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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布达佩斯到拜罗伊特

发布: 2012-3-08 19:34 | 作者: 陈丹青



        梅宁根与第四交响乐
        麦田、麦田、麦田。六月初灌浆的麦,不辨青黄,逶迤延绵,从车窗外迎面而来,飞掠而过。这一路坦道是当年希特勒发起营造的高速公路吗?才离北京,欧洲的天空过于蔚蓝澄澈,简直罪过……麦田、麦田、麦田,时或闪过远近的村落,一道苍翠山谷豁然展开:阡陌纵横,屋舍俨然,陶渊明该来欧洲看看,不过这里的房舍簇拥着德奥风格的教堂,高高的塔尖,总之,宛然一座小城。出口、转弯、下行,折入山城梅宁根。城郭四外隐隐传来广大而愉快的响动,我不确知那是山风还是水声,阳光和煦,移动阴晴,林中空地有位丰硕而裸体的母亲:一尊十九世纪的雕刻——去过南欧中欧若干小城,我常猛然撞见文艺复兴的旷世名作,或被西方建筑史列为经典的广场或教堂。十五世纪的普鲁士一带尚在农耕时期,我并不期待意外见闻,甚或多少有点看轻这座公路边的小城——来自乡县市镇的中国人,大抵自卑,看不起家乡,提起来,隐瞒其词。多少中国小城的历史与光荣,被埋葬,被遗忘,今时的骄傲,顶多是乡镇企业或工业园区吧——德国到处分布着全欧最为殷实而洁净的小城,这里会有意大利法国那般富厚的文化遗迹么?很快,我就发现自己忘了十八九世纪的文化版图是在中欧,尤其哲学、诗歌、音乐、戏剧,包括现代工业与科技……两位导游滔滔不绝的介绍给我连连惊讶:在我可怜的艺术史阅读中,从未听说山城梅宁根。
        我们被带到小城主道建于近两百年前的宏伟剧院(希腊式廊柱、破风与华檐,气概堂堂,与柏林、维也纳,甚至巴黎的古老剧院不相上下),建造者与管理者是本城总督,热爱戏剧的乔治二世,他的夫人即当年的著名演员。十九世纪中叶,乔治去到英国潜心取来莎士比亚戏剧的种种演出经验,成立剧团,或因上一世纪的歌德席勒经已确立浪漫主义美学,山城的戏剧徒众不满足原有几位主角,居然改写并添加越来越多的群众角色,角色的扮相引入十九世纪的德国想象,乔治本人亲自描绘服装、参与排练,之后率团巡演米兰、罗马、维也纳、巴黎、阿姆斯特丹,大获成功,最后斗胆接受伦敦的邀请,英国人一看德国化莎剧,欣然认同,就此融入自己的传统。二战后,梅宁根被划入东德辖区,我的社会主义想象又在这里遭遇挫折:当地政府每年定期派车运载四乡公社社员群集梅宁根,观赏莎士比亚、易卜生、契科夫、布莱希特,当然,包括聆听没完没了的交响乐。看完听完,再将红色乡巴佬送回乡村。即便战时,当地戏剧节从未中断,战后,各国观众来到梅宁根。今年,山城剧院筹得巨款,正野心勃勃全般仿照十九世纪样式扩建剧院后方的外立面:为上演大规模的戏剧与歌剧,一个更纵深更阔绰的舞台明年落成。
        我们又被带到本城博物馆:建于十五世纪的总督府。小城纪念名人的情热与规格总比大城过分,印制李斯特肖像的广告布幅贯穿上下五层的楼道,每上一层,劈面李斯特。匆匆巡看乔治二世的卧房、书斋、祈祷厅,还有本地的绘画与中世纪文物,宫殿二三层正在紧张布置李斯特纪念大展:孟德尔松、勃拉姆斯、约阿希姆、柏辽兹、舒曼、萧邦、彪罗……的遗物图片、电子影像,部分装置就绪,部分摊满一地。如我在南欧小镇见过的任何展览,梅宁根以后现代设计融入古老宫殿,摆布之巧、用料之贵、理念之新,不逊色于欧洲都城同类展览的最高水准,犹有过之。穿过一道挂满乔治二世手绘戏剧服装原稿的豪华走廊,是展览系列中最贵重的一项:数百件十三至十九世纪的古老乐器挂满四壁橱窗,窗内衬着丝绒。中世纪乐器多好看!半数乐器的形制与功能,既未见过,更未听过。此外,为李斯特纪念特意调集的大小古董钢琴或在拆卸包装,或已通体锃亮地停放着,再如王侯般被小心簇拥,缓缓推送到主厅最尊贵的位置,同时,馆员正在上上下下调试射灯——当从麦田道旁拐进这座小山城,我不知道她的音乐履历闻名全欧。华格纳在拜罗伊特剧院初演之时,三分之二乐手借自梅宁根乐团。勃拉姆斯十五次造访这里,乔治二世,崇拜他,恳请他迁来定居,有意伺奉终身,勃拉姆斯志于维也纳,没有来,但由他本人指挥的第四交响乐首演,不在维也纳,而在梅宁根。
        原来如此。我所读到的资料是:初起,那位彪罗,勃拉姆斯的挚友,1880年接手梅宁根乐团,1885年拟率团去汉堡首演第四,然而勃拉姆斯先他一步去了他又爱又恨的故乡汉堡,亲自指挥,以至彪罗大恨,辞别梅宁根。然而梅宁人坚持这里是第四交响乐的首演地。一个像勃拉姆斯那样的人决定在哪里指挥自己最后的交响乐,性命交关。史实究竟如何?我愿偏信梅宁根。是的,我们远望西方,动辄谈论大都市,二十世纪确是大都市的世纪,艺事要闻,汇聚名城——有如文艺复兴名画匠率半出在托斯卡纳地区的小镇,来到梅宁根,我见证了音乐文化的草根。首演,首展,甫告诞生的作品是一束陌生的光,再成熟的文明也会将伟大作者交付漫长的无解,以至冷漠,十数年,数十年,懵然甦醒,引为经典。高明的乐史倒会刻意追溯著名作品的首演,沉郁艰深如勃拉姆斯!我多想知道他何以选择——或者背离——梅宁根,四顾山城,默想第四交响乐(亨利  朗格称之为“宏伟的秋天的图画”):那么,1885年某夜,这座山城的音乐厅坐满了人(啊,是些什么人?),第四交响乐开始一句句说出自己的语言:每首乐曲惟在那一刻,迎向世界,此后,无穷无尽的演奏则是世界打算如何认知。乐曲能被反复演奏、录音、传播,首演的时刻永难再现:陌生的语言被初次听到,世界的密码,惟音乐才能触探的密码,就此发生新的调整……梅宁根山风多么舒畅,我被领到剧院背后的森林,林中空地是德国第一座勃拉姆斯纪念碑,石渍斑斑,百年风露,勃拉姆斯的苦脸已如经年的植物,与梅宁根土地合一。勃拉姆斯的第一所研究院也在这里,仍是那位乔治二世的意思么?我读到的讯息是:音乐首都维也纳其时并未完全理解勃拉姆斯,一如早于第四交响乐将近百年,《唐  乔万尼》的首演也不在维也纳,莫扎特晚期经典一度饱受曲解和嘲笑,我也多想知道,为什么他顶重要的歌剧首演,选在布拉格。
        梅宁根。山川之美与文化之胜,此事古难全,梅宁根的天时地利,因有人和。遥想王维的辋川别业,黄公望的富春山居,惟太息中国艺文太过古早,烟云尽逝——第四交响乐的首演梅宁根即便不是史实,也是传奇。艺术与地方真有神秘的约定么?那天拐弯下坡,我哪里知道这苍翠山谷中隐着一座音乐之城。
        布达与佩斯
        登高远眺,晴日微风,对岸是一座城。多瑙河流经奥匈,帝国的起因与这无分国界的大河或有瓜葛。无知是一项顽固的知识,直到从匈牙利皇宫露台下望多瑙河——辽阔浩瀚,宁静的波涛混合着灰赭与浅翠色——我才被告知:西岸叫做布达,东岸叫做佩斯。
        如大部分欧洲皇宫,这里早已辟为国家博物馆,挂满油画,间有雕刻。也如俄罗斯,匈牙利油画大致起于十八世纪初端,在西欧视线之外,不被瞩目。稍一巡视,不期然惊异而伤感了:我竟完全忘了匈牙利绘画,中厅几件作品多么眼熟:古匈牙利勇士战胜土耳其人,贵妇人的紫罗兰盛装,两位被囚禁的贵族含泪而坐……我豁然想起文革初年借得几天、久久翻看的一本匈牙利画册。六七十年代我们的油画幻象顶多由俄罗斯抵达几个东欧小国。画得多好啊!仔细瞧着狱中男子的泪光,那时节我无论如何弄不明白怎能画出来。现在原作在前,很久很久不知如何感慨。那么细腻、逼真、三流,再典型不过的小国作品——而我们从未有过这等水准的写实——配着沉重的镜框,现在每幅画凝着皇宫高窗的微光,窗外,山下,静静多瑙河。
        不能说东欧诸国是被遗忘的旧邦。中国人早先但知苏联,今日则斜睨美国,平时可曾想起匈牙利,了解,或者说,看得起这些小国么?其实社会主义大国最是急于忘却社会主义小国,眼下中国暴富了,可是瞧人家的首都,好意思谈什么城市规划、城市建设:前年布拉格之行,无话可说,当中国尚在清末,捷克早已是中欧首屈一指的工业国——布达佩斯,十八世纪既经奠定帝都的规模与气象,大于维也纳,近乎巴黎,历经四十年极权管辖,出街走看,昔年帝国的恢弘,廓然犹在,细审之下,不免有莫斯科与圣彼得堡那份身世凋零之感——好几条大街的帝国旧楼荒败了,经年封尘,门墙萧然,部分被弃置,部分刷新起用,店铺景象尚有倦容,显然大欠资金与管理。餐馆伺应乐于收受欧元,零找匈币,四星酒店不及京沪的二流宾馆——家家各有一本经,本地国民如何度过事变后的二十年?多瑙河两岸旅游街区却是旧貌新颜,欣欣向荣,画廊、酒吧、古董铺、名牌店,西欧那套后现代花样一学就像,门面光鲜雅洁,细节动足脑筋,如沉沦的富家重获新主,处处打点得格外精神,犹在昔年豪华大街与十九世纪宏大纪念碑群一带,帝都的体格被再度唤发自己的尊贵与姿色。相形之下,圣彼得堡似也竟逊色几分——大战的毁劫,集权糟蹋,欧陆的家底仍然富厚,经得起历史的存续而翻新,布达佩斯,又是一例。
        李斯特。佩斯城主街安德拉什大道旁,帝国音乐厅门首是他巍然端坐的全身雕像,不远处是李斯特音乐学院,数层之高的正墙,众多雕刻围绕着正中间如教主般巨大的李斯特石刻,街心公园浓荫下又是他的大铜像,疯狂弹奏,飞起的长发像是波浪凝固,不消说,他的故居挂满他的油画肖像,每个角落是他的铜像、石雕像、木雕像。一架过于豪华的大钢琴琴首竖着雕饰繁复的银质大烛台,顶端三尊小小的雕像分别是贝多芬、舒伯特与孟德尔松,烛台正中,由一对天使左右拱卫着,是青年李斯特浮雕像。看来他的同胞太过崇拜这位天才,让音乐众神烘托他,特制这枚烛台敬献李斯特。有哪位音乐家被这般无节制地做成雕像?李斯特显然被他的时代没完没了地仰望,宠幸有加——他至今被宠幸:午后故居关闭两小时,馆员说,这两小时履行的每日功课,是仔细擦拭每件雕刻与用具。它们一尘不染,但为当天下午的开放,必须擦拭,然后小心地放回原位。
        隔壁,毗连故居的另一端,是李斯特研究院,也是李斯特音乐学院的小型分院。楼道里坐着一对匈牙利少男少女,怀抱提琴,偷偷抽烟,等候试奏的传唤:多好看的东欧脸,惺忪无辜,像鹿,或者羊。当我徘徊故居,隔壁传来琴声:先是焦虑的西贝柳斯,接着是孟德尔松的英姿勃发,静息片刻,有人说话,再接着,徐缓的巴哈。
        安德拉什街左右夹道排列着一种雅致的树,树叶细嫩,色青灰,叫不出名目。树下有长椅,背对故居的一枚椅面漆成黑白琴键。坐了一坐,望见李斯特故居对过大楼的灰墙面排开一长列小小的照片,配着圆形黑框。为什么将人像嵌在临街墙面上?过街细看,照片鹅蛋大小,黑白,瓷质,如墓园的遗像,有军人、官员、工农、演员,还有稚气未脱的男孩,典型社会主义公民。巡看十数枚,每件遗像标明的卒年都在1956-1957年。我忽然想起五十五年前的匈牙利事件,旋即砰然心跳,很快,找到了纳吉的肖像:那位著名的改革首脑,戴着眼镜,像个教授——“邓小平是中国的纳吉,应该把他送上绞刑架”,这是江青说的话,1976年江青被捕,我在文件传达会上听到这句话。此刻不确定这份小小的知识事关匈牙利,还是中国,但我立刻重新审看所有遗像,心跳更剧烈,遗像中的目光依次看着我:他们全都死于绞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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