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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我

发布: 2013-6-27 19:26 | 作者: 计文君



        1
        不知道这故事是不是真的。很可能是真的,因为这是许多三十五岁以上的中国人都不陌生的一类故事;但也很可能是假的,因为这是许多三十五岁以上的中国人都不陌生的一类故事。
        故事发生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大别山区,山下有个周锅村,村里一个叫周志伟的年轻人,考上了远在长沙的中南理工大学。山上有个东马庄,庄上有个女子,一直跟在大学校园里的周志伟互相通信。寒假暑假,周志伟朝山上走,那女子朝山下来,他们在半山腰的老龙潭边见面。
        大四那年,女子来信,告诉周志伟她进城打工了。这是周志伟与那女子之间来往的最后一封信。周志伟没有回信,没有回信的原因是他没有办法回信——那个女子没在信上告诉他进城后的新地址。
        毕业,周志伟就职火电一公司,很快被公司派遣去了巴基斯坦在建的电站。出国前他回了一次老家,被母亲抱着哭得心乱如麻;去车站前跑到老龙潭边站了站,又被父亲催着去赶一天只有一趟的出山班车了。
        从国外回来再回老家,已经是数年后的春节。大年初一陪母亲上山烧香,在庙外头看见了东马庄那女子,躲在背风的地方奶一个襁褓中的孩子,一个路还未走稳的女孩儿扯着她的后襟一直哭闹,她也不曾转身。
        这就是周志伟的初恋故事。
        2
        电视信号突然断了,一片冷漠沉闷的蓝漆刷在荧屏上,支瑾抓起遥控器关掉了电视,无意间一抬头,正撞上周志伟的目光,夫妻俩笑了笑,突然降临房间的安静,成了他们需要解决的问题。
        支瑾站起来,走到落地窗前。周志伟开始抽烟,支瑾抬手开了一扇窗户。窗外是初春的晨曦,窗下是萌了一层新芽的女贞丛,一蓬暗绿顶着一层碧嫩,道边的白玉兰在落花,有一些花瓣很走运,没落到道上遭人踩,落在了女贞丛上,一大瓣,一大瓣,还是纤尘不染的甜白色。
        支瑾准确地知道这种介乎乳白与牙黄之间的颜色是甜白——难为想得出来!支瑾有些感慨最初为这个颜色命名的人,能把“甜”跟“白”联系在一起,多半是个兰心蕙性玉窍玲珑的女人……
        烟从周志伟口鼻手指间出发,迤逦穿过房间,攀过支瑾的肩头,踱出窗外。
        他以前不抽混合性外烟,支瑾从更富刺激性的烟味里,察觉出丈夫的某种改变——他心底有东西在膨胀——是她多想了吧?她的目光投向那株一个冬天都在温暖的室 内不知世事傻长的绿萝。绿萝立在空调旁边,顶端新生的细蔓招摇着伸向落地窗的护栏,有一根还成功地缠了上去。支瑾浮出一丝洞悉真相的微笑,轻巧的手指将那 一丝野心勃勃徐图大举的细蔓劝回到盆中的棕柱上,又带点儿警告意味地轻轻弹了弹绿萝丰腴的叶片。
        周志伟似乎先说了点儿别的什么,支瑾漫不经心地应着,眼睛瞟向墙上的钟,至少还有一个小时,周志伟才会离开家去机场——支瑾的目光落回来,发现周志伟在看他腕上的表。
        周志伟戴的这块表,是几年前支瑾去欧洲,回国前匆匆在免税店里买的。大老远去一趟,不带点儿什么似乎说不过去。就像此刻,离别在即——虽说不是什么生离死别,两地分居的夫妻,离别是常态——两个人要是各自做事,不支应着对方,似乎也说不过去。
        本来事情没这么困难,有新闻播音员的声音填充空间,俩人就不用找话说,偏偏电视信号断了。还有一个打发时间的简单方法,就是做爱。这次见面是计划外的,周 志伟昨天突然得去“小浪底”出差,完了顺便回家。晚上上床,他拥抱妻子,支瑾有点儿踌躇,他松开她说:“没关系,我坐飞机也累了,睡吧。”
        支瑾想他一定是洗澡时看见了那些东西,知道她身上不方便,也就没多说,温存地回应了他一下,翻身睡了。支瑾今天方便了,可她有些怜惜自己早上浴后初着春衫的清新,念头一转也就算了。
        周志伟抽完了一支烟,靠在沙发背上,自嘲地笑了一下,“想想我这个人,有时候也马虎得可怕……”
        支瑾从绿萝旁走回到丈夫对面的沙发前,把堆在上面的杂志哗啦扫到地毯上,人舒舒服服地窝了进去。
        周志伟望着天花板,仿水晶枝形吊灯上落着无数阳光的碎片,“读大学的时候,老家有个女孩子,我们一直通信……”
        周志伟要讲故事,支瑾有些意外,也来了兴致,笑着接口:“刘巧珍!”
        周志伟也笑了,目光落下来,望着支瑾。支瑾怀着巨大的善意含笑回望着他,鼓励他讲下去。
        周志伟讲了他的初恋故事。
        “……信里没有不再联系的话,可她为什么不给我留地址?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我一直把那封信带在身上,换衣服从来没忘过,开始的时候天天看,后来就是摸一摸,真的很痛苦……”
        支瑾的笑比方才鼓励他开始讲述时稍稍收了一些——笑得太充分显得对人家的痛苦不尊重,缺乏理解力;完全没有笑,会被误会成吃醋,生气了——那增一分太肥减一分太瘦的微笑,楚楚动人地牵着支瑾的嘴角。
        周志伟苦笑了一下,“我给你说过,在国外很寂寞,巴基斯坦那儿不安全,弄不好会被绑票,我们都不大出去,没事儿就窝在宿舍里看黄碟,你不能想象,一群荷尔蒙分泌旺盛的精壮汉子,天又热,看着那些东西,空调也降不下去体温,屋子里那味儿……”
        支瑾充满同情地看着周志伟,他对这种苦闷的表述,显然更具感染力。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天我看着屏幕上那些白花花的人肉,忽然恶心起来,跑到卫生间吐得一塌糊涂。吐完了我就出去走,从我们驻地出去没多远,就是海滩。那 片海滩也在警戒范围之内,平时就没外人,那天风很大,一个人也没有,我顶着风走。走的时候,我摸到了屁股兜里放着的那封信,我还一直随身带着它,虽然不再 看了,也很少摸,可还是带着。那天我把信掏出来看,风太大了,我一没小心有一页被风刮走了,追了半天才捡回来,我捡起那页信纸的时候,忽然发现就在那页的 背面,写着一行字——”
        支瑾说:“地址!”
        周志伟用力地点了点头。
        支瑾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天哪!”
        周志伟说:“我那一刻都不知道是什么感觉——你说,你说,我看了不知道多少次,我怎么就没想到把信纸翻过来看一看呢?!”
        支瑾没有说话,周志伟的口气似乎要表达锥心泣血的后悔,可给人的感觉却是恼羞成怒气急败坏的,捎带着连听故事的支瑾都被埋怨了。
        恰当的片刻安静,间离了方才戏剧性的空气,墙上的钟,适时出场,悠扬地提醒他们,是时候告别了。
        两个人都有些慌乱,仿佛晚了一般,匆匆忙忙的,支瑾说我下去我下去,周志伟说你不用你不用。还是在玄关处拥抱了一下,两个人同时张开胳膊,然后支瑾笑着投进了丈夫怀里,在他耳边说:“我爱你!”
        周志伟拎着包的手揽在支瑾的身后,“我爱你!”
        支瑾能感觉到他说“我爱你”的时候,胳膊用了一下力,作为对语气的辅助表达。周志伟笑着说:“走了,照顾好自己!”
        支瑾笑着挥手,“你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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