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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布达佩斯到拜罗伊特

发布: 2012-3-08 19:34 | 作者: 陈丹青



        到得古朴的剧院,我就开心而神旺了:外观浅灰色,法国人Joseph Saint-Pierre设计,内观极尽富丽,意大利人Giuseppe Galli Bibiena父子设计:巴黎、维也纳、布拉格、布达佩斯、圣彼得堡的歌剧院,体量庞大,仿佛国家殿堂,玛格拉维尔歌剧院却是小巧玲珑,纯正巴洛克风:前厅延至二楼的扶梯全部平面木栏,以手绘纹样做成三维错觉,是意大利十七世纪巧致而谐谑的工艺把戏;剧场内部的意大利金棕色雕饰,依从威廉米娜的建议,衬着普鲁士传统喜用的苹果绿底色,诚所谓金碧交映,贵不可言。环绕池座、包厢、廊柱、天顶的无数雕饰与包金,有如孩童的梦,层层叠叠,暗幽幽闪烁旋转着,涌向舞台上方大理石缎带飞舞环绕的木雕天使群。舞台布景——以文艺复兴透视法描绘洛可可宫廷花园的纵深景观——居然是两百多年前的原版,舞台纵深二十七米,当初吸引了华格纳,起念建造自己的剧院。公爵夫人逝世后,这闺阁般的歌剧院关闭了,含混的说法是:欧洲宫廷势力于法国革命后逐渐式微,当年,莫扎特的《后宫诱逃》与《魔笛》在这儿登台再合适不过。可是除了华格纳节日剧院的奠基之日(1872年5月22日,正是华格纳生日),大师本人曾借威廉米娜的歌剧院指挥了贝多芬第九交响乐,此外的岁月,剧院长期空置。多么奢侈!这正宗洛可可内景顶适合拍电影,我发问:果然。1994年轰动一时的《Farinelli》(中译“绝代妖姬”),那位原名Broschi的十七世纪著名宫廷阉人歌手的故事,就在这里拍摄。近年,玛格拉维尔歌剧院恢复上演巴洛克歌剧,其中包括夫人亲撰的剧本。我买了她的选曲碟片,中规中矩,娴雅温润,兼有母性与女童的淳良,听来不像是业余作品:在这样的剧院,写这样的曲调,娓娓歌吟,正宗巴洛克。
        夫人的肖像出自二流画手,但比名家手笔更为恭谨地描绘了洛可可人物的纤巧,可比做工认真的羽键琴。这幅画,如今是拜罗伊特旅游手册的首选广告。她的小小铜像竖在歌剧院对面的小公园,天天看着自己的杰作。拜罗伊特的重要建筑是这对贵族夫妻的业绩,她在城外的夏宫仿效法兰西宫廷花园,雕像、花房、茶亭,变换喷泉样式的小石洞,刻意修剪的绿叶长廊下放着修长的白椅;中年,夫人失宠,为自己设计了一间内室,躲在四壁精心镶嵌的破裂玻璃间,映照许多个她,意谓心碎。另一间过度设计的内室全部以清代雕饰作墙面,时当雍正乾隆年间吧,大清国给欧洲列强一船船运去瓷器珍宝,押运的使者,想必和这位挚爱艺术的夫人喝过茶。
        一座闲置逾百年的古老歌剧院,一座候票须等十年的华格纳剧院,这才是完整的拜罗伊特。各国爱乐者来这里朝拜华格纳,可是连德国人也很少知道威廉米娜的遗赠。她与公爵在位期间是拜罗伊特的黄金时代,她于本城音乐文脉的贡献,有如一位女身的梅迪奇。声名是被众人与岁月竞相扶持的霸道,普天下爱乐者谁不知道李斯特华格纳,我在拜罗伊特的意外感动,是隐在音乐史角落的威廉米娜与达古尔特。
        魏玛,简单的发音
        列车行将抵达魏玛。有位中年女列车员穿过车厢,高声叫喊,提醒乘客——德国多有这类慈蔼的悍妇,胸肩饱满,语音嘹亮——“Weimar ! Weimar !”,一句听来近于粗鲁的德语。中文译名多么雅:“魏”而且“玛”,什么意思呢,毫无意思,可这高贵的汉字——不是发音——顺势引出歌德与席勒。歌德席勒的时代,据说魏玛人口不过六千,三百年过去,今魏玛市也才六万人,怕是不及北京一个小小的“街道”吧,这“街道”的声名之于德意志,相当于弗洛伦萨之于意大利国。
        欧洲古城的规模、形制与人口,严格控制。据说近年移居魏玛的申请,越来越多,但是很难:除了名城之名,这里有一流的城市管理与服务,包括一流大学与中小学。魏玛公国的历史,不消说了,单是古树森森的大公园,便可见歌德倡说的“世界主义”——虽他所谓的“世界”,其实是欧洲,然而在一座人口六万的小城,欧洲也实实在在体现为文化共同体——公园入口,竟是一尊普希金铜像,步入深处,是等人大小的镀金莎士比亚铜像,斜倚着,作状沉思,周围弄些山石泉水的装置。稍远,耸立着两三截模拟罗马废墟的残亘断壁,苔痕斑斑,仿佛真迹,据说那是十九世纪风靡欧洲的景观设计,有点弄雅成俗。行到公园另一端,二战时代的小墓园葬着1945年占领魏玛时阵亡的苏军官兵:战后魏玛归属东德,一路,陪同女士兴致勃勃告诉我她怎样加入少先队,九岁那年,在电视里目击柏林墙倒塌。红军墓园斜对面,是巍然昂首的李斯特石雕像,右手不知给哪位家伙敲落几枚关节,仅余中指。不远,便是李斯特故居了。只见二楼窗口缝隙飘出好几页雪白的放大乐谱,由未知的材料制成,几根长长的铁线从第一叠乐谱开始渐次拉长,消失在公园深处,每隔三五米、六七米,便挂着一枚尺寸更大的雪白乐谱,一动不动飞扬着——为纪念李斯特两百岁,这是本地艺术学生苦心设计的空间装置,意谓大师的音乐飞散人间,飘扬至今。 
        除了歌德与席勒,魏玛还有什么?以我的浅薄,仅止说得出这两个名字,顶多再添“狂飙运动”与“浪漫主义”——虽然我从未明白这两个词——可是欧洲人甘心以一个或若干名字,笼罩一座城,光荣几百年,在广场竖立雕像,在车站旅馆的无数广告中,没完没了印制这位人物的肖像、格言和作品,做成手册,年年更换版式。黄昏出得魏玛火车站,小广场已竖立两面圆形广告亭,亭身裹着巨大的本年度艺术广告,青年李斯特性感透顶的眼神瞧着这座初夏的空城——因为歌德与席勒,本城居民将十八世纪末视为魏玛的黄金时代;因为李斯特1848年被魏玛宫廷任命为“大公府非凡音乐主管”,又将十九世纪中叶称作魏玛的“白银时代”——那期间,李斯特作曲频繁,开始指挥生涯,竭力推举华格纳、舒曼、柏辽兹、威尔第,包括当时的未来派音乐,欧洲钢琴好手则为之靡集魏玛——二十世纪初怎么办?“青铜时代”来临:影响世界建筑景观的包豪斯学院在魏玛建立,迄今住满各国学生,那天走访,瞧见几位中国八零后留学生扛着什么工具,说着北京话,懒洋洋地走。我大清帝国不及三个世纪,魏玛三百年光荣便给了三个名字、一所学院——欧洲人真是疯了:诗人、音乐家、建筑家,有那般重要么?清初的朱耷、石涛、王时敏、王鑑、王原祁、恽寿平、渐江、髡残……他们的墓园故居在哪里?他们在同胞后人中享有丁点光荣吗?除了一小撮画画的家伙,谁在乎这些莫名其妙的画师与僧人。
        魏玛名胜,实在太多了。歌德与席勒携手并立的著名铜像下,一对胖胖的妇女相偕而坐,戏弄小狗;不远,席勒的故家,再走走,歌德故居,近旁又是席勒的居所,当年为亲近歌德,特意就近觅房;有奥古斯都骑马铜像的广场边是李斯特音乐学院,八百多学生来自三十五国;广场边缘树荫下,孤零零立着巴哈的铜像。1714年,青年巴哈在当地酒窖喝闷酒:他被允诺出任宫廷乐长,临时被人夺位,转任操琴手,巴哈大怒,出走未成,被宫廷以违约罪处罚监禁五周。雕像对过是本城著名的大象旅馆,希特勒、汤马斯  曼、包豪斯夫妇,均曾落宿这里,午间入内就餐,典型新艺术(Art  Deco)风格,带着线条严厉的初期法西斯美学;旅馆对过有一座古老宅邸的门楣画满滑稽的德国乡村图案,一问,原来是我最欢喜的十五世纪德国画家卢卡斯  克莱纳勒的晚年旧居,他曾与一位将军相熟,因受战事牵连,也竟入狱五年——欧洲古城的履历,令我气短:魏玛皇宫美术馆的中世纪绘画与木雕,看不胜看,而上世纪初顶重要的几位现代画家:克里、康定斯基、蒙德里安,都来魏玛住过——我所感念的叔本华与尼采,也曾居停魏玛。前者据说已被淡忘(好伤心),导游女士查问良久,一时不确定他的故居在哪里,或者竟未保留;尼采发疯后十年住在妹妹伊丽莎白家,她倒是魏玛的著名人物:暴怒,刚强,早期纳粹的著名同情者之一,发迹前的希特勒数次来到她与哥哥的旧居,看望她,与她长谈。黄昏,我被领到城边高坡一座严整的宅邸看了看:1900年尼采在这里逝世。
        探访名人旧居,眼前遗迹,总有词不达意之感。作品离开作者,离开故居,开始自己的命途,与尼采面对,还须看他的著作。就在我隔着街边灌木向里眺望的小楼里,晚年尼采恐怕不知道自己身在魏玛,疯后的十年,他已不认得自己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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