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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布达佩斯到拜罗伊特

发布: 2012-3-08 19:34 | 作者: 陈丹青



        十分钟后,我站在大楼地下室的小小行刑室门口:如摆放工具的储藏室那么小,水泥墙面,黄灯照亮一具简单的绞刑架,顶端垂着脆裂的麻绳,结成圆圈,基座平放死囚站立的木墩。外间是当年审讯室,有扇门通向狭窄的走廊,走廊两端十余间囚室,每间五六平方,顶端小窗被漆黑,角落横着木床。每一囚室的墙面挂着三四位囚徒生前的照片:将军、高官、记者、艺术家,还有一脸忠厚的东欧胖妇女,烫着五十年代流行的卷发——大楼建于1880年,1937年归属匈牙利法西斯组织“箭十字党”党部,名曰“忠诚之屋”。1944年,地下室辟为秘密监狱,惩治反战者、犹太人和吉普赛人。战后,苏匈联手发起清洗运动,逾百万人受审,被刑者过半。1956年,大楼为匈牙利国家安全部接管,遗像的主人在这里等候提审,随即被悬挂在那枚木桩上——是的,现在这些冤魂走出地牢,面朝大街,年复一年提醒城市——谁曾目击行刑么?此刻我停在绞架两米不到、被拦索止步的门边。那木桩,沉默,简单,如现代艺术的装置,只是展品。我看着,期待内心恐惧,试着借助想象……不。这是无法继续的想象。电影试图还原死亡。《卡廷惨案》里每位波兰军人被分别押进行刑室的一刻,霍然明白了,浑身一紧,抽搐着,同时,如约好似地,颤声叨念圣经。没有一位受刑者能够念完,后脑轰然一枪。现代电影模拟血浆飞溅,太过真实——人被套牢、猛然悬空的一刻,究竟怎样? 
        我没想到在布达佩斯遭遇这份经验,没想到这座被称作《恐惧之屋》(英文原文)的纪念馆正在李斯特老家对面。李斯特也没想到。他的魏玛故居的窗帘和帷幔出于同一设计:横向三色粗条纹。那是他帝国政府远道致送的礼物,赋以匈牙利国旗三色图案,意思是,请他不要忘记祖国——很难,尤其是,不便对中国同胞详细描述这座纪念馆(仅仅一座楼装得下我们的故事吗),2002年,匈牙利右翼党派建立了这座不归属当地博物馆系统的纪念馆——被纳粹占领时期和1956年,构成馆内陈列的两组受难者,在一至四层展室中,我重温大量苏式社会主义实物和遗迹,包括上百万份人事档案。影像室不停播映着1956年涌向街头的布达佩斯人民,唱着歌,昂扬快乐,是那种珍贵的粗粒子黑白影像。人丛中哪几位日后被吊死在地下室?博物馆中央天井停着一辆废弃的苏军坦克,昂起炮口,坦克边,直达楼顶的高墙,一幅紧挨一幅,密密麻麻贴满逾千名受难者的照片,太过密集了,难以看清他们的脸,以至整面墙一片斑驳的黑白。 
        记这一笔,此下如何叙述?这是我此行最重要的经历。之后我出神端详大街上的匈牙利人,越过他们的脸,看见那排遗像,那尊绞刑架,内心是对匈牙利人的伤痛和尊敬,还有,锐利的,带着苦味的嫉恨——我只能称之为嫉恨——这小小国家能有这样一座纪念馆,我们没有。什么也没有。“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一句诗出在一个国家,原来并非虚妄。种姓与历史是什么关系呢?匈牙利地接西亚,早古,据说匈奴人被汉军驱赶到这里,之后两千年,鞑靼人与土耳其人进攻欧陆,大致最先抵达这里。博物馆许多大画画着古代欧亚的争战,皇宫露台的帝王骑马像两端各有一位被降伏的石雕战俘:我不了解匈牙利历史,但知道1956年事件。中国迄今尚且谈不得1957年,年轻人谁晓得远在布达佩斯的惨剧和内伤。那么谈李斯特。现在我有点明白何以他的乐句猛烈狂暴,忽而柔情万种,顷刻,悲怒交加。我不喜浪漫主义音乐的动辄铺张,但在李斯特的祖国,我想听听好久不听的李斯特。停留匆匆,不及寻访音乐厅,翌日在皇宫左近老教堂听一场为游客举办的演奏会——如我在布拉格听过的那场一样——或许经济改革兼旅游业迟于捷克,出演者尚在十二分认真献艺谋钱的阶段,个个棒极了。舒伯特的《圣母颂》由一位男中音演唱,歌喉浑圆,恰如其分地带着东欧人格外擅长的多情的转调。音乐在欧洲无分国界,头一次聆听现场男声《圣母颂》,我忘了是在布达佩斯,默默听着,又看见那排小小的遗像。
        艾森纳克的羽键琴
        小城艾森纳克,此行末一站。城外群山,山顶是南德地区岁数最老,始建于十二世纪的瓦特堡。居高下望,峰峦连绵,如在飞行中的俯瞰。城堡的宏伟屋檐蹲着一只石雕雄狮,主殿内,又撞见李斯特与华格纳雕像:他俩曾是古堡的常客。面对峭壁的排窗内有一间重要的房间:十五世纪,马丁  路德在这里将圣经译成德文——同期先后,古藤堡印刷术发明,此后欧洲人民人手一册圣经——古人修行的房间,大抵与世隔绝,朴素的板壁,简单桌椅,一烛台,一水罐,傍午日色,无古无今。
        一座古堡便是一个王国,垛口、老炮、深井、刑房,深宫隐着遥远的故事,说来话长,瓦特堡传说的核心是叔父弑子,逼母交权,事在十三世纪,听来仿佛东周的传说。我羡慕这古堡,不在其古——远至中世纪甚或公元前的遗迹,这里太多了——而是欧洲历史的屋檐下总在上演新的故事、新传奇:起于十八世纪英法宪政与共和的强风,渐次东移。1817年,五百名来自普鲁士各公国的大学生汇集瓦特堡主厅,议题是民主和自由,老旧德国的现代化,就此萌动——再往东,1825年底,俄罗斯十二月党人谋反,五位领袖死于绞刑——十九世纪末,德国早经崛起,忝为列强之一,占领中国青岛;入二十世纪,1918年大战收束,德国失利,1919年北平五四运动,起因即凡尔赛会议的山东条约。山东条约,远因正是德国,更远的远因,有谁想到吗,是那五百位围坐在瓦特堡开会的大学生。
        所谓现代化的世界性剧情,大致如此。此刻黄昏,幽暗主厅是空荡荡的坐席,巨大横梁沉甸甸悬挂着两百年前那次聚会的会旗,红黄黑三色,日后成为德国国旗。主厅尽头的舞台放着李斯特弹奏过的大钢琴,如今这里年年举办音乐节,年度节目单有一位演奏家是来自中国的青年。下山,落宿艾森纳克小城,这里也曾是东德辖区,当地旅游局一位和善的红衣太太陪我们夜饭,谈起往事:早先她在东德时期本城“卫星牌”轿车制造厂工作,解体后,一万员工的五分之四失业了:该轿车厂前身,鼎鼎大名:1898年,第一辆“宝马”车在艾森纳克诞生——时在中国的光绪年间——冷战期间,宝马公司移去西德,统一后,濒临破产的“卫星牌”产业遂由“欧宝”公司进驻——欧陆初夏,日色久长,八点多钟的小城空寂无人,一位温州男孩独自趴在街沿玩耍,身后是他父亲的小餐馆,转了几个弯,遇见才刚告别的红衣太太,彼此笑了:这就是欧洲的小城。市中心广场立着马丁 路德大铜像,街边路牌的德语标识竟和日语排列,显然这里久已是东洋人长期朝拜的城市。日本的西化,质朴而具体:参酌英伦制度,效仿法兰西教养,自德俄两国的学习项目,包括哲学、音乐与文学——艾森纳克另有一份更为久长的荣耀:约翰  瑟巴斯卿  巴哈出生在这里。
        翌日大晴。短暂停留巴哈纪念馆。早失父母,幼年巴哈跟随哥哥长大,十二岁离开本城。纪念馆设在未被最终确认的“巴哈祖居”,门首站着肥厚慈譪的巴哈铜像,手拿乐谱,撇开壮硕的小腿。眼下巴哈家族约有上百人散居欧美各国,大多从事音乐。二楼展品甚丰,新近的展品是根据上百件巴哈肖像与他本人的头骨,由新技术还原“准确可信”的巴哈容颜:一具半是头骨半是雕像的石膏巴哈在醒目位置陈列着,满头假发,成色簇新。一楼内室沿墙摆放着几座十六七世纪的羽管键琴,最小的一具有如课桌椅。每天上午十点钟,馆员为来访者介绍并轮番弹奏每一架琴,那天执勤的青年人消瘦清癯,如僧人,我喜欢听他平缓地一句句说出铿锵德语,然后像个工人那样坐下,弹奏课桌大小的琴:那么轻,那么轻,我从未听过早期德国的乡间羽管键琴,如高贵的呜咽,沙哑而清润。有一天早晨,三百多年前,幼年巴哈离开了这座城。
        李斯特
        李斯特年少成名时,贝多芬舒伯特相继去世(据说贝多芬曾在演奏会后吻过小李斯特)。法国大革命的遗泽——或曰后患——之一,是推送欧洲进入这样一个时期:末代王孙与正当勃兴的资产阶级幡然醒悟,不再亏欠当世的天才。“亲王过去有,将来也有,贝多芬只有一个!”这是预先叫出、难获应和的真理:直到十九世纪初叶,贝多芬仍活在蒙泰威尔第到莫扎特时代的尾端:那个时代长达两三百年,音乐家侍奉教宗与贵族,制作订件,管理乐事,介于高等食客与仆人之间。皇族迎面而来,歌德赶紧脱帽鞠躬,贝多芬昂脸负手,横穿而过——到了李斯特、孟德尔松和舒曼的时代,艺术家被日益尊敬。以至供奉:虽然仍未与权贵平坐,虽然艺术家与权势的百般纠葛,迄今犹然,但如乔治二世恳求勃拉姆斯余生定居梅宁根,而华格纳能使富豪将捐款认作荣幸,在莫扎特贝多芬时代是不可想象的,更不能如华格纳那般,专为自己的作品营造剧院……赞助人(中国的说法叫做“金主”)与艺术家的话题,从来高尚而艰涩。今日消费时代的艺术家无所不为,自由透顶,却仍然私心钦羡十九世纪:那是艺术家被奉若神明的年代。此番由奥匈德三国联手举办的李斯特纪念,以我看,其实是欧洲人集体追念他们永逝的十九世纪。在那个世纪,李斯特,天之骄子,演奏家时期已被视若神仙,他的传奇生涯伴随内心挣扎,外界的争议,但鲜少莫扎特舒伯特再三亲历的辛酸。一则现代西谚似乎是对十七世纪至今的时代嬗变做了反方向归结:白领渴望成为老板,资本家梦想身为贵族,而贵族想象自己是艺术家——李斯特肖像,大抵昂然,那张脸,非仅宣称艺术至高无上,同时,早已坦然接受时代的仰视。
        我无能援引音乐史。热爱李斯特,自可读他的传记。此行我所属意的李斯特,享有时代的别种风流:他幸运地活在现代交通投入使用的时代:早岁,他和前辈一样坐马车游历各国——诗意与劳顿恐怕各占一半——中年,这位天才坐着新发明的火车往返罗马、魏玛和布达佩斯。今天,我们不可能仔细端详莫扎特或贝多芬本人的照片,而中年李斯特遭遇摄影的发明。影像文化能够成功放大时代与人物,在无数李斯特照片中,他显得比前辈更真实,因此更重要,他的遗迹的数量与规模远大于十八世纪作曲家,似也胜于他的同代人:他终身活得有如教主,暮年成为真的神甫——可惜,李斯特没等到录音的发明。他的琴声究竟如何美妙呢。在他之后,死去的杰出音乐家演奏家活在唱片磁碟中,今年两百岁的钢琴圣人李斯特活在沉默不语的画像、雕像和照片中。
        旅程结束了,我仍然不了解李斯特。承他热情引领,我走访了过于精彩的欧洲十九世纪,那是音乐家——并非全是音乐——的黄金时代。回到北京,试着聆听新买的李斯特,轰然激昂,真抱歉,我随即关闭音响。我知道,如我般抱有偏见的听众曾在上世纪初长期遗忘李斯特,但巴托克与勋伯格坚持向他的音乐的前瞻性,遥致敬意。我愿期待合适的心境好好聆听他。不过,此刻,我的旅程印记不是李斯特,也不是令人嫉羡的小城,而是那扇行刑室小门……连日阴霾,仲夏北京,我仍在目光的记忆中被欧洲的六月艳阳明晃晃照耀着,像个呆子,眼睁睁眺望一片又一片起伏连绵的沃野,不辨青黄,接连天边:麦田,麦田,麦田。 
        2011年8月11日写在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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