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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 家 不 冤 (四)
李她娜

三十一

可以说在整个学生时代,赵茹馨都像一位骄傲的公主,小时侯扎两条活蹦乱跳的小辫子,大了则是端庄的齐脖短发。陪上白皙的皮肤和秀丽的容貌,谁见了都会不由自主地多看两眼,别说男生对她可望不可即了,就是身边的女孩儿也常常感到她有些高不可攀。赵茹馨也确有些自知之明,说话做事不知不觉地就昂起了头,难怪她傲气十足,谁有那么对高高在上的父母谁也会感到荣耀无比。

可惜老天爷从不给人间安排十全十美的事,父母的“丑闻”——她暂时还找不出更恰当的词语——对她的确是个沉重的打击。原想着独树一帜,风光风光,恋着刘建成仅是一方面,独自开辟一条人生之路,说不定就能好风凭借力,轻而易举地达到自己的目的。想出人头地,想当官,想做劳心者治人的脑力劳动者,是她梦寐以求的事,用不着资产阶级思想来腐蚀她,父母就是最好的榜样。但她知道这一切都不能说出来,否则准成反面教员,即便有权高位重的父亲撑着,她也甭想再有出头之日了。

其实她若能把一切烦恼都置之度外,全身心地投进生活,她为自己规划的蓝图绝对能够轻而易举的实现,毕竟她的主客观条件都太好了。坏就坏在她的心理素质太差了,本来是“家丑”,而且谁也没给她外扬,您依旧趾高气扬,没人能发现您家庭的隐私。但赵茹馨做不到,谈不上什么脸皮薄、脸皮厚的,关键是心里结了死疙瘩。父亲的形象曾经是那么完美高大,可忽然变成了陈世美,她心里是越想越别扭。跟父亲许愿的时候还没觉什么,踏上征程的时候也还能兴高采烈,没想到在脚踏实地地住进小山村的时候,她却突然陷入了深深的自卑。

得!精神一垮,人全玩完。贫下中农的欢迎会、代表知青上去表态、挥锄头抡洋镐地实打实干,全拿不起个儿了,垂头丧气地就像丢了魂。不过有一点她还没变,那就是对刘建成的爱。大大咧咧的刘建成可算计不出姑娘心里的小九九,他到了这个关外的山村简直是如鱼得水,除了出门是高山,和大平原上的小河口村感觉没两样。天还冷,村里有限的几块斜坡地都荒着呢,果树早已剪好枝,就等着开春后上点农家肥了。但没事也不能闲着,农业学大寨呀,平整土地造海绵田是上级的硬性规定,谁也不敢违抗。全村百十号壮劳力,天天都跟村后一个坡度稍平缓的小山包上挖山不止,遇上大石块还得打眼放炮。三天新鲜劲儿一过,知青开始甩咧子了,柿饼儿说话无顾忌,上下左右一通乱骂:“谁他妈出的馊主意呀?没事干点什么不好,非跟这大山过不去。”赵茹馨不愿骂市,却真的对这种做法产生了怀疑,心情也影响了她,少不了说三道四,“照这么一镐一锹的挖下去,真不知什么年月能整出海绵田来,就算全部实行了机械化,也没什么意义呀”。刘建成有意思,装假疯魔的做起了当代愚公,他把铁锨往胸前一戳,煞有介事地说:“谁说挖不完?我死了之后有我的儿子,儿子死了,又有孙子,子子孙孙是没有穷尽的。”柿饼儿推了他个趔趄,说你丫别跟这儿相蛋了。刘建成不急不恼,继续诵读:“这两座山虽然很高,却不会再增高了,挖一点就会少一点,为什么挖不平呢?”大家哈哈大笑,赵茹馨却正儿八经地解释起来:“知道为什么挖不平吗?因为地壳在不停的运动,您赶上上升地段,别说挖不平,它天天还往上长呢。”

这本是一段玩笑话,知青和农民都没在意,队长却认了真。事妈似的三步并两步地过来了,急扯白脸地说:“胡说八道!赵茹馨呀,我怎么也没想到扯后腿竟然是你,白白辜负了党和贫下中农对你的信任了。挖不平?我就不信!毛主席说了,‘人定胜天’,‘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够创造出来’。今天刘建成表现不错,值得表扬。”说着他以示鼓励似的拍了拍刘建成的肩膀,斜了赵茹馨一眼,转身走了。

赵茹馨好不委屈,差点哭鼻子。柿饼儿好心安慰了她两句,她竟掉了眼泪。知青谁也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包括刘建成在内都目瞪口呆了,心说这都哪跟哪呀,队长真让人莫名其妙。干活的老农民还是那么麻木不仁,个个阴沉着脸,有气无力地挥着铁锨和洋镐,你也看不出他们到底在想些什么。劳动场面少了知青的欢声笑语,越发显得死气沉沉。刘建成静下心后才发觉赵茹馨变了样,看那脸神他就知道眼下开不得玩笑,稀里糊涂地干完活,下山路上他撵上了她,极认真地问:“你心里有事?”赵茹馨咬着下唇垂下了头。刘建成没再追问,只是随意开导着她:“甭管什么事,都得想开了,脑袋掉了也就是碗大的疤瘌,有什么呀,至于这么愁眉苦脸的吗。”他以为赵茹馨得破涕为笑,再开两句玩笑,一阵风也就过去了。谁知赵茹馨的脸色却更难看了,还生气似的扭了下头,故意躲开了他。

吃了晚饭没事了,搁平常刘建成准得冲着大山吼两嗓子,山谷里有回音,随便个人唱一段都挺像歌唱家似的。今儿他却没那雅兴了,裹着棉袄坐靠在院门口的一块石头上,从怀里掏出了心爱的大烟斗,油光闪闪,焦黄衬黑,装了足足一锅,吧嗒吧嗒地抽起来。这宝贝他是头回亮出来,上学时一直藏在抽屉里,您还是学生呢,什么事也得差不多了。

夕阳刚下山,天空还很透亮,只是山风越发刺骨了。赵茹馨情绪的变化多少影响了天性快乐的刘建成,让他内心不解的是,怎么也弄不明白人家为什么闹脾气。是不是冲我来的呀?可我没得罪过她呀?老娘们真是让人莫名其妙。越想越烦,竟不知不觉哼起了歌儿:“条条铁链锁住了我,锁不住我唱给你的心里歌,歌声有血又有泪,伴随着你和车轮飞……”柿饼儿闻声而来,刚要跟着起哄,忽然发现了刘建成托着的大烟斗。“嘿!哥们儿,什么时候制这么一产业呀?让我也过过瘾。”抢过来就嘬,却嘬了口烟袋油子,气得柿饼儿骂了一句,又跟刘建成要过烟盒,磕净烟灰重装了一袋,点燃火机紧嘬几口,长长吐出一缕烟柱,方才过足了瘾。

“地道!关东烟儿吧?多少钱一斤?”柿饼儿蹲在了刘建成的对面,刘建成笑了笑,没说话。这会工夫又出来几位男生女生,赵茹馨也跟在后面。无所事事的年轻人,胡乱聊着,忽然对大烟斗发生了兴趣,抽烟的男生争着抢着要尝鲜儿,不抽烟的和那些女生也都想拿过来看个新鲜,一时间七嘴八舌,你争我抢。等同学都过了目了,大烟斗才重新回到刘建成的手中,他颇有些得意,无形中又出了风头。柿饼儿试探着问:“这么大个的烟斗得多少钱一个?”

“多少钱?只怕你多少钱也买不来呢。”刘建成来劲了,摩挲着油滑光亮的大烟斗,跟众人卖起了关子:“这是工艺品,一般商场里从来不买,你们看看,看看这花纹,像不像一座山,山上还有座庙……”

“庙里有个和尚在给小和尚讲故事呢,讲的什么故事呀?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柿饼儿接过话茬逗起闷子,奇怪的是大家没跟着起哄,因为大烟斗上的花纹的确太像一座山了,而且好象还真有一座庙。

刘建成拿腔作势地说:“知道吗?这是我师傅送给我的。”

“你师傅?他练的是哪家拳脚?明儿帮我引见引见,咱光有一把子傻力气。”柿饼儿甚至摩拳擦掌了。刘建成讥笑道:“你就知道练拳脚好打架,告诉你吧,我师傅是五台山普渡寺的。”柿饼儿哈哈笑道:“原来就是一和尚呀,怪不得你会唱‘有一位小和尚,天天去烧香’呢。让我看看,受戒了没有?”柿饼儿上前胡噜起刘建成的头发,让他反手打到了一边。“别他妈动(冻)手动(冻)脚的,你腊月生人呀?咱闲言少叙,书归正传。还说这烟斗,知道什么做的吗?太行山里生长百年的荆疙瘩一点一点扣出来的。要说我这烟斗其实也没什么,这山这庙都是刻出来后磨光打蜡的。我师傅解放前曾精心制做过一个烟斗,就凭原有的木纹,竟磨出了蝈蝈吃白菜的图案。当下就轰动了,卖给外国人你们猜卖了多少钱?二百块大洋!”

“甭听他胡说八道,你们见有哪位和尚没事捧着大烟袋的呀,他要真是和尚也他妈是个花和尚。”柿饼儿不仅想搅局,他是真怀疑刘建成在信口开河呢。从小离开了北京,谁知他说的是真是假呀。刘建成不急不恼,反而泰然自若地笑了,让大家不得不相信了他。他斜了柿饼儿一眼,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事可是前几年发生的,有一家工厂的采购员,坐火车去广州出差,身上带着三千块钱,夜里不敢睡实了,就抱着提包迷着。忽然闻到一种奇香无比的烟味,立时来了精神,反正也不敢睡实了,索性寻味而去。奇香来自软卧,一老外正坐在窗口吧嗒吧嗒地抽着一根擀面杖粗的雪茄,巧的是采购员会两句外语,上感着跟人家搭讪起来,问是什么烟,哪产的,怎么会这么香。老外瞧不起咱中国人,说你甭打听,你们中国人个个都是穷鬼,还想惦记我们的名牌雪茄?哼!放你跟前你也不敢抽。采购员不堪受辱,说你敢拿出来我就敢抽。老外真从包厢里拿来了包装精致的铝盒雪茄,采购员蒙了,抽不抽?得多少钱?心一横,管他妈多少钱呢,拆开包装就抽,几口下去就晕了。那烟劲大,味足。抽完傻了,一打听价钱,三千块!得,包里的钱全给人家吧。回去跟领导如实汇报,领导也晕了,往上汇报吧,因为牵涉到外国人,报告到了外交部。没几天下来一文件,专门表扬了咱们的采购员,说他为国争了光,那外国人是专门来中国跟咱们找茬的。”

柿饼儿摸了摸刘建成的脑门,说你丫没发烧吧?大家也都将信将疑,这事也太邪乎了。就在人们将要一哄而散的时候,赵茹馨说话了:“刘建成说的是真的,我也听说过这事,好象中央为此还专门发了个文件,就是不知道发到了哪一级?”没人怀疑了,都知道赵茹馨的父母是大官,她说的还能有假。众人不由得对刘建成另眼相看了,别看他学习一塌糊涂,社会上的事居然什么都知道,看来的确不是个简单人物。

闲聊天儿的工夫,天已经黑了,风也更硬了,大家这才觉得手脚已冻的冰凉了。连跑带颠儿回了宿舍,争着抢着奔了厨房,那儿有做饭剩下的一大锅热水。男男女女,你争我抢,乱成了一锅粥。赵茹馨没经过这阵势,呆呆地端着脸盆立在门口,她真的有点后悔了,后悔没听妈妈的话。刘建成先抢得一大盆热水,出门正和赵茹馨打了个照面,脸上的笑容立时没了。小心谨慎地把热水倒进她的脸盆,语意双关地说:“你要真后悔也来得及,回去告诉你爸一声,悄悄的离开没人知道。”

“你误会了,建成,我不是那意思。”

“那又为了什么呢?我发现你下来没几天情绪就变了,以前你不这样。”

“是的—”

“能告诉我么?不是现在。”

赵茹馨强忍着心酸点了点头,马上端着水回了宿舍。

洗漱的工夫可热闹了,柿饼儿扯着嗓子唱起了小和尚:“有一位小和尚,泪汪汪,天天去烧香。想起了他的爹娘,悔不该,送我来当和尚……”刘建成心烦,说:“嘿嘿嘿,小声点儿,把狼召来了。”

“怎么着?小和尚,不高兴了,咱不是这人呀?是不是让人给登了。”刘建成刚要急,大家嗷嗷嗷地起哄了,都知道他和赵茹馨有一腿,但关系到了什么程度谁也不清楚。刘建成扑哧一声笑了,公然伤众他还没那胆量呢。他不言语了,好象默认了似的,众人又是一阵起哄架秧,居然把“小和尚”的外号揞在了他头上。愿意不愿意也得认下来,谁让它是大伙的主意呢。

从此后,“小和尚”代替了“刘侉子”和大号刘建成,高兴也是它,急了恼了也是它,弄的刘建成没辙没咒的。他没觉什么,赵茹馨可不干了,多不吉利,谁愿意男朋友有这外号呀。可不干你能怎么着,您八字没一撇呢,管得着大家伙管叫刘建成什么么。赵茹馨本来就心里窝着火,再一着急,索性回家了。刘建成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心说这不明不白的算怎么回事呀,我又没招你没惹你,凭什么三天好两天坏的,拿我当小孩耍。好不容易熬到“五一节”了,他也找个借口回家了。

按说两人的关系也算是挑明了,小伙子主动登门拜访也不框外,但他就是不敢按那小小的门铃。去了两回二号院,可打门口一站脑袋就犯晕,别说旧地重游了。见不着心爱的姑娘,刘建成就像丢了魂,行走坐卧怎么也不舒服,连妞子冲他“喳喳喳”地甩尾巴他都高兴不起来。吴忱光生气了,说好几个月了,妞子的吃喝拉撒都是我伺候的,你回家了怎么就不知添把手呢?刘建成的无名火没处撒,起身指着妞子说:“老实点儿,再瞎折腾我把你喂老猫去。”吴忱光急了,“指桑骂槐的你说谁呢!以为你妈是傻子。”刘建成赶紧给母亲赔不是,“不是那么回事,您别硬往一块连好不好?”吴忱光笑了,“谅你小子也不敢。”

索性出去散散心吧,再这么窝着非憋出病来不可,刘建成跟母亲要了十块钱。

“上哪儿去啊?”

“随便溜达溜达”

“别往天安门那边去,那儿刚闹腾完,小心人家找不着垫背的把你抓了去。”


“我知道,您看您儿子是那号人吗。”刘建成打算顺陈账胡同直接上南齐街,路过布吉巷口时下意识地往自家老院子扫了一眼,突然看到了赵茹馨踟躇的身影。他站住了,赵茹馨难为情地低下头,脚下却紧走了几步,来到了他的跟前。好象心有灵犀似的,两人都忍不住笑了。“走吧。”刘建成边说边走向南齐街,赵茹馨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别看谁也不说话,可都知道这就是在搞对象呢。刘建成还无所谓,赵茹馨是紧张的不得了,直到上了公共汽车,都是陌生人了,她才含羞低语:“建成,你千万别多心,不是因为你。”

“不瞒你说,我还真是多心了。”

“我也没怪你……”

“到底怎么回事呀?情绪变化那么大,我都有点糊涂了。”

“唉……回头再说。”

两人谁也没商量,七倒八倒,溜溜达达地竟到了玉渊潭。真是谈对象的好地方,清幽安静,游人稀少,满眼都是养眼的绿色,要山有几座植满绿树的黄土坡儿,要水有东湖西湖还有八一湖。他们在西湖南岸找了个僻静处坐了下来,刘建成望着碧波荡漾的湖水不再说话。时间像湖畔的微风,轻柔柔地从他们身边吹过去。赵茹馨内心矛盾重重,按说家里那点破事犯不上跟男朋友唠叨,可谁让自己把小性儿耍出去了呢,对方已然有了误会,不解释清楚看来是不行了。她犹犹豫豫地说:“建成,你说我们家怎么样呀?”刘建成愣住了,“你这是哪跟哪呀?你们家怎么样?你们家当然好了!你们家再不好这世上还有好人家吗!”

赵茹馨咬着嘴唇低下了头,刘建成侧脸瞧着她,实在弄不清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半晌她才喃喃地说:“没那么好,真的没那么好……有时候我特羡慕你们平民家庭。”

“你可真逗,还有瞧着我们老百姓眼热的。你痛快点行不?我可没兴趣跟你打哑谜。”

“我……我也不知怎么跟你说……是这样,我爸在老家有过一妻子,还生了孩子。可他……他后来抛弃了他们,跟我妈结了婚,我妈知道了不干,他们俩一直闹腾着。我也是毕业的时候才知道的,所以心情才不好的,让你误会了。”

刘建成松了口气,不以为然地说:“咳!我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呢,原来就是停妻再娶呀,这有什么新鲜的,你不必自卑。”赵茹馨却绯红了脸,说:“我怎么能不自卑呢,原以为父母恩恩爱爱的,谁知他们却是一辈子面和心不和。也不能怪我妈,我也不想怨我爸。”刘建成和言劝道:“这种事谁也不能怨,天长地久,白头偕老,那都是人的良好愿望,可有几对夫妻能恩恩爱爱一辈子呀?别看咱俩现在粘粘糊糊的谁也离不开谁似的,将来一旦成家也都是未知数。”

“讨厌!就会别胡说八道。”赵茹馨含羞嗔怪着刘建成,心里的死结却不知不觉的化开了。

三十二

平地一声惊雷,“四人帮”被彻底粉碎,消息传开,京城百姓无不欢呼雀跃。人们走出家门,舒展开红旗彩旗,敲锣打鼓地汇入大街的人流。喊口号、扭秧歌,脸上洋溢着开心的笑容,这道风景线成了京城的绝唱。此后的中国人由里到外都发生了蜕变,以至多少年后当人们面临诸多现实问题,不经意地再从荧屏上看到这些历史画面时,都不敢相信自己也曾经是其中的一员。

刘志仁是隔着“向阳饭馆”的玻璃窗看到这番景象的,奇怪的是他并无欢天喜地之感,这景象对他来说太熟悉,也太深刻了。八九年前,每一篇伴随着最高指示一起发表的重要社论出台后,大街上同样也是这么熙熙攘攘的游行队伍。略有不同的是,那时候人们的信念更加虔诚,口号接近于呐喊,热情等同于狂热。他和他的家庭就是在那群情激愤中遭遇劫难的,如今相似情景又一次出现,他心里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哆嗦。刘志仁害怕触景生情,借故收拾饭馆操作间,悄悄躲开了游行的差事。

形势的变化迟早要到来,就象白云眷恋着山峦,清泉向往着海洋。刘家是典型的受迫害家庭,亲朋好友都盼着国家尽快给他们平反昭雪呢。李大妈热心肠,两家又连了亲,她往这院走动的就更勤了。时不时把听来的小道消息告诉吴忱光,意在让他们尽快分享新生活的快乐。刘志仁两口子却总是有一搭无一搭的附和着,并没表现出应有的惊喜。老百姓讲实惠,刘家回京城有好几年了,闺女也调回了北京,生活早已步入正轨,他们不敢奢望有比这更好的结果了。人们津津乐道的政治结论,刘家人不感兴趣,包括女婿李叔义在内,谁也没想过升官发财。唯一浸润过红色理想的刘利平,也早随家破人亡而心灰意冷。不想当官就用不着入党,不入党也就不怕谁来内查外调,档案里的结论自然也就可有可无了。

不过刘家人在经历了大劫大难后也并非没有想法,奶奶平白无故被打死,按说得找个地方申冤去,问题是您不知道管这事的衙门口冲哪开。大小三套院子都是辛辛苦苦挣下的,说充公就充公了,那是国家的法令,也没地儿说理去。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心灵创伤,精神损失,那都是空的,除非拿金钱来赔偿,否则你找不出其他等价物来衡量它。如果一味地想跟谁谁谁讨说法,那纯粹是自讨苦吃,刘家人还没傻到那份上呢。

就在刘家人准备安安稳稳过下去的时候,刘建成带回的好消息却掀起了不大不小的风波。下乡没半年他不就把赵茹馨搞到手了么,俩人说不清谁追谁,纯粹是王八看绿豆——对眼儿了。有了甜蜜爱情的陪伴,山村生活的艰苦似乎都不在话下了,那种心心相印,时时牵挂的感觉真是妙不可言,几个月不回城也不觉得乏味。刘建成是有名的孝子,一般年轻人遇到这等美事,总是先藏在心底,直到觉得幸福快从嗓子眼儿漾出来的时候,才会难为情地告诉父母。赵茹馨就这么做的,她可不想过早的让家人分享她的幸福。刘建成则不然,这年大秋后刚上冻,他就兴高采烈地赶回了家,忙不迭地把心中秘密告诉了父母。

吴忱光心里乐开花,嘴上却说:“茹馨姑娘看走眼了吧?你怎么把人家蒙到手的?”刘建成得意忘形地说:“这叫姜太公钓鱼——愿者上勾。”

“别臭美了,真的假的呀?别人家给个棒槌就认真。”

“瞧您说的,我没把握能告诉您吗。”

“行,看不出我儿子还真有两下子。可不兴跟人家耍混,茹馨姑娘若真能跟了你我也就放心了。”

刘志仁说话了:“你还把他的话当真了,瞧他那出息,毕业考试有几门及格呀?连个证书也没混上吧?”

“您怎么跟我姐一个毛病呀,看人就爱看他念了多少本书,这社会上学问多了,要不然曹雪芹怎么会感叹‘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呢?”刘建成书没读过几本,可记性好、悟性高,但凡听到几句文词儿,都能理解个大概齐。刘志仁笑道:“那我冤枉你了。”刘建成还要辩解,姐姐进屋了,得知弟弟搞了对象,忙打听姑娘的情况,家住哪儿?人品怎么样?刘建成故意卖起关子,摇头晃脑地说:“你们猜猜她家住哪儿?”父母姐姐没理他,他只好自问自答:“就住咱家的老院子,没想到吧。”

“你说什么?”吴忱光追问道,再次得到确切的回答后,她先是一惊,接着恍恍惚惚地说:“那好,那好,也算你们有缘分了。”刘志仁说:“咱那院子可住着位大官呢!”刘建成笑道:“她爸她妈都是部队里的大官。”语气里分明带着几分得意和炫耀。

“那你尊贵了,快给人家当上门女婿吧。你若得了道,我们也能跟着沾点光。”刘利平讥讽了几句,她对部队子女向来没好感。家里怎么遭的难,她一天也没忘记过,如今弟弟竟以搞到高干女儿为荣,不禁令她倍感气愤。

“什么意思?”刘建成脸上挂不住了,姐姐的话好象说他忘了本。他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十年了,他一刻也没忘记奶奶是怎么死的,但他也明白人不能因噎废食。刘志仁说:“你也不能一概而论,哪儿都有好人,你周叔叔官儿也不小,我也没见人家飞扬跋扈过。有事说事,你们姐俩可不兴吵包子。”刘利平说:“我是想提醒提醒他一下,人贵有自知之明,咱家的条件跟人家差着行市呢,小孩子好上三天半不足为奇。恋爱婚姻是大事,得有思想准备。”吴忱光说:“利平说的有道理,你的毛病我知道,谈对象得拿捏准了,别临了临了现了眼,我可丢不起那人。”

刘建成委屈地说:“我是经常出圈儿,但我骨子里是良民,为人做事若不本分,我能刚搞了对象就回家跟你们汇报吗?早知这样我还不如不说呢。”

“别价,儿子。是妈委屈你了,往后你还是勤跟我念叨点好。”吴忱光乐了,儿子长大后依旧象小时候那样依顺父母,让当妈的十分欣慰。刘志仁心里同样美滋滋的,是父母都有望子成龙之心,现在想来,文革中的家破人亡还不是最痛,耽误了儿子的学业和前途才是最大的痛楚。当初他真怕儿子长成歪瓜裂枣,还好,老天有眼,没让儿子走上歪门邪道。

“喳——喳喳、喳——喳喳”妞子的叫声都变了,坏了,刘建成一个箭步蹿出去,妞子正侧歪着翅膀顺房檐儿往家飞呢,身后追赶着一只大黄猫。见主人迎出来了,大黄猫立刻收住脚,稍一犹豫,转身飞也似的跑远了。妞子飞进主人怀里,浑身哆哆嗦嗦,右边的翅膀无力地垂着,刘建成展开翅膀细看,膀子根儿被抓了道口子,鲜血直往外渗。家人也都出来了,阴沉着脸,也不好怨叹,街里街坊的,你喜欢鸟,人家喜欢猫,畜生不懂人情世故,人不能犯糊涂。回屋后吴忱光说:“也好,这回它就知道江湖险恶了。”刘建成一句话不说,找出消炎粉、红药水,撕了块棉花,小心翼翼地为妞子清理起伤口。

刘利平对妞子不感冒,她还在琢磨小弟的对象呢,不知怎的她马上想到了吴铭。俩人都是共青团干部,有过不少接触,单论经济条件,他们相差无几。问题是社会地位太悬殊,刘家充其量是小业主,若不是父亲兢兢业业,若不是遇到知人善任的周叔叔,他们家可以说没有丝毫政治资本。刘利平学生时代的进步,完全凭个人努力,她最看不惯高干子女的傲慢,似乎所有好事都是单为他们准备的。

十几年过去了,刘利平心理的隔膜仍旧没有消除,总觉着和他们不是一路人。即便是他们中的佼佼者,在付出同样努力的情况下,也会比平民子女有更多的升迁机会。这就难怪她对赵茹馨不感兴趣了,以前她见过这个女孩儿,长得挺大气,实在搞不清她何以会看上小弟。按常理分析,他们不是一路人,连她看小弟匪里匪气的样子都不顺眼。她忽然郑重其事地提醒弟弟:“谈朋友是很美的事,没憧憬也不叫爱情。但自个得有个准谱,是人都想把初恋发展成婚姻,可事实上劳燕分飞的占多数,好多情况下不是你能决定的。”


“没吃过猪肉我也见过猪走道,你看我象痴情公子吗?我跟你们念书人不一样,怎么说呢?吃喝玩乐,来一个算一个。”刘建成露出一脸的狡黠。

“少跟我油腔滑调的。”刘利平气呼呼地走了。

刘建成把姐姐的忠告全当了耳旁风,心说象你这样弯弯绕儿,我活着也忒累了。他不是傻子,两人的差距用不着家人提醒。青少年时期的特殊经历,使他比同龄人更为成熟。多年处在社会最底层,他养成了警觉和怀疑的习惯,即便在热恋中,也从没丧失过理智。他甚至设想过,赵茹馨是不是在拿他耍着玩儿。年轻恋人幽会时的卿卿我我,按说够消魂的了,两颗青春的心灵在肌肤亲昵中几乎撞出火花,搁常人早就如醉如痴地坠入爱河了。刘建成就不然,他抚摸着拥在怀里的赵茹馨,脑海里却不时翻腾起抄家、流放的情景。奶奶惨死的画面最清晰,也最深刻,其次便是火车站的风雪之夜。

热恋中的情侣一日不见如三秋,刘建成也渴望经常见到赵茹馨,回家好多天了,出来进去特别无聊。和赵茹馨分手时,姑娘已把家中门铃的联络暗号告诉了他。尽管他和家人一样,不愿再看到留下了惨痛记忆的老宅院,但爱情的力量是如此强烈,恍惚中他走向了杨柳胡同的西口。

初冬的胡同里空无一人,秋后的落叶仍旧散布在柏油路两旁,西北风灌进来,卷起枯叶纸屑在墙角打旋。刘家老宅除院门改造了外,一切还都是老样子。刘建成站在台阶下,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他迟疑着,犹豫着,却始终没去按门铃。他当然想能尽快见到心爱的女友,可一想到这些年的巨变,不知为什么竟变得胆小如鼠了。这座四合院承载了他太多的苦难,那段悲惨的历史好象又浮现在了眼前。他把大衣领子往上翻了翻,双手插进裤兜,一路往西出了胡同口。

刘建成还从未这么心神不定过,这是一种糟糕的情绪,使人在一瞬间变得百无聊赖。他得想法子驱散开心头的阴影,否则很可能会染上他最讨厌的多愁善感。我怎么了?生生死死都闯过来了,临了让一娘们拴住了手脚。好怎么样?歹怎么样?还不是他妈一回事。情绪稳定的刘建成,不知不觉恢复了老样子,眼下他需要找个事做。对!喝酒去。主意一定,他风风火火地回到了大杂院,没进家门,直接叫出柿饼儿。这么冷的天儿,在酒馆儿泡上半天,准保什么烦心事也没了。

三十三

形势急转直下,国家恢复高考。赵茹馨异常振奋,山沟里没法复习,拉上刘建成回了家。赵茹馨家庭环境优雅,静心学习不成问题。问题是学习气氛不浓,母亲学历最高,她上大学时正值国难当头,华北之大已不能安放一张小小的书桌。参加革命后赵哲明再也没有系统的学习过,纷纷扰扰的仕宦生涯和令人心烦意乱的家庭琐事,早已磨灭了她的学习兴趣。父亲仅上过私塾和初小,哥哥则差不多把中学的玩意儿忘得一干二净了。赵茹馨仅凭中学课本,根本无法复习功课,她想到刘建成的姐姐,那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

赵茹馨揣上课本去了刘家,还没进门,先遇到柿饼儿,他开起玩笑:“哟!还给建成做思想工作呢?别光帮助他了,咱哥们也是一不折不扣的落后分子,有空儿咱们也来个一帮一、一对红吧。”

“一边儿去,没功夫跟你逗贫嘴。”赵茹馨接受了再教育,已经脱去了学生的斯文,说话做事也开始痛痛快快、随心所欲了。可进了刘家门却身不由己的腼腆起来,规规矩矩地叫过叔叔阿姨,说了几句家常话才和建成打招呼。

“干吗?给我补课呀?”

“是想给你补课,还想咱俩一起补课呢。”

“歇菜吧,愿考您自个儿考去,千万别拉着我。瞅瞅,跟天书似的,它认的我,我不认的它。”刘建成随意翻了几页数学课本,顺手扔到了一边。赵茹馨赶紧收拢起来,说:“再给我弄坏了,就这点资料。大姐回来吗?”

“想拜她为师?”

“对了,反正跟你学不了好。”

“别这么说,刚到哪儿呀,日子长着呢。”刘建成不以为然地笑了,学习上的一塌糊涂不曾使他产生任何自卑。刘志仁见儿子无忧无虑,心里十分难受,这孩子本是块学习的料儿,若没文革,肯定前途无量。他试探着说:“要不你也试试去?死活横下一条心,兴许有希望。”

“对,你脑瓜儿聪明,砸瓷实了基础知识,准能开窍。”赵茹馨忽然心血来潮,热情地鼓动着。刘建成笑道:“你怎么听风就是雨儿呀,我高考?不开玩笑吗!”

“瞅瞅,没上阵就打退堂鼓。”刘志仁先用激将法,接着又讲道理:“你不上考场,怎么知道不行?儿子,你爸风里来雨里去折腾了几十年,多少悟出了点道道儿。还是古人说得好:‘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不信你走着瞧。”刘建成辩解道:“我不是不信,问题是我压根儿就没赶上趟儿,折腾半天也是白费力。再说了,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干吗非一棵树吊死呀?明儿大学没考上,我成孔乙己了,还得沿街讨酒喝去。”

刘志仁本来对儿子就信心不足,让他抢白一顿,更泄气了。他能说什么,这事怨不得儿子。他见赵茹馨文文静静的,忍不住笑道:“茹馨姑娘怎么看上你了?”刘建成得意的说:“有爱猪八戒的就有爱小孙猴的,对不对?”他冲赵茹馨做个鬼脸儿。赵茹馨暗里使劲捅了下他的后腰,悄声嗔怪道:“满嘴胡吣。”

刘志仁穿上罩衣出去了,家里地方狭窄,他想到饭馆转转,好给年轻人有个说话机会。吴忱光也借故去了厨房,有事没事的收拾起锅碗瓢勺。赵茹馨明白老人的心意,但她不是来谈情说爱的,和建成聊着天,眼睛却不时瞟向桌上的闹钟。没话找话地问:“妞子的翅膀落残疾了么?”

“喳喳喳!”妞子快成精了,人平常说话,它不闻不问,可别提妞子二字,一提它就先叫唤,好象要跟你说话似的。刘建成起身逗着灯架上的妞子,说还行,翅膀没落残疾,但精神却留下了疾患,除非跟着家人,它不敢出门了。刘建成是急性子,冲厨房喊道:“妈!我姐怎么还不来?”未等母亲答话,刘利平正好推门进来了,问:“找我有事吗?”刘建成起身说:“有事,还是大事,非你解决不可。”

“我这么大道行,不成神仙了。”刘利平解去围巾,对赵茹馨客气地说:“坐吧,又不是外人。”刘建成说:“茹馨想考大学,想请你给点拨一下。”赵茹馨没坐下,难为情地说:“大姐要不忙,就帮我一下吧。”

刘利平问:“考文还是考理?”她坐在床沿儿,示意赵茹馨坐下。

“考文,理科不敢想,数理化变化太复杂。”

刘利平说:“其实各有各的难处,考文光凭教科书不行。”

“我也是这么想的,大姐若方便的话帮我找点资料吧,再看看我从哪入手。”

“可以。”刘利平转身对弟弟说:“你就这么晃荡下去啦?”刘建成连连摆手说:“甭打我的主意。”刘利平也是随口一问,她没指望小弟能有多大出息。刘建成点上烟出去找柿饼儿侃山,刘利平拿着课本给赵茹馨指点起复习重点,两人除了学习别的什么也没谈。刘利平总觉得两人的事成不了,他们兴趣差异太大了,根本不是一路人。另外她对赵茹馨的家庭也不看好,真娶进这么位小姐,恐怕很难伺候。老两口就一个儿子,万一婆媳不和,他们就没退路了。

恢复高考使刘利平看出了未来的趋势,或许由此就能改天换地,也未可知。她的眼光也投向了充满希望的未来,决定抓住有限时间赶紧读书,有机会就去拼一拼。这些年她政治上受歧视,空闲时间都用在了业务上,拿起书本并不陌生。她把孩子交给婆婆,丈夫承担了大部分家务,使她能专心致志地念书。

赵茹馨第二次高考才被师范学院中文系录取,刘利平郑重其事地找小弟谈话,说茹馨身份变了,你得留个心眼,别最后弄个鸡飞蛋打。刘建成反唇相讥:“我姐夫也是工人,莫非他也得留俩心眼?”刘利平生气道:“糊涂,这有可比性吗?茹馨是高干子女,又上了大学,就算她不变心,家庭环境也得影响她。我跟你姐夫就不同了,那都是经过生死考验的。”刘建成理屈词穷,还是想方设法的为自己辩护:“我们不也正在经受考验吗?依你怎么着?吹!”

“谁让你吹了,我是提醒你,环境能改变人!”

“人也能改变环境。”

“你就狡辩吧!我问你,去过她家吗?知道人父母什么态度吗?基本情况都不了解,还搞对象呢?纯粹是闹着玩。”

“闹着玩就闹着玩,我早想开了,成就成,不成拉倒。她瞧不起我,我还瞧不起她呢。什么事搁你就复杂了。”

“不是我复杂,是社会本身复杂。”

“得了得了,你说的对,我多长俩心眼儿,行了吧?”刘建成不耐烦地出了屋。

吴忱光见儿子走了,说:“茹馨姑娘怕不是那种人,你不用瞎琢磨,一家子搞得草木皆兵的倒不好。”

“建成忒固执,听不进劝。”

“已经这样了,还难为他干吗?”

刘利平发现母亲对赵茹馨印象还挺好,不便再多说她家的不是。她疼弟弟,之所以对未来的弟媳横挑鼻子竖挑眼,归根结底还是源自吴铭对她的伤害。正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赵茹馨上大学走了,塞外的小山村对刘建成来说,已没了任何吸引力。还是那座山,还是那片林,如今在他眼里好象都蒙上了阴云。他开始莫名其妙的烦躁了,心里空荡荡的没着没落。一个正当年的猛小伙儿,有了和异性的肌肤之亲后,就象吸食鸦片上了隐,咋一和女友断了接触,他浑身从里到外痒痒得难受。姐姐的提醒不知不觉在耳边响起来了,事情明摆着,一个大学生,一个插队的,反差如此之大,他不由得二乎起来。柿饼儿给他出了馊主意:“明儿把她哄出来,想法弄了她,不行了还过把隐呢。”刘建成骂道:“我他妈能干那损事吗!我们家从我爷爷起就是良民,到我这破规矩?亏你说得出口。”

“怎么说你呢?真成小和尚了,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想法弄了她你就踏实了,到时候她爱吹吹去,反正给丫破了身了。”

“算了吧,别图一时痛快,毁了我爹妈的名声。我爸常说一句话:是你的不用争,不是你的也争不来。”

刘建成耐着性子干了几个月,招工指标便下来了,这回工种不好,全是建筑行业。刘建成想都没想就报了名,他不敢惦记好单位,出身不好,政审就过不了关。没一礼拜,他扛着行李回到了家。父母能说什么,孩子有个正式工作足矣了。刘建成去单位报到,人家看他手脚灵活,身强体壮,让他干了架子工。登高爬低是刘建成从小练就的本领,他无所谓,可父母担心呀。家里就这么一宝贝疙瘩,万一出点事,折胳膊折腿的还好说,丢了小命老两口就玩完了。刘志仁又找到了周正,托他再想个办法,调个工人对周正来说更是小菜一碟了,没一个月呢,刘建成就到离家不远的一家国营粮店上班了。刘建成对工作没特殊要求,反正在哪他也得卖力气。

刘建成和赵茹馨的关系不温不火的维持着,平常见不着面,礼拜日赶上赵茹馨学习忙也无法幽会。只有她放假了,两人才有时间在一起。赵茹馨还没把他们的关系告诉父母,她想的不无道理,准备让建成去她家玩几次,父母见了如此标致的小伙肯定喜欢,有了初步的好印象,也许他们就不会横加干涉了。刘建成一想起登门拜访未来的老丈人,心里就发毛,潜意识中他对高干家庭也有隔膜,更害怕回到老宅院触景生情。赵茹馨笑他是胆小鬼,他“嘿嘿”一乐过去了,事后找辙说:“我总得混出个人样儿来吧,否则他们同样瞧不起我。”

时光流水般的过去了,生活发生了巨大变化。刘志仁退休后又返聘回去做了技术指导,“向阳饭馆”也重新换上了“仁和居”的招牌。刘利平考上了研究生,她对赵茹馨不再怀疑,两人相爱好几年了,即便家庭想阻拦,恐怕也不容易了。赵茹馨大学毕业做了中学教师,这工作适合她,从小就好为人师嘛。刘建成靠着塌实肯干,没多久居然当上了粮店的经理。家里唯一没有变化的就是吴忱光了,她依旧从早到晚的操持家务。

改革开放后,形势发展之快,完全超出了人们的想象。刘家人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如今也变成了现实,国家开始落实私房政策。房管局把三座院子的私房房契重新发给刘志仁的时候,他几乎高兴得晕了过去,这分明是从天上掉下了仨大馅饼。负责人说:“杨柳胡同二号院,可以马上腾出来,里面的部队干部已经调整了住房。东头的两套院子一时半会还不能完全由你们支配,里面有好几户老百姓呢,他们暂时还得住那儿,房租按国家标准执行,你们不可以随意涨价儿。”

“行,行,怎么都行。”刘志仁激动的语无伦次。负责人说:“放心,局里会和他们单位联系,尽快给你们腾房子。”

“真没想到国家还能把房子还给我们,我在这谢谢党,谢谢政府了。”刘志仁的感谢真的发自内心,房管局负责人却多心了,他瞪了刘志仁一眼,心说你这老头子骂谁呢?给你就是给你,哪那么多废话呀!刘志仁百感交集,“太麻烦领导了,您得闲儿了,去家坐坐,我好好给您炒俩好菜。”人家没接他的话茬儿,只告诉他周六去接收房子,便把他晾在一边忙其他事了。

这些经办私房的基层干部,大都经历了文革中剥夺私房的过程,当时他们好不神气,不少人就从中得到了实惠。如今让他们把吞到肚子里的独食再吐出来,心情可想而知了。中国人大锅饭吃了多少年,到了文革可谓登峰造极,社会突然转了向,他们肯定不痛快。

刘家人无不欢喜若狂,私房的回归,不仅在于它的价值,关键是他们又可以扬眉吐气了。李叔义则悄声提醒着妻子:“别高兴得太早了,房子是给您了,可俩院子都腾不出来,还不让涨房租,这不是画饼充饥吗?”刘利平阿弥陀佛地说:“您知足吧!充公了谁又有什么辙?放心,早晚他也得腾出来。”李叔义不以为然地笑道:“早晚?早行,晚你个一二十年,不等于没还给您么!”刘利平恍惚明白了,想了想才说:“得,咱就葫芦僧判断葫芦案吧,想多了能急死你。”

父母和姐姐只顾高兴,竟忘了赵茹馨一家就住在那儿。刘建成犯难了,说:“我怎么办呀?将来见了茹馨的爹妈多难为情。”姐姐不假思索地说:“怕什么!房子既不是咱偷的,也不是他抢的。放心吧,国家肯定会给他们家安排更好的住房的。”吴忱光也说:“这是好事啊,说明咱两家有缘分。方便的话,我还想见见她父母呢。”刘建成将信将疑地点点头,家里人已经接纳了茹馨,不知她父母能不能喜欢他。他后悔没早点到茹馨家看看,事到如今也只有硬着头皮去了。他原打算先把好消息告诉女友,可电话打过去,人家说茹馨休息了,具体什么事,学校也不知道。

礼拜六,刘家是上班的都请了假,上午十点来钟,刘志仁亲自带着一家老小前去接收自家的宅院,连妞子都“喳喳喳”地起哄跟着。到门口有按门铃的,有敲大门的,说说笑笑的好不热闹。开门的是房管局的工作人员,身后还有个年轻军人,刘家人不请自进,军人急忙阻拦。工作人员说:“不用拦,这院子原本就是人家的。”他又对刘志仁说:“他们家还有点东西,搬完了就给你们钥匙。”

刘家人站在熟悉的院落,感慨万千地四处打量。工作人员慌着进屋和吴国栋打招呼,希望他们快点收拾。吴铭不耐烦地说:“让他们等着。”他自小到大尊贵惯了,受父母影响,对上峰态度毕恭毕敬都无所谓,可不能被平民百姓牵着做事。吴国栋催促道:“算了算了,破桌子烂椅子要它干吗?他想快点走,害怕和刘志仁见面。”吴铭说:“不行,一样东西也不给丫留。”赵哲明识货,悄悄对老伴儿说:“都是前清的硬木家具,带走吧。”

“好,那就快搬。”

吴铭赶紧指挥战士往外抬,刚出门便跟刘利平打了照面。

“是你?”刘利平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退了两步,拉住父亲的胳膊,结结巴巴地说:“是他……是他们家……”

“是我!是我们家!怎么着?”吴铭和冤家不期而遇,索性犯起浑,怒目圆睁地步步紧逼。

刘志仁不明白怎么回事,十多年了,他早把吴铭的模样忘了。刘利平惊恐万状地说:“他是吴铭,带头抄咱家的就是他。”刘志仁还有些疑惑,刘建成已认出死对头,他上前将父母姐姐护在身后,好象怕他们再受伤害。妞子受到惊扰,一会落在主人的头顶,一会飞上树稍,显得非常烦躁。吴铭也认出刘建成,浑身上下一激灵,心里立刻全明白了。刘利平上前对弟弟说:“他就是杀害奶奶的凶手!”刘建成冷笑一声,从鼻腔里挤出几个字:“哼!打过交道。”他并未动手脚,清楚的知道现在是什么场合。刘建成的蔑视激怒了吴铭,他破口大骂道:“小兔崽子,我捏死你丫的!”他冲上来就要拼命,被两个战士死死按住。李叔义见状,急忙和建成一起站在了家人前面。妞子见主人险些挨打,它不干了,“喳喳喳”叫着俯冲下来,照着吴铭脸蛋子就是一翅膀。吴铭哪受过这委屈,可未及挣脱开双手,妞子早飞上树了。

吴国栋和赵哲明听到动静,慌里慌张地出来了,身后跟着赵茹馨。看到台阶下的刘志仁,吴国栋顿时没了威风,他后悔没早点离开这里。这回轮到刘志仁得意了,“又是冤家路窄呀,我怎么就没想到是你抢占了我们家的房子呢?请吧,大路朝天,你我各走半边,往后咱们该是井水不犯河水了吧。”吴国栋又羞又愧,就是不敢斗嘴皮子。一来身份限制了他,二来眼下他正接受审查呢,心虚汗颜地张不开口。

吴铭喊着骂着,拼命想挣脱开士兵的手臂,吴国栋冲战士下了命令:“把他架走!”赵哲明不知就里,一时慌了神儿,赵茹馨更是如坠五里雾中。几个战士抬出硬木家具,刘利平眼尖,脱口而出:“不许抬走,这是从我们家抄走的东西。”吴铭扒着墙角不肯离去,声嘶力竭地喊道:“都他妈抬走,一样也不给丫留。”吴国栋怕事闹大,赶紧对左右为难的战士说:“不要了。”赵哲明争辩道:“凭什么不要?”战士没拿她的话当回事,按首长吩咐,放下家具,开始往院外撤。

赵茹馨脚下象钉了钉子,眼前的一切让她晕了头。突然,她想起了什么,跑过去对母亲说:“妈,这就是建成的父母,建成是我男朋友。”赵哲明想问个明白,吴国栋急匆匆出了宅院。吴铭回头对妹妹说:“茹馨,你她妈混蛋!混蛋……”

吴家人走了,赵茹馨却留了下来,她想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吴忱光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坏了,刘利平夫妇一左一右架着她往屋里搀。房管局工作人员猛然想起还没跟吴家人要钥匙呢,急冲冲地跑了出去。赵茹馨不知所措地抓住刘建成的胳膊,好象这样心里才安稳,刘建成没跟她说话。

刘家人簇拥着吴忱光进了一片狼籍的堂屋,李叔义搬过太师椅让岳母坐下,刘利平激愤地跟母亲解释着:“我爸说的死冤家就是他们家,吴铭带红卫兵抄了咱家,打死奶奶,打伤建成,还把我关了一年多……”她只顾痛痛快快地说下去,全忘了赵茹馨就站在身边。刘志仁劝道:“少说两句吧,招你妈心烦。”他侧脸看了眼赵茹馨,发现姑娘已是泪流满面。“唉!这叫他妈什么事呀。”刘志仁无奈地叹了口气。

吴忱光渐渐恢复了平静,也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她望着抽抽搭搭的赵茹馨,心里象倒了五味瓶。刘利平也意识到了赵茹馨的存在,全家人顿时陷入了沉默。半晌,吴忱光才有气无力地说:“建成,你们去公园转转吧,家里这么乱也不得说话。”

“那您……”刘建成担心母亲的身体。

“我没事,有你姐姐姐夫呢。”

三十四

景山背后的半山腰上,几丛浓密的灌木下有块大青石,在这个远离游人的偏僻角落,俩年轻人已经坐了大半天儿了,唯一陪伴他们的就是不声不响的理着羽毛的妞子。太阳正缓缓地落向苍茫的西山,阳光十分柔和,不象正午时分那么刺眼。头顶的天空依旧湛蓝如洗,穹宇的边缘却蒙上了清淡的灰白色,晚风吹来,夹杂着如丝如缕的凉意。两人好长时间没说话了,茫然若失地望着黄昏中的北京城,既不觉饿,也不觉渴。

忽然,天边的云霞遮住了玫瑰色的夕阳,光线倏地暗下来,暮色中的北京城好象微微颤抖了一下,几处高大建筑上的明亮反光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这飘忽的变化提醒了沉思中的刘建成,他使劲喀了下憋闷已久的喉咙,吐了口痰,目不转睛地说:“情况就这样,我没说一句假话,事已至此,也没必要遮掩了。”赵茹馨神色慌乱,哽咽道:“请你原谅,我什么也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刘建成说:“这不关你的事,也不关我的事,但它确实发生了……那情景我三辈子也忘不了。不瞒你说,在老莫那次打架,不是我喝多了,而是我认出了你哥,我必须报仇。”

“他没说过挨打的事。”赵茹馨紧张得声音都发颤了。

“早知你是他们家人,咱俩根本就成不了。”刘建成吐露的都是肺腑之言。赵茹馨愁肠百转,两行热泪不禁夺眶而出。

旁人看来,她大可不必如此愁烦,两人条件悬殊如此之大,还牵扯到了父辈的恩怨,何苦要在这棵树上吊死呢。赵茹馨偏就是这么个痴迷女子,恋爱中的人从来都是非理性的,在这个如醉如痴的浪漫田园里,经常会有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她也不是古往今来的第一人。

赵茹馨哭了,先是泪流满面,随后是情不自禁的轻轻啜泣。她能说什么呢?事情明摆着,是父兄的狭隘才使原本和睦相处的两家人结下了深仇大恨。她甚至连再次恳求建成原谅的勇气都没有了,那可是家破人亡的惨剧啊,建成怎么能不心怀怨愤?这事搁谁身上,谁也得义愤填膺。赵茹馨意识到了危险,两家的恩怨远大于社会地位的差异。怎么办?就此分手,免得使憔悴不堪的情感陷得太深,好说好散,或许对谁都不失为理智的选择。既然无法避开障碍,又没能力化解两家的深仇大恨,那还是分手的好。彼此互道珍重,然后远远地离开,再重新到茫茫人海中去寻觅感情的归宿。赵茹馨已然意识到这是明智的选择了,然而她却张不开口,爱情的力量常常会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左右着人们的理智。赵茹馨下不了决心,只能徒劳的以泪洗面。

刘建成慌了手脚,刚才还是毅然决然地发泄着仇恨,可看到赵茹馨流下悲愁的眼泪后,他钢铁般的意志顿时土崩瓦解了。人生的天平上,一边是情感的最爱,一边是家族的血海深仇,孰重孰轻他一时竟失去了辨识力。他一方面不敢设想还能不能宽容大度的面对吴家父子,一方面也无法轻松自如地放弃心中的爱情,两头都曾是他对着良心起过誓的。面对两难抉择,刘建成心乱如麻,今后的路该怎么走?他需要尽快做出选择。一刀两断?想着容易做着难,难就难在赵茹馨将会成为无辜的牺牲者,他实在不忍和她说“再见”。

刘建成发觉夜幕降临,是因为妞子跳上了他的肩头,黑夜对它来说充满着恐怖,它需要主人厚实的肩头。万家灯火如梦如幻地浮现在脚下,这对年轻人仍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们谁也不愿先开口,都想等对方做出选择,这样也许心里会好受些。没勇气提出分手,更没勇气面对现实,他们就这样默默无语的干坐着。赵茹馨不再啜泣,眼泪似乎已经流干,她不时用手帕擦拭着干涩的双眼。公园广播喇叭播送起请游人尽快离开的通知,人家要关门了,他们不能再坐下去了。刘建成缓缓站起身,活动着僵硬的四肢,骨节发出嘎巴嘎巴的响声。赵茹馨非常熟悉这个动作,上学时他就经常在课堂上毫无顾忌的活动四肢,那预示着他已经忍耐不住寂寞,马上要搞恶作剧了。就象下山捕食前的猛虎,事先必须活动开酸懒的腰肢。

赵茹馨忽然心惊肉跳,害怕他突然做出什么令人难以置信的决定。刘建成从肩头接过妞子,抚摩着它光亮的羽毛,十分平静地说:“这事来得太突然,谁也没有思想准备。还是先回去想想吧,匆忙之中做出的决定,事后也许要后悔的。”赵茹馨好象嗅出了一丝希望,赶紧附和道:“是该好好想想,咱们谁也别意气用事。”她将目光投向刘建成,他也正好侧过脸注视着她,借着微弱的星光他们好象都读懂了对方脸上的表情。

刘建成伸手挽住她的胳膊,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走下崎岖的小路,赵茹馨似乎重新获得了情感的依靠,就势将身体重心依偎在他的身上。刘建成象热恋中无数次的幽会一样,用结实的臂膀挽住姑娘娇弱的身躯。或许这样的举动纯粹出于原始的本能,或许他们真的感觉到一时半会谁也离不开谁。总之,在路人看来,他们还是一对难分难舍的恋人,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亲密。

寻常幽会时,刘建成经常随意地就和姑娘在什么地方分手。今天他一反常态,出了公园门口,伸手拦下辆出租车,他要亲自把赵茹馨送回家。赵茹馨嘴上嫌他太奢华,身体却不敢做出任何反对表示,上车后刘建成故意轻松地和她谈论着窗外掠过的街景,好象什么事也没发生。但汽车驶上团城下的北海大桥时,刘建成却忽然收敛了笑容,说知道这桥上为什么是铁栅栏么?

“不知道。”赵茹馨老老实实地回答。刘建成面色严峻地说:“以前这也是汉白玉的桥栏,文革中冤假错案太多,好多想不开的人就跟这投湖自杀了。他们害怕,才换了铁栅栏。”赵茹馨痛苦地摇摇头说:“我不懂啊,你别怪我。”是啊,她怎么能懂呢!赵茹馨既感愧疚,又觉害怕,文革中他们两家人经历的是两重天呀。汽车驶过西单商场,她鼓足勇气说:“就送我到一路车站吧,公主坟下车我们家就不远了。”

“别介,天晚了,路上不安全。”刘建成说着使劲搂了搂她的肩膀。

分手极为平静,刘建成甚至没让出租车开走,目送她消失在大院的楼群里,他才转身上车。回到家已是深夜,姐姐、姐夫都还没有回去,他们不忍撇下惊魂未定的父母,同时也想知道建成和女朋友谈了些什么。刘利平替小弟难过,生米快要做成熟饭了,却突然发现彼此原来是冤家,这事对小弟的打击太大了。

刘建成进屋后见母亲无大恙,心里这才塌实了。他谁也没理,不动声色地给妞子喂食喂水,心里却很乱。刘利平似乎已胸有成竹,但还是以商量的口吻问:“你们准备怎么办?”

“回头再说。”刘建成没心思马上讨论此事。刘利平说:“不是他们家为非作歹,咱家怎么会遭受那么多罪。”刘建成不耐烦地斜了姐姐一眼,心说别以为就你记着咱家的深仇大恨呢。

刘利平还想掰开揉碎地讲道理,李叔义插话了:“建成不是小孩儿了,相信他会处理好此事的,是不是建成?”刘建成既没点头也没摇头,递给姐夫一支烟,并亲自为他点上,算是做了回答。

事发后吴忱光脑袋一直隐隐作痛,她知道儿子的脾气,他打定的主意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她既怕儿子因此惹出祸端,又怕赵茹馨一去不返,她打小喜欢茹馨姑娘,早已认定这就是未来的儿媳了。吴忱光不好说出内心想法,惟恐惹恼了老伴儿。两家的恩怨由来已久,她却没把文革的劫难全记在吴家父子身上。凭心而论,没有吴家父子的兴风作浪,他们也很难逃过红卫兵的魔爪。文革中那么多被抄家游斗的“黑五类”,难道都跟谁结下了冤仇不成?再说茹馨自小到大从没瞧不起过建成,何苦跟这姑娘过不去呢。一整天了,她还没功夫和老伴儿细说呢,怕就怕女儿从中插一杠子。

焦点集中在刘建成如何处理和女朋友的关系上,不管反对还是同情,他们心里都别别扭扭的。吴忱光见时候不早了,说:“今儿到这儿吧,我累了一天了,想早点睡觉。”刘利平只好和丈夫收拾了东西回家。刘建成没送姐姐,他们前脚出屋,他马上进了小屋脱衣趟下了。老两口洗漱过后也熄灯上床,吴忱光悄声说:“你说建成会怎么办?他不说话我害怕呀。”

“恐怕不至于胡来吧?二十好几的人了,该稳重点了。唉!好赖全让咱赶上了。”刘志仁脑子里一片混乱,儿子的事让他左右为难。吴忱光说:“我看茹馨姑娘挺好的,跟她哥不一样。”

“谁说不是呢!我也为这事犯愁呢,两人相好不是一半天了,真要分手他也难过,没见他不爱搭他姐吗?”

“看出来了,利平站着说话不腰疼。”

“那你说他俩若好下去咱们该怎么办?我不是记仇的人,可两家子闹腾了一辈子,最后忽然成了亲家,这亲戚怎么走啊?”

刘志仁脑海里浮现出吴国栋落井下石后的得意忘形,跟他做儿女亲家,岂不太荒唐了。吴忱光说:“我早发觉了,茹馨打上学时就看上咱建成了,咱为了老辈的恩怨伤姑娘的心,合适吗?”

“谁说要伤害姑娘的心了?我若打算断绝这门亲事,还发愁干吗?”刘志仁心里也二乎着,见老伴儿仍然钟爱着赵茹馨,他心更软了。细一想,茹馨没什么不是,每次到家来都是叔叔长阿姨短的,他怎么忍心怂恿儿子和人家一刀两断呢。吴忱光就势说:“得给利平做做工作,万一建成有此心,将来大姑子和弟妹怎么相处?”刘志仁说:“睡吧,甭操心了,建成怎么想的咱还不知道呢。”

第二天刘建成一大早就起来了,吃了早点,跟父母说粮店加班,让他们费心看着点妞子,没容父母反应过来他已出了门。吴忱光纳闷儿,“没听说他加班呀?”刘志仁没答话,他有种可怕的预感,觉得儿子肯定会闹出点事来。这小子鬼点子多,真想干的事从不跟大人商量。

刘建成昨夜一宿没睡,翻来覆去地想了一遍又一遍。最终虽然重新把爱的焦点又集中在了赵茹馨的身上,但仇恨的矛头也始终没离开过吴铭。今天之所以撒谎去单位,是因为他需要有个安静的环境,好仔细想一想他的决定是否可行。不管事态向什么方向发展,他有两条基本原则不会变——一如既往的爱茹馨——永远不变的恨吴铭。至于长辈的恩怨,他不想干预,也不会受干扰。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他没想到爱和恨的对象,客观上也许无法分割。至于具体怎么办,他还没想好,因此更需要暂时躲避开家人的干扰。

三十五

吴国栋开始倒霉了,从宽敞舒适的四合院搬进了四居室的楼房,就是他命运的转折点。前些日子,机关清查文革中三种人的专案小组,曾经派人专门调查过他在十年动乱期间的表现,吴国栋心里一直在担惊受怕。他是明白人,运动一开始便觉察出此风来头不小,躲是躲不开的,不如依顺潮流,投身其中。造反揪斗总部领导他都或多或少地参与了,但并未去冲锋陷阵,因观点明确,站队得当,“三支”、“两军”一开始,领导便把他派到了地方。假如他能按部就班地走下去,该说的该做的都别太离谱儿,那等待着他的肯定还是辉煌的前程。毕竟大家伙谁也没脱离开那个时代,依顺潮流的言行,只要不出大格儿,上级是不会事后追究你的责任的。用老百姓的话说,那叫“法不责众”。

吴国栋最初也的确是这么做的,工作中极力避免说过头的话,做过头的事,只想平衡好各个造反派之间的关系,尽量维持住所辖范围内的生产。遗憾的是人不可能从始至终都能遵循理性的启示,其行为往往还会受到性格及情感的影响。当吴铭发现了刘志仁的踪迹后,吴国栋平静的心灵就象被人投进了一块巨石,再也按奈不住复仇的心理了,并很快为自己找到了理论支柱。革命领袖关于西北大捷及新式整军的文章他早已烂熟于心,也亲身经历过忆苦和三查运动,当年好多战士都是怀着报仇雪恨的复仇心理杀向战场的,典型的宣传鼓动的文艺作品就有《白毛女》。如今它作为样板戏又一次风靡全国,而且举国上下都在大搞忆苦思甜运动,牢记阶级苦,不忘血泪仇,已然成了最最时髦的口号。吴国栋想:当年在“减租减息”的政策下,黄世仁逼债迫害了杨家,尚且都给枪毙了,他刘志仁逼债害死了我爹,我凭什么就不能向他讨还血债?他终于坦然了,陶醉在报仇雪恨的亢奋中,并最终将它付之行动。然而要想置刘志仁于死地,他就必须打破旧有的行为模式,他开始上窜下跳,主动出击。首先在系统内部旗帜鲜明地支持造反派,继而又指挥手下杀向了社会的各个角落,利用声东击西,示假隐真的战略战术,轻而易举地就将刘家赶出了京城。

吴国栋知道自己在公报私仇,所以更需要挂起招牌,竖起幌子,无形中竟得到了上司的好评。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吴国栋居然意外的升了官,国家给他配了专车,安排了警卫。官阶的升迁必然带来生活的改变,他也可以享受独门独院的待遇了。管理局安排房子时,征求过他的意见,在儿子的怂恿下,他相中了刘家的宅院。其实那里根本不适合高官居住,但他需要刘家的宅院满足他的虚荣心。管理局只好和地方联系,经过一番改造,他如愿以偿地住进了刘家的院子。

运动发展很快就证明了吴国栋的努力纯属愚蠢之举,“九一三”事变后,部队中大批老干部获得解放,人们对跃级而升的高官自然嗤之以鼻。此后运动反反复复,吴国栋却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可惜为时已晚。随着十月金风吹遍祖国大地,一个荒谬的时代终于缓缓拉上了帷幕。吴国栋做过的事心里最清楚,形势发展不容乐观,没得罪过哪位领导也不行,他多少和三种人沾点边。这次调整住房就是个危险信号,表面看是归还一所地方宅院,实际上则潜伏着隐隐的危机。吴国栋圈儿里圈儿外混了二三十年,深谙此中奥秘。领导说得好,眼下房子紧张,大批回京的老干部需要安置,又赶上落实私房政策,先暂时委屈你一下,以后再想办法调整。换个理直气壮的主儿,死活不搬领导也没辙。他不行,底气不足,只好逆来顺受了。

宽大的四居室,生活设施一应具全,搁老百姓没准得乐极生悲闹出点乱子,吴国栋两口子却恰恰相反。舒适方便不假,可这没了四合院的静谧安祥,也接不上地气,老让人觉得憋闷得难受,尤其是缺少了能标明身份的尊贵。赵哲明自从一进屋气儿就不打一处来,无端唠叨,借故发火,瞅哪儿都不顺眼。上面说是临时住所,他们也没收拾,打算住些日子再说。今儿是搬家的最后一天,吴铭莫名其妙的和原来的房主大闹了一场,赵哲明料定这里面必有文章。女儿稀里糊涂地说什么和人家搞了对象,而且居然留在了人家,更让赵哲明如坠五里雾中。回家后她问儿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吴铭气鼓鼓地一言不发,问老伴儿,老伴儿也不搭理她。赵哲明只能独自生闷气,为排遣愁烦,她里里外外地张罗起来。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四间房子一人一间,秘书警卫住哪儿呀?赵哲明当下心里凉了半截儿,敢情这儿还有文章呢,她回身对老伴儿说:“你真是个窝囊废,这不明摆着给你弄难堪吗!不行,明儿我去找管理局说理去,他们就知道欺负老实人。”

“有完没有!”吴国栋火了,他何尝不明白这里面的道理,用不着老伴儿来嚼舌根子。赵哲明不敢顶撞,怕当着儿子老伴儿让她下不来台。刚好秘书进来,夹着一摞文件和信件。赵哲明赌气地抢过来,随意翻看着,上级的大文件她不感兴趣,一封老家的平信引起了她的注意,打开一看不禁火冒三丈,原来老伴儿又给那个臭婆娘寄钱了。赵哲明终于找到了发泄的机会,当众撕毁了信件,不依不饶地说:“好你个吴国栋,事到如今了还忘不了那个臭婆娘,既然那么疼她,索性都接来吧,我给他们让位。”

吴国栋没想到老伴儿会当着儿子和外人的面揭他的老底儿,心里又愧又恼又没辙,干脆置之不理了。吴铭嗅出了味道,顿时目瞪口呆。秘书既不敢搭话,也不敢离去,客厅出现了难堪的沉默。就在大家不知所措时,赵茹馨推门进来了,她的到来好象火星掉进了火药桶。吴铭突然暴跳如雷地吼道:“你还回家来干吗!丫头片子,你忘了本了!”他心里窝着火呢,上次在老莫挨了冤家一顿臭揍,这回没留神又让一畜生扇了个嘴巴。“住嘴!轮不到你说话呢。”赵哲明怒火中烧,恨不能给不知好歹的儿子两巴掌。赵茹馨本来心里就难过,让哥哥一顿臭骂,委屈地呜呜哭了。吴国栋也觉得儿子太放肆了,扳起面孔训斥道:“吴铭你算老几呀?家里可还有大人呢!”秘书见他们家里打起了罗圈儿架,赶紧把文件交给首长,悄声说:“您若没别的事,我就回去了。”吴国栋签完字,一言不发地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赵茹馨等秘书出了门才回击哥哥:“还张狂呢,瞧你干的好事,等着遭报应吧。”吴铭不以为然地点上烟,吴国栋却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心说:“还等什么呀,这报应分明已经降临了。”他偷偷看了女儿一眼,不知她从刘家那儿还了解了什么情况。赵哲明似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忙追问道:“茹馨,你说清楚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报应不报应?你哥他干了什么缺德事了?”赵茹馨冷笑道:“您问他吧。”说完气呼呼地坐在了沙发上。吴铭急扯白脸地说:“我没做什么缺德事,我倒要问问您,好几十年了,您知道咱吴家的血海深仇吗?”

“血海深仇?”赵哲明莫名其妙,将目光投向了沉默不语的老伴儿,屋里是死一般的沉寂。吴国栋没法再遮掩了,他看看全家,索性和盘端出。这回他可是竹筒倒豆子,连当年停妻再娶也不再避讳了。

吴铭惊呆了,以前他尽管对父母的暗中较劲有过种种不快,可从没想到过问题的另一面。年轻人出于纯真的情愫,总把白头偕老的婚姻看作理想模式,吴铭也一直认为父母就是原配并且始终以此为自豪。如今让他突然面临真相,其情感神经顿时变得麻木不仁了,他呆呆地望着父亲,一言不发。赵哲明也傻了,敢情爷俩背着她竟做下了如此伤天害理的事,她点着头说:“好哇!怪不得咱家倒大霉了呢,敢情你们爷俩跟外面缺了德了,他不遭报应还等什么呀。”

“不能这么说。”吴铭急了,跟母亲争辩起来。“咱和刘家不共戴天,文革中造他们的反理所应当。您倒该问问茹馨,她为什么要跟那野小子谈恋爱。”赵茹馨毫不示弱地说:“你不配指责我,打死一个老太太,还跟小孩子过不去,你算哪门子英雄?我都替你害臊。”赵哲明惊恐地问:“你打死过人?”

“听她胡说呢,造反了,群情激愤,保不齐就弄死个俩三的。再说了,当时你一拳我一脚的,谁能证明是我打死的?”

赵哲明松了口气,马上批评女儿:“这种事不兴胡说。”赵茹馨辩解说:“反正他没干好事。”吴铭气急败坏地说:“你干好事了?跟那野小子拉扯在一起,深更半夜才回家,谁知你干什么去了。”

“吴铭!说什么呢!这是你妹妹。”吴国栋忍不住发火了,这回他们两口子难得站在了一起,赵哲明也劈头盖脸地数落了儿子一顿。赵茹馨羞愧难挨,捂着脸呜呜地哭了。吴铭自觉语失,讪讪地低下头,嘟囔道:“反正我不同意她跟那个野小子搞对象。”赵茹馨哽咽道:“你管不着!和谁搞对象是我的自由,就是包办婚姻也轮不到你呢。”

罗圈儿架把吴家上下搅得昏天黑地,人人都闹得精疲力尽,临了都忘了为什么而吵了。一家子各自赌气地沉默一阵,才想起已是夜深人静,再不睡觉恐怕天就要亮了。

第二天日上三竿,吴家的四居室才有了动静。一阵忙乱的洗漱后,全家在客厅吃早点,他们忽然发现共同生活了几十年,彼此之间突然变得陌生了。吴铭一向认定父亲是人生楷模,今天他却连看也不敢看父亲了,心里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滋味。赵哲明也不再多嘴多舌,她认为老伴儿仕途受阻,完全属于自作自受。赵茹馨不忍离开刘建成,又不知他能否接受残酷的现实,父母这关她不怕,怕就怕刘建成不肯原谅哥哥的所作所为。

家里最坦然的当属吴国栋,昨晚他终于卸下了两副假面具,不管妻子儿女对他怎么看,他都觉得无所谓了。革命一生恍如大梦一场,是耶非耶仿佛全成了过眼烟云,幡然醒悟的吴国栋再也不想费尽心机了。吃了早饭,他换上便衣,独自一人去了玉渊潭。

赵哲明把女儿叫进卧室,她对刘家人没成见,那些恩恩怨怨在她看来根本构不成婚姻障碍,她最关心的是刘建成能不能给女儿带来幸福。昨天的一面之交刘建成给她留下极好的印象,面对吴铭的辱骂,小伙子竟然能不动声色,可见他有着非凡的修养和自制力。女儿介绍了刘建成的情况,她不由得二乎起来,两人地位相差太远了。吴家解放后一直处在上层社会,多少浸润了门户之见,她不甘心把女儿嫁给卖苦力的。赵茹馨却毫不在乎地说:“工人有什么不好?您别给我出难题,再说建成已经是粮店的经理了。”赵哲明没了主意,女大不由娘。她试探着问:“那哪天把他带家来,让我见见面总可以吧?”赵茹馨点点头,心里却慌了,事发后刘建成还没给她个明确态度呢,万一他拒绝了怎么办?赵茹馨开始后悔把话说绝了。

一连好几天,赵茹馨都寝食难安,不知这事会怎么收场。还好,一星期后刘建成找到了她。赵茹馨如释重负,说父母都想见见他。刘建成说:“老辈儿的事我不管,有一点你得明白,我死也不会原谅你哥哥,这是我唯一的条件。”赵茹馨不假思索地说:“甭管他,父母都无权干涉我的婚姻,他算老几呀,再说我也讨厌他。”她兴高采烈地带着刘建成见了父母。吴国栋已然心灰意冷,对女儿找什么对象似乎已不大在意,可说他怎么喜欢未来的女婿,恐怕还有些牵强,毕竟他和刘志仁明争暗斗了一辈子。如今就要和老冤家做起儿女亲家了,他深感人算不如天算,索性由他们去吧。赵哲明对刘建成的印象越发好了,小伙子机灵,有头脑,全没在意父辈的恩怨,这和儿子的耿耿于怀确有天壤之别。唯一的欠缺是他少一张时下时髦的大学文凭,对此刘建成没遮掩,也看不出有什么歉疚之意。

赵茹馨见父母没为难刘建成,不禁心花怒放,悬着的心终于安稳了。俩人经历了一场暴风骤雨后,彼此感情更加深厚,她以为大功告成了。刘建成却提醒道:“别高兴的太早了,眼前还有一关呢。”

“谁?”

“我姐姐,她受的伤害不比我少。”

三十六

刘建成忙着收拾老院子,想尽快让父母搬回去享清福。他认为最好别再改动了,顶多将房间内部装饰一下,见见新,图个吉利。刘志仁不干,说咱祖上没有做官的人,咱也别烧包,你还得照民宅的样子给我恢复了。刘建成只好按父亲的吩咐重新打开东南角的如意门,刘志仁出来进去走了两趟,笑呵呵地说:“哼哼,这还象个民宅的样子,老街旧坊的过来串门的也方便。”他还要让儿子拆了车库的大门,恢复东耳房,刘建成提出了反对意见,说将来万一有了自家汽车还省事呢。刘志仁嘲笑道:“你小子做梦呢吧。”

“谁也没规定只许当官的有汽车呀,您没看出来?私房都还给个人了,别说汽车了。”

“那就留着它?”刘志仁一时没了主意。

“留着,这大门一开,冬天搬个蜂窝煤什么的还方便呢。”

刘志仁转念一想,点头同意了。

爷俩这正商议着,几个布吉巷的老街坊过来了,问他们能不能把车库东边的过道儿给拆了。布吉巷本来就狭窄,大家搬运个物件实在是不方便。刘建成当下回绝,说那是国家改的,我们没权力拆。老街坊七嘴八舌地说:“国家住的人,当然国家可以占,国家的人搬走了,您横不能还占着国家的地儿吧。”刘建成没抬杠,说:“行,我们没意见,您找房管局去,他们什么时候拆我们什么时候恭候着。”刘志仁赶紧说:“拆了,拆了,您几位放心,我们马上就拆。”刘建成气不忿地说:“咱犯得上吗?是他们吴家改的。”刘志仁把儿子拉到一边,好言好语的打发了老街坊,然后才跟儿子说:“你想给爹妈挣骂呀?它本来就是公家的地儿,占那便宜干吗?”刘建成恍惚醒悟过来,觉得父亲说的在理,刘志仁又说:“你给我记住了,人活世上,不怕吃亏,不怕上当,就怕贪便宜。甭管好赖,是你的你拿,不是你的千万别惦记,吞进去了明儿想吐都吐不出来。”刘志仁始终牢记着年轻时的教训,那还是自个的钱财呢,都捅了大娄子了。他要时时刻刻地提醒儿子,息事宁人方为处世良方。

改造后的院子恢复了老样子,刘建成高兴,托人写了副对联,内容自然有他本人特色,上联是“一脚踢开穷鬼去,”下联是“双手迎接财神来。”横批就俩字“地道”。恭恭正正的贴好,站开几步,双手搭胸,津津有味地欣赏起来。能重新收回自家院落已属大喜过望,赶走的又是几十年的老冤家,就更让他欣喜若狂了。

“呵!透着心儿里美呀。”赵茹馨从巷子北头走来了,不甜不酸地给了他一句。刘建成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家去吧,你也算荣归故里了。”赵茹馨担心地问:“阿姨他们没说别的吧?”

“放心,我爹我妈你还不知道,从没说过你的不是。”

“那就好。”赵茹馨松了口气,转身看见了对联,满脸的笑容顿时消失,啧啧叹道:“我说你也忒差劲了吧,把它贴上去,我还怎么进院儿?”刘建成赶紧赔笑解释:“别误会,国家号召咱们改革开放,咱踢开的是一个旧时代,迎来的是一个新时期。财神爷和穷鬼可势不两立,您非得赶走一个,另一个才能保佑你发财,要不然它俩打起来了,谁还顾得上你呀。”

赵茹馨没脾气了,可心里仍不是滋味,真有点说不清也道不明了。刘建成忒嘎古,他弄的事好象跟谁都没关系,你细一琢磨才能明白,他指桑骂槐呢,而且还不带一个脏字儿。刘建成笑道:“你要实在不喜欢,那我揭了它,省得你熬心。”

“算了吧,贴的好好的,撕了怪可惜了儿的。就说你这人!我想起来了,那年我们家车库门口有人写了副对联,内容是……‘京城老宅官居久,天下名山僧占多’,我妈还想报案呢,是不是也是你干的?”刘建成笑道:“你妈神经过敏了,一副对联也是阶级斗争新动向?”

“你说是不是你干的吧?”

“谁干的都无所谓,关键那反映的是民意。那年月老百姓没地儿说理去,随手涂鸦也在情理之中。跟你说吧,男茅房里净是民间创作,忘了那年三蝎子说的顺口溜了:‘今年人两口,明年两口人,要想增加人,还得人摞人’。他就是跟咱胡同里男茅房的墙上趸来的。”赵茹馨羞红脸,拧了下他的胳膊,气呼呼地说:“你就甭学好,坏包儿。”刘建成笑道:“嗨!不说不笑不热闹,走吧。”说着搂着她的肩膀进了院。赵茹馨一眼就看见了欢蹦乱跳的妞子,它忽儿飞上房檐,忽儿飞上树杈,看哪都新鲜。赵茹馨想起它的英勇护主,不觉心里一热,嘴上却说:“妞子怎么了?”刘建成笑道:“乍来新家它还不大熟悉,没事,几天就好。”

刘志仁两口子没思想准备,一时慌了手脚,弄不清是惊是喜。赵茹馨羞怯地叫了阿姨叔叔,拘谨地站在堂屋。吴忱光掸掸沙发说:“坐吧,茹馨。”刘志仁亲自给她端上了茶。用受宠若惊形容赵茹馨,一点不过分,她没想到二老还将她奉为了上宾。心里踏实了,又觉得愧疚,建成去她家,她父母可没这么热情,他们更象一对考官。寒暄之后该说事了,刘志仁当面锣对面鼓的挑明了两家的恩怨,和她父亲说的大同小异,看来他们谁也没瞒着掖着。吴忱光说:“老辈儿的事跟你们年轻人没关系,我和你叔都是开通人。要说那场官司,谁也不怨,旧社会就那世道,衙门口吃了原告吃被告一点都不新鲜……”

“阿姨,我能理解,我父母也尊重我的选择。”赵茹馨斟酌着介绍了父母的态度,迟疑了会儿又说:“就是我哥……他还有成见。”

“你哥想不通也属正常现象,不瞒你说,你大姐对这事也有看法。不过你放心,有我们在,谁不会给你弄难堪。老刘,你把利平叫来,咱当面都说开了好。要不干脆建成去一趟吧?”

“别价,您还是让我爸去吧。”刘建成不想挨姐姐数落,老爸出面,姐姐怎么也得给面子。刘志仁起身说:“那我就去一趟。”刘建成打趣道:“您去行,她不看僧面还得看佛面呢。”刘志仁给了儿子一句:“你小子是拿老爸当挡箭牌。”

赵茹馨十分感动,言谈举止不再缩手缩脚。她和吴阿姨有种天然的亲近感,就是上学时来家给建成做思想工作,她也没在阿姨跟前拘束过。平民百姓家她去过不少,可谁也比不上刘家人随和,遇事大家一起商量,这在她家似乎是难以想象的事。父母甭说了,一辈子心存芥蒂,哥哥独往独来,只有遇到麻烦才会想起做官的父母。在外人看来,她的家不乏尊贵,实际上却徒有其名。

约莫过了半点钟,刘利平跟着父亲进了屋,赵茹馨赶紧起身叫大姐。“坐吧,就别客气了。”刘利平态度不冷不热。赵茹馨非常熟悉这种待客方式,家里来了寻常客人,父母就是常用这种态度和人家寒暄。说是别让人家客气,可您浑身上下拿捏着一股劲儿,谁还放得开手脚呀。赵茹馨重又坐下,却不敢再放松身心地靠在沙发背儿上了。刘利平说话了:“难得你对我们家建成一片忠心,我这个当姐姐的能说什么呢?建成这人表面随和,其实脾气特奘。你们俩既然要好下去,彼此就要多担待点儿。我也不藏着掖着,我就这么个弟弟,他不是笨,而是生生让文革给耽误了。”

赵茹馨正襟危坐,侧耳聆听,生怕漏掉一个字,并不断揣摩刘利平的言外之意。还好,话里话外没有更多的责难。赵茹馨本来就没打算听好话,如今看来她的担心有点多余了。她欣然接受了大姐的这番忠告,有比较才有鉴别,自家哥哥的言行摆在那呢,相比之下,大姐已经很宽容了。

吴忱光见女儿看开了,心里乐开了花,说:“今儿是好日子,咱吃包饺子。利平,把叔义叫来,你婆婆那狭窄,如果她不在乎,明儿你们三口就搬来住吧。”刘志仁见都说妥了,自是十二分的高兴,乐呵呵地说:“你们忙活你们的,我得到饭馆去看看。”

“怎么啦?”吴忱光以为老伴儿有什么想法呢。刘志仁赶紧解释:“没别的事,都是改革闹的,眼下净玩新鲜的,说是要搞承包,还要改制。咳!不改也不行了,没人玩活儿呀。”

“那跟您有关系吗?”刘建成实在无法理解父亲到现在还把饭馆当半拉家。

“我咸吃萝卜淡操心呗。”刘志仁说着匆匆去了“仁和居”。这几年的变化可谓天翻地覆,他隐约感到久违的一切又回来了。大街小巷,公家饭馆搞承包,私人饭馆如雨后春笋。职工面临裁员,无不议论纷纷,他却感觉好象看到了新希望。

正是饭口儿上,“仁和居”热闹非凡,有六七成座。他换了工作服,跟着忙活起来。张兰还是经理,小王也没调走,比他们再年轻的就没了。改革了,年轻人都想有出息,谁还愿端盘子伺候人呀。饭馆眼下的红火在刘志仁看来是股虚火,经济发展了,流动人员激增了,大家有点饥不择食。而办好饭馆关键是得有回头客,您先得有好饭菜,其次还要有好环境,服务态度也得跟得上。除此之外,有个明白的带头人更是必不可少,坚持做下去,才能闯出牌子来。刘志仁真想把一肚子玩意儿都交给张兰,她也算是“仁和居”的接班人了,但张兰自有自己的一番想法。她是文革中上来的,那时的领导多少还象个样儿,都有仨亲俩厚的不假,可用人时也讲究看表现。如今不同了,随着改革开放人都想开了,任人唯亲已是首选条件。张兰知道自己不是当头的红人儿,赶上承包早晚得下来,所以没心思往好了搞。

忙过正餐,顾客陆续离去,只有个衣着整洁的中年人还在细嚼慢咽。大家好歹收拾了,坐下来开始侃大山。这儿七嘴八舌地聊着,李仲贤也推门进来了。小王感慨道:“老李、老刘算是躲开了,我们明儿的饭辙还不知怎么着呢。”张兰说:“你怕什么呀,你不早就不想干了么?裁下来正合你的心思。”

“废话,三十好几了,不让干我吃什么呀,抢银行去?咱也没那胆儿呀!”张兰讥笑道:“凑合吧,谁也不知明儿落什么下场呢。”小王气呼呼地说:“?!这叫他妈什么事呀!

刘志仁、李仲贤没言语,他俩都是过来人,特别避讳说便宜话。中年顾客可来了情绪,着三不着两地说:“中国的首要问题就是大锅饭,要想发展经济就必须得砸烂它。”

“怎么砸?砸你饭碗你愿意?”小王开始和他抬杠。中年人说:“砸谁的饭碗不重要,关键是企业得讲效益,三人干两人的活不成,得两人干三人的活。”张兰插话了:“讲效益不假,您得说效益都上哪去了?当头儿的把着企业可着劲儿糟,吃饱了、喝足了、捞够了,回头就拿我们工人阶级说事。一说搞承包,马上派个心腹来,这都他妈象话吗?”中年人张口结舌,转而自言自语:“生活水平明明提高了么,还要端起碗吃肉,放下碗骂娘。”

李仲贤看不下去,说:“这位老弟,话得说明白了,光吃肉就心满意足了?那他妈是豺狼虎豹。我们是人,我们都有七情六欲。不瞒您说,二十好几年了,我门家七八口人就住二十来米房子。那当官的三居室,四居室,院套院的老宅子,还得让我们理解他,我们也忒贱了吧?话说回来,都象刚解放那阵子,解放军官兵露宿街头,我若不山呼万岁,我他妈回家骂我老娘去!”张兰甩出了风凉话:“没那时代喽!如今时兴有权不使,过期作废。”中年人见寡不敌众,结了帐后灰溜溜地走了。李仲贤愤恨地说:“事坏就坏在这帮舔眼子人的身上了。”

刘志仁见大家都不言语了,慢条斯理地说:“说到根儿上,得怨老周他们,本来就不该把大小饭馆让国家包起来。包括修理公司的门市部,百货公司的基层店,个人买卖就让个人干,国家到时来收税全结了。”他怕有人抓小辫儿,又补充说:“事关国计民生的大企业,什么军工厂啦,什么铁路民航啦,国家管起来没错,还是社会主义吗。”李仲贤也附合道:“公私合营后确实养了群懒汉,包括我也在内,都惦记着多拿点儿,少干点儿。”
“唉……”刘志仁想起“仁和居”前后经历的风雨,不禁长叹一声。他特想把“仁和居”接过来,可惜他已退休,餐饮公司的领导也换了好几茬儿了。张兰和小王不敢跟老经理较劲儿,他们有了一定阅历,对历史也多少有了了解,老经理所言的确如此。但他们依旧惶恐,一来担心明天能不能保住饭碗,二来看着“仁和居”让别人抢去心里不甘,因为眼下的“仁和居”还是有油水可捞的。

三十七

“仁和居”走过了半个多世纪,就象它的主人一样已经步入了老年,它不属于京城著名的老字号,也没有可以炫耀于世的美味佳肴。它就是那么个不大不小的饭馆,靠着老主人的精心呵护,一步步地穿过了历史的尘埃。如今它又一次处在了命运的十字街头,以它衰老的身躯迎接着时代的洗礼。这种半不大的国有企业,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已然成了国家的包袱,恰如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守着它您甭想发大财,抛弃它更没道理。人是万物之灵,穷则思变是祖传的法宝,领导们很快想出了绝妙的高招,这就是搞承包制。

“仁和居”承包给了一个机关干部,方法简单,单位不再负责职工的工资,饭馆每年上交五万元,其余归个人,承包期为两年。老弱病残卷铺盖回家,小王留下来,张兰办了病退手续,拿补差的刘志仁当然也在清除之列。

告别了相伴一生的“仁和居”,刘志仁好象丢了魂儿,出来进去的不知该干什么好了。老伴儿笑他是受罪的命,退休金不少给你,既不用劳神,也不用受累,何苦想不开呢。刘志仁回家没多长时间,儿子也下岗了。经济搞活了,农民有了自主权,纷纷把余粮拿到自由市场贩卖。老百姓吃了几十年国库的陈粮了,早已味同嚼蜡,如今有了新粮食,谁也不再光顾粮店了,粮店的倒闭也就成了必然趋势。

刘建成心烦,收入减了一大半,每月就几十元生活费,连抽烟喝酒都不够。和父母伸手不合适,跟姐姐那也不能月月张口,除此之外只有靠赵茹馨接济了。赵茹馨和刘建成已然是一根绳上拴的俩蚂蚱,与其怨他不努力不如安慰他再想辙。刘建成没事常找柿饼儿喝酒打牌,三蝎子已和他们断了来往,他复员回来后考上了人大法律系,毕业后分配到区法院,已没兴趣和下九流们混在一起了。柿饼儿是国营大企业职工,一时半会没有下岗之虞。

刘志仁见儿子整天无所事事,急得抓耳挠腮。这天晚上,他让老伴儿弄了俩下酒菜儿,打开瓶二锅头,亲自倒了两盅,招呼着看电视的儿子:“爷们儿,过来喝两盅。”刘建成叼着心爱的烟袋吞云吐雾,爱搭不理儿地说:“您今儿怎么了?”

“老爹有话跟你说,快点!那破电视有什么可看的。”

刘建成熄灭烟袋上了桌,滋流儿一声先喝了口酒,咂摸着滋味,又夹了粒水花生米扔进嘴里,问:“什么事?”

“自然是国计民生的大事。”刘志仁喝下口酒,说:“这些日子你真成爷了,吃饱喝足不是打麻将就是看电视,打算混一辈子呀?”

“这能怨我吗?是我没给人家好好干?还是我只顾吃喝砸了人家的买卖了?都不是!是他们不讲理,无缘无故就不带我玩儿了,我能有什么辙呀。周叔要是不离休,兴许能给我说句话。”

“没出息!说是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可自个也得给自个作劲。我琢磨了,你闲待着不是事,咱家有句老话儿,‘爹有娘有,不如怀揣自有。两口子有,还隔一只手。’你不能指望一辈子靠人接济过日子。茹馨跟你是死心塌地了,那也是看你以前有出息的份上。你要再不上进努力,就这么混下去,早晚让人家给登了。”

刘建成恍惚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沉下脸问:“您说我该怎么办?”

“开饭馆!你起照,我筹划,凭你老爹这点玩意儿,准能成事儿。”

刘建成犯了难,说:“咱一没资金二没地方,拿什么开饭馆?”

“现在我跟你说的就这事。我把家底告诉你吧,咱家除了三套院子,存款就剩四五千了,其余的还有些首饰和家具,家具还没看涨,首饰能换几个钱。我打听了,“仁和居”对面的百货商店也完蛋了,咱把它赁过来,你出力气我出点子,错不了。”

“那咱家得一块商量商量。”刘建成想得多,他还有姐姐呢,家底不能都折给了他。

“你小子鬼心眼儿就是多。”刘志仁乐了,凭儿子的心计,经商是块好坯子。他当下叫来闺女,把盘算好的家产分配计划和盘托出:房产一大两小,大的给儿子,小的给闺女。首饰变卖了让儿子开饭馆,硬木家具留给闺女。刘建成没意见,刘利平也举双手赞成。吴忱光说:“我们俩辛辛苦苦一辈子,就剩了这点玩意儿了,早分早踏实。”刘建成好奇地问:“听说当年‘仁和居’就是咱家的买卖?”

“干吗听说呀,它就是咱家的买卖,可公私合营后归国家了,当时叫赎买。”

“不卖不行吗?”

“那是大势所驱,晚卖不如早卖,早晚都得卖。”

“要是咱家能一直经营就好了……”刘建成陶醉在了美妙的想象中。父亲马上提醒道:“你要注意啦,做买卖最忌讳想入非非,把着‘仁和居’,你也未必就能过上好日子。六零年闹饥荒,棒子面粥都喝不饱,谁还下馆子?甭三年,三月您就得趴下。咱爷俩说正事,你索性辞职吧,多少能落俩钱儿。”

“那我平常的生活费怎么办呀?”

“听我安排,你先去‘仁和居’打短工,不求争多了,够吃够喝就得,关键是熟悉一下勤行的活计,我跟那干了一辈子了,他们好歹也能给面儿。我去跑执照、赁房屋、搞装修,添设备,咱这齐活了你就回来。”

刘建成看不出父亲的安排有什么奥秘,刘利平说:“你甭瞎琢磨,就听爸的,没错。”她在基层摸爬滚打了十来年了,深知做任何事都得打基础干起,否则很难奏效。

刘建成又多心了,说:“那茹馨同意吗?”刘志仁生气了,说你老管她干吗,爹妈都不能养你一辈子。你跟公家一刀两断后你就没了退路,逼着你也得上梁山。你年轻,遇上头疼脑热的,有我和你姐姐的公费医疗呢。”刘建成想了想,老爹说的也对,跟公家耗着是有基本保障,但拿到手的钱只能让你吃不饱也饿不死。空耗了精力,磨没了性子,临了临了还不知怎么着呢,倒不如横下一条心,凭年轻力壮杀出条血路来。

刘家父子说干就干,刘建成办了辞职手续,放下脸面打短工。刘志仁变卖首饰,申请执照,凭着商业部门的老关系,以年租金两万元,赁下了那家百货店。合同签三年,租金年初年底各付一半。接着又请包工队装修,购置物品,聘请厨师,招收服务员,忙的不亦乐乎。

赵茹馨是无意中听柿饼儿说刘建成已辞职干个体了,心里老大的不高兴。这天晚上她下班连家都没回,直接就去了“仁和居”。正赶在饭口上,里面还真热闹,门脸可不敢恭维,除了招牌,几乎都不值一提了。为了图省事,不但门大敞窑开着,连门帘都撩起来了。打街面一过,就能听到里面的嘈杂喧闹,喝酒聊天的,侃山赌誓的,打情骂俏的,比杂货铺还全活。赵茹馨哪见过这阵势,脑袋“嗡”地大了一圈,对刘建成的选择越发怨恨了。噔噔噔地上了台阶,本想不管不顾地骂他一顿,好歹也跟农村混过呀,可刚进门就被乌烟瘴气闷了出来。没容她再进去找辙撒火,刘建成已发现了她,心说坏了,嘴上却还得去应付。“来了您呐!里边请,里边请。”

“少跟我油腔滑调的,走!回去!”赵茹馨不容置疑。刘建成知道今儿是躲不过去了,索性跟老板告了假,钱不钱的他不在乎。

好歹洗了洗,换上自己的衣服,可还是有一股油烟味。出门笑嘻嘻地就要去搂赵茹馨,却被她一手打开,“讨厌!瞧你成什么样了!”刘建成只听着,不发话。像约好了似的,两人沿大街走起来,既不像散步的情侣,也不似回家的夫妻。路上谁也不说话了,因为谁也不肯服输。家是暂时回不了了,逛公园又没那兴趣,就这么不言不语地走着,毫无目的的走着。不知不觉地俩钟头过去了,赵茹馨好象气儿消了,说这么的大事,你怎么也不跟我商量商量呀?刘建成笑道:“怕你理解不了,其实我也有顾虑,没辙,总不能将来让我吃软饭吧?”

“什么叫吃软饭呀?”赵茹馨真的不懂。

“比鸭强点有限”

“丫是干吗的?就是你们常骂的‘丫挺的’?”刘建成笑道:“要真是丫挺的还不错了呢,起码自己没毛病呀。”赵茹馨不耐烦了,“你说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呀?”刘建成嬉皮笑脸地说:“你不会希望你的男人将来就靠哄娘们高兴换口饭吃吧?”赵茹馨似乎弄明白了,赌气地说:“谁说你是那种人了!”

“说不说都没关系,只要那么走下去,我早早晚晚也得入了那行。你想呀,一大老爷们,什么本事没有,就会哄女人高兴,那跟当鸭有什么区别呀!说好听的点儿,是只家鸭。”

“牙碜劲儿的,别老说它行不行?”赵茹馨笑了,这才有点理解了刘建成。

“咳!”赵茹馨叹口气,溜达俩钟头是真累了。刚好街边有块绿地,花草树木,绿色的长椅,煞是幽静。“来,坐会吧。”两人紧挨着坐下,刘建成把她搂在了怀里。赵茹馨不无担忧地说:“我爸我妈要知道了会怎么想呀?本来就有点勉勉强强的。”

“那你说让我怎么办?我也想像你们家人似的端个铁饭碗,可人家不要我了。跟小时候似的?不带玩儿,搅哄台儿,人家不吃那套,你也搅不出油水来。”

“谁说不是呢。”赵茹馨静下心时才完全理解了刘建成,但心里就是觉得有点别扭。刘建成也看出来了,想逗她乐,说我这叫烙饼卷手指头——自个儿吃自个儿。

“哪那么多俏皮话呀。”赵茹馨格格笑着给了他一拳,刘建成就势握住了她的手。两人黏糊糊地粘在了一起,这么幽静的夜晚,不做点什么实在辜负了青春好时光。一番从未经过的陶醉之后,赵茹馨理了理头发,开起玩笑:“你这当鸭的功夫还真是妙不可言。”气的刘建成狠狠地说:“甭你臭美,到时候非得把你弄得嗷嗷叫,你才知道什么叫妙不可言。”

刘志仁忙活了俩仨月,直到年底才把饭馆张罗齐全。父亲让儿子起个名号,他随口说:“‘聚朋酒家’怎么样?”

“不错,就是它了。”刘志仁赞同,马上托人制作了匾额,高高地悬挂在门楣上方。开张前几天,刘志仁宴请了各路神仙,工商、税务、街道、派出所,当然得分别照料,而且来的人都不穿官衣儿。最后才请亲朋好友喝酒,当然少不了周正。赵茹馨耐着性子来了,她最看不惯这种场面。

完事后大家喝茶抽烟,刘志仁谈起经营之道,连连嘱咐儿子:“千万不可贪大求洋了,不是不能做,是你还没那道行呢。你爷爷给我留下本《生意经》,薄薄的小册子,抄家时给弄没了,但内容我都记着呢。一家子有老有小进来了,您不能先照顾老人,第一得稳住孩子。几句逗乐话,来个鬼脸儿,倒杯饮料,孩子不哭不闹了,顾客才能踏踏实实地吃好喝好。搞对象的来了,一眼得能看出火候,是初次下馆子?还是习以为常了?打算消费多少?心里得有数。别上来就给人介绍宰人的菜,他好面子又没多少银子,当着女朋友您说他怎么办?遇到咋咋呼呼的主也别当真,明明吃不了,偏点一大桌,这时就得提醒他减俩菜,想下台阶的就势出溜下来了,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你也就甭管他了。”

周正说:“建成,做买卖可深沉大了,好好跟你爹学吧!我刚接管‘仁和居’那阵子,屁也不懂,是你爹手把手地教我的,要不然跟那帮傻?起哄架秧,随便那场运动也得给我整爬下了。”周正喝多了,当着男男女女没了把门的,旁人无所谓,惟独赵茹馨蹙起了眉头。刘建成只顾琢磨经营之道,问:“怎么才能知道他口袋里有钱没钱呀?”刘志仁说:“有个简单的鉴别方法,真正有钱人腰杆子都硬,说话都横着出来,细品吧,不显山不露水他也底气足。这时您该介绍特色菜,让他吃出味道来,下回还惦记你这。公款吃喝的也不能往死了宰,放点血足矣,一切都围绕着回头客做文章。”

刘建成多少悟出点道道儿了,对赵茹馨说:“看见没有?这才叫真学问呢!跟单位都属实力派,用不着看别人脸色行事。”

“庸俗。”赵茹馨不屑一顾,也难怪她看不上眼,从小到大她没跟平民百姓生活过。刘建成没搭理她,心说你懂个屁。看着儿子高昂的斗志,刘志仁紧跟着又告戒道:“有一条你给我千万记住了,吃亏上当咱都不怕,就怕贪便宜。”刘建成连连点头。刘志仁又说:“给你举荐个人,张兰张大姐。她有经验,算帐管理都很在行,省得你一时抓瞎。另外咱还得添俩特色菜,就是‘仁和居’的‘大肠烧腰花’和‘酱猪蹄’。”刘建成面露难色,说拿人家现成的东西不合适吧。刘志仁急了,“谁说是人家的!那是我解放前亲手创制的,可惜酱猪蹄的老汤没法弄来,不过不要紧,配方都在我脑子里呢。”刘建成还是有点不高兴,摇摇头说:“两家都弄这菜,行吗?”

“放心!这俩菜张兰拿手,是我亲传的,他们光有老汤没有人也白搭。”

刘建成依旧顾虑重重,李叔义拉了下他的衣角,示意他别跟老爷子叫劲。刘建成笑了,悄声说:“就这俩菜能招来回头客?爱吃它们的全是卖苦力的。”李叔义冲他挤挤眼儿,没再说话。

“聚朋酒家”顺利开张,头三天打六折,赚不赚钱的先让顾客认识你。刘建成象上满弦的机器,没黑没白地转起来。赵茹馨坐不住了,憋了好几天,眼看藏不住了,这天晚饭后才和父母说了建成的事。吴国栋懒的过问,文革后的清理运动搞得他焦头烂额,眼下已经离休。还算幸运,领导先压了他一级,随后又让他享受了副兵团级待遇。官运到此为止,面对翻天覆地的形势,他有点茫然不知所措。赵哲明比丈夫转得快,她见仕途走不通了,转而欣赏起下海经商,非常赞赏建成的路子,说新时代就得走新路。吴铭原本就没什么信念,参军入伍只为赢得辉煌,眼下老爸犯了错误,无形中破灭了他升官发达的美梦,他迫切需要换一种活法。家人的一反常态弄得赵茹馨没了主意,恍惚中她觉得建成的路真的走对了,可那种四下够不着的感觉,还是让她惶惶不可终日。

吴铭早在部队待腻了,混了十来年,还靠着老爸的面子,勉强弄了个副团级,每月千把块钱实在寒酸。改革开放后,有钱人又成了香饽饽儿,他曾引以为自豪的父亲那身将校呢军服,在名牌时装面前简直成了垃圾。想起来都好笑,当年竟穿着它招摇过市。他最不服气的就是那些剥削阶级分子,革了多少年命,愣没把他们革死,私房政策一落实,眨眼间又成大财主了。就说刘家吧,大小三处院子,地段儿又好,少说也值二三十万,说不定以后还能升值。高干子女一向惟我独尊,不同凡响的生活环境,使他们很难容忍平民百姓出风头。听说刘建成开了饭馆,吴铭气儿就不打一处来,他决心转业经商,和刘建成比试比试。他的想法得到了母亲的支持,近来风言风语地传着好多干部子女都进了公司,或做懂事长,或当总经理,赵哲明也想让儿子赶赶这个潮流。

吴国栋讥讽道:“别看着人家拉屎你们屁眼子痒痒,吴铭是军人子弟,应该以从军报国为荣。想想看,上山下乡时你躲进了军营,改革开放了,又想往公司里钻,不让老百姓戳脊梁骨呀?”未等儿子反驳,赵哲明先抢白道:“老八板儿,什么时代了,还念你那老套子呢?铭儿跟部队干没前途,进公司才能体现他的价值。”母子俩难得的站在了一起。吴铭说:“眼下价值观确实变了,人们崇拜的不再是四个兜的军人,而是腰缠万贯的大款儿了,您二老以后若还想受到人们尊敬,我现在就必须转入商界。三十年前看父敬子,三十年后看子敬父,您仕途上得不到的荣耀,我都能给您补偿回来。现在只需要您给老战友打个招呼,怎么样?”

“呸!跟你爹讨价还价?你爱干吗干吗去,甭打我的主意。”吴国栋气呼呼地出了门。他对儿子很失望,原指望他能替自己实现将军梦,谁知这小子却一门心思去赚钱。

说着话,电话响了,吴铭顺手抄起来,先很客气,后又十分不耐烦地说:“行,愿来就让他来吧。”放下电话他就陷入了沉思,赵哲明急忙安慰这个儿子:“甭理你爸,离了臭鸡蛋还不做槽子糕了!你妈也有仨亲俩厚的,我给你托人情,保你顺利转业。”吴铭喃喃地说:“只要转了业,我就有办法……”这些年他多少结识了些有背景的同龄人,他们眼下几乎都活跃在商界,跟他们一程子,不愁捞不到好处。吴铭想着想着,眼前浮现出一堆堆黄灿灿、白闪闪的金条、银元,突然自语道:“我真他妈傻!”

“怎么啦?”

“造反抄家那阵子,抄出多少金银财宝呀,我怎么就没想着留下来呢?”

赵哲明笑道:“那时候人都是傻子。”吴铭还想说什么,赵茹馨笑道:“别把下海想得太容易了,建成他爸说里面深沉大了,小心呛了水。”吴铭不耐烦地说:“少提他们家的事,长资产阶级威风,灭无产阶级志气。他们是土里刨食儿,我能跟他们屁股后面转么?你们可能都不知道,弄个批文什么的,转手就能进个百八十万。”赵哲明说:“别光说你妹妹他们,你也够戗,我问你,什么时结婚?”吴铭说:“我不重儿女情长,也许天生就是干大事的人。”

“那咱说好了,我帮你说情转业,你给我快点成家。”

“行!挣了大钱就给您娶儿媳妇,养活大胖孙子。咱这叫先立业,后成家,您就 好吧!”

赵哲明正想入非非,房门轻轻地响了两下,是那种惟恐惊扰主人的敲门声。赵哲明没挪窝,示意女儿去照应,她断定来的准是下属。赵茹馨开了门,眼前是一对农村装束的老头老太太。

“你们找谁?”

“找……找吴司令。”来人十分拘谨,不敢贸然进屋。

“进来吧。”赵哲明今儿高兴,以居高临下的热情招呼着客人。两位老人一前一后进了屋,将肩上的大包小包放在了门边,想说句恭维话,又不知用什么词表达。

“你们是干什么的?”赵哲明忽然警惕起来。

“是这样……我叫二虎,她是俺妹子三妮。我们两次救过吴司令的命……您是嫂子吧?……我们出身不好,可抗战时帮吴司令打过鬼子。县委正搞党史呢,吴司令若给出证明,我们一能正身份,二能落俩钱……”二虎如今已是满脸皱纹的驼背老人,身量比当年矮了半头。他和妹子解放后一直因出身地主而受迫害,好不容易盼到拨乱反正,只要吴国栋给他们作证,俩人往后就能享受一定的福利待遇。

“这也值得大老远的跑一趟?要不你们先坐下?”赵哲明见陌生人在眼前晃悠,心里特别扭,可请他们坐沙发又怕弄脏了。二虎忽然想起往事,伸出大拇指夸赞道:“吴司令好人!那年俺爹想把三妮许他做媳妇,他不干!说家里有老婆孩子呢,真是好样的……不象有些人,进了城,做了官,就不要乡下的老婆了……”

赵哲明的火蹭地蹿上来了,起身指着屋门说:“给我滚出去。”二虎吓得面色如土,弄不清哪说错了。

“滚!”赵哲明怒不可遏地吼叫着,二虎、三妮踉踉跄跄出了房门。赵哲明疯了似的将大包小包的全扔在了楼道,猛的关上门,也不顾儿女在眼前,怒骂道:“好你个吴国栋,花了肠子了,到处招花惹草!”吴铭兄妹不敢搭话,任由母亲不顾一切地咒骂着。

吴国栋遛弯回来,推开门问:“又这么了?”

“怎么了?想想你干的好事!”吴国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赵哲明指着丈夫鼻尖儿说:“你不招那三妮儿,她就能想起嫁给你?当着孩子你说清楚,这辈子还惦记过谁?”吴国栋惊问道:“二虎、三妮来了?”赵哲明没理他,俩孩子点点头。吴国栋恨恨地说:“你好糊涂!”话未说完,人已出了门。他追出大院,只见寒冷的黑夜里,早已没了救命恩人的身影。

赵哲明对老伴儿彻底失去了信心,她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儿子身上。她托老战友说情,终于让儿子脱下了绿军装,进了一家挂靠在某部委的贸易公司,还做了一个部门经理。吴铭踌躇满志,没多久便把公司的轿车开回了家。赵哲明心里乐开花,儿子时不时拉她进出高档酒楼饭店,革命一辈子,终于实实在在地享受起了幸福生活。

吴国栋对老伴儿因吃醋而羞辱二虎三妮,一直深感愧疚。他是犯了错误,但革命军人的本质并没有变。老伴儿吃原配的醋,他可以忍气吞声,二虎三妮就不同了,救命之恩且放一边,那可是老区人民一颗滚烫的心。吴国栋觉得老伴儿真糊涂了,找机会和她谈了二虎三妮的事。赵哲明事后也后悔了,凭心而论,她真没必要为此吃醋。怨就怨这些年她和男人一直分居,女人情感得不到滋润,心理必然会变态,闹个小性儿也在所难免。赵哲明在老伴儿面前第一次低下了头,自觉闹出了圈儿。吴国栋借机说道:“明儿别再犯糊涂了,人家从战场上把我背下来,咱起码不能忘恩负义吧,以后对机会得好好答谢答谢答谢人家。”

“有哪个必要吗?共产党推翻了三座大山,已经是对他们最好的报答了。莫非还得象江湖义士一样,‘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隔三差五还得寄俩钱儿,那也忒狭隘了吧?”赵哲明有想法,眼下物价上涨的厉害,儿子结婚需要钱,女儿出嫁也得有份象样的嫁妆。结了这门穷亲戚,有多少钱也不够往里填的。

“你怎么就认的钱呀?”吴国栋十分不满。

“不认行吗?改革开放咱的待遇名义上提高了,可有钱人也越来越多了,不抓紧机会多弄俩钱,将来孩子生活怎么办?”

吴国栋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万没想到老伴儿已变得如此庸俗不堪。已然有了这样的认识,再想改变她的思想看来是不容易了。

吴国栋喟然长叹,以前两口子仅在生活上闹矛盾,思想意识还是满相通的,如今却连这么一点共鸣也没了,他自然想到了儿子。吴国栋又一次把吴铭叫到了办公室,他已经有几年没和儿子面对面的谈话了。

“你就那么轻而易举地放弃了?”

吴铭不耐烦地说:“都到这份上了,您还不相信这是真的呀!爸,说心里话,我是寒心了才打算换一种活法的。”吴铭心浮得不得了,沙发上坐了还没两分钟呢,就烦躁不安地站了起来,一会抽着烟在屋里溜达,一会又坐在老爸的床上。

“我们这辈子革命加拼命,拼命干革命,都为什么呀?到头来连儿子都不肯跟着我们了。”

“瞧您瞧您,干吗这么伤感呀,时代不同了,一代人自有一代人的追求。再说了,您是玩命拼命了,可现在谁还念您的好呀?就那么一点点错,其实还不叫错,就把您刷下来了。想开了吧,咱别一棵树上吊死。”好家伙,老爸还没来得及给儿子做思想工作呢,儿子已先开导起老爸了。

吴国栋张口结舌,呆呆地愣在那儿了。

“您要没什么事,我先走了,公司的事忙着呢。”吴铭未等老爸回过神,人已像风似的飘走了,他对老爸的谆谆教诲早已不再感兴趣了,一心想的就是挣大钱,至于革不革命,谁革谁的命在他看来都已无所谓了。办公室只剩了吴国栋一人,他心里越发伤感,发现生活真的变了样儿。

三十八

张兰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来到了“聚朋酒家”,见了老经理都有点无地自容了,当年鬼迷心窍,还打了人家。如今自己混不下去了,老经理竟然不记前嫌地收留了自己,而且看样子他没把挨打挨骂的事告诉儿子,不然刘建成岂能饶了自己。她特别感激,又主动举荐了一位精明能干的孙姓会计,刘建成当下答应,也算给了她个不小的面子。他俩工资暂定六百,刘建成许诺以后随着酒家效益的提高,工资还会上浮,但前几年肯定不会再加薪了,大家得同心协力,创出个牌子来。张兰和老孙不但没异意,而且当着这小年轻的,还说了不少自厉的话。给私人干活不比当年吃公家饭了,况且六百块钱已差不多相当于普通职工收入的两倍,吃谁的饭您就得服谁的管。

刘志仁做为后台老板,一天也没闲着,大到每天的营业额,小到招呼客人就餐,他都要亲自过问。张兰前后满张罗,把服务小姐调理得顺顺当当,厨师杂役也都心服口服,“聚朋酒家”可谓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人气儿日渐旺盛,没用多久便走上正轨,真的引来了不少回头客。看着饭馆一天天有了起色,刘志仁终于松了口气。

“聚朋酒家”火了,“仁和居”却还是半死不活,承包合同里写得明明白白,您得留用一定比例的老职工。职工若都下了岗,群情激愤下少不了寻衅闹事,领导可担待不起破坏安定团结的罪名。另外承包方式也不合理,公司没按公平原则竟争,而是私下里给了心腹。都说胳膊拧不过大腿,但中国人自有中国人的绝招,从阿Q的怒目圆睁到给外国资本家干活时的磨洋工,他们在软磨硬泡方面的功夫的确不同凡响。出工不出力,糟践原材料,待客傲慢无理,凡此种种,饭菜质量,服务水平焉能不下降。承包人束手无策,扣奖金?一两回行,次数多了大家也就疲塌了。老百姓不是好惹的,今儿你扣了他的钱,明儿他偷不走你的东西也得给你糟蹋了。承包人看出了路数,干脆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仁和居”的买卖又不是我个人的,索性咱都往自个儿怀里搂吧。完不成任务也不要紧,到时候给当头的送点银子,他什么事也都能给你抹平了。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一句改革尝试允许失败全给你遮掩了。不是连中央都说咱们是摸着石头过河吗,既然都不知深浅,那我呛几口水也在所难免。

刘志仁劳累了一辈子,总算清闲了,种花、养鱼、提笼架鸟,哪样都是修身养性的妙方,可他天生就不会享清福。每天有事没事他也到饭馆去转转,跟门口放把躺椅,摆个地桌,沏壶小叶儿茶,看着南齐街上的车水马龙,他心里痛快。生活里再也没了担惊受怕的事了,连几十年的心病,也随着刘吴两家儿女的相爱而荡然无存。兴趣所至,他会一边摇着芭蕉扇,一边当有做无的哼唱几句京戏。偶尔他也会邀来两位老友,不进饭馆,就跟门口的小地桌上,儿子给端上几盘小菜儿,老哥几个你一口我一口地边聊边喝,好不惬意。

这天他独自跟门口的竹躺椅上歪着,刚哼唱起“我在城楼观山景”,对面的“仁和居”突然出来五六位顾客,直奔“聚朋酒家”而来,嘴里还连叨唠带骂着:“什么玩意呀!徒有其名,您瞧瞧那几张嘴脸,好象我们倒欠他的了。”刘志仁一激灵,坐了起来,这话不对味儿。“仁和居”跟他手底下多少年了,有瞧不上它的饭菜拂袖而去的,有等不到座位另寻他门的,但却从来没有谁褒贬过它的名号。“仁和居”凝聚了刘志仁一生的心血,眼看着它一天天衰败下去,刘志仁心里的确不是滋味呀。对面的营业额已跟他没有任何关系,可有情有义的刘志仁还是为此感慨唏嘘:“老天不作美啊……”刘志仁长叹一声,垂头丧气地回了家。

“仁和居”真的不行了,留用的小王看着这边买卖日渐兴隆,不觉动了心,他悄悄找到张兰,希望也能到这边来干活。张兰做不了主,得跟东家商量。刘建成和小王谈了一次,工资就三百,活计肯定累,而且这还是看在他们家老爷子的面上。小王犹豫再三之后还是答应了,他暗里算了一笔帐,从“仁和居”内退,每月能拿一百来块,单位还负责劳保,加上这儿挣的三百,比跟公家耗着强多了。小王听说大厨师一月能挣一千来块钱,特别后悔当年没学点儿手艺。如今年逾不惑,再想学手艺可就难了,私人家的买卖谁舍得让你练手呀。

刘建成折腾了几个月,多少有了点老板风度,说您别耗着,要想来这儿干,回去赶快抓紧时间办手续,我们这儿不可能老给您留着位子。小王立马答应回去就办,可公家的事不好说,还请刘建成多担待几天。刘建成点点头,没给他套近乎的机会。事后张兰和小王开起玩笑:“您不是挺牛逼的吗?怎么尿了?”小王没脾气,晃着脑袋说:“得,咱什么也别说了。”

人是贱虫,说让您当家作主您就能当家作主?世上没那么便宜的事,做主人您肩上得担起责任和义务。刘建成多少品味到了,“聚朋酒家”二十来人,养活他们不是目的,大大的赚钱才是他唯一的宗旨。刘建成悟性高,和父亲比起来,眼界开阔,手段高明。前台后灶他完全托付给了张兰,自己一心一意抓管理。会计的帐目他每天必看,以防出现纰漏,还要检查进货质量,烹饪过程。工作中他不苟言笑,给员工留下一种莫测高深的感觉,就是对张兰这样的心腹,他也一是一,二是二。

半年后,刘建成盘了次帐,除去成本和应纳的税款,足足赚了六七万。赚钱后他没忘了老朋友,经常叫来柿饼儿喝酒聊天,言谈中打问起三蝎子,他是学法律的,以后兴许用得着。没多久,柿饼儿还真打听到了三蝎子的下落,这小子出息了,眼下居然做了区法院的审判员,刘建成心里暗喜,脸上却不动声色,感慨万千地说:“转眼咱毕业七八年了!还真想他,有功夫咱哥仨聚聚吧,好好喝他几杯。”柿饼儿没不愿意的,当下应了此事,他在“聚朋酒家”没少蹭吃蹭喝,对建成的吩咐自然上心。

暑假的一天,三蝎子来了,没穿官衣儿,怕太招摇。刘建成为了凑热闹,更为了尴尬时没话找话,决定带着老婆和爱宠一起去见同学。事先他和赵茹馨打了招呼,让她务必得来凑这个热闹,老同学聚会,您让小姐伺候着不合适。赵茹馨就不同了,既是同学,又是女友,那才给面子呢。赵茹馨是一百个不乐意,建成干个体她拦不住,可让她下半辈子跟饭馆里晃荡,她想着都丢人。也难说,人民教师嘛,号称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平常总教育孩子如何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忽然成了半拉跑堂儿的,这一百八十度的弯儿,转不过来也在情理之中。刘建成第一次放下尊严恳求她,哄女孩子高兴他不外行,好说歹说总算把她拉来了。赵茹馨是头回进“聚朋酒家”,脑子里仍装着布尔乔亚的酸臭,也难怪,跟学校她可没少承受人们轻蔑的目光,因为在人民教师眼里,个体户统统属下九流。

“哎哟!老板娘,少见,少见。”三蝎子见面就开玩笑,赵茹馨闹个了大红脸。“喳喳喳、喳喳喳。”妞子不干了,一来三蝎子眼生,二来他的动作也太张扬。“嘿!还养着呢?不对,是不是换了一只?”

“哪换去呀,还是它,老了,翅膀受过伤,也飞不远了,整天缠着我,可我这忙的手脚择不开,只好让我妈照应着。”

“大爷大妈身体还好吧?”

“好着呢,没毛病,没我老爹我这饭馆也弄不起来。”

三蝎子见赵茹馨沉下了脸,马上理解了她的心情,玩笑寒暄过后又一本正经地跟她聊了几句大学生活,这才使赵茹馨的情绪安稳下来。刘建成把老同学让进雅座,今儿就是少挣俩钱也得让他吃好喝好,说不定什么时还求人家呢。刘建成不能完全按父亲的意愿行事,跟社会上混,什么人都得接触,他必须得做到有备无患。

赵茹馨进了雅座才踏实,老同学说说笑笑,谈不上谁伺候谁。酒菜上桌也甭客气了,招呼一声就开喝。大家很自然地聊了彼此的工作,比较而言,三蝎子的职业最体面,人也显得颇为高雅。柿饼儿就不同了,至今还带着儿时的粗野,还好,大家都知道谁是什么变的,也就见怪不怪了。柿饼儿喝了口酒,好象是故意满不在乎似的,哪壶不开他提哪壶,说和尚,咱哪大烟袋可好些日子没亮相了?眼下好叶子可有得是。刘建成先没言声,偷偷瞥了眼赵茹馨,发现她马上变了脸,只好佯装不知。三蝎子笑问道:“什么典故?有来历?”

“有来历!”柿饼儿不管不顾,扯起了下乡生活,也不是故意揭老底儿,一块摸爬滚打过来的,谁没几件逸闻趣事呀。问题是刘建成的绰号太各了,尤其是当着女友的面,让人听着都硌耳朵。赵茹馨快忍不住了,手里的筷子也不动了, 嘴里翻来覆去嚼着块肉,却怎么也咽不下去。三蝎子赶紧打圆场,冲柿饼儿说:“得得得,下乡那点破事你记得还挺全活儿。”

“敢情!那也算是人生的一笔财富呢,是不是茹馨?”柿饼儿想逗她说句话,开个玩笑,就一笑了之了,谁知赵茹馨却偏偏抹不开面儿,场面确实有点尴尬了。

“喳喳喳、喳、喳喳”妞子插话了,刘建成笑了,说你知它为什么叫吗?

“为什么?”三蝎子对养熟这么大的喜鹊颇感兴趣。

“嫌呛了,没开排风扇。”说着起身打开排风扇,随着烟气的排出,果然它又恢复了常态,静静的梳理起自己的羽毛。屋里空气清净了,赵茹馨好象心情也舒畅了,刘建成不失时机地劝她喝点啤酒,三蝎子再给两句好话,得,里儿面儿全有了。赵茹馨学着刘建成的样子,面含微笑地照应着两位同学喝酒吃菜,她心里也纳闷,刚才不知是怎么了,心里就是一个劲的往外拱火。说起来她一点也不迷信,和尚就和尚呗,无非就是难听一点。

赵茹馨不较劲了,刘建成才好放开手脚,半酣半醉之际,他想起了正题,冲三蝎子笑道:“你这几年可大发了!”

“哪里哪里,不过是混口饭吃吗。”三蝎子既不敢实话实说,也不能跟老同学玩假正经,含糊叹道:“实话跟你说,偷来的锣敲不得,再怎么折腾也比不了你。”刘建成心照不宣地说:“算了吧,甘蔗能吃出两头甜来,也就是你们了。”三蝎子笑而不答,忽然端起酒杯说:“来,干一杯。咱也不玩虚的,有事呢你们尽管找我,但有一条,砸我饭碗的事决不能干,行了吧?”

“好!痛快。”刘建成招呼柿饼儿也干了杯中酒。他让赵茹馨给满上,赵茹馨见他们都醉醺醺了,死活按住了酒瓶。柿饼儿以为刘建成会借酒翻脸,谁知他却笑了,说:“得,咱这回听夫人的吧。”柿饼儿讥讽道:“还没进门呢就害怕了?咱哥们不是这种人啊?”刘建成就坡下驴,一脸无奈地说:“咳,夫人也是为咱们好,茹馨,是不是?”

“去!臭德行,谁是你夫人。”赵茹馨挡住了刘建成的亲昵,说:“我就不明白,你们跟酒怎么就那么亲?”三人面面相觑,谁也没跟她搬杠,这的确是个问题,喝酒的人跟不喝酒的人恐怕三辈子也说不清。三蝎子转了话题,心满意足地拍着脑门儿说:“今儿不错,微醺,不多不少正可好。”

三蝎子对“聚朋酒家”的印象确实不错,饭菜味正,环境幽雅,价格适中,特别适合与至亲好友来消费。他业务关系多,还有个绝对秘密,近日入股了一家酒楼,银子没掏多少,收入却四六分成。他的股份主要是手中的权力,朋友出面经营管理,市面上遇到麻烦,全由他暗里摆平。平常俩人也不大见面,旁人决看不出他们的密切关系。三蝎子不忍心老吃人家,回请动静又大,他看上了“聚朋酒家”,这里绝对安全,也不失面子。

国庆节,三蝎子果然带着朋友来了,刘建成当然愿意深交这位老同学。请进雅座,酒菜不用客人点,都是品位上乘的美酒佳肴。三人坐定,点上烟,品着茶,等上菜的功夫,三蝎子介绍道:“这是我老同学,‘聚朋酒家’老板刘建成。这位是李哥,‘昊天酒楼’的经理。”

“幸会,往后请多关照。”刘建成主动伸出手。李哥说话干脆:“大家都是朋友,没必要客气。”刘建成看出对方和三蝎子关系不一般,喝酒时多少控制了情绪。

酒足饭饱,三蝎子剔着牙,随手掏出一叠钞票扔在桌上,郑重其事地说:“建成,我借贵方一块宝地请朋友喝酒,咱不玩虚的,多少钱你说个数,亲兄弟,明算帐。”刘建成没看桌上的钱,说:“好,我就喜欢这么痛快的朋友,往后你们用得着尽管来,多了不敢说,打六折。今儿头一次,钱就不提了。”三蝎子心领神会,不动声色地说:“就这么着,往后有用得着我的就打个电话,咱哪都有人。”

刘建成和三蝎子的关系,由过去的老同学变成了利益相关的好朋友。事隔不久,他找了趟三蝎子,托他跟税务的打声招呼,少收一块是一块,省下的全是干落儿。三蝎子道行还真深,税务局仅象征性地收了点钱,刘建成也没含糊,拿出一部分给了三蝎子,说是让他打点人情,揣谁腰包他就不管了。刘建成尝到了甜头,从此他的经营策略越发灵活多变。

三十九

赵茹馨参加工作后,父母分文不要她的工资,几年下来积攒了两千多块钱。她瞧不上刘建成的买卖,也不了解“聚朋酒家”的经营状况,只当他给自己找了个泥饭碗,将来居家过日子还得指着她的工资。两人都算有了稳定的职业,婚事很快提上了议事日程,他俩商定这年“五一”结婚。刘志仁夫妇按老规矩,提着各色礼品登门拜访了吴国栋夫妇,算是为儿子定了婚。

早春二月的一个星期天,刘建成换了身高档西服,特意到“四联”理了发,开着新买的私家车回到了家。父母全准备好了,原准备打的去亲家,没想到儿子竟开回了自己的车。刘志仁点着头笑道:“你小子还真行!我核计你能弄个几万块钱也就可以了,看样子低估你的能耐了。没玩邪的歪的吧?”

“瞧您说的?我忙的屁眼子都快朝天了,您是过来人,还不知这里的辛苦。”

“行!比你老子强!房租水电税收什么的都交齐了?咱可不兴欠债过日子。”

“您放心吧,我全打理好了。”

刘利平还有些犹豫,絮絮叨叨地提醒着父母:“到那儿先先看看人家的反应,不行的话就早点回来。”

“你少说两句吧,眼看茹馨就要过门了,不怕让人笑话。”吴忱光先数落着女儿,又安慰她说:“甭着急,我们老两口加起来一百好几了,还分不清个好歹,你就跟家 好吧。”

刘建成一路春风得意,跟父母许愿,等生意轻闲了,一定带二老好好玩玩。刘志仁叮嘱道:“你拿捏稳了,千万别烧包,我混了一辈子也没你小子风光。”

“那怨您生不逢时,咱还得感谢党的好政策,要不然官宦人家的女儿能看得上咱们这小业主吗?”刘建成没想到,他的高傲、他的潇洒居然让站岗的大兵给闷回去了。他真以为自己了不得了,可当兵的不买他的账,随便说找个人,就想直接开进去,门儿也没有呀!他转而又低了头,可好话说尽也不管用,只好灰溜溜地给茹馨打了电话。当兵的较劲,非让家里人出来接,干巴巴等了二十多分钟,赵茹馨才到大门口来接他们。

刘家人似乎又明白了点道理,意识到两家人的地位仍然有着天壤之别。刘志仁不觉心慌意乱,想着要和老冤家握手言和,愉快心情顿时烟消云散。吴家住进了五十年代盖的一座将军楼,环境之幽雅绝非民居所比,这更加剧了刘志仁的不安。进了楼门,刘志仁心跳不由得加快,见面该说什么呢?他正胡思乱想着,赵茹馨已推开了房门。

吴氏夫妇双双来到门口迎接他们,吴国栋脸色红润,保养得非常好,抢先伸出手,面带微笑地说:“志仁兄,欢迎啊!”刘志仁慌张地握住对方的手,恭维道:“你还是这么精神饱满。”

“不行啦,今非昔比。”吴国栋言谈举止依旧官气十足,他将刘氏夫妇让到沙发,随手递上烟,亲自给刘志仁点上。吴忱光和赵哲明彼此没隔阂,女人又天生会做戏,两人手拉手,象亲姐妹似的攀谈起来。赵茹馨和刘建成互相看看,十分满意地笑了。

寒暄过后,吴国栋郑重其事地说:“过去的事咱就不提了,说别的都是瞎话,咱怎么也得为儿女们想想啊。”刘志仁颔首说道:“我就是觉得委屈了茹馨,建成也没个正当职业。”

“无所谓,时代变了,你我的观念也得跟着变。”吴国栋异乎寻常的看开了。赵哲明插话说:“现在这社会就时兴下海经商,我们吴铭也脱下军装进了公司,建成他们肯定都会有前途的。”

刘志仁夫妇唯一的担心就是儿子的工作,见亲家两口子不以为然,他们悬着的心才放下。吴忱光顺口问道:“茹馨她哥没在家呀?”赵哲明露出尴尬之色,遮掩道:“他公司忙,礼拜天从来不休息。咱别干坐着,茹馨,快沏茶!”赵茹馨不好意思地吐了下舌头,赶紧过去张罗。

老冤家的疙瘩总算通过儿女亲事解开了死结,双方家长都挺满意,刘志仁向他们说了婚礼的准备情况,又东拉西扯地谈起了社会上的是是非非。说来真奇怪,有着迥然不同经历的两对夫妇,竟然对改革开放后的混乱局面表示了相同的厌烦,都说还是毛主席那时领导得好,没这么么多烂七八糟的破事。刘志仁尤其不明白,解放好几十年了,吸毒、卖淫、嫖娼,还有那些行贿受贿、流氓打手黑社会什么的,怎么又死灰复燃了?吴国栋也找不出答案,他不敢随意对社会品头论足,只是不时嘱咐建成,眼下做买卖挣钱是没问题了,但邪的歪的咱可不能沾。刘建成点头答应,赵哲明也说:“我没事净嘱咐吴铭,你挣多少钱都没关系,千万要用在正道上。”

刘志仁夫妇在亲家的盛情挽留下,吃了午饭才回家,吴氏夫妇和女儿把他们送到楼门口,见建成是开车来的,两口子也没多想,以为小伙子要面儿和人家借的。汽车走远了,他们没急着回屋,阳光正好,何不就势晒晒。吴国栋说:“茹馨,这回对老爸放心了吧?我们活不了几年了,都是为你们着想。”赵茹馨满意地笑了。赵哲明却说:“我至今也想不通,你们闹腾了几十年,到底是为什么呀?”她的话还未说完,吴铭就从一棵柏树后面出现了,身后还跟着他的女朋友,他愤恨地说:“他们都走啦!”

“你没去公司?”赵哲明不解地问,吴铭没理母亲,直眉瞪眼地质问父亲:“你们真打算把茹馨嫁给那小子?”赵茹馨给了哥哥一句:“关你什么事!”转身进了楼门。一家子也都回了屋,吴铭说:“丑话说前头,你们怎么办都行,可甭打我的主意。”赵哲明说:“你是大舅哥,婚礼上怎么也得露个面吧。”

“大舅哥?别做梦了!茹馨若嫁给他,我们哥俩的关系就算吹了。”吴铭的口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商量余地。吴国栋对老伴儿说:“甭理他,浑球儿一个”

“爸,话可不能这么说,当年是谁对我进行阶级教育的?那么健忘?”吴铭未必还牢记着早已过时的阶级斗争理论,但在莫斯科餐厅挨的那顿臭揍,他可是永生永世也忘不了的。

吴氏夫妇不愿当着未来的儿媳给儿子弄难堪,谁也没搭理他。赵哲明打开电视,赵茹馨也凑过来。过了一会,赵哲明说:“你若真为父母着想,就赶快结婚,快四十岁的人了,晃来晃去的象什么样子。”未等吴铭解释,赵茹馨讥笑道:“人家结不结婚都那么回事。”吴铭气得满脸通红,但不敢发作,他搞的对象有一打了,父母都知道他的德行,先还说说,后来也就疲塌了。

一家子正僵持着,干休所送来一封加急电报,吴国栋打开一看,不得了!老太太去世了。吴国栋对老家的事不再畏缩,他将电报递给妻子,说:“我得回去一趟。”然后托着脑袋陷入了沉思。老太太没跟他享过一天福,想起来他心里就难过。赵哲明说:“去是应该去,你身体受得了吗?吴铭,要不你跟着回去,你是长子长孙。”

“我公司忙着呢,最近有好几宗大买卖要做。”吴铭对父亲已另眼相看,给奶奶送葬原本责无旁贷,问题是老爸那还有一摊子烂事呢,万一把傻哥哥弄来他养不养。“这么着,我出五千块,您也甭受累,该请人都请人,行了吧。”儿子的做法很合赵哲明心意,她貌似关心地说:“还是找组织帮帮忙吧,你一个人去操劳太累。”

吴国栋依旧低头沉思着,母亲去世让他重又回想起了艰难苦涩的一生,风风雨雨折腾到老,我图什么呀?妻子的冷漠深深地伤了他的心,一腔的恼怒又没地儿发泄。“唉……”吴国栋长叹一声。妻子儿女以为他在悲叹老母的离去,谁也没有打扰他,殊不知他悲叹的却是他自己。

“爸,我陪您回家吧。”赵茹馨坐在了父亲身边,她觉得父亲好可怜。吴国栋抬起头,茫然地望着女儿说:“你就要做新娘子了,回去办丧事不妥当。”

“那怕什么呀!”

“要不就让闺女陪你去回去?吃喝冷暖的也好有个照应。”赵哲明好象良心发现,第一次流露出真情。少年夫妻老来伴儿,眼看儿女都要成家了,老两口还有什么可闹的呢?

“算了,让干休所派俩人也一样。卖了一辈子命,这点面子他们还是会给的。”吴国栋霍地站起身,似乎又恢复了职业军人的果断,他跟妻子要过电报,一阵风似的出了屋。赵哲明转脸又埋怨起儿子:“你可是长子长孙!不张罗回去不怕人笑话?”吴铭委屈地说:“没办法,公司业务实在太忙了。”吴铭感觉母亲的态度真的变了,也不由得心疼起父亲来,但他近来确实有事。他服务的那家贸易公司,好几个当头的都有背景,靠倒卖批文、偷税漏税和走私货物赚大钱。捞了些钱后吴铭害怕了,他爹的爵位没法和人家比,万一弄出点事,上面肯定会拿他开刀。最近他准备金盆洗手,拿着非法所得自己去闯世界,眼下正托朋友寻找项目,一时难以脱身。

四十

刘家到建成这儿已是四代单传,刘志仁和老父亲一样,也是四十来岁才得儿子。原指望儿子能有出息,可突如其来的文化大革命,彻底粉碎了刘志仁望子成龙的美梦。儿子和念书已完全绝缘了,老人都讲老理儿,孩子不念书,似乎混得再好也觉得没面子。万幸的是这小子还不算太浑,脑瓜儿也伶俐,蔫不唧唧地搞了个大学生,使刘志仁夫妇特别满意。老两口对赵茹馨百般疼爱,媳妇有文化,将来养活的孙子肯定也赖不了。刘志仁早想好了,婚事一定要大办。正好是春天,适合装修房屋,他请来施工队,将四合院整修一新。家具都是最时髦的样式,社会上刚时兴的彩电,冰箱,洗衣机,全买齐了。庭院重新做了布置,有花有草有树木。

婚礼在哪举行,颇费了刘志仁一番心思,请厨子来家,搭喜棚,摆酒席,院子宽敞没问题。去饭店办事,有面子又省心,也不失为好方法。刘志仁是商人,多年养成的习惯使他特别善于捕捉商机,何不就在自家饭馆请客呢?省心省事,还可以借机扩大影响。他把想法和家人说了,老伴儿和孩子都赞成,刘建成体会深,“聚朋酒家”已有了名气,急需再上一个台阶,这正是好机会。他开心地乐了,跟姐夫说:“姜还是老的辣。”李叔义笑道:“老爷子肚子里玩意儿多了,够你学一辈子的。”刘建成似有所悟地点点头。

刘建成性子急,说干就干,第二天找来施工队,研究了一天装修方案。他包工不包料,所有材料都尽量自己想办法。柿饼儿在工厂开车,连拿带偷可以搞到水泥、木料、油漆。三合板和装饰品工厂没有,他找三蝎子,以十分优惠的价格买到手,如此下来能省个万儿八千的。一个月后,“聚朋酒家”以崭新的面目出现在了南齐街上,对面的“仁和居”越发显得寒酸破旧,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没过几天竟不声不响地关张了。

刘志仁把老伴儿、闺女、女婿、儿子、媳妇叫到一起,商议请客的名单。然后花钱印制了精美的请柬,让孩子们提前好几天分送出去。他们两口子则专门去了周正家,周正是刘家的大恩人,他们不能有丝毫怠慢。在迎娶新娘子的方式上,刘建成要玩新鲜的,打算亲自开车接媳妇回家,他要给赵茹馨一个惊喜。吴忱光说:“哪有新郎官儿给新娘子抬轿子的?你不嫌跌份,我们还嫌丢人呢。”刘建成说:“其实无所谓,茹馨哪都好,就是瞧不起我这个体户。”刘利平说:“别褒贬人家了,瞧不起你能嫁给你吗?”

“嫁归嫁,娶归娶,反正我觉着你们念书人多少都有点清高,总忘不了自个的身份,跟哪都想端架子。”姐姐说:“你就矫情吧,明儿过日子也这样?那还有完吗?”

“有完没完且放一边,反正我结婚后得好好拾掇拾掇她。”

“住嘴,怎么过日子是你们俩的事,这结婚娶媳妇的大事得听我们老家儿的。”刘志仁否决了儿子的主意,“把新娘子晒在一边不吉利,我们可希望你们白头到老呢。”刘建成没脾气,只能依顺父母的意见。

“五一节”是个大晴天,亲朋好友早早就来了,三蝎子有身份有地位,担任了司仪。柿饼儿负责接新娘子,十点钟左右,接亲的花车出发了,两辆轿车,一辆面包。刘建成坐在自家车上接媳妇,心里好不得意,这回大院门口没找麻烦,吴国栋早跟警通连打了招呼。汽车一直开到吴家楼门口,送亲的只有吴国栋两口子,吴铭一大早便躲了出去。父母拿他没办法,谁让他们从小把孩子惯得没边儿没沿儿了呢。

刘建成殷勤备至地将岳父岳母扶上车才过来招呼新娘子,坐在车上,刘建成洋洋得意地说:“茹馨,高兴吗?”赵茹馨红着脸说:“别臭美了。”刘建成敲敲车顶,拍拍坐椅,说:“你要高兴,砸了它都行。”

“我疯了!”赵茹馨说话也没忌讳,反正开车的是柿饼儿,没人挑礼儿。

“没别的意思,告诉你,往后这就是你的坐骑,上下班再也不用骑那自行车了。”

“你说什么?”赵茹馨眼睛闪出惊异的目光。

“我说这车姓刘,当然也姓赵,至于姓不姓吴得那得两说着。怎么样?满意了吧。”

“真的!”赵茹馨激动的声音都发颤了。

柿饼儿说:“建成什么时候诳过你呀。”

“你可真有两下子!”赵茹馨上下左右打量起车内的装饰。

“瞧,露馅了吧,往后别老假清高了。”

“去你的,德行!”赵茹馨不好意思的笑了。

一溜儿三辆进口车,长安街上不显眼,三拐两拐进了南齐街,马上招来了路人艳羡的目光。当车依次停在“聚朋酒家”门口时,四周很快围满了看热闹的行人。“聚朋酒家”装饰的喜气洋洋,车刚停稳,两边就响起了噼里啪啦地鞭炮声,大家簇拥着新郎新娘进了酒家。

既是新事新办,也是新事旧办。拜天地,拜父母,夫妻对拜少不了,赵茹馨不大适应,象个木偶似的任人摆布着,脸颊羞得红彤彤的,越发显得楚楚动人。赵哲明对婚礼场面特满意,觉得女儿嫁给这样的人家一点都不委屈。吴国栋也高兴,女儿风风光光地嫁出去,了却了他的一桩心事,然而他却无法开怀大笑。同样是亲骨肉,老家还有个任事不懂的傻儿子呢,憨明子快五十了,整天傻呵呵就知道吃喝。前些日子他为母亲奔丧,见到了孙氏母子,前妻已衰老得不成样子了,一辈子辛苦操劳使她落了一身病,恐怕也没几年活头了。一旦孙氏故去,憨明子还能指望谁?想到此吴国栋如万箭钻心,连连叹息,富丽堂皇的婚礼场面,在他眼里好象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阴影。

仪式过后,婚宴开始,收录机播送着欢快吉祥的乐曲。刘志仁夫妇招呼着宾客,大家互相照应一下,纷纷落座。刘志仁特意安排周正陪着亲家公,他们都是老革命,彼此肯定能找到共同语言。刘建成领着媳妇依次给客人点烟敬酒,到年轻人这热闹了,赵茹馨笨手笨脚地刚划燃火柴,还没伸到柿饼儿的嘴边呢,他就故意长叹口气将火柴吹灭了,年轻人纷纷起哄架秧,气的赵茹馨甩手就要走,刘建成一把拉过她说:“今儿就是闹的日子,别找不自在。”赵茹馨也知道这礼儿,忍着羞赧连划了四五根火柴,柿饼儿才算饶了她。

刘利平已然忘却了刘吴两家的恩怨,亲爹亲娘地叫着,不时给吴氏夫妇夹菜斟酒。闲聊中李仲贤和周正都注意不去涉及那不堪回首的历史,大家你好我好他也好,喝酒吃菜畅想未来。婚宴直到午后才结束,刘家人把宾客请到宅院,新房是必得让亲家看看的。吴忱光刚拉开堂屋门,妞子就“喳喳喳”地飞了出来,婚礼上人多热闹,吴忱光没让带它去。看样子小东西有点不高兴了,它飞上屋檐下的晾衣绳,冲着家人埋怨起来。赵哲明先是一惊,细看是只花喜鹊,不禁冲吴国栋感慨起来:“瞅瞅,这么大的喜鹊,多喜兴,哎呀!亲家母想得太周到了。”吴忱光笑道:“我哪有这脑子呀,还是建成跟老家养的呢,说起来也有十来年了。”赵哲明赞叹道:“怪不得您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呢,敢情家里有这么一宝贝。”赵哲明说着伸手想逗逗妞子,却让它?了一口。吴忱光举手吓唬着妞子:“你再发废?”妞子不高兴了,身子一扭,掉了个头。赵哲明笑道:“它气性还满大的。”吴国栋不好搭茬,人一提老家就会让他感慨万千。

因为双方家长在场,一般客人看看新房,说些吉祥话也就走了。院子里就剩了几位老人,吴氏夫妇旧地重游自有一番感慨,他们很容易就想起了过去那辉煌的岁月。赵哲明屋里屋外看得特仔细,夫妇俩不时交换一下目光,一切都在不言中。李叔义早在柿子树下摆了圆桌,放好藤椅,沏上茶,然后请长辈坐下说话。落座后刘志仁为打消亲家的顾虑,主动问起吴铭的情况,说好歹他也是我的亲儿,两家连了亲就不是外人了,有空儿还希望他能到家来坐坐。赵哲明也赔笑道:“那孩子忒认死理儿,我们回去得好好说说他,这日子口不照面,太不象话了。”她嘴上数落着儿子,内心却对儿子抱着莫大希望。眼见女婿一个小老板,办事都能如此风光,儿子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物,甩开膀子干起来,绝对不在女婿以下。人老了总归得指望儿子,女儿再亲也是人家的。赵哲明心里忽然升腾起一个梦想,老伴儿跟共产党那儿没得到的东西,她希望儿子都能给她体体面面地挣出来。她转身对女婿说:“你哥在公司也混烦了,他也有意出来单干,往后你们哥俩可要互相多照应点。甭和他一般见识,国共都要重开谈判了,你们还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叶帅引用的那两句诗说得好:‘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咱们得团结一心向前看。”

婚礼的喜庆气氛本已使刘建成忘记了吴铭的存在,岳母的说和反倒提醒了他,他猛然想起所发的誓言。幼年留下的伤痛他终生忘不了,尽管眼下还不清楚那种刻骨的仇恨将来会化做什么形式,但让他就此放弃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抄家那天的情景他至今记忆犹新,恍惚中好象又回到了那个时代,眼前浮现出吴铭张牙舞爪的样子……

吴忱光见儿子心神不定,赶紧提醒他:“你岳母的话都听明白了吗?”

“哦,明白了。”刘建成心不在焉的回答着,过了会儿,忽然认真地说:“岳母,有句话您肯定听说过,‘酒不醉人人自醉’。说来我跟大哥也算相交甚久了,虽没共过事,但也着实打过几次交道,他的脾气秉性也算摸的八九不离十了。老实说,以我的能力要想难为大哥,恐怕还差点劲儿,但有一点请您二老放心,我刘建成决不做没理的事。”

一个“理”字触动了赵哲明的心弦,她马上意识到刚才为儿子说情纯属适得其反。明摆着呢,人生大事不过就是婚丧嫁娶了,他吴铭身为长子长孙长兄,先是躲开奶奶的葬礼,继而又将妹妹的婚事晒在一边,她还有什么资格跟女婿说三道四呢?再往深了说,她在处理家庭问题上也没做到以理服人呀。

赵哲明羞愧难挨,不知是怨恨女儿多嘴多舌,把家丑扬给了女婿,还是怨恨刘建成说话绵里藏针。其实刘建成并不十分了解吴家内幕,仅仅知道岳父参加革命后,抛弃了原配妻子和傻儿子。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赵哲明心里有鬼,才能从女婿的话里听出了弦外之音。她哼哼哈哈支应了几句,急忙打住了话题。

午后起风了,是那种软熏熏的微风,不甚燥热,也不凉爽,最能唤醒人的困倦。吴国栋打个哈欠,赵哲明也觉得乏了,该办的事都办了,该说的话也都说了,再待下去好象也没什么了。他们跟周正与李仲贤夫妇不一样,多少还拘着点面子。两口子这回难得夫唱妇随,吴国栋刚站起身,赵哲明就跟亲家母告辞了,他俩嘱咐闺女女婿好好过日子。刘建成打发柿饼儿开车送二老回家,一家人将他们送到街口。回来后刘志仁才松了口气,儿子的婚姻大事总算没出什么纰漏。

蜜月平平淡淡,赵茹馨原想去南方旅游,可惜学校工作太紧张,七天婚假她只歇了三天。当丈夫亲自开车送她到学校时,马上引来许多同事艳羡的目光,赵茹馨觉得丈夫给自己挣足了面子。

刘建成经商岂止是入了道,简直就是入了迷,脑子里从早到晚都是“聚朋酒家”的生意,甚至夜里钻进老婆的被窝,也会时不时的想起饭馆的经营。餐饮业利润大,大家趋之若骛,他不能等闲视之。眼下南齐街只有他的买卖最火,然而要想成气候,一花独放不行,刘建成既盼着有人再开家象模象样的餐馆,又担心人家棋高一招抢了他的生意。

忙忙碌碌中俩人度过了蜜月,这天是礼拜日,吃了午饭赵茹馨好歹收拾了碗筷,沉默不语地回了屋。斜靠在被卧上,莫名其妙地发起了呆。刘建成进屋后随手关了门,他出门前总得哄哄老婆。未等他近身,赵茹馨喃喃地说:“咱该要个孩子了吧,再拖两年岁数就更大了。”

“是该要了。”刘建成的回答有点勉强。

“瞅你那爱搭不理儿的劲儿,明儿想要了恐怕还种不上了呢。”赵茹馨生气了,也有点委屈,她想得多,甭管公婆还是娘家爹妈都七十来岁了,他们肯定想快点抱孙子,谁知丈夫对此却并不上心。

“哟!对不起,我走神儿了。”刘建成赶紧上前搂住妻子,亲亲她的脸蛋儿,说:“咱要啊就要个儿子,到时候你可得争气。”赵茹馨笑道:“你别逗了,生男生女全在男方呢……”赵茹馨就势揽过丈夫,悄悄给他讲了生育的奥秘,说关键就在你那XY上呢。刘建成头回听说这种事,起身摸摸脑袋说:“我怎么才能弄出个Y来呢?”赵茹馨笑道:“没辙,全看您的运气了。”

“烧香拜佛去?可我不信那些玩意儿……算了,管他妈是男是女呢,弄一个就得。”

“什么叫弄一个呀!说话真糙。”赵茹馨不觉羞红脸。刘建成乘势将她抱上床,骑跨上去就翻胸解带,格格格笑着说:“这就叫弄一个,这还叫鼓捣一个……亏你也是大学生,还是学中文的,怎么连中国话都不懂了?”赵茹馨强忍着没笑出声,刘建成着实戏弄了她一番才下地。赵茹馨坐起身理理零乱的头发,嗔怪道:“真讨厌,也不挑个时候。”刘建成就势搂过她轻声说:“这回咱挑个良辰吉日,沐浴熏香后我再教你两招儿新鲜的。”

“去,你就甭学好。”赵茹馨下地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精心装扮起来,刘建成歉意地说:“我是得去了,三蝎子还等着我呢。”

刘建成搁下老婆,急匆匆去了“聚朋酒家”。三蝎子跟李哥正在窗前坐着喝茶,张兰知道这是老板的朋友,但不敢私自做主请他们进雅座,只吩咐小王给他们沏了上好的茉莉花茶便各忙各的去了。

“抱歉,抱歉,有点事耽误了。”刘建成热情地打了招呼,“走,里面喝茶去。”他领着客人进了雅座,关上门才问:“什么事?”三蝎子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想跟你借点钱。”

“多少?说个数。”刘建成点上烟,随手将烟盒打火机扔在了桌上。

“十万,拿得出来吗?”三蝎子盯着刘建成,想看他的第一反应。

“谁用?”刘建成吐个烟圈儿,既没表示惊讶,也没吞吞吐吐,又紧叮了一句:“这么大的数得跟我说实话。”三蝎子见有门,乘热打铁地说:“是李哥的一位朋友,想盘下‘仁和居’,要跟李哥借三十万,李哥手头紧,拿不出那么多。”刘建成不动声色地弹弹烟灰,说:“李哥的朋友,隔着两道手呢。”李哥怕事黄了,赶紧解释说:“兄弟,你放心,这朋友也是咱北京人。实说吧,用一年,三分利。”

“这么高的利息!”刘建成非但没高兴,反而引起了警觉,他想起了老爹的话:“不怕吃亏,不怕上当,就怕贪便宜。”他及严肃地说:“私人借贷,又这么高的利息,国家法律可不予保护。”三蝎子接过话说:“你信得过我吗?”

“那没的说。”

“信得过就好说,李哥买卖里有我的股份,借贷合同你跟李哥签,不写利息,拿十万,签十三万。实际上就是我跟你借,咱这身份不是不好出头吗?万一那小子玩花活,出面告他的是李哥,我在后面作劲,你就等着吃利息。”

“好买卖,既不担风险,还能得厚利。不过丑话我得说前头,哥们的脾气你可知道?”

“放心,这不是小数目,再说你我都绑在一辆战车了,谁也跑不了。”

刘建成考虑再三,答应了他的要求,他到会计老孙那开了张支票。李哥当下写好借据,双方交换之后,三蝎子信誓旦旦地说:“甭担心,万一出娄子也不怕,将来税款上我加倍地给你找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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