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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我

发布: 2013-6-27 19:26 | 作者: 计文君



        5
        “你说,他为什么要给我讲他的初恋呢?”支瑾伏在松软的枕头上,声音有些被闷住了,不大清晰。
        “嗯……”崔嵬含混地应了声,嘴唇继续在她光滑的脊背上移动,她的肩胛骨抖动了一下。午后的阳光从金红色的纱帘后透进来,在支瑾的皮肤上涂了一层蜜色,崔嵬用舌尖去舔那层蜜。
        他的手环在她的身前,能感觉到细小的惊栗在她皮肤上出现,看不见的风暴正在她身体深处生成,起伏的小腹只是蝴蝶轻轻煽动的翅膀。支瑾是那种质地绵密鲜花着 锦的女人,耐得住把玩又需要细细把玩,她会有层出不穷的细节上的好处等着你领略……崔嵬从侧面拥着她,觉得她足够纤细;可把她铺展在自己身下,又觉得她足 够丰腴……
        崔嵬在她胸口留下一个深吻,直起半身,脱掉了身上的T恤,也就这不到一秒钟的停顿,支瑾就从方才的迷醉中清醒了。当他从T恤中掏出脑袋,发现枕上的支瑾睁着眼睛,看着他,“他为什么……”
        崔嵬知道必需谈话了。他跳下床,从门厅处的小吧台上抓了瓶矿泉水,顺便在宾馆墙上的镜子里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裸体。
        他们身处的这座建筑物,也像男性生殖崇拜的图腾似的,在这个城市边缘矗立着,他们又在二十几层,窗外就是天,崔嵬为了支瑾的情绪才拉上了金红色的纱帘,支瑾不喜欢强烈的光线——良家妇女的标志。崔嵬很清楚,与良家妇女上床的代价之一,就是必需承担谈话的义务。
        在他开始舔舐支瑾皮肤身上的蜜色之前,他已经心不在焉地听完了支瑾转述的周志伟的初恋故事。崔嵬能感觉到,周志伟的故事,带给了支瑾巨大的不安,而她自己却没意识到,她认为自己只是有些困惑——她不知道自己是在恐惧。
        崔嵬自然不会去戳破那层被遮蔽的恐惧,他有些怜惜地望着靠着床头的支瑾,她拉起雪白的被子搭住身体,遮光布做的外窗帘堆在窗边,床头全在阴影里,支瑾的脸躲在里面,伶仃的下巴和脖子却暴露在金红色的光线里。
        “有点儿——难过?”崔嵬喝了口水,踱过来,坐在床边。
        “我不是吃醋——真不是,我——”那金红光线里的下巴随着这话在抖动。
        崔嵬的手端住了那下巴,“也许你该吃醋——”
        支瑾脸上有了戚容,崔嵬心里的怜惜更浓重了。支瑾这样的女人,最容易让人产生悲剧感。花团锦簇的天性,不知道被什么拘住了,只能在极小的空间里翻转,像万 花筒里那些色彩的碎片,在黑暗的小筒里繁复地拼凑着虚幻的图案花卉——这种繁复和变幻并不是真正的丰富,恰恰相反,她精神基调是简单甚至乏味的——一腔无 处着落的怨主宰了一切,好的只是细节,聪明也落在小处。可这些对崔嵬的需要来说有什么妨碍呢?明白筒子的形状,丝毫不妨碍朝里窥视带来的视觉愉悦。
        支瑾知道了会伤心的——周志伟松开了端着支瑾下巴的手,疼爱地摸了摸支瑾的脸——话又说回来,失去他目光的抚摸,那筒中万花岂不更加悲凉?
        崔嵬笑得很温柔,“他讲这个故事——也许应该说他编这个故事的目的,可能就是为了让你吃醋。”
        作为一个男人,崔嵬很容易解读出那个讲故事的男人对妻子的巨大不满——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不满意,而是一种彻底的否定。这种伤人心戳人肺的的判断,崔嵬不能说,说了估计支瑾就彻底没情绪了。
        支瑾没说话,忧郁地想着什么。崔嵬在心里叹了口气,支瑾这样的女人,经常要在面霜粉底防晒霜湿粉干粉定妆粉之外,还要涂一层忧郁,认定那是自身美不可或缺 的组成部分。可惜她们自顾自的忧郁与周遭的环境混搭在一起,就会出现喜剧性效果,譬如此刻,譬如崔嵬决定勾引她的那一刻,譬如……
        认识支瑾是因为朋友的朋友出书开研讨会,崔嵬去捧场说好话,完了吃饭,饭局上有支瑾。她跟出书人是一个系统的同事,她的同事又补充介绍说她是著名舞蹈家, 支瑾有些羞恼地反驳,结果赢来了一大堆肉麻可笑措辞混乱的赞美。她无奈的笑笑,满眼忧郁,崔嵬又好笑又同情地看着她,决定勾引这个女人。
        那天的情势对崔嵬有利,是个很容易让初识的人对他产生“光环效应”的场合,他也借势着实卖弄了一番。第二天崔嵬约支瑾去看画展,支瑾先把调色盘打翻在了自己身上——没关系,反正衣服是要脱掉的——这种妆扮上的失措,无疑是因为内心的慌乱,崔嵬需要她慌乱。
        她的慌乱在他吻过她之后,反而消失了,她偎在他怀里,略带忧郁地回忆那天晚上,“……你说搞创作的人是去迎受痛苦,而你是上学毕业当教授,专门讲授别人的痛苦。我觉得你说得真好,搞创作的人内心都有无法痊愈的伤口……”
        崔嵬已经揽她在床,虽还未宽衣解带,沸腾的身体也快把衣服顶破了,可怀里的女人清清冷冷像首宋诗——不仅沉郁,还要说理!崔嵬最难克制的倒不是欲望,而是 要爆出来的笑。他埋头在她的头发里,嗅着薰衣草的香气,镇定下来,然后抬起脸来,“那不是我的话,是克尔凯郭尔的,他写了本很有名的书——”
        看见她眼睛中被“名著”引出的期待,崔嵬立刻又把脸埋进了头发,压下了那阵笑,然后凑到她耳边上说:“《勾引家日记》。”
        她动了一下,似乎想把脸扭过来,好听清楚他说话,崔嵬的手按住了她的肩膀,没让她动,自己把脸挪到了她的上方,“勾引家——”
        支瑾嘴边终于浮出了一丝会意的微笑,崔嵬不失时机地吻她,同时将那色彩混乱的衣服从她身上扫荡了,手过处,她的身体一阵一阵剧烈的战抖,实在是可爱极了。
        今天不能再求助克尔凯郭尔,崔嵬想了想,决定求助路遥和弗洛伊德。
        “其实很简单——”崔嵬站了起来,赤着脚也赤着身子,握着一瓶矿泉水在地毯上踱来踱去,他言简意赅地分析了城乡二元结构对几代人心理构造的影响,周志伟和 支瑾之间的差异与矛盾,有着深刻的社会文化背景,周志伟有着所有“进城后的高加林”都有的自卑情结,别人毫无感觉的事情,可能就会对他造成刺激。这种负面 情绪在无意识中反复积淀,总是要寻求宣泄的,梦,或者白日梦,就是编故事,都是一种宣泄。支瑾做得很好,用一种宽容和理解承受了他的宣泄,当然可以做得更 好——在宽容和理解的大基调上,稍稍表示一点点醋意,那对他的心理疏导就非常完美了。
        支瑾扑哧笑了,“你这戏码技术含量也太高了,我来不了!”
        崔嵬知道他的分析恢复了支瑾被那故事动摇了的自信——他们夫妻相处的情形,支瑾不说,崔嵬也猜得出,举案齐眉那点儿小聪明,她还是有的。他把矿泉水瓶子放在床头矮柜上,坏笑道:“你什么来不了?!”
        他掀开被子上床。他的身子凉,支瑾被被子捂得温软的身体碰上去在发烫,浑身不觉起了层愉悦的鸡皮疙瘩。他把支瑾揽在了自己的胸口上,抚摸着她的背说,“我 知道你做得很好——如果说他真的在你面前有无法克服的深层自卑,你也毫无办法——你总不能毁掉自己的优雅、曼妙,灵性,冰雪聪明……”
        他一边嘴角淌蜜地说,一边把伏在他胸口的支瑾沿着他的身体向下推,“小弟”在清冷的空气中也跟着听了半天的道理,与支瑾一样,身子变得软哒哒的了,需要她用稍微温润热烈的方式召唤一下。
        崔嵬满足地吁出口气,为了巩固得来不易的胜利果实,他怕疼似的吸了口气,坚持着又说了句,“情绪性的东西,过去就过去了,没必要——不安……”
        6
        太阳还没落,云开始变灰变厚,敛走了天空中明亮的光线,夕阳成了彩色铅笔涂出来的圆,淡淡的一团,没有润色没有光泽,红也红得局促不安,不知道是该再盘桓片刻,还是识趣地立刻消失,让位给已遥遥立于东边侧幕的新月。
        下班了,同事在身后叫她一起去坐班车,站在窗前的支瑾忙回头,“晚上我去我妈家,你们先走。”
        办公室的门关上了,支瑾感觉脸上的笑还没消失,回头,太阳消失了,西天上灰白的云在缓慢地流淌。
        支瑾觉得有些累,她坐回到办公桌前——崔嵬太能折腾了。支瑾的嘴边浮出一丝笑,一眼从桌上的小镜子里看到了,又觉得自己笑得莫名其妙。她不是艾琳,天到这般时候,还能“怀抱初恋般的真诚”去感受“幸福”……镜子里的支瑾笑意更深了,她摇散头发,仿佛要把那笑从脸上摇掉。
        镜子里的她风鬟雾鬓,脸上散着不少蜷曲的发丝,笑纹却还在,可笑吗?
        是很可笑。早上因为要送周志伟,请假没去上班,莫名其妙听了他的初恋故事;然后被艾琳拉着瞎聊,替艾琳聊出了来第N次初恋;从“湖畔”出来竟有些失魂落魄 的,打电话约崔嵬,难得他有空,立刻出现,打点出那么多好话供她享用;翻云覆雨之后再人面桃花的出现在办公室,同事自然拿老公回家开她玩笑,说笑着到下班 ——就这样过完了一天……
        支瑾从抽屉里摸出把小巧的鱼形紫檀木梳,握着慢慢梳理短发,理顺了,拿那鱼背温和的弧形靠在腮上。镜中人脸上的笑此时落尽了,显出法相庄严的忧郁。
        自己的每一天都让自己失望,她仿佛永远等在混乱的后台,不知道命运何时通知她上场——工作是维持生存,丈夫是敷衍现实,崔嵬是聊慰寂寞……她真正的人生什么时候开始呢?有什么是她长久的可以持续不断去信靠的呢?
        一日复一日的失望叠加至死亡,就是她全部的人生——她的人生一眼就看到头了,一眼看到头的人生还值得过吗?什么样的人生是值得过的呢?
        这是个让人疯狂的问题——支瑾其实无力真的跟这个问题纠缠,她不过偶尔拽着这个问题从让人窒息的庸常中探出头,呼吸一口冰冷荒凉的虚无,然后呛咳着又坠回暖烘烘的庸常中来了。她若被人发现长久地挂在这个问题上,好心人多半会建议她去看心理医生了。
        她把梳子丢回到抽屉里——罢了,用母亲的话说,胡思乱想耽误瞌睡——她弯腰从办公桌下面抽出崔嵬带给她的一提淮山药,拎着回娘家吃晚饭了。
        7
        沃尔玛超市的二楼拐角处,“呷哺呷哺”店门外,周志伟和柳洁拿着号牌在等位子,前面还有二十多个号,周志伟叹了口气,吊在他胳膊里的柳洁把脸埋在他怀里,偷偷抿嘴笑了。
        柳洁今天不想做饭。平日她喜欢亲手喂饱周志伟,就像喜欢喂饱阿乖。
        阿乖是柳洁捡来的一只猫,捡到它时眼睛还没睁开,趴在一个装汉堡的盒子里,盒子被丢在地铁站外的垃圾箱上。如今阿乖被柳洁喂成了现实版的加菲猫,肥胖的身 体披着蓬松的黄白长毛,除了吃东西,就是在柳洁的屋里找个舒服地儿打瞌睡。周志伟在柳洁的屋里和阿乖一样,除了吃饭就是睡觉。不同的是,阿乖被柳洁喂饱 了,再也不会离开,而周志伟被柳洁喂饱了,还会离开。
        柳洁喜欢阿乖吃她准备的猪肝泡馍时发出的满足的呜呜声,也喜欢周志伟酣畅淋漓地吃完她做的一大碗捞面条之后,从皮肉底里滋溢出的满足的光泽。
        那一点油腻与汗意,让柳洁觉得可亲,她宁肯他一直是这样的。可她偏又喜欢他那身上那种冷冷的洁净的气息,那气息属于用各种字母组成含义不明名称的写字楼,那气息是银灰色的,泛着金属的光。
        感觉过去了好久,像上辈子的事,其实还不到三年,18岁的柳洁还是那家山西小馆的服务生,周志伟去他们店里吃面,她端面的时候听到周志伟在用家乡话打电话——他们应该是老乡。
        柳洁等周志伟挂了电话,问了他一声,周志伟点头笑了,露出两排大而白的牙齿。正是中午上客的时候,她没机会跟他多说,可是在他离开时,她的目光跟着他的背影,出店门,过天桥,一直跟到那座银灰色大厦的暗色玻璃门前。
        周志伟又来了,还带了一男一女,柳洁的眼睛忍不住要往那边瞟,有一次跟那女孩子的目光撞了个正着,女孩子低头跟周志伟说了句什么,周志伟的眼光朝她扫过来,柳洁低头躲闪了。柳洁端着一大摞油腻腻的粗白大碗,偷眼看他们三个在笑——一定是笑她!柳洁当时气得噙了两眶眼泪。
        不过那次柳洁也有收获,她听到那女孩叫他“周工”,听到那男人叫他“志伟”,柳洁就这样知道了自己心上人的名字。
        他再来,柳洁抢着迎上去,把菜单摁在桌上,低声问:“周工,吃什么?”
        周志伟惊诧得眉毛一抬,柳洁得意又调皮地说:“我还知道你的名字!”
        以后点单的时候,他们总会攀谈几句,他们是“亲老乡”,一个县的,在千里之外遇上,这是什么样的缘分?!
        柳洁的时间分成了两部分,周志伟出现的时间和等待周志伟出现的时间。她知道自己在做梦——做梦怎么了?谁敢说她就不能看到所有梦想都开花?不是因为梦想,她干嘛跑北京来吃苦受罪?
        生于九零后的柳洁,勇于且善于行动。她能够想到的行动就是送周志伟一件礼物——所有的人都喜欢收到礼物,也都会喜欢送礼物的人。在柳洁的世界里,她的感受当然就是真理,而真理往往是简单的。
        柳洁在那些大热天还穿着皮毛衣服的藏族人摆的地摊上,买了一只银鹰,柳洁觉得它与周志伟很配。可是柳洁买下那只银鹰后一个月,周志伟一直没来。那家山西小馆要重新装修,柳洁失去了工作,同时也失去了住处。
        柳洁背着简单的行李,站在北京七月的烈日下,漫天飘着“同一世界,同一梦想”的小红旗,整个北京都在跟她一起燃烧。她踩着滚烫的过街天桥,在那些小红旗的 呐喊声中,走到了对面那座银灰色的大厦前,她被门卫拦住了。柳洁准确地记住了周志伟的部门名称。门卫在打电话,柳洁不敢听,后背僵硬地对着门卫,执拗地盯 着那两扇弧形的暗色玻璃门——过了不知有多久,那两扇门——不只那两扇门,一切都像被施了魔法一样向旁边闪开,周志伟从沉沉无光的所在,走到白花花的日头 底下了。
        柳洁的眼泪一下就出来了,她开始哭,喉头胸腔剧烈地疼,眼泪里的盐分烧灼着脸上的皮肤——她哭着把手里握着的那只银鹰递了过去……
        柳洁甜蜜地想着他第一次拍着她的背安慰她时的感觉——阿乖跑过来蹭她的腿,柳洁知道阿乖饿了。本来今天轮休,她照例会好好做顿饭——可她今天没有喂阿乖,也没有喂自己——因为周志伟回家了。
        周志伟昨天回家,也不知道今天会不会回来——她不能打电话……
        周志伟是已婚男人,是柳洁买那只银鹰之前就知道的事。周志伟不可能跟她结婚,是他帮她找到住处她哭着求他留下时就知道的事。周志伟真的不可能跟她结婚,是她无意间在他手机里看到一张支瑾的照片之后知道的事。
        对于柳洁来说,周志伟是个庞大而复杂的世界,可除了他对她喜爱的程度,柳洁对别的也没什么兴趣。周志伟是喜欢她的,他对她有无数的昵称,黑黑——她有些黑,胖丫儿、猪猪——她浑身肉呼呼的,当然最多的还是“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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