说:“死鬼!再瞎叫唤我打死你得了。”妞子这才老实了。

刘建成对吓得缩成一团的几个女生说:“甭躲,它不?人。你们整个是一麻秸杆打狼——两头害怕。”几个女孩子恢复了常态,忽然想起是干什么来了,不觉腼腆地羞红脸,你瞧瞧我,我看看你,最后都把目光集中了在赵茹馨脸上,她身为班长,当然得唱主角。久经沙场的赵茹馨脸颊忽然发起烧来,她还从没这么畏缩不前过呢,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吴忱光招呼同学坐下,转身边倒水边说:“我家建成淘气,跟学校你们要多帮助帮助他。”赵茹馨上前说:“阿姨,您别忙了,我们不喝水。”

“这闺女,哪有到家连碗水都不喝的道理。建成,快给同学端过去。”

刘建成心眼来得快,他知道这些人都有点不好意思,正好乘机堵住她们的嘴。他先双手端水杯递给赵茹馨,嘿嘿地坏笑道:“班长劳苦功高,得先喝这第一杯。感谢您对我的帮助,明儿我一定好好地向你们学习。”赵茹馨接水杯时,两人的手指触到了一起,她不觉羞红脸,想躲开已来不及,双手一哆嗦,水洒在了刘建成的裤脚上。她慌里慌张地说:“没...没烫着吧?”

“瞧你说的,我这粗皮老肉的哪就烫着了,快喝吧。来,你们也喝一杯。”他依次给其他女生端过水杯。刘建成暗自高兴,他已牢牢地掌握了主动权。

几个女孩儿谁也不知这状该怎么告,赵茹馨嘀咕了半天,刚开口叫了声“阿姨”,就被刘建成打断了。“妈,这就是我以前常跟您说的赵茹馨,从小就是我的班长,现在还是我的班长。哎,我记着你小学头两年都是三好学生,后来听说一直都是五好战士,真棒!妈,人家学习可好了,我亲眼见的,回回考试拿第一。”刘建成话里话外透着不同凡响的亲热劲儿,将赵茹馨羞得满脸通红,一肚子话噎在喉咙里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气的她狠狠地瞪了刘建成一眼。

吴忱光也想起这位漂亮的女孩子了,心头不觉一喜,回头对儿子说:“人谁象你似的,往后你也给我学点好。”

不知谁发现了墙上镜框里的那张小学同学的合影,几个女孩子凑上去唧唧喳喳的议论起来。赵茹馨跟刘建成说:“我家也有一张,和它一模一样。”

“一张底版洗出来的能不一样吗!”刘建成说话大大咧咧。妞子大概觉出没什么危险了,扑棱棱从衣柜顶上飞上了日光灯架,又是几声喳喳喳。赵茹馨抬头看看妞子,不解地问:“这是八哥吧?”

“你们家八哥就会喳喳喳,这是喜鹊,咱北方最常见的鸟了,也是老百姓心中的吉祥鸟。”

“这...这就是喜鹊呀,我...还以为是八哥呢。”赵茹馨也搞不清自己为什么忽然变得笨嘴拙舌了,“它...它吃什么呀?”

“吃食可杂了,粮食、虫子、蚂蚱。不过跟北京它吃不了多少活食儿,没地儿逮去,为给它解馋,时不时地还得喂点瘦肉。”

“它不飞走呀?”赵茹馨若有所思的注视着妞子。

“不飞走,这是我从小养的,在老家时都是放养,白天要么跟屋里转悠,要么跟门口的树上看门。回北京了才圈笼子里,往后也不能圈了,爱上火。”

赵茹馨忽然扭过头悄声问刘建成:“你们家为什么离开北京的?”这问题触痛了刘建成的心,他马上沉下了脸,不愿提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他正为难着,房门开了,柿饼儿进了屋,气氛顿时活跃。几个同学嘻嘻哈哈地开起玩笑,赵茹馨把老师托付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他们说笑了一阵,直到天擦黑儿才离去。刘建成庆幸躲过了一劫,父母若知道了他在学校的所作所为,非得臭骂他一顿。

二十五

刘家人自从回到京城,谁也没再去看过老宅院,去李大妈家串门,总是绕道胡同东口。家人好象彼此商量好了似的,连从门口走过都极力避免。是不想它吗?不是,想它又能管什么用,只能徒劳的增添伤感。

时令已是初夏,刘家人回来已有几个月了,家庭生活基本安稳。大杂院里的一间半平房虽说不宽敞,但出来进去的人气儿挺旺,有了几年乡下生活垫底儿,眼下的不方便似乎全不在话下了。想开了也没什么,无非是上厕所人扎堆儿,接水做饭得排队,想想闹红卫兵时的情景,刘家人个个都知足了。

刘志仁多年养成的习惯变不了,吃了早点就急着赶到饭馆,这里凝聚了他几十年的心血。尽管早已归了国家,可他还是把它当成心肝宝贝儿。抄起菜刀,掂起炒勺,拿起抹布,招待起南来北往的顾客,他心里比吃了蜜还甜。为了饭馆的生意,他可以早来晚走,可以牺牲休息时间,可以把全部精力都倾注在业务上。恢复公职后他不再是经理,无职无权也不妨碍他的工作热情,逢有搬搬运运的活计,指使不动年轻人就亲自干。经常回到家浑身就象散了架,两盅二锅头下肚儿,往床上一躺,家务活儿什么也不干了。

吴忱光一辈子伺候老伴儿孩子,早把它当成了份内事,也谈不上有什么抱怨。最近不知怎的,她莫名其妙的烦躁起来,家是平安无事了,可闺女还远在西北偏僻的小县城呢。刘利平的工作是国家按政策分配的,跟他们被遣送回乡是两码事,国家的大政方针若不变,她恐怕就别想回京城了。三十来岁的大姑娘了,至今孑然一身,做母亲的如何放心得下。眼下母女俩两为其难,跟当地人结婚吧?于心不甘,凭什么我们土生土长的北京姑娘要远嫁他方?老北京人都恋家,这儿的生活水平,人情世故决非外地能比。耗着不结婚,指望户口办回来再找对象也不是事儿,姑娘一天大似一天,国家形势一片茫然,等到猴年马月也未必能办回来。真耗成了老姑娘,您说当妈的这辈子得是什么滋味?有事没事的吴忱光少不了跟老伴儿唠叨几句,说你别净惦记那破饭馆了,经营的再好也是人家国家的,除了每月工资,你一分钱也不敢往兜里揣。

刘志仁不是没想着大闺女的事,他一芥草民能有什么辙呀?托人弄戗的给当官的送礼,咱连人家门冲哪开都不知道。刘志仁左思右想也没辙,只能安慰老伴儿:“知足吧,还想怎么着?那衙门也不是给咱家开的,说回来就回来。”吴忱光反驳道:“你事没办先说泄气话,咱三口子不都回来了吗?”

“又抬杠,这落实政策和分配工作是两码事,别搅在一起说行不行?你们这些家庭妇女呀...”刘志仁想说她头发长见识短,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不能再刺激老伴儿了,只能好言相劝:“好了好了,利平的事你别成了心病,说到底,哪的黄土不埋人,我早先不也是背井离乡逃到北京的吗?”

“我知你想说什么,又要拿闹红卫兵的事堵我嘴吧?问题是现在不是那时代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呀。”吴忱光真急了,差点骂老伴儿是窝囊废。刘志仁赶紧说好话:“别急别急,让我想想办法...”他点上烟,吞云吐雾地抽了一气儿,心想:当官的我就认识老周,得!死马当作活马医,行不行且放一边,反正我尽力就是了。他把想法和老伴儿说了,吴忱光说:“兴许有门儿。”刘志仁沉吟道:“咱三口儿回北京就是老周说的话,我一直想怎么谢谢人家呢...”

“那正好啊!咱设宴连答谢再顺便托他张罗一下利平的事,一举两得。这么着,去‘萃华楼’请他们全家,多花点钱没关系,人能回来就行。”吴忱光喜上眉梢,好象已经看到了希望。

“不妥。”刘志仁说:“我跟老周的关系不一般,做的太过了让人笑话...把他叫家来吧,仲贤也来,都是老人儿,大家一起喝喝酒,叙叙旧,不成也没关系。”刘志仁早就想和老伙计聚一聚了,这次是个机会,至于闺女的事他没抱多大希望。

周正也早想过来看看刘志仁了,都因手头工作忙,两人又没直接的隶属关系,他怕让人说闲话。如今人都精明了,谁还象过去那样直来直去,弄不好单位的人背后会有看法,再赶上运动兴许都是问题。这天他接到刘志仁电话,让他到家来一趟,周正心知肚明,老伙计无非是想答谢一下。他推脱不去,刘志仁不干,说我还有事求你呢,周正这才应允下来。

礼拜天,刘家人一早便忙开了,菜谱是刘志仁亲自定的,不要山珍海味,也不摆谱儿。水煮花生米是必备的下酒菜,正宗的高碑店豆腐丝儿,拌上味精米醋和香菜,周正是冀中人,绝对好这口儿。其余的凉菜有松花蛋,凉拌芹菜,凉拌肚丝。他不放心菜市场买的现成肚丝,昨儿亲自肉铺买了俩生肚儿,让老伴儿翻来覆去地拿碱水洗过冲净才放心地用白水煮上。热菜有“仁和居”的看家菜大肠烧腰花,酱猪蹄,还有鸡蛋炒西红柿,焦溜肉片,滑溜里脊。饭就简单了,北京人爱吃的炸酱面,小碗肉丁儿干炸酱老伴儿最拿手。再来几碟青豆、黄瓜条、脆萝卜丝。酒足饭饱后喝碗稠稠的面汤,保证让客人吃得舒坦。

吴忱光和李仲贤两口子打了招呼,还嘱咐让李叔义也过来帮忙。李仲贤夫妇和儿子提前来了,都是实诚人,说让帮忙就真打算帮忙来了。而刘家人早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只差滋溜一炒,端菜上桌了。李仲贤听说周正要来,显得特别高兴,一晃他们老哥仨有十几年没一起喝酒了。李叔义见里外没什么活计,不解地问:“刘婶儿,您不都拾掇完了吗?要不我回去了,您有事再让建成叫我去。”吴忱光笑道:“叔义,你怎么给个棒槌就认真呀,大婶能让你劳神吗?你过来陪他们吃点喝点,我看着不心里不高兴吗。”

“哟!敢情刘叔请客也有我一份呀?”李叔义有点受宠若惊。刘志仁拍着他的肩膀说:“当然得有你一份了,不能单请你,那不折杀你了。跟你爹过来凑个热闹,挺好。”

李叔义难为情地笑了,见父亲跟刘叔坐下,自己也坐在了床沿儿。刘建成拿盒“大中华”烟,来到李叔义跟前,说:“大哥,来棵烟。”李叔义接过香烟,刚要掏火柴,刘建成早把点燃的打火机伸到了他跟前,然后自己也点了一棵,十分老道的猛吸一口,跟着吐出一个烟圈儿。李叔义惊叹道:“建成怎么都抽烟了?”刘建成嘿嘿乐了,没解释。刘志仁说:“他就差抽大烟了,跟老家那几年,什么污七八糟的都学会了,喝酒比我还冲呢。”

“那差点意思。”李仲贤批评了建成几句,他对孩子管得严,原则也简单,不上班挣钱不许沾烟酒。吴忱光说:“没辙,都是回家闹的,建成跟着我们没少受屈,我再可着劲儿的管孩子,您说还有他活儿路吗?索性由他性儿吧。我说你上学得忍着点,想抽咱回家来抽。”刘建成得意地笑了,他这份特殊待遇在同学中是独一份,包括那俩铁哥们,家里都不许他们胡来。

约莫十点来钟,门外传来周正的声音:“好热闹啊!”大家慌着迎出去,周正拱手笑道:“别价,我不是贵客,用不着高接远迎的。”他双手一拢,把大家都揽回了屋。

老朋友相聚不用客套,周正直接奔了正座,刘志仁和李仲贤一左一右陪他坐下,李叔义和刘建成坐在了对面,俩老太太去厨房忙活炒菜做饭。说来也怪,同样来一群外人,妞子这回是不急不恼,站衣柜角上歪着头瞅着客人发愣。周正还未掏出烟盒,刘建成已敏捷地递上了“大中华”并探出身子给点上。周正四处打量一番,说:“家里收拾的不错,就是窄了点,不如老院子宽敞。”刘志仁无奈地说:“没辙呀,让人家给戗了,那也是好几千块大洋买来的。”吴忱光进屋送开水,接过话茬说:“人能活着回来就行,那房子自当是狼叼喂狗了,没什么想不开的。”周正笑道:“想得开就好,想不开也没辙。”

喳喳喳,妞子又不高兴了,四五只小烟筒一冒,袅袅的青烟全飘屋顶上了。周正笑了,说:“嘿!新鲜啊,人有养画眉百灵的,还有养黄雀儿和黑子红子的,还真没见过养喜鹊的,有意思,建成弄的吧?”

“可不是吗,一天到晚不学习,就知道玩。”

建成起身开门,冲妞子一挥手,说:“出去吧,别瞎跑,回头让老猫吃了你。”妞子一?翅膀,划过一条漂亮的弧线,飞出屋后上了门口的树枝。喳喳喳!这回绝对是欢唱,音儿里都透着喜兴。建成虚掩了门,才回到座位上。周正笑过之后忽然问道:“我记着你们家有两套院子呢?”刘志仁说:“两套不答应,她娘家还有一小院呢,说归公就归公了,您说让我上哪说理去?”

“算了吧,你的日子怎么也比我强,知足常乐,能忍自安。仲贤还紧点吧?”李仲贤憨笑道:“这几年也行了,三孩子上班了,底下还有俩上学的,不愁吃喝。”周正说:“志仁那几年最倒霉,早就想过来看看你们,瞎忙,没功夫。”刘志仁忽然问道:“我说老周,我这‘特嫌’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帽子稀里糊涂给我扣上,又稀里糊涂给我摘了,到现在我还蒙在鼓里呢。”周正笑道:“你稀里糊涂,我也没整明白,得了,能活着回来就是万幸。钱没少你的吧?没少你的就甭管别的了,这年头糊涂点好。”

说话儿的功夫,吴忱光已将几个凉菜端上了桌,李叔义顺手把茶壶放到一边,刘建成拿来酒杯。刘志仁起身说:“老周,今儿的菜都是家常菜,酒咱得喝好的。”他从柜厨里拿出瓶茅台。周正惊讶道:“干吗呀!咱不过了?又是‘大中华’又是‘茅台酒’的,这酒可八块钱一瓶呢。”刘志仁不以为然地说:“它八十咱也得喝,我早想开了,身外之物不吃进肚儿里永远不是你的。”

“有道理。”周正点点头。

刘建成接过酒瓶,拧开盖,恭恭敬敬地给三位老人斟满酒,又给李叔义倒上,然后才是自己的。随口还说了两句客套话,请叔叔大爷喝好吃饱。周正夸奖道:“建成出息了。”刘志仁说:“出息个屁!你问问他学习的事,一窍不通。”周正说:“那不怪孩子。”

没有祝酒词,没有感激的话,酒杯一端起来,老哥仨彼此心照不宣,再说什么似乎都显多余了。不会功夫,热菜也上了桌,周正招呼着:“我说二位嫂子,咱都一块来吧。”“一块来没关系,我们姐俩可不喝酒。”吴忱光拉过李大妈,李大妈还有点不习惯,吴忱光说:“老周也不是外人,甭拘着面子,大家难得聚在一起,热闹一下吧。”李大妈平日家长里短的一说一大车,到台面上全不灵了,笨嘴拙舌地不知该说什么好。吴忱光一通满张罗,一会给这个夹菜,一会劝那个喝酒,并不时察言观色,准备对机会跟周正提一下闺女的事。她没来得及开口呢,周正先提到了正事:“老刘,你电话上说有事找我,什么事呀?能办的我老周决不含糊。”刘志仁话未出口已露出为难之色,先叹了口气。

吴忱光抢过话茬说:“就是大闺女的事,毕业分配去了甘肃,一直想调回北京,可咱老百姓没路子。我琢磨着也就老兄弟能给想个办法了,你现在官儿做多大了?”

“调回北京...”周正端着酒杯,若有所思地念叨着。刘志仁两口子互相看看,心里在揣摩这事能不能成。李仲贤说:“这事搁老周问题不大,恐怕就是麻烦点。”

“不麻烦。”周正说:“大侄女学什么专业的?”刘志仁和老伴儿面面相觑,供闺女上了几年大学,可闺女到底是学什么的,他们还真给忘了。吴忱光忙问儿子:“你姐是学什么的?”

“不知道。”刘建成谈到学习脑袋里一团糨糊。李叔义说:“好象是学工的,专业是...机械设计吧?”

“好!,专业对口。”

“您是说有门儿了?”吴忱光不懂专业不专业,听周正的口气觉得把握挺大。周正笑道:“赶巧了,最近正搞技术革新运动呢,眼下技术人员奇缺。咱们做什么事都讲究一窝蜂,跟里一搅和,得活!”周正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论官爵他这个处长在京城能拿簸箕撮,论实惠却远胜过那些不可一世的高干。一个小小的售货员,都能靠卖麻酱不写副食本为下几个朋友,何况他这个商委的处长了。周正当下应允了此事,答应回去就想办法。

吴忱光激动地说:“大兄弟哎,你可帮了大忙了,该送什么礼你言语一声,我们倾家荡产也心甘情愿。”周正说:“老嫂子,你别寒碜我,跟志仁兄我能过这事吗?”

“不是给你,总得打点打点那些办事儿的吧。”

“那也不用您破费,余下的事你们就甭管了。”周正不想把机关内幕细节说给他们听,他端起酒杯转了话题:“来,为志仁兄大难不死干一杯。”饭桌上的人笑逐言开地举起了酒杯。

事情果真象周正应允的那样,不出俩月他就把刘利平调回了北京,安排在局属的一家食品机械厂当了技术员,刘家人为此没花一文钱。刘志仁想得多,钱不钱的不在乎,执意要请有关局处厂领导到萃华楼吃顿饭。他让周正出面安排这事,为的是给女儿在单位铺条路。这次宴请只有刘志仁夫妇和女儿作陪,气氛不免有些拘谨,大家都不敢畅所欲言,不过说些干干涩涩的官场话以应时景儿。完了事周正又来到刘家,跟刘志仁夫妇说:“大侄女岁数不小了,工作户口有了着落,我想把好事做到底,给叔义和利平做个媒怎么样?”刘志仁夫妇觉得这事还可以,只要俩孩子愿意,他们没意见。

周正说:“我也算是看着他俩长大的了,唯一欠妥之处嘛——就是叔义没上过大学。”吴忱光说:“这都不成问题,关键还是得看他俩的。”刘志仁说:“问题不大。”吴忱光叫过女儿悄悄说了此事,刘利平点点头。生活中没有十全十美的,何况一提李叔义,她就想起了那个风雪之夜,心里总是充满着温暖。

李家更没说的,这门亲事就这么定下来了。刘利平和李叔义从小青梅竹马,彼此感觉都挺好,就差牵一根红线了,说开后自然很快地亲近起来。两家大人一商量,岁数都那么大了也甭耗着了,索性暑假就办事。

李家住房窄狭,娶媳妇只能凑合。叔义能干,把窗前的厨房改建成新房,另外搭建了做饭的棚子。新房朴素大方,家具都是李叔义打制的,刘志仁夫妇很满意。婚礼上来了好多客人,大杂院的拥挤使刘志仁不由得想起宽敞的老宅院,若没文化大革命该多好。曲终人散后,李大妈忽然想起件事,也没背建成。她从箱子底儿取出个包袱,里面是刘家托他们保存的细软和刘老太太的骨灰盒。刘氏夫妇惊呆了,吴忱光说:“您还留着呢...我们想都没敢想。”李大妈说:“得留着,我想这世道早晚得变。在先所以没敢言语儿,就是怕形势还有变化。”这真是一笔意外之财,刘氏夫妇激动之余,挑了几件首饰给了女儿,算是她的陪嫁。

从亲家出来时天已近黄昏,大街上辉煌的路灯从胡同口照进来,逆光中的刘家老宅显得特别静穆。刘志仁夫妇忍不住往那看了一眼,谁也没说话,他们都怕触及伤心的往事。刘建成跟在父母身后,猜出了父母心中所想,不禁怒火中烧。听人说他家的院子住着个部队的大官,平日大门紧闭,主人出来进去的都是坐轿车,仅偶尔能看见几个当兵的搬运东西。愤怒到极点的刘建成灵机一动,他又要搞恶作剧了,跟父母打了声招呼便去了厕所。他站在小便池边上,有一搭无一搭地撒了泡尿,隔着矮墙见父母走远了,李大妈一家人也回去了才出来。他来到老宅院墙根下,本想往里扔块板儿砖,一琢磨不妥,见南墙根刚卸了车石灰,心里有了主意。抄起块石灰在大门上写了副对联:“京城老宅官居久,天下名山僧占多。”横批是:“何时请走”。写完之后他得意地笑了。

二十六

这天早晨,刘建成忽发奇想,带着妞子去了学校。不是圈笼子里,就架在手指上,高兴了头顶上旋一圈,引来好多好奇的学生围观。刘建成得意了,当众把妞子抛向高空,妞子一?膀,滑向了树梢,接着就是几声“喳喳喳”的欢唱,边叫还边窜上更高的树枝,前后左右地张望起来,这几个月小东西可憋坏了。三蝎子幸灾乐祸地说:“飞了,走了,玩完了!还牛逼呢,这不是养了一个白眼狼吗。”刘建成拉下脸给他一句:“就会起哄架秧吧,飞走了你高兴?躲开躲开!”他把围观的学生扒拉到一边,腾出块空地儿,使劲吹了声口哨,晃悠晃悠胳膊,高叫道:“妞子听话,快下来,爹给好吃的。”三蝎子笑道:“你别不知寒碜了,你知爹是怎么当的吗?”柿饼儿和其他男生也跟着哄笑,气得刘建成没辙没咒的。他心有点着急了,可表面上什么也没表示,眼看快上课了,妞子再不下来,就真找不着他了。围观的学生越来越多,刘建成还没法发火,那么多人呢,你冲谁去呀,惹了众怒,大家戚哧喀嚓撕巴了你。

“当啷啷啷...”上课铃响了,围观的人群一阵骚动,女孩子和那些老实巴交的男生恋恋不舍地回了教室,剩下的都是各班调皮捣蛋的学生,不敢说天不怕地不怕,反正学校那点规章制度都没放在眼里。妞子故意气人似的,一边不紧不慢的叫着,一边从高处飞到了下面的树枝,就是不肯回归主人的怀抱。刘建成骂起了大街:“小丫挺的甭你美,回家我好好收拾你,惹急了我他妈吃了你这小杂种操的。”三蝎子哈哈大笑,说:“你不是它爹吗,它要是杂种操的,那你是什么东西了?”他知道刘侉子得急,说完撒腿跑回了教室,还就势影响了七八个学生。围观的学生更少了,老师们来了,都知道刘建成是一混小子,谁也没跟他支气,各自叫走了各自班的学生就得活。

五班班主任是个男教师,教语文,五十大几了,是燕京大学的高才生,据说毕业时还和司徒雷登握过手呢。就因为这事,“文革”初期整了他个不亦乐乎,如今在学生面前是怎么也耍不起威风了,语言再严厉,口气也是和缓的。“你要注意了,这里是学校,学校是有纪律的...”刘建成连头都没转,仍在呼叫着他的妞子。许是围观的人少了,妞子一?膀,扑棱棱地落在了刘建成的手指上。得,赶快上课去吧,您再牛逼也是学生呀,就算是应付差事也得每天点个卯。刘建成一走,同学一哄而散。班主任可急了,教室里养个鸟那叫什么事呀,高兴了它“喳喳喳”的来几口,这课还怎么上啊。老师不急不慌,心说我堂堂燕京大学高才生,跟你一混小子支哪门子气呀,他转身去了教导处。

刘建成手上架着花喜鹊进了教室,同学忍不住一阵骚乱,说说笑笑,议论纷纷。还好,谁也没高声尖叫起哄架秧什么的,妞子自然也不害怕,它多少在大庭广众下见过世面。巧的是刘建成这礼拜正好挨着窗户,这可省事了,窗户一开,妞子就跟窗台站着,既能看到主人,又和人群隔了层玻璃。三楼窗台比树枝还高呢,视野开阔,妞子边理毛边观景,烦了就上天转一圈,真是乐得其所。教室里没老师,学生安静不下来,赵茹馨只好出面维持纪律。闲待着也不行,第一节是语文课,她拿出课本,翻到有关段落,领着大家朗读起课文。还好,刘建成心思都在妞子身上呢,没给大家裹乱。

门开了,班主任和教导主任进了屋,识趣的班主任进屋后马上闪开身子,把教导主任推到了前台,他心说呢,您不是工人阶级吗,老惦记着领导一切,可以,今儿就先领导领导我们这位刘大爷吧。主任口未张开心里先二乎了,又是刘建成,这小子整个一四六不懂的生瓜蛋子。心里含糊了,但面上说什么也不能尿,再怎么说咱也是响当当的工人阶级,当年可是毛主席亲自派到学校来改造上层建筑的,让一混小子给镇呵住了,那叫什么事呀。教室里鸦雀无声,全班学生直溜溜地看着教导主任,少不了像三蝎子、柿饼儿那号人,造反是不敢了,幸灾乐祸却很在行,您不整天在学生面前耍威风吗,好,今儿看您怎么收拾刘建成。

“嗯!?”鼻子里的声音,也弄不清是什么意思。刘建成装傻充愣,仍旧隔窗逗着妞子,嘴里还振振有辞:“臭宝儿,今儿真乖,可给爹长脸了,回去得好好犒赏犒赏我们。”光听声还以为是哄孩子呢,同学中有绷不住的了,又不敢笑出声,“哧哧哧”地趴在了书桌上。学生们噤若寒蝉,分明给教导主任壮了胆儿,腰杆子竟不知不觉地挺起来了,居然人五人六地背着手走向了刘建成。好象怕惊扰了这位大爷似的,主任用右手食指轻轻点了点桌面,意在提醒他,差不多就得了,这是学校,您多少悠着点儿。刘建成心里明戏,心说您给我台阶,我也不能让您为难,他嬉皮笑脸地回过头,假装疯魔地说:“哟!大主任来了,您怎么不言语一声呀,得,也没组织欢迎队伍,真对不起了。”

“严肃点儿!”语气严厉,声音可不大。“你说,今儿咱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好说好商量呗,这有什么难的,我把它哄走就是了。”刘建成说着打开窗户,伸手把妞子往外一胡噜。“走吧!一边玩去!”妞子对这个声音和动作非常熟悉,它意味着主人烦了,一时半会别过来。扑棱棱,妞子真飞上了不远处的一棵大槐树。

刘建成跟它摇了摇手才回身坐正,而且再也不搭理教导主任了。“这还差不多,学生你得有个学生样儿,好啦,没事啦,老老实实上课吧,谁捣乱也不行。”教导主任总算挽回了点儿面子,颇有些得意,脑瓜子四处扭着看看,见没人敢滋毛,这才摇头晃脑地出了教室。

老师提心吊胆地上了一节课,下课铃一响,心里竟阿弥陀佛起来,您总算没给我找麻烦。其实刘建成也不想回回都把事闹大,毕竟自己还是学生呢,水大不能漫过桥去。课间休息时他没招妞子过来,怕同学在教室里聚众闹事,但彼此都在对方的视线里呢。他是爱折腾,可自有一番折腾的理论,人偷驴我拔橛儿的傻事说什么也不干,你们乐了笑了得意了,回头我是罪魁祸首,门也没有呀。

好奇的男生还是围住了他,你一言我一语地问他怎么把喜鹊喂养得这么熟。学生中有家长过去养百灵画眉的,可那都是圈在笼子里,可着劲儿飞的还没见过呢。刘建成哈哈笑了,不是想拿堂,他也不知怎么就把妞子养熟了,不说又觉得不合适,好歹应付道:“从小养的呗,刚拿回家时还光屁股呢。”

“不对!”柿饼儿看来要抬杠。“那年我掏了一窝家雀儿,全是刚出壳的,养到出风时还凑合能认人,再大点就全他妈飞走了。”刘建成嘲笑道:“你丫是武大郎养夜猫子——什么人养什么鸟。那家雀能他妈养熟了吗?真新鲜了!听听那名儿,老家贼,谁能把贼养熟了?”

“可都是鸟呀,怎么就养不熟呢?”柿饼儿软了下来,看来是想讨教点真经。刘建成哪懂什么养鸟经,可他发现赵茹馨也在旁边侧耳聆听呢,说什么也不能让柿饼儿给问住,干脆来个洋车上马路——没辙找辙。竟信口开河起来:“你知道除四害吗?爱国卫生运动,在先四害之一就有家雀儿。喜鹊就不同了,喜鹊登枝,双喜临门,结婚都叫办喜事,他怎么不叫办雀儿事呀?”

“你错了,刘侉子。”三蝎子坏笑着接过了话茬儿,神秘地说:“虽然结婚不叫办‘雀事儿’,可它的确有‘雀子’的事,要不然她怎么下崽儿呀。没听说吗,‘今年人两口,明年两口人,要想增加人,就得人摞人’。”

“我操你妹妹的,你丫张口就是荤的,这可是教室,大姑娘小媳妇的你也不觉得牙碜。”刘建成出了口误,跟老家“大姑娘小媳妇”的听顺了耳,也说顺了嘴,竟照搬进了教室,少不了让人一通起哄。三蝎子和柿饼儿哈哈哈的狂笑之后,说:“刘侉子行啊,谁是你媳妇呀,给哥们介绍介绍。”话没说完呢眼睛已溜向了赵茹馨。赵茹馨早就让荤话羞红了脸,见俩捣蛋鬼又将锋芒对准了她,气得甩手走了,好象还给了他俩一句:“臭流氓!”

柿饼儿和三蝎子真不知道寒碜,越发得意洋洋地狂笑起来。刘建成不知怎么搞的,也感觉像受到了羞辱似的,他本来是真想正儿八经地给大家讲讲养鸟的体会。他一假正经,还真成了事儿,周围男男女女好多同学呢,柿饼儿和三蝎子也不得不收敛了淫笑。刚还喧闹的教室忽然平静了,男男女女都挺尴尬的。刘建成背靠窗台,单腿站立,另一只脚登着墙,主动打破了沉默:“城里不觉什么,农村讲究着呢...还有家燕儿,都属于吉祥鸟,跟农村都碰不得,谁伤害了它们谁遭报应。”他真是假正经了,居然忘了年根儿低下的杀生了,看来刘建成不知不觉中真想学好了。

“是吗?”柿饼儿上感着搭讪着,刘建成没理他,不敢说他搅了自己的好戏,反正是把赵茹馨气走了,而刘建成心里则真有点喜欢上这位大班长了。

第二节课是英语,刘建成更听不懂了,许是心里有了朦胧的爱意,他居然能老老实实地上下来一整堂课了。听不懂也没关系,趴桌子上看窗外的景呀,实在烦了还有妞子呢。小东西树上待够了,就悄没声地飞回窗台,理理毛、顺顺嘴,隔着玻璃窗和他的主人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地相蛋玩。刘建成也不知是怎么随意地一扭头,竟和赵茹馨正好打了个照面,哎哟哎!那叫一个陶醉,姑娘温柔的目光一点没糟践,全顺进了他的心田。刘建成只觉脸在发烧心在跳,还想再表示点什么,又怕唐突了茹馨姑娘,慌的赶紧收回了目光。这回还麻烦了,俩眼睛不知往哪儿去了,左不是右不是,前不是后不是,老看纽子也没意思,眼里就像发了芽儿,睁开闭上都不舒服。好不容易下课了,他赶紧起身伸了个懒腰,不能再坐着了,得出去转转,要不就得憋坏了。

妞子一见主人打开了窗户,一下子就跳到了主人的手上,好象知道了这是学校,它不再撒欢似的欢叫了。刘建成给他理理毛,喂了几口馒头渣儿,下意识地四处看看,独自下了楼。该上课间操了,刘建成得让妞子熟悉熟悉环境。柿饼儿和三蝎子追上了他,身后还有几个跟屁虫,刘建成不耐烦地一挥手,轰走了几个小混混。他得注意影响了,一招一大帮一大伙的,老师肯定得拿他问罪。还好,五班做操的地方正好在主席台西侧,楼房拐角和几棵钻天杨遮挡了学生们的视线。刘建成使劲把妞子往高空一抛,妞子扑扇扑扇翅膀飞上了钻天杨,喳喳喳!喳喳喳!它情不自禁地欢唱起来。得!又把同学的兴趣逗起来了,男男女女地都十分纳闷儿,怎么这野生的玩意儿居然让刘建成养得这么熟?

男女同学的骚动几乎吸引了全校师生的目光,这事的确新鲜,眼看铃响了,队也站齐了,可好多小脑袋还在往高二.五班那踅摸呢。体育老师不知怎么回事,提醒了几句也不管用,他急步走到主席台右前角,探出身子张望。有好事的学生,议论纷纷地说:“高二.五班养了只喜鹊,都神了,说飞就飞,让回来就回来。”
“什么!班里养喜鹊?学校改动物园了!”体育老师性子急,有点急不可耐了。教导主任玩起了 蔫蔫,装作漫不经心地样子,走过去悄声说:“就是那个刘建成,把养的鸟带学校来了。”体育老师并不知刘建成是何许人也,因为体育课能玩,撒开了欢儿的刘建成还折腾什么。他拿过麦克风,冲着高二.五班的方向喊起来:“高二.五班的刘建成!快把鸟弄死,要不我可过去了?”

“嗡——”满操场的低语连成了一片,人们争先恐后地向那边张望起来。班主任得意了,心说你还闹腾啊,全校都闻名了。刘建成一下子被激怒了,他想骂大街,可嗓门再大也没用,顶多附近的师生能听见。急中生智,他弯曲右手小指,伸进嘴里,晃着脑袋死命一吹。好么,一声刺耳的尖啸带着颤音和拐弯儿就冲出来了,立刻传遍了整个操场,这就是老师们常说的流氓口哨。

体育老师火了,您这不是公开叫板么,还好,他没影响大局。回去麻利儿地发布口令,广播体操的音乐一响,他转身去了高二.五班。老远就看见刘建成在逗树上的喜鹊,他拿眼丈量了下距离,抄起块石头,找好角度,“嗖”的一声,石头像炮弹似的飞出去,真巧了,正打在妞子脚下的树枝上。喳喳喳!喳喳喳!妞子吓得魂飞魄散,扑棱棱飞上了天空,胡乱旋了一圈,只觉脚趾疼痛难忍,四处看看,觉得哪也不安全,径直上了楼顶。

刘建成急了,上去给了体育老师一拳,又怕妞子飞丢了,赶紧跑到操场中间,焦急地查看楼顶的爱鹊,坏了!打瘸了。他这不管不顾地来回转悠,学生做操的队形全乱了。体育老师捂着半拉脸跑来,拉着他就往办公室走,刘建成哪就肯就范,两人你来我往地支蹦起来,操场乱成了一锅粥。情急之中的刘建成一个大别子把老师摔出老远,丢下他就奔了教学楼。楼是老式起脊的,唯一能上去的天窗早锁上了,刘建成抓耳挠腮,若不快点上去安抚妞子,它再受到点惊吓,准得一去不返了。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刘建成发现靠近教学楼的那棵钻天杨伸出一根手臂粗的枝杈,正好悬在半人高的烟囱上方。就是它了!刘建成想都没想,飞快地跑过去,搂着腰一般粗的树干就往上爬。

有这么一出惊险刺激的节目,谁还顾得上做操呀,大家下意识地放慢了手臂,腰腿也不动了,眼睛直溜溜地看着爬树的刘建成。爬过主干了,手脚并用地往上攀登呢,到那根枝杈了,妈呀!有那么一米来长的距离他要演杂技似的走过去。人人都摒住了呼吸,手心也快捏出汗了,他居然就敢那么大胆地走过去了。

啊!刘建成跳上楼顶时,大家终于松了口气。校长、主任、老师又急又怕,还得想法整饬纪律,可广播体操的音乐还在进行,谁能有扩音器的嗓门大呀,任凭老师扯破嗓子连哄带吓唬,大家谁也没有再排队做操,他们纷纷聚集在操场中间,目不转睛地盯着刘建成。

妞子真吓坏了,连主人来了它都要躲,刘建成不得不放慢了脚步。许是太聚精会神了?要么就是瓦片表面长了绿苔,刘建成突然身子一歪直往下出溜儿——

妈哟!失声惊叫的只有赵茹馨。因为广播体操的音乐刚结束,这声惊叫可谓一鸣惊人。

二十七

班主任带着赵茹馨和其他班干部敲开刘家门时,赵茹馨的脸颊早就羞红了,幸亏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刘建成吸引住了,要不她真得无地自容了。老师来家访已是家常便饭,刘建成皮了,吴忱光也皮了,修下这么一个调皮捣蛋的孩子,只有回回给老师陪好话了。班主任没怎么批评刘建成,他知道这学生已经无可就药了,只是叮嘱家长教育孩子以后别再跟学校玩邪的了,我们担不起这份责任。吴忱光除了回头呲叨儿子几句,跟老师面前全是好好好、是是是,她后悔让儿子上高中了,这不是遭罪吗。

赵茹馨一直闷头不语,心里好不自在,以前类似的事她比老师还能张罗呢,今儿成缩头乌龟同学会怎么想?临走时她才打破了沉默,“刘建成,往后注意点吧...”仅此一句就不知再说什么了,眼睛既想看着他,又怕看见他,躲躲闪闪地就像做了什么亏心事。刘建成眼毒,心里一阵惊喜,她居然真的会喜欢上我!?

刘建成一连好多天心里都美滋滋的,课上课下、校内校外都有所收敛了。同学奇怪,老师奇怪,连柿饼儿和三蝎子也糊涂了,只有赵茹馨朦朦胧胧地猜出了大概齐。甭管谁,也甭管什么年代,只要是青年男女发自内心的两情相悦,她总会激励当事者千方百计地向对方展示出人性中最美好的一面。赵茹馨为他高兴,经常借机鼓励他,有时近似哄小孩儿。“你听不懂没关系,只要能老老实实坐那就行,起码咱别影响别人呀。”刘建成“扑哧”乐了,装傻充愣道:“是吗?那听你的,咱绝不影响别人。”

“讨厌。”赵茹馨甜美地笑了。刘建成心花怒放,连蹦带跳地去了操场。

此后直到放暑假,刘建成还真没再给学校找事。班主任都奇怪了,心说我老糊涂了,这辈子看学生还没看走眼过呢,这混小子居然真能放下屠刀、立即成佛?看来人的确不可貌相。暑假里刘建成还真没出妖蛾子,不过就是跟公园树林子里逮俩马知了喂妞子,顶多天热难耐时和三蝎子、柿饼儿去后海戏水打闹。

老师耳目多,刘建成近来的一举一动他都了如指掌,开学讲评时他特意表扬了刘建成,尽管还留有余地,也足以让刘建成沾沾自喜了,因为这辈子打记事起,除了奶奶爹妈和姐姐,还没人说过他好呢。人逢喜事精神爽,刘建成也开始装得人模狗样了,最明显的改变就是做值日,居然能从头做到了尾,人家最不爱干的扫地倒垃圾的粗活,他是拿起笤帚就扫,端起簸箕就倒,一点没有怕脏怕累的意思。赵茹馨不失时机地当众表扬了他,还号召全班同学向他学习。刘建成有点难为情了,跟农村长大的他脏活累活根本不在话下,哪儿就值得表扬了。三伏天起猪圈我都干过,这点活茬算个蛋呀。

得意、高兴了没几天,刘建成又莫名其妙地烦躁起来,不是想重操旧业,他心里有事啊!听话、学好、老师表扬又能怎么样?心事不除他就一辈子也甭想高兴起来。想找到打死奶奶的凶手报仇雪恨,这个愿望是如此强烈,以至他什么时候想起来,双手都会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时光流逝抹不去刘建成的记忆,那个打死奶奶的红卫兵留给他的印象太深刻了,他就是忘了自己是谁,也不可能忘了那个人的形貌。高大结实的身板,一看就知道长年从事过体育锻炼,双肩和胸部的肌肉即便罩着冬衣也能隐约现出形状。他手脚十分敏捷,两眼流露出特有的得意神情,面孔棱角分明,颧骨尤其突出。刘建成坚信,只要随意溜一眼,就能将他从人群中认出来。

为找到那个不共戴天的仇敌,刘建成经常和柿饼儿、三蝎子沿大街小巷瞎转悠。他有心眼儿,从没跟朋友提起过深藏在心底的家仇,报仇雪恨不同于一般的打架斗殴,万一让人发现,会被扣上一顶阶级报复的大帽子。在文化革命的暴风骤雨中成长起来的刘建成,掂量得出它的政治分量。

报仇雪恨的心情越强烈,刘建成表面上越是不动声色。他时常设想,假如有一天真的发现了仇敌,他该如何行动才能既达到目的,又不至使自己陷入困境。如今的北京已今非昔比,混乱局面已如昨日黄花,再想浑水摸鱼恐怕不容易了。刘建成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利用一下小哥们,他们三人平日吃喝不分,校内校外抱成团儿,可遇到真刀真枪能不能上阵还有待考验。一心想要报仇雪恨的刘建成,悄悄压下了对赵茹馨的爱恋,仅仅保持着两人之间的心照不宣。无事生非、小打小闹真觉着没什么意思了,就是没有心中那份爱恋,他也不好意思再跟课上随意地哗众取宠了。挑头闹事的偃旗息鼓了,底下的喽罗自然少了锋芒,高二·五班的课堂秩序明显好转。赵茹馨又一次不失时机地当众表扬了刘建成,她甚至异想天开,打算把刘建成培养为团组织的发展对象。为此她找到班主任征求意见,老师早把刘建成看扁了,但表面还算客气,勉强说道:“也可以,他若真能转变过来,无疑是一个后进变先进的典型。”

赵茹馨受到鼓舞,当天放学就把刘建成留下了,以班长身份郑重其事地跟他谈话。教室里空荡荡的,偶尔有几名男同学进进出出,他们对刘建成不时做个鬼脸。刘建成的与众不同也就在此,简单的起哄架秧,甚至流言飞语在他看来都无足轻重,他也从不往心里去。这点赢得了不少女生的尊敬,也使赵茹馨倍加欣赏。她用时下流行的腔调给刘建成做工作,心不在焉的刘建成直觉可笑,心说咱俩好是好,可让我假装疯魔的弄什么思想进步、刻苦学习,纯粹是他妈对牛弹琴!哎,咱们整个一南辕北辙。尽管如此,刘建成还是感到很开心,能和这么一个漂亮姑娘单独相处,个中滋味很有点耐人寻味,不过他还不至于为此而想入非非、坠入情网。

赵茹馨不但喜欢上了他,而且还真心希望刘建成从此能走上正道,她也说不清何以会产生如此强烈的愿望。老实说,刘建成的调皮非同一般,用老师的话说,那是达到了一定水平,其果敢、聪慧绝非柿饼儿和三蝎子所能比拟。他学习成绩虽说一塌糊涂,见识却绝对出类拔萃。赵茹馨说不上自己是从哪天开始喜欢上了刘建成的,她都有点急于求成了,竟真的动员起刘建成写入团申请书。刘建成不置可否地笑问道:“我行吗?”
“怎么不行,只要你努力下去,就一定能行,团组织向所有青年都敞开着大门。”

“那我就试试?”

“什么试试呀!你先得树立远大理想。”

“但愿我别辜负班长的期望。”

赵茹馨松了口气,以为自己的努力取得了预想的成果,她又鼓励了刘建成几句,两人便分手各自回家了。
刘建成前脚刚进家门,柿饼儿和三蝎子后脚就跟进来了。三蝎子笑道:“哥们儿有意思,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别胡说,没影儿的事。”刘建成嘴上这么说,心里不由得美滋滋的。柿饼儿故做神秘地说:“什么婆子咱不能拍,非跟他起腻?我可瞧不上那酸文假醋的样儿。”

“小声儿点,让我妈听见。”刘建成想出去散散心,也想找机会考验一下俩铁哥们,看到时候能不能用得上。他见天还早,转身去厨房跟母亲要钱,吴忱光说:“前几天不刚给了你十块钱吗,怎么又要钱?你当老爹老妈是开银行的!”

“再给点吧,下月不要了还不行,我跟同学吃顿饭去。”刘建成装出一副可怜相儿,吴忱光掏出钱夹,给了儿子两张大团结,说:“也就看你这些天跟学校表现好。”

“您怎么知道我变好了?”

“老师和班长来过了,看人家赵茹馨,什么时候你也能让我省点心?”刘建成不愿听母亲唠叨,揣起钱回屋冲灯架上的妞子吹了声口哨,小东西乖乖地飞到了主人手上。他跟同学一摆手,三人悄没声地出了屋门。吴忱光追出去说:“别带妞子了,回头又给我惹事。”刘建成哭笑不得,说您也真是的,带妞子玩和我给您惹事连得上吗?跟外面为了它我兴许还能忍气吞声呢。吴忱光也乐了,家庭妇女嘛,想问题从来都只看表面现象。

他们坐电车直奔西郊展览馆,凡见到妞子的路人无不新鲜好奇,养鸟养到这份上,快赶上养狗了。刘建成听人夸几句,心里沾沾自喜,连连让妞子做出高难动作,不知不觉竟过了站。柿饼儿和三蝎子是吃蹭儿的,也不好意思打听下哪家馆子,车到总站刘建成才埋怨:“你俩怎么不提醒我一声?”

“我知你要带我们上哪呀!”三蝎子急了。刘建成笑道:“别急,今儿去一新地儿,听我姐说,莫斯科餐厅最提份,她当年就是那里的常客。”刘建成要照方抓药了,自己开开眼,也让俩哥们儿开开洋荤。
北京的秋天晴空万里,满树金黄,黄昏中的西外大街仅有不多几个行人,紧靠动物园的莫斯科餐厅是个高雅清幽的地方,几个胡同里的小玩闹到了这里不觉少了三分野气。进大门,只见厅堂宽阔,装饰豪华,来就餐的顾客个个温文尔雅,的确与街头巷尾的餐馆大不一样。他们拣个僻静的角落坐下,不愿因出言不逊而让人笑话。一个面带微笑的男服务员拿着菜谱过来了,见到妞子只觉新鲜,刘建成忙说:“您放心,它不捣乱。”服务员笑了笑,没说别的,许是斗、批、改运动中早把规章制度砸烂了,也未可知。刘建成花钱向来大手大脚,可到了这却谨小慎微起来,只点了几样寻常菜,心里估摸着差不多了。三蝎子试探着说:“听说这有啤酒,咱也来两杯吧?尝个新鲜。”

“喝什么酒?心腹之患未除,喝什么酒!”刘建成忽然沉下脸,随口说出电影《红孩子》的一句台词,表面看似庄似谐。眼看回北京半年多了,过年期间发下的报仇誓愿至今连谱儿还没有呢,心里不免有些烦躁。俩哥们弄不清刘建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柿饼儿想得简单,拍着胸脯说:“侉子,你说!瞧谁不顺眼,不灭了丫的我爬着回去。”三蝎子不解地问:“哥们儿没听说你跟谁结下过冤仇呀?”

“哈哈哈...”刘建成笑了,“喳喳喳...”妞子也叫了,“没你什么事,一边待着去。”妞子跳上椅背儿梳理起羽毛。刘建成说:“开个玩笑,何必当真。白酒咱都喝了啤酒算个蛋。服务员,您给上三瓶啤酒,再来杯白的。”服务员跟这干了几年了,也算见过世面了,但这仨小子他还真没琢磨透。他不卑不亢又毕恭毕敬地说:“伏特加可是烈性酒。”

“无所谓,衡水老白干都喝了,什么酒我都能对付。”服务员瞅着三位行为举止极为粗俗的年轻人,不免心生疑惑,弄不清这是哪路神仙。莫非是京城的佛爷,刚在街上得了手,到这醉生梦死来了?八成如此。服务员提高了警惕,回去跟领导做了汇报才给他们上酒菜。

刘建成第一次喝啤酒,一口下去,连连乍舌,说:“什么东西呀,跟马尿似的,你们喝你们的,我还是尝尝老俄的伏特加吧。”他抿了一口,咂摸咂摸滋味,说:“行,喝得过。”刘建成喝白酒有几年历史了,举手动作都很老道,引得伙伴羡慕不已。这里觥筹交错,推杯换盏,那边服务台上出现一位中年男子,他是保卫科的工作人员,心里琢磨着是不是给派出所打电话。

酒过三巡,旁边桌上来了几个青年人,看样子是这的老主顾,和服务员都挺熟。刘建成背对着他们,听着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很熟悉,回头望去,好么!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拿着菜谱跟上面指指点点的那个人正是杀害奶奶的凶手,就是他的扒了皮刘建成也能认出他来。怎么办?刘建成只觉热血沸腾,心跳急剧加快。他已喝下半杯白酒,但并未失态,心说,今儿只能来场遭遇战了。找茬打架对刘建成来说手到擒来,他说了声:“我撒泡尿去。”转身冲那几个人迎了过去。吴铭毕业后直接进了军营,至今仍在部队服役,因为请朋友吃饭,穿的是便装,举止行为特别随意。他仰身靠在椅背儿,大叉着腿,左脚正好伸在过道。刘建成一晃三摇地走过去,故意踢在吴铭的脚上,然后就势来个趔趄。吴铭的对不起还未出口,刘建成已转身迎面给了他一拳,嘴里恶狠狠地骂道:“你他妈算什么东西!”吴铭“哎哟”一声,赶紧捂住眼睛,刘建成抬腿又是一脚,将吴铭踹到了桌子底下。

餐厅炸了窝,陪吴铭来的人中有俩女的,她们尖叫着往一边躲,几个男的则上前按住了刘建成。柿饼儿和三蝎子见状二话没说,蜂拥着上去就打,妞子则旋在空中“喳喳喳”的站脚助威。多亏餐厅早有准备,过来几位服务员将双方拉开,随即有人报警。刘建成心里有数,乘混乱之机他一挥手,说了声“撤”,撒丫子就往外跑。服务员不干了,这桌人还没付帐呢,他们撇下吴铭,风风火火地去追赶三个小伙子,柿饼儿慢了一步,让人家抓了个正着。

时间不长派出所来人了,分别询问了吴铭和柿饼儿。吴铭不知就里地挨了顿打,心里窝火,但他不想将事闹大。他还是现役军官呢,甭管有理没理,回去跟上级都说不清。柿饼儿更是糊里糊涂,加上喝了点酒,说话也不利索。派出所很自然的得出结论——酗酒滋事。被打的一方仅受了皮肉伤,又没提赔偿要求,派出所的人教育了他们一番就走了。吴铭这顿饭甭想吃了,捂着发青的左眼和朋友离开了餐厅,嘴里不停地抱怨着:“我他妈招谁惹谁了,让几个?崽子打了一顿,搁从前我不活劈了他们。”

餐厅的人抓住柿饼儿不放,他们还没付帐呢,这桌饭怎么也得十多块,加上损坏的桌椅杯盘,岂能让柿饼儿轻易走掉。酒醒后柿饼儿傻了眼,打架斗殴他扛得住,现在问题不是扛的事。餐厅工作人员算了帐,连饭菜酒水带应赔偿的物品,往少了说也得二十块钱,交不出钱,甭想走人。眼下哭也没用,怎么办?柿饼儿只好实话实说。俩工作人员押着他回家找大人,刚出大门,柿饼儿就听见了妞子急切的叫声。抬头张望,小东西跟树杈上呢,柿饼儿叫了几声也不管用,妞子找的是它主人。

柿饼儿回到大杂院也不敢回家,直接敲开了刘家的门。刘建成早有准备,他出来马上掩上门,对要帐的人说:“您说多少钱,我付。”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一叠钞票。要帐的人没见过这么大手大脚的学生,他们反而疑惑了,接过钱仍然要找家长,他们得对孩子负责。刘建成三青子劲儿上来了,张口就骂:“你他妈找的着吗!”来人没恼火,说:“我们不但要找家长,明天还要找学校领导呢。”

吴忱光正伺候老伴儿喝酒吃饭,听到动静,急忙出来。刘建成没了脾气,甩手拉着柿饼儿气呼呼地走了。工作人员进屋跟家长说明情况,才知道钱是家里给的。刘志仁火了,说这孩子折腾得也忒没边了。工作人员安慰了他一番,说我们也没别的意思,主要是得对孩子负责。

晚上,刘建成闷闷不乐地回到家,虽说恨解了可仇没报呢,还把个妞子也弄丢了。老父亲不依不饶,一顿臭骂之后,让他跪在了地上,抄起笤帚疙瘩没头没脑地打了几下。刘建成心里咬牙顶着,一声不吭地任由父亲打骂。

第二天,学校通过有线广播批评了高二·五班三个学生的酗酒滋事,自然少不了上纲上线。班主任老师当众出了丑,不肯善罢甘休,利用一堂课的时间训斥了闹事的学生。放学后还把团员干部留下来,商讨帮助三个后进生的办法。大家谁也没高招,无非就是老套子,谈心家访做思想工作。几天后的晚上,赵茹馨和几个班干部去了刘家。吴忱光和她很熟了,看那架势就甭问了,准是为建成打架的事来的。刘建成好歹也算了了桩心事,什么都不在乎了,人家怎么说他怎么是。赵茹馨也没脾气,最后竟苦苦哀求起来:“你能不能少惹点事?好歹咱也要顾及班集体的荣誉吧,喇叭里一广播,全校都知道你们打架了。”

刘建成一见赵茹馨就什么气也没了,嬉皮笑脸地说:“往后听你的还不成,你得允许我改正错误呀。”赵茹馨嗔怪道:“你总是有理,没辙找辙。”

“那您说让我怎么办,一喝酒脑袋就晕了。”刘建成心里十分得意自己的小九九没让任何人发现,对班长的批评他根本不在乎。

“学生不许喝酒,你不知道?”赵茹馨严肃起来。刘建成说:“我孤陋寡闻,一搞文化大革命,我们家就让红卫兵轰走了,真不知道咱学校有这规矩,明儿我改还不成?”

吴忱光叹了口气,跟孩子们诉起苦来:“要说建成现在的淘气还真不能怨他,文革揪‘黑帮’那几年,我们家倒了大霉了,奶奶生生给打死了,还把我们轰回了老家。唉!建成好几年都没学上...你们说...”吴忱光难过地流下了眼泪,刘建成不耐烦了,说行了行了,他不愿母亲跟谁都哭诉家里的苦难。刘志仁也说:“事都还没完呢,别再找不自在了。”吴忱光抹着眼泪说:“是在老家那几年把建成给毁了,以前他不这样,挺好的孩子呢。”

家长道出了实情,几个班干部也不知该怎么办了,这么大的问题不是他们能解决得了的。母亲的哭诉让刘建成想起了不堪回首的往事,他陷入痛苦的沉思。赵茹馨还从没见过刘建成的沉思状,棱角分明的脸上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杀气。细想其经历的坎坷,赵茹馨不由得同情起刘建成来,好言劝道:“那你今后尽量往好了改吧,老师和同学不会抛弃你的。”赵茹馨的关爱使刘建成十分感动,班干部走的时候他破例将他们送到院门口,嗫嚅道:“我也是有点后悔了,为打架把妞子也弄丢了,心里别扭着呢,上动物园那儿找了好几回...”
“有信儿了吗?”赵茹馨关切地问。

“没有,我估计不是找不着家了就是让人打死了,唉!还真想它,养了两年多了,跟我孩子似的。”

黑暗中赵茹馨一阵激动,这么善良痴情的男人绝对值得她去爱。“别着急了,妞子那么有灵性,我想它早晚能找回家来。”

“借你的吉言,能回来就太好了。”刘建成站住了脚,诚恳地说:“慢走,你们有空到家来玩...”犹豫片刻又追上了几个女生,说天晚了,胡同里黑,我送送你们吧?

“谢谢!我们住的都不远,她们几个住南齐街,我就住杨柳胡同西口。回去吧。”刘建成心里一咯噔,“杨柳胡同西口?她又是军队高干子女,我们家老宅又正好住着位解放军的大官,有这么巧的事?”刘建成脑袋突然乱了,文革初的情景依稀浮上了心头,虽说跟人赵家不搭边,可毕竟他们都是一个阵营的呀。

刘建成心情烦乱地回到家,吴忱光说同学都走啦?

“走了,不走您管饭呀?”

“嘿!你小子吃枪药了?有这么跟老娘说话的吗!”

“哟!对不起,我忘了。”

“你忘什么啦!”吴忱光数落起儿子来:“真搞不明白你这人整天到晚的都在想什么呢,好的时候人模狗样儿的,犯起浑来又成了三青子。”

二十八

赵茹馨心里别别扭扭地往家走,刘家的身世对她震撼不小,内里不由得烦躁起来。凭心而论,刘建成挺可人疼的,学习一塌糊涂也不是他的错,人聪明就不愁将来有出头之日。问题是他家的背景太要命了,俩人真若成了,父母能同意吗?他们真要反对我该怎么办?死说活劝,不行就断绝关系,这不是自己把自己逼上绝路吗。建成若对我真的死心塌地也就罢了,可男人哪有那么痴情的呀?万一他将来三心二意了...赵茹馨不禁出了身冷汗,猛然意识到了自己的胡思乱想纯属瞎操心,哪就到那天了,没事自己吓唬自己玩。叫开街门时竟忍不住笑了,家里的公务员直纳罕,心说大小姐犯癔症了?探头左右看看,外面没人呀。他好心嘱咐赵茹馨:“小心点,赵阿姨心情不大好。”说完就回了值班室。

赵哲明的确在生气呢,儿子好多天没回家了,老头子也一天到晚的忙工作,已经因病离休在家的她,出来进去没一个说话的人。家里的公务员和警卫战士都知道老太太脾气不好,除了份内工作,谁也不敢多和她说一句话。

“妈,您又跟谁生闷气呢?”赵茹馨和母亲打了招呼,她不理解母亲的苦恼。赵哲明适逢更年期,近来越发变得疑神疑鬼,老伴儿这些日子几乎不着家,偶尔回来一趟,也是匆匆吃了饭便躲进办公室。吴铭跟某兵种机关工作,按理说抽空回家看看老娘当不为过,可他偏偏是个浪荡子,除了工作就是游玩。女朋友倒谈了不少,可没一个成的,气得赵哲明见面便跟儿子吵架。眼下还有一事让她烦心,女儿马上高中毕业了,她托在教育部门工作的老战友打听,说今年的分配方案已定,少数人按政策可以留城,绝大部分学生还得去郊区插队。

这些年人们对插队已谈虎色变,但凡有点儿辙的也得把儿女留在城里。本来赵茹馨是符合照顾政策的,遗憾的是招工单位都不理想,多是粮食局、二商局等服务性行业,赵哲明不忍心让宝贝女儿站柜台。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一家子都是部队的人,按理说再把女儿送进去也不成问题。赵哲明没想到自己的如意算盘跟老伴儿这碰了壁。吴国栋自有一番道理,说女儿大了,自己的路让她自己走。小孩子吃点苦是好事,象吴铭似的整天吊儿郎当,不知艰苦为何物,他三辈子也成不了大事。

赵哲明最烦老伴儿讲大道理,人得到哪说哪,时代变了,脑子也得跟着变。看看上下左右谁不是争着抢着把儿女往部队里送呀,愿不愿终身从军是后话,先让孩子躲进避风港,少受点罪才是真的。可偏偏老伴儿的脑袋瓜儿是榆木疙瘩。赵哲明一说起女儿分配的事吴国栋便跟她吵,气得她好几个晚上靠吃安眠药才得以入睡。今儿见女儿兴高采烈地回来了,赵哲明眉宇间才绽开了笑容。待女儿吃了饭,她把女儿叫到沙发上,关切地询问道:“你们快毕业了,有什么打算吗?妈想先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您累不累呀?还早着呢,着什么急!”赵茹馨的话尖刻了点,语气还算亲切,让当妈的急不得恼不得。赵哲明说:“能不急吗?咱得早做准备,战争年代首长经常教导我们:‘不打无准备之仗,不打无把握之仗’。古人也说过,‘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您就甭为我操心了,我是随遇而安,最次最次不就是下乡插两年队吗,有什么了不起的!”赵茹馨近来感觉颇好,她已然悄悄喜欢上了刘建成,从他的行为处世上能看出来,小伙子脑子里的确有点玩意儿,特别难能可贵的是他非常重感情,从他对妞子的态度上就能体会得出来。赵茹馨有一种朦胧的感觉,凡对小动物关爱备至的男人,对待爱情也错不了,因为世上的爱都是相通的。这点哥哥吴明最讨厌,警卫战士挡得住街头巷尾的老百姓,但他们拿蹿房越脊的猫咪却没一点辙,逢二、八月闹猫的时候,夜里这院就甭想消停了。赵哲明神经衰弱,最听不得猫咪们的“鬼哭狼嚎”,警卫战士不过是起来轰一轰,哥哥可损了,大枪不敢使,就拿气枪打,急了还使过体育比赛用的小口径步枪呢。好几回他竟拿打死的猫炖肉吃,爸爸妈妈没少说他。相比之下刘建成真的是良善之人,他唯一欠缺的地方就是学习成绩不如人意。但她今儿也明白了,敢情刘家人还有过那么一番不同寻常的经历,而以前她一直以为刘建成是随父母调动工作去了外地的。这就不能完全怨他了,她坚信假如刘建成始终在北京上学,成绩绝不会差到哪去。

“没正形儿。”赵哲明推开趴在她肩头撒娇的女儿,说:“插队好呀?男男女女地住在一起象什么样子!”赵茹馨反驳道:“您别把谁都往坏了想好不好?打击面也忒宽了吧。您没事上大杂院看看去,我们同学家里三代同堂住个十来米屋子的有的是。大男大女实在没辙了,就跟中间拉个帘。”

“你这是怎么跟妈说话呢!”赵哲明被女儿抢白一顿,想发火,但却忍住了。老伴儿和儿子已然跟她有了矛盾,眼下唯一的心理依靠就是女儿了,再和女儿闹翻天她岂不成孤家寡人了。赵茹馨赶紧安慰母亲:“妈,跟您说句心里话吧,您要能出去看看老百姓的苦日子,您再大的愁烦也都没了。”

“唉!”赵哲明叹了口气,说:“妈没生活在真空里,解放前虽说上过学,可那也得剩吃俭用的过日子,问题是...算了,你还小。”

“妈,您放心,我真的不在乎下乡,您就甭为我操心了。瞧您,头发又白了好多。”赵茹馨为母亲梳理起头发。赵哲明感到些许宽慰,说:“还是闺女疼我,我怎么舍得你去下乡呀?”

话音未落,房后传来汽车喇叭声,接着车库的大门“吱”的一声打开了。赵茹馨兴奋地说:“我爸回来了!”她象欢天喜地的小鸟似的飞出屋,顺走廊跑向东耳房。吴国栋住进刘家的院子后,将四合院做了番伤筋动骨的改造,开在布吉巷的如意门封死了,光剩了个死门楼。原因很简单,巷子里汽车无法掉头,他们也不想和老百姓低头不见抬头见。东耳房是车库,后山墙改成两扇灰漆大门,往东又扩展了一米,外面是人员出入的门,里面和走廊连在一起。工作人员住东厢房,门口有电铃,他们内部约定,不紧不慢按三下门铃才可前去开门。

赵茹馨进了车库,父亲正下轿车,她上前替换警卫员挽住父亲的胳膊。吴国栋一脸疲惫,他近来日子不大好过,人走时气妈走膘,这是千古不变的定理。文革以来他一帆风顺,三下五除二地连升三级,然而最近却有了麻烦。他预感自己就要倒霉了,文革初他造过一位司令的反,现在听说他被接回北京,恢复了政治待遇,哭着喊着要回原单位,哪怕任副职都行。这其中包含的意味非同寻常,吴国栋不仅有匹夫之勇,还善于观风使舵,一大批老干部解放已经说明了问题。他眼下必须小心谨慎,以免有什么把柄落在人家手里。老伴儿为闺女分配的事找他谈了好几回,他愣不敢大包大揽地应承下来。时下社会上正在大张旗鼓地批林批孔批走后门,他害怕让对手抓住小辫子。吴国栋心里不好受,他拍拍闺女的手臂,一切似乎都在不言中。赵茹馨悄声对父亲说:“我妈又生闷气了,您别招她。”

吴家生活表面上平静如水,内里却隐藏着难以调和的矛盾,究其原因,还是吴国栋当年的停妻再娶。赵哲明总也消除不了上当受骗的感觉,至今不肯原谅丈夫的行为,尤其不能容忍婆婆居然还把孙氏留在家中,孙氏也发过誓:“我生是吴家人,死是吴家鬼。”据说老太太有个想法,老二不是瘸子们,多少年也讨不上媳妇,她和吴国栋商量过,想把孙氏嫁给他,这样一来不仅一举两得,而且还能缓解赵哲明的猜疑。谁曾想孙氏却死活不同意,看来孙氏不但性情贞烈,而且还是个情种呢。

赵哲明知道后,心里越发狐疑。好么!她生生地为前夫守节,那我成个什么东西了?甭管人家说不说,我总有个当二房的嫌疑,让老太太来必然牵扯到孙氏,不让她来我人前人后不落好。为了保持自己做人的尊严,赵哲明宁可让人骂她是不孝的儿媳,也不许婆婆带着孙氏踏进家门一步。吴老太太脾气也倔,无论如何也不肯抛下孙氏独自进城享清福。几十年来吴老太太和瘸腿儿子的生活全靠孙氏照料,她认定大儿媳对吴家有大恩大德,抛弃人家非遭报应不可。

吴国栋好几次劝母亲把孙氏嫁出去,哪怕多花俩钱儿他也没意见,可孙氏却是死活不干。“看来这个女人一直没忘了我,她是不是还做着有朝一日来京城当官太太的美梦呢?恐怕除了她自己,谁也不得而知。”
吴老太太也死了心了,跟大儿子说:“甭管怎么着,我们也不能再干伤天害理的事了,你不要媳妇我管不了,我做事得对得起良心。”老太太进京看儿子,每次都带上媳妇孙子,吴国栋哪敢把他们往家领,只好让老太太屈居招待所。即便如此他也不敢叫妻子知道,世上没不透风的墙,赵哲明一旦得到消息,定会和丈夫闹个天昏地暗。吴国栋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按说一个枪林弹雨中闯荡出来的武士,本不该那么怕老婆,问题是他有短儿在人家手里攥着呢,事闹大了,他脸上更没光彩。吴国栋好象在走钢丝,老家那头得照顾到,老婆这边也得维持着,哪头也不敢轻易得罪。孩子小时他有时还和媳妇吵几句,自从俩孩子一懂事,他只有忍气吞声了。好在赵哲明给他留足了面子,从没当着孩子撕破脸,否则他的老脸真不知往哪搁了。
吴国栋进了堂屋,摘下帽子挂在衣帽架,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无来由地叹口气。赵哲明耷拉着眼皮问:“又来人了吧?”

“你想哪去了。”吴国栋将身子转向一边。

“闺女马上毕业了,你怎么也不着急呀?整天也不知你忙什么,莫非又在备战备荒为人们?问题是国际形势一天天在好转呀,咱跟大老美也拉上了关系,再也不用怕北极熊的百万雄兵了。你还一天到晚不着家,真难为了你的一片拳拳爱国心。”

“你能不能闭嘴让我清净会儿?”吴国栋点上支烟。赵哲明仍然不依不饶地说:“现在知道为难了,那你早干吗去了?告诉你,世上没便宜可占。”

“有完没完!”吴国栋猛的一拍茶几,“哗啦”一声将茶杯震落在地摔碎了。警卫员闻声跑来,见首长和夫人一个怒气冲天,一个不动声色,他知趣地退了出去。赵茹馨不知父母打的什么哑谜,听口气好象有什么事瞒着儿女呢,她谁也不好劝。正僵持不下,吴铭哼着小曲回来了,一进门发觉气氛不对,立刻住了嘴。随口问:“又怎么了?咱家人口本来就不多,难得团聚在一起,不兴说点开心事?”

“没你什么事。”吴国栋冲儿子摆摆手,当着儿女只能压下了火。赵哲明也知趣,换了副和缓的语气说:“没什么事,你妹妹快毕业了,想让你爸再给她走个后门。”

“小菜一碟。”吴铭坐在父亲身边,抽出父亲的中华烟,悠然地点上。赵哲明说:“人家有麻烦了,不想再管了。”吴铭大大咧咧地说:“甭听报纸上瞎嚷嚷,那都是说给老百姓的,革命一辈子,还不能得点实惠?”吴国栋斜了儿子一眼说:“你懂什么!年轻人去农村锻炼一下,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得!您讲大道理,我什么也不说了。”吴铭转身冲母亲笑了笑。

“眼眶怎么了?”赵哲明发现了儿子脸上的伤痕,关切地问。

“没什么...”吴铭下意识地在脸上胡噜了一下,还微微有点疼,慌乱地解释说:“没留神撞门框上了,不要紧。”

“怎么还毛手毛脚的,你几时才能长大,来,让我看看。”赵哲明想拉过儿子,吴铭却挣脱了母亲的手说:“别为我劳神了,还是想想小妹的事吧,我爸那么多老部下,哪不能接收个女兵,还用得着他亲自出面。”
“你少打着我的旗号招摇撞骗就行了。”吴国栋气呼呼地回了办公室。吴铭纳罕道:“老头儿今儿是怎么了?”赵哲明语意双关地说:“人家忙,照顾不过来咱娘仨,闺女就等着受罪吧。”赵茹馨面露难色地对母亲说:“您别老用这种口气说话了,我爸一天到晚够累的了。”

“他是得累,一个心分到了八下里,搁神仙也得累死。”赵哲明的醋劲不减当年,她叫来保姆准备洗澡的热水,不想再跟老伴儿嚼舌根子了。吴铭没琢磨父母在想什么,抽足了烟,喝好了茶,索性回了卧室。堂屋就剩了赵茹馨,父母莫名其妙的暗中较劲儿,破坏了她欢快的情绪,心里油然生出一种失落感,恰如这秋风萧瑟的天气。

家庭生活的舒适优越,使赵茹馨从未象平民子女那样畏惧过农村,参军入伍在她看来也没有多大吸引力。她喜欢和刘建成在一起,这小伙子不一般,他搞的恶作剧最有意思,常能使人耳目一新,不是让人哄堂大笑,就是令人瞠目结舌。在隐秘的爱情催化下,赵茹馨甚至神往起下乡的生活,想象开去,该是一幅多么浪漫的画面。她实在不理解母亲为什么非要把她弄进部队,军营生活在外人看来或许有几分神秘,可惜太单调了。真要参军入伍,她的爱情很可能会竹蓝打水一场空。想想看,天南海北的几年无音讯,生性开朗的刘建成不让人戗走才怪呢。赵茹馨的下乡决心已然坚定,她要去父亲的办公室安慰一下老人家。

办公室也是吴国栋的卧室,他和老伴儿分居好多年了,早已习惯了孤独。他躺在单人床上抽着烟,女儿进来直接坐在床边,说:“您甭为我操心了,其实插队也没什么不好,大家不都去吗?”吴国栋内心矛盾重重,十分感激女儿的体谅,他无法跟女儿说出真相,只好教育了她一番大道理。

“爸,您心里有事吧?”赵茹馨打断了父亲的话,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吴国栋脸上的假面具悄然退去,感觉女儿真的长大了。“唉...”吴国栋长叹一声,这些年家里家外的事搞得他焦头烂额,还没见过有谁真正关心过他呢,有女儿这句问候他真的知足了。

“您有事能跟我说说吗,老憋着会生病的。”

“你还是小,不过比你哥强多了。听爸的话,现在就好好念书,什么也别想。”吴国栋何尝不想找个人说说心里话,问题是女儿能理解他吗?

“那您得注意身体了,早点休息吧。”赵茹馨随手给父亲盖了条毛毯才退出去,正好遇到洗完澡来堂屋喝茶的母亲。赵哲明悄声问:“他答应了?”

“您想哪去了,我天天给同学做思想工作,临了临了我却当了逃兵,让同学怎么看。”

“傻孩子,这世上谁不是为自己着想啊,比咱再大的官儿都争着抢着把乡下的儿女弄回来上大学呢。”

“下乡就那么可怕吗?”赵茹馨不解地反问道。赵哲明哑口无言,愣了一会才恨恨地说:“好,不可怕,去吧,有你后悔的那天。”

二十九

丢了妞子,就像丢了刘建成的魂儿,他好象再也张扬不起来了,跟学校闷闷不乐,在家里也是蔫头耷脑。他记着打完架冲出餐厅的时候,妞子的确是跟在身后的,那“喳喳喳”的叫声太熟悉了,跑上大街后才没了它的踪影。他和三蝎子又不敢久等,急匆匆一上电车,妞子就再也找不着主人了。事后他照柿饼儿说的方位去动物园找过几回,一会儿是口哨,一会儿是呼叫,折腾了好几天,也没见着妞子的影儿。明明知道妞子凶多吉少,刘建成心中还是抱有一线幻想,上学课间休息,他不是站在楼前的走廊眺望,就是趴在后窗户上观察。教学楼高,视野开阔,隔着稀疏的树木能看到好远好远平房和树木,他总觉得说不定哪天清晨或黄昏,妞子又会“喳喳喳”地飞回他的怀抱。

最后一学期,人心颇有些浮动,年轻人看不到未来实实在在的希望,难免焦虑重重。相比之下还就是刘建成显得塌实,他经历了太多太多的苦难,早就把一切都看开了,就像红卫兵造反时他们家逆来顺受一样,对不可思议的未来他也只能随遇而安。

天凉了,树叶都快落了,可还是不见妞子的身影。刘建成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淡忘了对妞子的思念,但的确很少再念叨它了,闲聊天时人们每每提到饲养的猫狗之类的宠物,他总会摇头感叹:“千万不能养,千万不能养,您着不了那份急,除非您是他妈刽子手揍的。”他已把对妞子的那份挚爱深深藏在了心底。
老师倒不是急功近利,可刘建成的表现的确给他带来了好处,至少少操了一份心。他又一次当众表扬了刘建成,话也够损的,“你保证了大家的学习就是最大的进步。”刘建成哭笑不得,何着只要能保证人家学习,我怎么着都没关系,那我还是不是学生呀?埋怨归埋怨,他也没跟老师叫板。但赵茹馨找他谈话时,他却着实撒了通怨气。那是一天下午放学,赵茹馨留下了无所事事地刘建成,隔着张书桌,两人面对面的坐着。
“有什么话呀?”刘建成忍不住笑了。

“你说呢?”赵茹馨嗔笑着。

“斜了门了,我哪知道你要说什么话呀。”刘建成做了个鬼脸。

“别没正形儿了,听我说,老师最近多次表扬了你,你千万可不能再骄傲自满了!学生时代也没多少天了,你好歹把这几个月拿下来,就算入不了团,争取个三好学生也是好的呀。”刘建成耷拉下脸,说:“你别提老师了,有他那么表扬人的吗?跟骂我有什么区别,他妈的知识分子说话就是损,不带一个脏字也能把你贬的一无是处。也就是现在了,搁闹红卫兵那阵子,我不先折腾死了丫的我都不姓刘。”

“又胡说八道了!你忘了你们家就是让红卫兵抄家撵走的了!”

“忘?到死我也忘不了呀!”刘建成双眼闪出凶光,几乎是咬着牙根儿在说话。

“那不就结了,人心换人心,八两换半斤,你不想受的罪也别老惦记着强加给别人。”

刘建成动心了,他双手托腮,凝神望着赵茹馨,心说这姑娘不但相貌俊美,心地也十分善良,这辈子她若真能跟了我,那真是我天大的服气了...

赵茹馨忙把目光移到别处,继续帮助他:“不管老师怎么说的,你这几天的表现确实不一般,同学们都有目共睹呀。”

“唉...”刘建成叹了口气,他不想弄成南辕北辙,不好意思地解释说:“我的大班长,我的表现可不是学好了,跟你说实话吧,我是因为丢了妞子心里难过,养了它两年多了,一下子没了,心里空荡荡的。”

赵茹馨糊涂了,看他的样子的确说的是心里话,可人跟动物真能有那么深的感情吗?她怀疑。“你这人哪都挺好的,就是说话做事老没正形儿,不就是一只破鸟吗,你要喜欢就想法再养一只呗。”

“破鸟?说的轻巧,那是喜鹊,是咱中国民间的第一吉祥鸟。再说我是从小把它拉扯大的,刚出壳时还光屁股呢,养那么大费了我多少心血呀。在老家我夏天给它逮蚂蚱、蜻蜓和小虫,冬天费尽心思逮家雀儿,回北京逮不着活食了,隔两天就得喂一毛钱精瘦肉。”刘建成急扯白脸地争执着,深怪赵茹馨不懂他的心。赵茹馨笑道:“得了得了,是我不好,没能理解你那份感情。就算它是你的心肝宝贝儿,你还想着为它殉情去!你真是的,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你的意思是让我尽快忘了它,另寻欢乐去?跟你说吧,我做不到。人活世上得讲良心,就人是万物之灵?跟你说吧,花鸟鱼虫、飞禽走兽也都有灵性”

“得得得!我说不过你,讨厌!”赵茹馨嗔笑着转了话题:“咱言归正传,离毕业没俩月了,你说什么也得给我忍一忍,再闹出圈来我可不答应!”

刘建成心花怒放,脸上却只浮现出淡淡的微笑,这姑娘的确有意于他,倒把他弄的不好意思了。赵茹馨该说的都说了,按说该各自背着书包回家了,可她却总觉着还有点东西没表达出来。两人黏黏糊糊的胡乱扯着互不搭界的闲话,既恨时间过得太慢,又怕它走的太快。神魂颠倒之际,赵茹馨忽然想起了可心的话题,极认真地说:“请教你个问题,这狗认主人不新鲜,猫认主人也能理解,可在天空自由自在翱翔的的飞鸟,怎么才能让它和你形影不离呢?”刘建成不置可否地笑了,说:“柿饼儿他们也问过这问题,怎么说呢?啧...得有真情,真感情,从小养也是一个方面。你刚才不是说了吗,‘人心换人心,八两换半斤’。人跟人如此,人跟动物同样如此。冷血动物蛇了什么的我不知道,凡寻常活物都能养熟了。”

“可你说过‘老家贼’就养不熟。”

刘建成摸摸脑袋笑了:“那是我信口胡说呢,从小掏的家雀照样能养熟了,但成年的不行,它气性大,逮着它不吃不喝,不是撞死就是气死。嘿!跟你说一件奇闻,我们村有一个老光棍,在先出家当和尚,日本人打来了,烧了寺庙,杀了和尚,他侥幸躲在死人堆儿里才捡了条命。深山老林里他没处躲没处藏的,饿了好几天,不得不破了佛门的规矩,下套逮了只兔子,撕巴撕巴架火烤熟。这刚要开口大嚼,一棵大树后面冒出只大灰狼来,当时他就吓出一身冷汗。跑是来不及了,打又打不过它,双方你瞧着我我看着你,就那么一动不动的僵持着。据说那只狼的目光非常奇特,它不是那种贪婪的、恶狠狠的、恨不能一口吃了你的。老和尚从中看出了眉目,或者是明白了它的心,他想也许那只狼只想吃几口兔肉,他撕下兔子架子扔了过去,那狼极谨慎地探头叼起来,躲出老远才大吃大嚼起来。老和尚乘机赶紧吃了两条后腿和前腿,好歹算是添饱了肚子。那狼吃完之后又来了,老和尚将剩下的头脚下水全扔给了他,又张开双手冲狼摆了摆,意思是说,我这可全没了,您要还没饱就请另想辙去吧。奇怪的是那畜生居然明白了老和尚的意思,晃晃脑袋,抖抖身子,冲天长嚎一声,似是感谢,又像告别,扭头就走了,身子一瘸一拐的,看样子受了伤。”

赵茹馨都听傻了,连连感叹:“真是不可思议,世上居然还有这种事,难道狼也能通人性?”

“能通,绝对能通,下面的故事你听了就更神了。老和尚在深山密林里迷了路,只好藏进山洞,过起了白毛女的生活,靠吃野菜野果为生。夏天好说,冬天麻烦了,山上没吃的,眼看要饿死了,老和尚也不知该往哪里走。饥寒交迫地蜷缩在山洞里,几天后人就饿晕了,迷迷瞪瞪地倒在了山洞里。不知过了几个时辰,他觉得有人拱他,脸颊还依稀感到了一股热气,睁眼一看,浑身一激灵。妈呀!是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的大灰狼。他马上就闭了眼,心说:‘完了,小命休矣!’等了会儿还不见那狼下嘴,再睁眼看看吧,那狼竟卧在了他的身边。仔细一瞧,眼泪刷拉拉就流了下来,这正是那只向他讨过饭的大灰狼。他不再害怕,挣扎着爬起来,发现洞口有一只死山羊,依稀还冒着热气儿。你说这动物神不神?”

“神!太神了,虽说不是你亲身经历的,但我也相信你讲的都是真的,这么感人的故事不可能编造。”赵茹馨这才发现自己已不知不觉把双手绞在了一起,许是故事太吸引人了。

“那后来呢?”趴在窗口偷听的柿饼儿突然开口了,把两人吓了一跳。刘建成急了,“你丫言语一声行不行!”柿饼儿笑道:“别装蒜了,您这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在乎什么呀。”

“根本连不上,你聚精会神做事的时候,别人冷不丁跟你身后说句话,你也得吓得浑身哆嗦。”柿饼儿坏笑道:“是,是啊,可你们俩这么专心致志的谈话,我实在不好意思打搅。”赵茹馨登时脸就红了,她不知道柿饼儿还偷听了什么。

“你他妈管得着吗!”刘建成耍起了三青子。柿饼儿起哄说:“你们一个大班长,一个积极分子,聚精会神的谈工作,我一个捣蛋鬼当然管不着了。”话未说完人已一溜烟似的跑远了。

赵茹馨心照不宣地说:“咱快走吧,一会儿指不定又遇上谁呢。”

“甭理他,你越怕他们越来劲,到最后就弄巧成拙了。走!咱大大方方地回家,看他们还能说什么。”刘建成将书包往脖子上一夸,昂首阔步地出了教室,赵茹馨锁上门后不得不跟了上去,但两人保持了一定距离。出校门时赵茹馨下意识地看了刘建成一眼,有心想提醒他但又忍住了,人老先生是有邪的,好好的书包不挎在肩上,愣吊在了脖子上。双手插兜,摇头晃脑,再加上一步三晃,和二流子不找钱了。向来稳重大方的赵茹馨难为情地低下了头,想快走几步躲开他,又怕伤了他的自尊心,一块走吧,心里是真别扭。

“嘿!想问个事行吗?”刘建成忽然严肃了。

“问吧,谁也没拦着你。”赵茹馨心里突突直跳,马上胡思乱想起来,什么事呀?这么郑重其事的,该不是想说那什么吧...头垂得更低了,既怕他娓娓道来,又担心他欲言又止。悄悄扫了他一眼,心说你也不挑个时间地点,这光天化日之下的让我一姑娘家怎么回答你呀。

刘建成长出一口气,极小心谨慎地问:“你们家是住二号院吧?”赵茹馨马上瞪了他一眼,心说真是大喘气,以为你要怎么着呢,敢情就问这么个破事。“对,我们家就住二号院,怎么了?”

“没怎么,没怎么,我就是随便问问。”

“不会吧——”赵茹馨以为他有什么想法,并不知道那是刘家的老宅。

“你多虑了,真的没什么。”刘建成赶紧解释,心里却倒海翻江起来,干吗就那么巧呢,自己心爱的姑娘,偏偏是占了自家宅院的权贵的女儿,这一天一地将来能合在一块吗?与此同时,不堪回首的件件往事又争先恐后地浮现在了眼前。脸上再也没了潇洒自如的神情,刘建成只顾低头踢着马路牙子上的石子儿。
太阳快落山了,漫天云霞辉映着喧闹的北京城,正是下班时间,街上人来人往。赵茹馨跟着他拐进了陈账胡同,再往前走几步两人就要分手了。赵茹馨见前后没人,突然停下来,情真意切地说:“希望你不要有什么其他想法,两人的事终归是两人的事。”刘建成低着头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也不会曲解你的好意...只是...”
“只是什么?”

“什么也不是,我想说我们家当年可是受迫害的‘黑五类’,怎么跟你说呢?还是用毛主席的话说得明白,‘在阶级社会中,每一个人都在一定的阶级地位中生活,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赵茹馨断然道:“我知道,这不会成为我们之间的障碍。好了,以后再聊吧,回头让柿饼儿他们看见又该胡说八道了。”赵茹馨深情地望了他一眼,然后转身急匆匆地走了。

刘建成兴奋归兴奋,可就是没有那种神魂颠倒的感觉,初恋的美好多少搀杂了一丝苦涩。怎么偏偏就是他们家住进了我们的院子?老天爷也太会难为人了,给你嘴里塞了块糖,里面却还夹了几点儿黄连,甜不?甜!可甜中不时还能品出丝丝苦头。

“喳喳喳!喳喳喳!”是喜鹊焦急而惊喜的欢唱。刘建成像打了吗啡似的来了精神,小跑着进了大杂院,嘿!还真是妞子回来了,它站在自家房檐儿上正冲它主人叫唤呢。

“我的宝贝儿哎!您这些日子上哪去了?快下来,让爸爸亲亲。”刘建成伸出了双手,妞子却没像往常那样跳到主人的手上,反而警惕地四处张望起来。“瞅瞅!瞅瞅!给吓成什么样了。”刘建成没难为妞子,就这么伸出双手等着、等着,直到妞子觉得彻底安全了才小心翼翼地蹦到了主人的手上。“瘦了,瘦了,在外面你肯定饥一顿饱一顿的,跟爸说说,你是怎么找到家的?真对不起,那天要不是遇上不共戴天的仇敌,我说什么也不能把你一人丢下。”

“嘿!嘿!神经了吧,至于吗,不就一畜生吗。”柿饼儿啃着块烙饼,连损再挖苦地过来了。刘建成笑了,理着妞子的羽毛说:“真没想到妞子还能找到家,神了、神了,比信鸽都能耐了。”刘建成心里乐开了花,刚才的烦恼早已不翼而飞。柿饼儿讥讽道:“你一说就邪乎,它还成仙了呢!”“你以为怎么着,是动物都有灵性。”

“甭你美,就冲它这傻忽忽的样儿,不定哪天让我们家狸花猫解了馋呢。”

“它敢!吃了我的妞子,我活剥了它的皮。”

柿饼儿哈哈笑道:“露馅儿了吧,露馅儿了吧,刚还菩萨心肠呢,转脸就成凶神恶煞了。你快成林副主席了,‘万岁不离口,背后下毒手’。”刘建成急不得恼不得,扑哧一声乐了,“走,过过瘾去。”他把柿饼儿拉进屋,喂完妞子,让他随意在屋里玩耍着,从抽屉里掏出了老爹的前门烟。“嘿!地道。”柿饼儿兴奋地抽出一支,点燃后狠命地吸了一口,随后微微扬脖,缓缓吐出一个烟圈儿,紧跟着还有一烟柱,势头未及减弱,烟柱竟然钻进了烟圈儿。哈哈哈!柿饼儿发出一阵淫笑,刚要说什么,忽然探头直看厨房,“大妈没在家吧?”

“没有,可能买菜去了。”

“没在就好,哥们儿,真有两下子,没过过手解解馋?”

“胡说八道,你想他妈哪去了!”

“咳!你也玩起了假正经了,男女不就那么回事吗。要说你小子还真有艳福,咱年级多少人都惦记着她呢,我敢说,她要不是高干子女,早就有人弄了她了。”

刘建成不耐烦了,“你越说越离谱了,那不成臭流氓了,公安局饶得了他!”

“要不怎么说色胆包天呢。哎,说实话,真喜欢上她了?”

“哥们有事不瞒你,有那意思,但离成还远着呢,走一步看一步吧。”

“行,够丈义。”柿饼儿没法再起哄了,只好转了话题,“知道咱毕业后怎么着吗?”

“他爱怎么着怎么着,顶多不就是插队吗。”

“你倒想得开,我可听说还有参军分配工作的呢。”

“甭惦记那美事,真有那好事也论不到咱穷老百姓。”

柿饼儿陷入了沉思,他们家兄弟姐妹多,生活特别困难。

三十

眼看着西北风毫不客气地送走了天高云淡的秋天,人们的心理还未来得及适应准备一下,严冬沉重的脚步就已经踏上了京城的土地。萧索阴冷的天气映衬出学生无可奈何的心情,临近毕业的中学生几乎个个人心慌慌,连赵茹馨那样的好学生也没心思学习了。和政府的许多决策一样,中学生的分配方案也没在同学中公布,这无疑又增添了分配工作的神秘感。学校和他所属的政府一样,都根据内部文件决定着每一个学生的命运。小道消息象长了翅膀,所传内容与赵哲明探到的信息如出一辙,唯一不变的内容是年年都有一批学生参军入伍。

正当中学生为命运惴惴不安时,表面文章又开始粉墨登场了,高擎的幌子上写的是人人心里厌恶、个个噤若寒蝉的上山下乡,动员大会却故意搞得如火如荼,就象所有类似政治运动一样,都少不了大张旗鼓的宣传鼓动。学校没有容得下几百人的大礼堂,只好把会场设在了露天的体育场,标语、横幅、彩旗、口号、誓言,不管学生们心情如何愁烦冷落,营造的氛围绝对洋溢着辉煌的豪情。早已暗下决心下乡插队的赵茹馨,这次名副其实地走在了前面,她代表所有团员庄严地向党、向领导、向全体师生表达了决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真诚愿望。

高二.五班的男女同学下意识地窃窃私语起来,连班主任都没上前制止,大家都知道她父亲是军队里好大好大的官。一阵骚乱后有人开始讥讽她站着说话不腰疼了,三蝎子的父亲虽然与吴国栋不在一个系统,但却久闻他的大名,回家也常和儿女们念叨。三蝎子断定赵茹馨的高姿态纯属于哗众取宠,不屑一顾地扭头对刘建成说:“丫纯粹相蛋。”刘建成正襟危坐,没搭理他,他是跟农村长大的,从没觉着那儿有多可怕,他也不关注谁在做假,谁在演戏,好象社会上流行的一套和他没有丝毫关系似的。三蝎子得不到回应,转身又和柿饼儿搭讪起来:“喂!哥们儿,还不上去表表决心去?”

“你丫臭美什么呀!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柿饼儿心烦,他是城市贫民子弟,家庭生活困难重重,能避开插队不仅仅是心理需要。可惜他不符合照顾政策,如果不能参军入伍,那就只有下乡插队一条路了。眼下他既羡慕那些军队干部子弟,又嫉妒他们的好运,见三蝎子越发得意忘形,忍不住咬着牙根儿恶狠狠地说:“你丫甭臭美,你他妈前脚进部队,跟着就打世界大战,先他妈让你炸碉堡去。”

三蝎子就是挨了顿臭骂心里也是喜洋洋的,晃着脑袋说:“没劲,没劲,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打仗有什么可怕的呀,没听说吗,大炮一响,黄金万两。穷了老百姓,富了国民党。老天爷要开眼的话,留我条狗命,回来就是升官发财坐汽车,再娶两个小老婆儿。”嘿!这小子改说评书了。柿饼儿气坏了,指着他鼻子尖狠狠地骂道:“你丫就是他妈浦志高的相儿,明儿先让双枪老太婆毙了你。”刘建成不紧不慢地发话了:“逮着便宜卖乖吧?你要真牛?把哥几个都带进去,那算你英雄。”三蝎子理屈词穷,却还在为自己做着辩护,他坏笑着指着台上的赵茹馨说:“逮着便宜卖乖的是人家,咱表里如一。”

“你怎么知道人家在说假话呀!”刘建成随口反驳,意在杀杀三蝎子的气焰。三蝎子笑道:“八字没一撇呢,就开始护着了,莫非和她真有一腿?”刘建成怒不可遏地骂道:“瞅你丫那?性!”三蝎子见刘建成翻了脸,立马儿不言语儿了。柿饼儿说:“侉子,甭搭理丫的,小人得志。”三蝎子表面收敛了张狂,心里却仍旧美滋滋,心说呢:“随你们爱怎么褒贬就怎么褒贬,反正我是不用插队了,到时候谁受苦受累谁知道。”
动员会开过后,分配工作紧锣密鼓的进行着,填写登记表,检查身体,一连好几天忙得不亦乐乎。赵茹馨心情坦然,对老师布置的工作还是按部就班的完成。同学议论纷纷,说她早已胸有成竹,指不定哪天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呢。赵茹馨对此种种议论不屑一顾,她要用事实说话,犯不上和他们做无谓的辩解。几天后参军同学的名单公布了,里面果然没有她的名字,但大家仍然不相信她真的会去插队。直到毕业离校的那天,她仍在坚持站好最后一班岗,按老师的吩咐,动员团员干部打扫教室,给下一届学生留下一个良好的学习环境。赵茹馨是全班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的学生,她把钥匙交给传达室后才恋恋不舍地走出了校园。

赵茹馨的插队决心引发了父母的激烈争吵,赵哲明眼看招兵工作结束了,女儿却仍然没有穿上国防绿,她再也忍无可忍了,冲吴国栋质问道:“你们爷俩到底搞的什么鬼!”

“笑话,谁在搞鬼呀?”

“我问你,茹馨当兵的事怎么着了?”赵哲明咄咄逼人。

“我尊重女儿的选择,她决心去农村锻炼一下,这没有什么不好啊。”吴国栋说这番话的时候,明显底气不足,他不是不愿把女儿弄进部队,问题是他也快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老干部重返工作岗位后,对他这位三级跳上来的新贵无不嗤之以鼻,说不定哪天就让人家赶下台呢。关键时刻他决不能授人以柄,走后门参军本来对行里人来说,就是小事一桩,但在非常时期它却可大可小。世上专有那么一种小人,有事没事也瞪大眼睛瞧着别人,只要你政治上有点小小的过失,他马上就会抓住你的把柄小题大做、落井下石,吴国栋在此紧要关头岂能因小失大。

“少给我打肿脸充胖子,你干的好事当我不知道呀,傻眼了吧!”赵哲明忽然感到了幸灾乐祸,她的嘲笑激怒了吴国栋。

“你想吃里扒外?好!明儿赶快揭发我去!白眼狼,我养条狗还知道看家护主呢。”

“吴国栋,你说清楚了,谁在吃里扒外?这几十年你便宜了那野婆子多少钱财,当我不知道呀!”

“你混蛋!再胡说八道我他妈蹦了你狗娘养的。”吴国栋气急败坏地骂起大街。赵哲明浑身一哆嗦,虽说不敢再张牙舞爪了,嘴里却还在不停地唠叨着:“说到心坎上了,还是没忘了您那原配夫人。也是,人家替你养着老子娘呢,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呀。”

吴国栋还要发作,女儿却阴沉着脸进了屋,母亲的话她在走廊里听得一清二楚,脑袋“嗡”的一下子胀大了一圈。吴国栋看到面露尴尬之色的女儿,立码象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垂下了头。赵哲明也因一时语失而惊呆了,她心里怨恨老伴儿,但还不想让儿女知道长辈的恩怨。两口子好象做错了事的孩子,低头耷脑儿地各自分开了。吴国栋点上支烟,抽了几口,悻悻地回了办公室。赵哲明也没心思关心女儿的分配去向了,进卧室后关紧了门。赵茹馨放下书包不知所措地站在堂屋中间,心里却还在回味着母亲刚才的那番话。

太可怕了,简直不可思议,我居然生活在这样的家庭。为什么会是这样?赵茹馨非常想弄明白父母隐藏着的所有秘密,她看看父亲的办公室,又看看母亲的卧室,两间房的门都紧闭着。原来父母几十年来话里有话的争吵都是为了这件事,看样子母亲不能容忍父亲,也从来没有原谅过父亲。不能去问她,还是找父亲吧,他是当事人,事到如今该不会再瞒我了。

赵茹馨轻手轻脚地推开了父亲的房门,吴国栋已然恢复了平静,他挪过写字台旁的一把椅子,示意女儿先坐下。赵茹馨小心翼翼地坐下,父亲清理了桌上的文件,态度和缓地问:“是不是早就怀疑爸爸了?”
“没有,我就觉得咱家气氛不大对。爸,您能跟我说说吗?”

“当然可以,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吴国栋斟酌了一下词语,把两次婚姻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了女儿。最后解释说:“战争年代生生死死,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你们生活在和平时期的人是想象不出那时候的情景的。类似的事情好多老干部都经历过,这是战争的罪过,不能怨个人。要说我的错,就错在事先没跟你妈说清楚。解放后我好为难呀,你前一个妈一直在老家伺候着你奶奶。可我每次给他们寄钱,你妈知道了都要跟我大闹一场,你奶奶来了她也不让进家门,我只好安排他们住进招待所。你还有印象吗?”

“有印象。”赵茹馨想起孩童时父亲带她去招待所看奶奶的情景,试探着问:“那个我叫大姑的人就是我前一个妈吧?”吴国栋点点头,说:“你奶奶不肯抛下她来北京享清福,我也没办法。”

“那憨明子呢?”

“他是你大哥,他们娘俩命苦呀...”吴国栋心情异常沉重,岁数越大就越觉得对不住那可怜的母子俩。现在他活着什么都好办,万一哪天他急火攻心,一命呜呼了,让他们祖孙三人依靠谁去呀?俩全活老太太好歹也岁数大了,愁就愁那个四六不懂的傻儿子?

“我哥知道咱家的事吗?”赵茹馨似乎理解了父亲,语气变得平稳了。

“他也不知道,爸爸早就想和你们说了,可总也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你妈是想起来就跟我大闹一通,搞得我心烦意乱,唉...爸爸这辈子不容易呀,将来还不知怎么着呢...”吴国栋不仅在惦记傻儿子,他想得更多。文革造反的时候,他为了公报私仇而上窜下跳,结果权力有了,爵位有了,家仇也报了,但却给自己埋下了祸根,如今看来这是着臭棋。如果不去冤冤相报,凭他的战功和学识四平八稳地走下去,也不愁爬到今天的地位。报仇雪恨原本是战前的动员令,脱离了具体环境,只能给人带来意想不到的灾祸。

“您别发愁了,还有我呢。”赵茹馨尽力安慰愁眉苦脸的父亲。吴国栋苦笑道:“你是个女孩子。”赵茹馨不高兴了,责怪道:“您怎么也重男轻女呀,都什么时代了,还抱着旧脑筋不放呢,跟您说吧,将来我混得决不会比我哥哥差。他有什么呀,没事就会炸炸哄哄。”吴国栋说:“爸爸不是那个意思,你早晚都要嫁人的,好多事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我也想把你奶奶接来,我也想亲自抚养你的傻哥哥,可我做不到...”
“您放心,我嫁人之前先和他约法三章:接回奶奶,孝敬父母,抚养大哥。”赵茹馨笑逐言开,好象看到了刘建成在冲她频频点头。他们就要一起下乡了,在广阔天地里,年轻人携手劳作,日久生情。那风花雪夜下的卿卿我我,该是怎样的一副动人情景...

“爸没白疼你...”吴国栋若有所思地夸着女儿,又说:“奶奶八十多了,不会轻易来京,父母的工资花不清,也不用你劳神。爸唯一不放心的就是你那个傻哥哥,将来我死了,你得想法照顾好他,爸爸对不住他们母子呀...”赵茹馨赶紧说:“您不用再嘱咐了,女儿已经铭记在心了。”吴国栋满意地点点头,沉思了一会,忽然问道:“跟爸说实话,你真愿意去农村插队吗?”

“真愿意。”赵茹馨不假思索地说,她已然沉浸在了美妙的遐想中,和心上人一起下乡劳动,焉有不愿之理。

“愿意就好,世上的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唉...”吴国栋无可奈何地叹口气。赵茹馨没发觉父亲更深一层的忧虑,也难怪,她刚年满十八周岁。

女儿决定下乡,完全出乎母亲的意料。赵哲明先还以为父女俩逗她玩儿呢,她不相信老头子真的衰微得连这点权力也没了,最不济还能搞个“曲线救国”呢。但随着下乡日子的临近,女儿开始收拾行装,她这才明白一切都是真的了。赵哲明没再发脾气,而是亲手帮女儿整理随身携带的物品。冬天怕冷多带棉衣,夏天炎热,需要蚊帐,担心农村艰苦,买来了各式各样的罐头。所有东西都摊在屋地上,好象摆起了杂货摊儿。赵茹馨揶揄道:“您当年投奔咱解放区的时候,是不是比我带的东西还多呀?”赵哲明不好意思地笑了,自嘲道:“多着呢!我们把人类的解放,救国的责任全扛在肩上了。”

“那不就结了,我是去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去了,带这么多烂七八糟的东西让同学怎么看?让当地的贫下中农怎么看?”

赵哲明笑道:“得,依你吧,当妈的都是瞎操心。”

赵哲明话是这么说,可该操心还得操心,收拾行李毋庸赘言,乘闺女不注意,她悄悄塞进去好多鱼、肉罐头和水果罐头。出发那天她早早就起来了,原打算坐老伴儿的车,但赵茹馨不同意,她只好亲自顶风冒雪的把女儿送到了车站。同学们见赵茹馨真的来了,无不感到异常惊奇,男男女女地纷纷围拢上来。刘建成举贤不避亲,竖起大拇指赞叹道:“这才叫真正的表里如一,地道,比丫三蝎子强百倍。”柿饼儿说:“就欠把丫提了来。”赵哲明顾不得在意男生的村言秽语,她见刘建成长得高大威猛,面相也端正,上前托付道:“我们茹馨身体不好,下去后你们可要互相多照顾点儿。”

“没问题,大妈,您放心吧,有我刘建成在,谁也吃不了亏。”刘建成满口应承下来。赵哲明不由得一愣,心说我怎么成大妈了,论革命资历我是老八路,论学业我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跟哪儿也论不出大妈来呀。心里这么想的,可对刘建成的印象却仍然很好,看得出来,这小伙子是个爽快人。

赵茹馨悄声问刘建成:“没带着妞子?”

“没有,谁知去的地儿什么条件呀,我想等熟悉了再把它带过去。”赵茹馨会意地笑道:“心肝宝贝儿似的,把它一人搁家你就那么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连你我都放心。”

赵茹馨嗔笑道:“去你的,臭德行,哪天高兴了我先甩了你。”她怕刘建成说出什么出圈的话,转身溜了。
刘建成笑道:“小丫头,甭你臭美。”

赵茹馨告别了眼含热泪的母亲,高高兴兴地随同学登上了北上的列车,因为是到郊区插队,大家全没有老三届下乡知青的忧心忡忡。车厢里到处洋溢着欢声笑语,窗外漫天雪花,飘飘洒洒。列车过了南口驶入关沟,车速明显减慢,连飞翔的乌鸦也能把火车拉在后面。兴奋之余的学生们,欢快的心情开始回落。一阵沉默后,柿饼儿唱起了俄罗斯民歌《三套车》:“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有人他唱着忧郁的歌,唱歌的是那赶车的人...”声音低沉而嘶哑,但音调旋律却极准确,他们是在三蝎子家跟着老唱片学会的。音乐能感染人的情绪,何况都是些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他们朝气蓬勃的青春无不充满着诗人的活力,谁都能凭着哼唱的歌曲演绎出心底的梦想。

逆反心理曾促使许多青少年追寻被当局禁止的旧歌曲,借此抒发内心的懵懂和困惑。可刘建成是在农村长大的,他汲取的精神营养来自纯粹的民间,触景生情自然也就和同龄人不大一样。《三套车》唱罢,他也放开了歌喉:“送情郎送至在大门以东,可恨那老天爷刮起了西北风,刮大风不如下点小雨儿好,下小雨儿让我的郎多待上几分钟。”

车厢里鸦雀无声,人们从未听过如此随意的旋律。歌词也如流水一般顺口而出,竟没有半点人工斧凿的痕迹。一曲唱罢,大家不约而同的鼓掌叫好。纯粹的民间小调往往能使人有似曾相识之感,柿饼儿好象也想起了什么,乘势唱道:“提起了宋老三,两口子卖大烟...卖大烟...”下面是什么他不知道了,引的男女同学哄堂大笑。笑声未落,刘建成不紧不慢地唱起来:“...一辈子没有儿,生了一个女婵娟,此女年方二八一十六,取了一个乳名儿,乳名叫大莲儿。提起了宋大莲,一副的好身材,不擦胭那不抹粉儿,天生那个自来白,人人见了人人都把她爱,八十岁的老和尚见了也发呆...”

孩子学坏容易学好难,如此淫词滥调竟引起了年轻人极大的兴趣。他们纷纷跟着合唱,唱不准调的索性跟着哼叫。女孩子对此大概有一种天生的免疫力,她们凭直觉也能断定这小调调不是什么好东西。搁学校里就算赵茹馨和刘建成暗地里有一腿,她也早就不依不饶的挺身而出了,可今天她却不知为什么没抻头,或许是因为内心已然脱去了学生腔?要不就是不愿扫刘建成的兴,反正她当时说不清。

送学生的班主任老师怒冲冲地走过来,如果说唱《三套车》,老师多少还能睁只眼闭只眼的话,那这淫词滥调他实在是忍无可忍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谁带的头?准又是你刘建成!”刘建成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也懒得搭理老师,柿饼儿带头起哄架秧,“喔!喔!给他一大哄哟!”好多男生也发出了一阵阵刺耳的怪叫。

学生一路唱着、说着、笑着,没留神火车已在关外的一座小车站停住了。雪花更加稠密,扬扬洒洒,完全遮蔽了周围的山头。下了火车,只觉西北风像刀子似的割的脸颊生疼。学生到底是学生,他们顾不得寒冷,纷纷惊叹塞外雪原的雄奇壮观。等候汽车的时候,大家谁也没觉冷,围拢在一起,指指点点地欣赏着京城根本见不到的北国风光,人人心中都涌动起了诗情画意。只可惜他们的文化底蕴太单薄了,无法将心中的激情化做一行行诗句。柿饼儿吼起杨子荣的打虎上山:“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另一个男生干脆靠骂大街来抒怀:“我?!真他妈地道!”有个娇小的女生看到一棵落满雪花的松树,马上想起阿尔巴尼亚电影《创伤》的台词:“兴高采烈的小松树啊,大雪染白了你的睫毛...”虽然只有两句,也算是淡雅之至了。赵茹馨是学习尖子,吟诵的诗句自然大气:“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除此之外,人们只有“啊啊啊”地惊叹了。

刘建成忽然想起个笑话,不动声色地说:“给你们讲个故事。”众人马上围拢过来,都知道他肚子里净是新鲜玩意儿,连班主任老师也走近来聆听。

“说的是古时候,也是这么个大雪天儿,有四个赶路人在破庙里躲避风雪。秀才见漫天皆白,不禁诗兴大发,随口吟诵道:‘大雪纷纷落地...’后面的还没想起来。小官吏专会拍马屁,上前脱口而出:‘乃是皇家瑞气。’老地主财大气粗,腆着肚子背着手说:‘下他三年无妨,’穷要饭的越听越生气,冲他们三人吼道:‘放你妈了狗屁!’”

柿饼儿急了,抓住刘建成的领口质问道:“你丫话里话外的骂谁呢?”大家也群起而攻之。刘建成不敢招惹众怒,脖子一转,挣脱了柿饼儿的手,“哈哈哈”坏笑着跑远了。跑出十几米后才回头笑道:“这叫鸡拉屎、人撒尿,各有各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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