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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我

发布: 2013-6-27 19:26 | 作者: 计文君



        支瑾感觉母亲的目光在一寸一寸地度量自己,定是在跟另一时空中的那个农村女子比较,比较的结果可能还令她比较满意,这个晚上母亲终于露出了一丝舒心的笑,转瞬忧虑的阴影又袭过来——果然,母亲说:“孩子的事,你们可得抓紧时间,也不想想都多大了……。”
        支瑾忙说:“正在努力!放心吧!”
        母亲不能放心,又开始嘱咐,“不行去医院查一下,要是……”
        父亲拦进来:“他们懂。”
        母亲瞪父亲,“你这老头儿怎么不让我说话呢?我提醒一句多余吗?他们懂,他们什么都懂……你闺女她什么都不懂!周志伟话里有话她听出来吗?他要是娶个农村女孩,不要说一个孩子,两个三个都有了,大的说不定都上中学了……”
        父亲哭笑不得地说:“瞎胡联系!”
        母亲的声调高上来,“我瞎胡联系?!……”
        支瑾无助地看着餐桌对面的那把空椅子,母亲的脾气到底还是发起来了,父亲的劝解,每句都成了是火上浇油。支瑾默默起身,端着碗筷进了厨房,丢在水池里,无 意间低头,看见地上放着那提淮山药,包装盒上有一行红字,写着某某文化节纪念的字样,不觉脸一热,在心里骂崔嵬不说明,带累她丢人现眼。
        客厅里母亲焦灼的声音猛地停止了,支瑾浑身一麻,她返身奔回客厅,面色煞白的父亲已经托不住母亲向下瘫滑的胖大身子,跟着倒在了地板上。
        9
        母亲去世了。
        支瑾没想到,天塌地陷竟然是无声的,缓慢的,世界粉尘一样四散开来,她孤伶伶地被抛在一个没有声音没有色彩的空间里,时间融化变形,一线晶亮的金属溶液, 滴在她的皮肤上,她迟钝地看着,时间一滴一滴地渗进她的身体里去了。神经末梢从皮肤里扎出来,变成了根根透明的尖刺,风拂过,皮肤上的尖刺铮铮的——不是 真实的声音,是幻觉中的幻觉……
        没人知道,支瑾的世界里正在发生什么。
        烈日下,她站着看那些拿红绸扇的黑衣女子们起舞,音乐在耳边轰然而起,“唱只山歌给党听,我把党来比母亲……”
        艾琳脸上遮着大墨镜,走到她的背后,递给她一瓶水,“结束吧,差不多了。”
        支瑾的反应显得滞后,半天才点了点头,喝了两口水,等音乐停了,慢慢走到体育场中间,宣布彩排结束,“七一”那天正式演出。
        艾琳发动车,“晚上尹健国请客,去吗?”
        支瑾伸手关了空调,她受不了那冰冷的风,“不去,周志伟晚上走。这回跟尹健国时间不短,一百零三天了。”
        这个时间数字带来了某种压迫性力量,艾琳落下了车窗,灼热浑浊的风吹得两个人头发狂飘,支瑾知道艾琳在墨镜后面看自己,她转开了脸。
        母亲去世一百零三天,这些日子安慰她成了艾琳的任务,支瑾体恤艾琳的无能为力——面对这样的任务谁都无能为力,她很得体地表现出仿佛得到了安慰。
        支瑾似乎太得体了——适度的悲伤,适量的眼泪,适时对关心的回馈,恰如其分地在工作上投入,她在完成一个角色,扮演一个痛失萱堂的成年女人。没人知道,支瑾在母亲倒地的瞬间,退化成了一个小女孩,在自己那片废墟上,怀抱着母亲的死讯,无处安放。
        悲伤是一个太过简单也太过确定的词,支瑾心里的感觉更加复杂动荡——母亲的死一直滚烫滚烫的在她胸口捂着,她的身体被灼出了黑洞,浑身痛楚地感受着母亲死亡的瞬间——时时刻刻都是现在,母亲一个人在死,孤单,恐惧……
        崔嵬为了安慰她,曾泪眼模糊地向支瑾说起他母亲的突然去世,“……这是人生的大苦,你我都逃不脱,只能等着时间来解决。时间久一些,我开始怀念她,我知 道,我已经把她从我的生活里剔除了,放进了怀念里;再久一些,我开始写回忆母亲的文字,我知道,我已经把她遗忘了,回忆就是遗忘的一种方式……”
        什么事崔嵬都能说得这么好——你我都逃不脱?毕竟你是你,我是我——任何寻求安慰的方法想到底都是自欺,支瑾宁肯自虐地独自厮守着母亲的死——她的自虐里 透着无法言说的自责——如果那天她带周志伟回家了,母亲也许就不会死了;如果不讲周志伟的初恋,母亲可能也不会那么激动……
        这些话,支瑾任对谁也不会说,说了,只会遭遇文不对题的反驳和安慰。奇怪的是,即使在她内心,支瑾也丝毫没有把这种归罪转嫁给周志伟——周志伟本人与这件 事毫不相关——这是支瑾与母亲之间的债,外人插不进来。只是她不再从心里勉强自己敷衍周志伟了,他未必能从她外在的态度行为上看出来——支瑾除了态度略显 迟钝与生硬外,倒也没什么大异,周志伟最近每月都回来两三次,勤谨地照顾着家和支瑾。
        又是离家前夫妻相对的时刻,周志伟刚洗了碗的手还是湿淋淋的,他从纸巾盒里抽纸擦手,眼睛没看支瑾,嘴里问:“你,那个还没来?”
        支瑾嗯了一声。
        周志伟结巴起来,“三,三个月没来——你,你不会也怀孕——”他猛地咽下了话头,脸色发白地看着支瑾。
        支瑾盯着周志伟,目光却是散的,她看不见他,也没来得及细想他那个不合逻辑内藏玄机的“也”字,她感觉那些时间的融液被“怀孕”这个词挟裹起的巨大力量逼 着,迸出了她的身体,水银珠子般滚落一地,坐在废墟上的小女孩站了起来,她转身的瞬间长成了一个成熟丰满的女人,手放在自己隆起的腹上——是的,怀孕!她 知道自己并未怀孕,是强刺激造成的闭经,她去看过中医——但她现在渴望怀孕——妈妈,你来做我的女儿吧!
        她在心里喊了,人却在周志伟面前静得像块石头,缓慢地绽开一痕笑,她说:“我想要孩子……”
        周志伟惊魂未定地胡乱点头,说:“啊,是……”
        10
        北上的夜行列车穿过不知名的城市,躺在中铺的周志伟感觉道边的灯光被车速扯成了飞剑,寒光一闪一闪,贴着头皮飞过去。火车终于驶出了城市,田野上的夜还是大块安稳的黑暗,他发紧的头皮渐渐放松,睡着了。
        周志伟睡着了。他不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撕裂灵魂的爱情故事里,也不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伤筋动骨的情感实录里,在这个大气磅礴海纳百川的时代镇定自若的目光里, 你我的什么事儿都不算事儿——老人总要死,孩子总要生,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不值得讲述,没必要思考,周志伟当然不会大惊小怪地失去睡眠。
        似乎还是有一些干扰,他未睡沉——支瑾语调缓慢地说:“我想要……”柳洁哽咽着坚定地说:“我一定要……”好啊,好啊,迷迷糊糊的周志伟温和地把她们的声 音都从意识中打发走了——你要你的,我要我的——要知道这是个多么好的宽容和谐的时代……周志伟在窄窄的铺上翻了个身,勉强聚拢的意识被晃动的车厢摇散 了,沙一样的睡眠或深或浅地埋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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