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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我

发布: 2013-6-27 19:26 | 作者: 计文君



        3
        “韩剧看多了吧?”艾琳笑得像听了个段子。
        支瑾挖了一勺香草冰激凌,没有往嘴里送,“周志伟不看韩剧!再说人家的初恋故事多乡土中国呀!”
        艾琳在“湖畔咖啡”巨大的绿绒沙发上东倒西歪地笑,雪白的真丝衬衣被波涛起伏的前胸推着要从窄袷的黑色套装里跳出来,短短的A字裙,两条在细黑网格连裤袜里闪着白亮肉皮的腿,翘来翘去,无限春光时不时就落人眼里一点儿。
        支瑾故意沉了脸,“有那么好笑吗?”
        艾琳的笑这才雨罢云收,坐正了,盯着支瑾的脸,点点头说:“你吃醋了。”
        支瑾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笑来。
        “你就是吃醋了,别不承认!”艾琳微微一笑,“刚才你讲那段儿,酸得脸都歪了,老龙潭边,你们家周儿跟那女的——”
        “刘巧珍,就这么叫吧,知道意思就行!”支瑾说。
        “刘巧珍——”艾琳可能觉得这名字耳熟,皱着眉头在想,支瑾有些不耐烦地提醒她,“高加林!”
        “《人生》!想起来了,咱俩一块儿看的,你哭得一个半劲儿的,高中还是初中?不管了。刘巧珍嘛——刘巧珍当然要怀念了——你用不着吃醋。”
        支瑾说:“我没有吃醋,听的时候也没什么感觉,就是这会儿跟你一讲,讲得有点儿……难受……”
        艾琳笑道:“大龄文艺女青年!”
        支瑾拿勺砍着玻璃盏里的冰激凌,艾琳这样的讥讽,没有还口的必要。
        艾琳端起咖啡喝了一口,“你们家周儿一个搞理工的,也这么文艺——你俩还真是一个调调——瞎难受什么呀?你不觉得这是他编的?可能有那么一点儿影儿,然后添枝加叶给自己弄一个酸酸的初恋故事,拉着你一块儿意淫!”
        艾琳想象中的周志伟,让支瑾忍不住微笑。支瑾知悉艾琳所有韵与不韵的事,包括床第之间的细节——向支瑾诉说带给艾琳的快感,不亚于本事自身,她上瘾。
        支瑾向艾琳透露的自己,却是相当有分寸的。她的世界里有太多难以界定的感觉,像南宗的禅,不可说,一说就错。跟艾琳更是说不清楚,譬如她对周志伟的感觉,支瑾只能让艾琳想象,他们是互补而和谐的。
        艾琳正色道:“你别不以为然地笑,他编的漏洞百出!第一,他那个巧珍又不是拉登,地址那么难打听?村里就没人知道?第二,他们通了几年信,如此惊世骇俗的 爱情,两个村早人尽皆知了,他爹妈呢?巧珍爹妈呢?第三,你把一封信在口袋里揣几年试试,看看会变成什么样?最最可笑的是高潮部分,大海,狂风,随风而去 的信纸——这可真韩剧。更富想象力的设计应该是这样的:巴基斯坦可以保留,狂风也要,风在屋子外头刮,人在里头,看黄碟这部分最精彩,要保留,周志伟起身 进了卫生间,解决生理需要——你表情不对啊,不要往歪里想,人有很多种生理需要得在卫生间解决——他忽然发现,卫生间没有纸了,情急之下,从身上胡乱摸出 信封里那几张纸,擦完要扔的时候,才看见了信纸背面的地址。信纸还是被丢进了抽水马桶,哗啦——自古人生长恨水长东!”
        支瑾皱眉笑道:“看你把人家初恋糟蹋的!”
        “初恋就是用来糟蹋的!”艾琳应了这句,招手叫服务生。
        艾琳给自己点了一客紫雪糕,支瑾认为不应该再吃凉的了,想要一杯花草茶,正看单子,艾琳一把夺过来,对服务生说:“玫瑰。”转脸命令支瑾,“看看你的手机,我这儿怎么没尹健国的电话呀?上次同学聚会,我记得我存了……”
        支瑾翻出手机给她查尹健国的电话,“怎么?想起自己的初恋了?你当时恋的不是张伟吗?怎么找尹健国?”
        艾琳低头编着短信,说:“我恋的是张伟,尹健国恋的是我,你的明白?”
        支瑾把电话号码念给艾琳。艾琳给支瑾看刚发出的短信:
        一个人,在湖畔,点了一客紫雪糕,忽然想起了你。艾琳
        支瑾从牙缝里吸了口气,说:“冷!”
        艾琳微微一笑,“尹健国现在是XJ集团的CFO,他们下面那么多分公司,帮我弄几个大的团险应该不成问题——管他呢,试试呗!”
        支瑾又作齿冷状,艾琳针锋相对地蹙眉作悲苦状,“你命好——纳税人养活你,老公养活你——我呢?孤苦伶仃一个单身女人靠卖保险养活爹妈孩子——”
        支瑾隔着桌子拍了拍艾琳的手背,“拜托实事求是一点好不好?”
        艾琳说:“好吧,实事求是地说,我病态地喜欢催眠别人的推销过程,看到人家把口袋里的钱掏出来,我充满了邪恶的快感——怎么会这样呢?”
        艾琳的手指放在厚厚的嘴唇上,眼睛迷蒙蒙的,本来是要装困惑,结果成了诱惑——她撑不住,笑出来。粉黛把五官点描得太过分明,透着与岁月对抗的紧张,笑起 来就不明显了,只是又有了风尘气。艾琳身上弥散风尘气的地方不只笑,只是她的风尘气有着重重叠叠的掩映:欲语还休的凄楚;故作刚强的佻达;貌似没心没肺的 疯傻,实则是洞明世事的自嘲……笙箫夹鼓琴瑟间钟,那点儿风尘气也就变得一言难尽意味无穷了。
        如果代价不构成负担,男人多少都有些救风尘的侠气,谁不喜欢充当拯救者呢?艾琳常常在支瑾面前嘲笑男人的自以为是,一边嘲笑一边又无比真实的喜欢他们,为 他们受伤——弄不清到底谁上了谁的当。尹健国会如何反应?这么久都没有回短信,艾琳已经看了几次手机,后来索性把手机放在桌上,盯着。
        支瑾正暗笑,手机滴的一声,艾琳立刻抓起来,读后闷笑,递给支瑾看。
        还记得紫雪糕!想不起上次聚会时你的模样,脑子里还是你原来的样子。
        支瑾摩挲着自己的胳膊笑,“这一身鸡皮疙瘩!”
        艾琳连连拍着桌子沿,“快说,快说,怎么回?啊,怎么回?”
        支瑾慢慢呷了口芬芳却微微发涩的玫瑰茶,笑道:“顺着往下说——调情的路数,你还用得着我教?”
        艾琳嗲声说:“人家一动真情就蒙了嘛,智商归零——怎么顺着说嘛?”
        支瑾差点儿把茶喷艾琳脸上,扯了张纸巾擦完嘴,略想了想,故作抒情状念:“原来的样子,太遥远了,我自己都忘了,能告诉我吗?”
        艾琳边听边记,发出短信,抬眼对支瑾说:“你才是高手啊!”
        这次尹健国回得很快。
        单纯,青涩。
        艾琳和支瑾同声大笑,又同时迅速抑制了音量,相对伏在桌沿上抽动肩膀,艾琳的手伸过来,笑得一哽一哽地推着支瑾问:“这可怎么回啊?”
        支瑾摆手,这招架不了——尹健国的短信又发过来了。艾琳低头看后,眼睛发亮地望着支瑾,“他约我中午吃饭!”
        艾琳回短信时的神情,倒真像坠入爱河的女人了,欢喜得带着蠢相。支瑾冲她做了个OK的手势,抓起包闪人。艾琳伸手拦她,“你干嘛——”
        支瑾戳了她的头一下,“你不是告诉人家,你一个人吗?”
        艾琳傻傻地笑了,站起来,抱着支瑾,轻声说:“亲爱的,我好幸福好幸福!”
        支瑾推开了她温软多肉的身子,有一点羡妒的酸在腐蚀支瑾的宽容,她半是鄙夷半是怀疑地挖苦道:“有那么幸福吗?”
        艾琳丝毫没有察觉支瑾的刻毒,笑着说:“有啊!你忘了我的名言,每一次都怀抱着初恋般的真诚开始!所以,很幸福!”
        支瑾的手机响了,看看是北京的号码,知道周志伟平安到达了,她朝艾琳挥挥手,边接电话边朝外走。
        4
        大概是听到了周志伟打电话的声音,小田从办公室隔子背后露出半张脸——那一半被长长的留海挡下了,“回来了!”
        她说完一笑,抬手撩了一下头发,可丝毫无意将那头发撩上去,还是任它盖着眼睛和半侧脸庞。脸上又没有疤痕胎记,干嘛用头发盖着脸?对生于1983年的小田,周志伟的理解是有边界的,小田的留海就在边界之外。
        即使把头发撩开,小田也算不上十分漂亮,唯一难得的是她的笑,如逢花开,如瞻岁新,那笑容把五官的线条都改柔和了,连肤色都提亮了。
        在公司难得见这么一张脸。也许那些女同事不得不在北京没正性的风沙里奔跑,脸木木地迎着风沙的那份焦灼与愁苦,透过皮肤变成了肌肉的记忆,洗不掉,忘不了,再雪白细腻脂光粉艳的皮肤,搭上这样的表情底色,也都跟着黯淡了。
        不过,小田的笑靥,似乎只为周志伟一个人明媚。另一个隔子里,大刘边穿外套边叫:“田儿,吃饭去?”
        小田转过去,脸上的笑还在,却不再明媚,像玻璃反光,“刘老师,我不吃。”
        大刘走过来,拍了拍坐在电脑椅上的周志伟。周志伟忙说:“飞机上吃过了。”
        大刘问:“拿下了?”
        周志伟点点头。大刘的手握成了拳头,照他肩窝敲了一拳,“你得请客!”
        周志伟笑道:“没问题。”他调整了电脑椅的角度,正对着伏在隔子板上的小田,“不吃饭怎么行?身体会搞坏的……”
        小田回身抓了盒酸奶,冲周志伟摇了摇,又笑了,笑得周志伟心神一荡。他把目光挪开了。午餐时间,办公室里只剩了他们两个,两个人一时都没说话,不知道谁办 公桌上的电脑响起QQ的提示音,砰砰的敲门声一样。在林立的高楼间穿行的阳光,千回百转地射在了宝蓝色的隔子板上,斜斜地画出一块平行四边形的光影。
        四边形里出现了一簇晃动翻卷的黑,那是小田的裙影。她挪了过来,站在隔子口,手里还握着那盒酸奶,略微扭动身子,千层糕似的咖啡色短裙上坠着累累的奶油色蕾丝花边,她亭亭地立在那杯“花式咖啡”里问:“想什么呢?”
        周志伟脑子本是一片空白,可不知为什么,被小田一问,思绪却落在了离家前与妻子的对话上。他好像是把那个故事讲完了,可似乎又没有讲完。不充分的感觉闷着他,胸口有一股气在鼓荡,寻不到出口——心脏被那股气充得胀起来,有种怪异的却不无快感的钝痛。
        小田踢了一下他的椅子,周志伟的话头也被她踢开了,他开始用相同的开头讲述他的初恋故事。
        周志伟刚开了个头,办公室陆续就有人回来了,他放低的声音里有了丝紧张,几乎想立刻停下来,可小田目光里有一种哀伤的央求,他只得讲下去,“……半山腰那儿有个老龙潭……
        一张粉黛俨然的脸出现在小田的肩上,那是肖丽,她意味深长地笑着加入成为听众。周志伟与小田默契地交换了目光,他几乎没有停顿,“云台山就是有水,北方的山有水的不多,云台山这点儿就难得,有峡谷,还有很多瀑布,潭水……”
        “周工啊,你不要光说说呀,组织大家去一趟嘛!”肖丽近乎揉搓地搂着小田,嗲嗲地笑道,眼波横流。
        小田有些烦躁地挣脱了肖丽的搂抱,退到他隔子里面来了,周志伟从小田微微蹙起的眉头上,感受到一丝尖锐的焦灼与痛楚。他不知道自己的目光里是不是流露出了 心疼的神色,肖丽脸上的笑变得暧昧,带着份心照不宣的嘲讽。他立刻收敛心神,笑着说:“组织大家那是领导的事儿,带你一个人去,我倒可以考虑!”
        “好啊好啊,说话算数!”肖丽笑得花枝乱颤,却丝毫没走的意思,周志伟的话题也就从云台山上下不来了。
        小田揭开了那盒酸奶,探手从自己桌上拿过一把折叠小勺,开始吃。
        远远有人叫肖丽接电话,肖丽才悻悻地走了。
        隔子里的两个人落进了瞬间的真空,小田低头看着手里的酸奶盒,轻声问:“后来呢?”
        周志伟的讲述里忽然有了颇具感染力的忧伤,他似乎想用那忧伤去抚慰小田,被强势的、粗暴的、冷酷无情的力量肆无忌惮伤害的感觉,他懂。
        小田站得离他很近,他能闻到一股玫瑰的气味。妻子身上的香水清洌强大,浩浩荡荡吞没了一切其他气味,不像此刻小田身上的玫瑰香,从周遭一切气味的夹缝里钻出来,钻进他的鼻息里去,甜美而柔弱。
        周志伟自觉地删节了在巴基斯坦看黄碟的段落,大风刚在他的讲述中刮起来,部门经理余浩连声叫着周志伟的名字一阵风地闯进办公室来。
        “你老兄可以呀,回来不找我报到,先在这儿跟美女起腻……”
        小田在余浩走过来之前就闪回到自己的隔子里了,余浩堵在周志伟的隔子口,嚷嚷完了,又奉送小田了一串豪爽的笑声。
        小田略带羞涩地一笑,消失在隔子后面。
        周志伟站起来,从公文包里抽出中标合同,啪地拍在余浩的胸口,“不是怕打扰你老人家用午膳吗!”
        余浩左手按住胸口上的档案袋,右手点着周志伟,声音低了,情绪却没低,“我就知道得你去!你的老根据地嘛!晚上还‘湘西往事’,把你摁酒杯里好好洗洗!”他凑近拍隔子板,“田儿,你也去,啊?”
        小田站起来,没说话,笑着看周志伟。
        周志伟忙说:“改天改天,连着两天飞来飞去的,没战斗力!”
        “I see !I see!”余浩的右手做了几个上下翻飞的手势,笑道:“你们家那位舞蹈家,肯定累着你了!”
        周志伟“嘁”了一声,把余浩从自己隔子里推了出去。
        两个人隔着隔子板站着了,小田一脸平静,那平静是层半透明的薄膜,一碰就破,里面包着兜儿随时准备四散流淌的委屈,“讲吧……”
        “讲到哪儿了?想想……”
        办公室嘈杂起来,嗡嗡的到处是人声,肖丽标志性的笑声从另一角爆出来,烟花似的升向办公室的天花板,大刘吃完饭回来了,远远地丢了声:“姐姐!您这笑——杀人于无形!”
        周志伟的故事在众声喧哗中走向了命定的结局,小田抬手撩了一下头发,也许因为用力,那头发竟然在她的耳朵上方停留了一会儿,周志伟终于获得了对小田脸型的 完整概念,那是满月一样的圆脸,晶莹饱满,眼睛却是狭长的月牙,密密的睫毛半垂着抖动。她终于抬起了眼帘,“你,你一直还爱着她,对吗?”
        周志伟愣了一下,这问题与他的故事衔接得十分自然,符合逻辑,可他却敏锐地嗅到了藏在这问题后面的某种危险……他沉默了。
        柔和的电铃声在办公室里响起来,提醒上班时间要到了。铃声仿佛震落了小田暂栖在耳廓上的留海,那满月的脸又被头发削去了一半。
        大家纷纷离座去打卡机那儿打卡,小田从眼前离开了一会儿,周志伟才清醒过来,也去打卡。回来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在小田的隔子口站下了。
        小田低头坐在桌子前,手指拨弄酸奶盒大小的一盆仙人掌,婴儿手指一样的绿绿的一簇,刺也不大像刺,成了黄色绒毛,间或缀着有星星点点的红色,不知道是花蕾还是别的什么。周志伟察觉小田鼻息很重地吸了一下鼻子,他心里一顿,低声说:“想什么呢?”
        小田受惊似的猛一抬头,看见是他,笑了笑,那笑是白色的,没有光泽,也不透明,乌嘟嘟的面纱一样。小田说:“想北京的‘两限房’呢!满三十岁,单身,按揭要首付,每月得还贷……”说着又笑了。
        有些什么从那白面纱一样的笑后面透了出来,混沌不清的,有几分哀矜,似乎还有几分没有方向感的嘲讽……有人从周志伟背后走过,他赶忙说:“给大亚湾的那几张图,该晒出来了,你催一下。”
        小田应了一声,抓起电话。周志伟回到了自己位子上,小田在跟晒图室的人通电话,细细的声音轻快地在他耳边跳,宝蓝色的隔子板上,那块阳光投下的四边形的 角,变得更尖锐了些,光柱里有无数灰尘在飞舞,一种极度的空虚从身体最深处弥漫出来,他感觉整个人都涣散成了午后阳光里飞舞的灰尘,毫无意义毫无目的—— 为什么要讲那个初恋故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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