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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布达佩斯到拜罗伊特

发布: 2012-3-08 19:34 | 作者: 陈丹青



        去年五月,我在俄罗斯。那天夜行车自莫斯科去到圣彼得堡,凌晨抵达,进旅舍,预备睡一觉。竖起枕头躺躺好,读了会儿随身带着的《战争与和平》:惬意而惚恍的片刻,室中僻静,窗外是渐渐放亮的曙色,我居然身在彼得堡读少年时在上海熟读的俄罗斯小说。头一册临近结尾了,在奥斯特里茨战场,手握军旗的安德烈公爵一头栽倒:
        在他头上,除了天,崇高的天,虽不明朗,然而是高不可测的、有灰云静静移动着的天,没有别的了。“多么静穆、安宁、严肃啊,完全不像我那样地跑”
        记忆深处的伟大段落。时隔多年再读到,仍在字里行间伟大着。我已倦眼酸涩,读到这几句,还是被触动:“完全不像我那样地跑!”接着,我就睡着了。回国不久,欣见三联周刊的托尔斯泰逝世百年专辑,其中一篇详细铺衍帝俄扩张的史迹,大约这样地提醒着:击败拿破仑是俄罗斯首屈一指的卫国战争,可是阅读《战争与和平》的读者未必想到,安德烈公爵倒下的奥斯特里兹战场并非俄罗斯国土,而是当时的奥匈帝国。
        今年六月,我来到匈牙利和德国:李斯特诞辰两百周年,奥国、匈牙利,主要是德国,展开为期全年的系列纪念,与李斯特有染的几座小城,大致到了一到——呜呼,我于这位钢琴圣人的唯一联想是安格尔那幅清淡的素描。文革时听过他第一钢琴协奏曲粗纹唱片,当然,听得血脉贲张……舒曼与他要好,据说不清楚李斯特是匈牙利人,莱丁,他的出生地,今也归属奥国。但他的血脉贲张,十足匈牙利。我怎知道呢?“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百年前这裴多菲的句子给鲁迅读到,也不禁血脉贲张……不是吗,只消听听几首德奥捷克人创作的著名匈牙利舞曲,大抵气血健旺,热烈到有点吃不消。德奥两国衔接斯拉夫地区的民风实在大异于西欧南欧,对了,我还在纽约看过一部匈牙利色情电影,西南欧的同类电影可就瞠乎其后了:只见革命前的骠骑兵胡子分翘,每人抱紧一位乡村姑娘,纵马飞奔,高声呼哨,同时在马背上欢快性交。
        此行之初,茫然无措:李斯特只是诱因,围绕他的人物与故事则如攀援茂盛的果树,越摘越见其多。在十九世纪音乐文化的庞大谱系中,李斯特既是时代的骄子,也被时代的热情所淹没。再详尽的音乐史只是梗概,许多真真切切的故事,藏在小城角落——我不知道除了华格纳的“节日剧场”,拜罗伊特另有一座建于1748年的巴洛克歌剧院,闲置逾两百年,如今连德国人也不太知道;魏玛,青年巴赫竟曾在那里酗酒,并短期坐牢;梅宁根,小小山城,当地人坚称勃拉姆斯的第四交响乐首演是在这里;艾森纳克城外山顶的中世纪城堡,1817年,五百名德国大学生在那里聚会,从此开始了德意志的民主进程;布达佩斯的李斯特故居街对过,无意间我撞见“恐惧之屋纪念馆”,亲见1956年匈牙利事件中囚禁要犯的地牢……。
        我愿以此行游历的几座小城,编排篇章。以如今中国任何小城的模样——镇、县城、二线三线市——实在无法联想散布全欧的小城。直到上世纪初叶,德国许多小城仍是“公国”,景观如昔,险峻山势环绕着昔年的王侯、公卿、军队与庶民,故不宜称作“小城”,但与中国市镇的规模与人口相比,似也只能谓之“小城”——此行追踪李斯特,我贪婪地看,忘了音乐,这篇文字,未必李斯特。
        拜罗伊特的两位女子
        暮年的李斯特,独自落葬。拜罗伊特城边墓园的小石亭内是他的墓,透过墓门铁栅,伸手可及,是那平放的碑,碑面有鲜花。不远处一棵巨大的银杏树下,是华格纳几位儿孙的合葬墓。华格纳本人的墓设在他城内故居的庭院,他的夫人,库兹玛,李斯特的女儿——初嫁李斯特学生彪罗,后嫁华格纳——活到1930年,得寿九十岁,与夫君合葬。
        从拜罗伊特火车站站台远望,城北山坡,便是那座孤零零的拜罗伊特节日剧院,远看如隐在林中的仓库,二战末期联军轰炸,误为酒厂,逃过一劫。如今预定一票,为期十年,因演出季惟每年的七八月,届时,拜罗伊特想必满是各国赶来的听众。此刻小城清旷无人,围拢剧院的密林正在六月晴午的碧绿大静中,远近一声接一声嘹亮的鸟鸣。剧院正门是古希腊式的赭色墙面与白石廊柱,内厅共一千九百二十五席座位,全部木质,有如中国四五十年代的剧场,陡峭的楔形空间不像欧洲其他音乐厅,不设走廊、包厢和任何装饰。此外,华格纳岂容轻微异响!场内迄今不安空调:他的音乐剧最长七八小时吧,现代观众甘愿挥汗聆听《尼伯龙根的指环》或《帕西法》——当初,华格纳坚持这里只能演奏他的作品,一百多年过去,众人依从他、尊敬他的方式,是在剧场内坚持高尚的闷热。
        1876年,剧院落成。瓦格纳仅得亲自指挥两场,同时四外演出,筹措完善剧院的后期资金。据说华格纳在头一场排练中途负气走掉了,尼采在座,未久,写成与恩师决裂的《华格纳事件》。此后年年音乐节,直到战事稠密的1944年,翌年,联军占领拜罗伊特,音乐节中止。战后五年,拜罗伊特剧场为驻军官兵上演巴黎的康康舞或好莱坞电影,1951年,经华格纳后人与一群赞助者的努力,恢复华格纳音乐节——瞧着黑黝黝座椅,我想象全场曾经坐满英法美俄的大兵。 
        李斯特,华格纳的伯乐,也是华格纳时常开口要钱的赞助者之一,直到这位小他两岁的男子成为他的女婿。伟大的女婿日后或暗示或明说,请岳父少来拜罗伊特,以便妻子专心在侧。离剧场不远,一座被常春藤严密包裹的小楼是李斯特故居,院子里竖着小小的李斯特铜像。二楼挂着一幅美妇人圆形侧面肖像:玛利亚 格拉芬 达古尔特(Marie  grafin  dAgoult),库兹玛的母亲,华格纳的岳母,李斯特的卓越情人。“卓越”二字可以形容“情人”吗?二十三岁那年,这位伯爵夫人爱上李斯特,私奔瑞士,为他生养了三个孩子,其中两位夭折了。有如二十世纪的法郎索娃是唯一主动离开毕加索的情人,十年后,达古尔特告别李斯特,回到原谅她的伯爵身边。
        此行多有意外见闻,在拜罗伊特,我得识两位奇女子,另一位,稍后再说。
        高贵的侧影。一见之下,伯爵夫人在我想象中仿佛永远侧面。这位勇敢的情人雅好哲学,亲自撰述,在她的世纪,哲学与女性无缘,于是化名男子,出版著作。由她的影响而敦促,李斯特开始写音乐评论。分手后,她又以小说《丽内达》的化名角色叙述私奔家庭的十年,据说李斯特颇窘,然而无可奈何。陪同解说的旅游局女士原是本城大学教授,兼差导游,在伯爵夫人肖像前停留甚久,说及两人的结局,微有泪光,优雅克制着不可觉察的瞬间哽咽,显然对这位上世纪的女子——或者说,浪漫主义盛期的一对浪漫人——充满敬意。英语,自有许多圆润折中的句式,她不断提到“他”,没有一句是对男方的指责,却娓娓说出此前我所不知道的李斯特。
        达古尔特似乎是为二十世纪的新女性提前活在十九世纪——今日新女性虽不必为情私奔,可是哪里去找一位李斯特?青年李斯特神貌矜贵,比今日任何超级男星更英俊——另一位卓越的女性活在音乐盛世的十八世纪:威廉米娜 (Friederike Sophie Wilhelmine,1709—1758年) ,普鲁士公主,皇帝的姐姐,1731下嫁拜罗伊特佛列德列克公爵,德国歌剧,于是有福了——欧洲出现歌剧院,初于1602年的意大利,之后,法国与奥地利的歌剧院大抵建于十八世纪。德国,音乐之邦,我以为歌剧院不在话下,来到拜罗伊特,这才知道有一位威廉米娜为本城起建玛格拉维尔歌剧院( Margravial),为期四年,1748年落成,是为全德境内第一座歌剧院,之后,能够想象吗,威廉米娜本人在剧院内亲自编剧、作曲,担任导演,身兼赞助者、管理者与艺术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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