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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书简-“若有人兮山之阿”

发布: 2012-1-05 19:30 | 作者: 赵越胜



        (上)
        
        建英:
        今年是肖邦诞辰二百周年,音乐界的“肖邦年”。我会去拉雪兹神父公墓肖邦墓前,为你,当然也为我们这些热爱肖邦的人献上一束鲜花。这些日子,法国古典音乐台从早到晚播送肖邦的音乐。昨天播放亚历山大?达武演奏升C小调夜曲,主持人,介绍说达武的演奏极富诗意,一下引我想起一个人。五六十年代,在我们故土.也有这么一位钢琴家,曾被称作“演奏肖邦的钢琴诗人”。她就是顾圣婴,你哥哥那一茬儿钢琴家中最有才华的一位。还记得那年你来巴黎,在我家看过周广仁先生为她编的—册纪念集吗?这部书我反复读了几遍。当时我对你许诺要为顾圣婴写点什么。今天你又偏偏提到她演奏过德彪西的《快乐岛》,勾起我心中隐痛。那就请耐心听我讲下去吧。
        据顾育豹先生记载,一九六七年二月一日,愚园路七四九弄的原区中心医院。凌晨三点左右,救护车呼啸而来,抬下来三副脏兮兮的帆布担架,放在急诊室的地上。担架上的两女一男已经气息全无。那个男的抬进来的时候,右手不合常理地前伸,很触目。天很冷.没多久,人就呈僵硬状态。人们认出那个年轻的女性是顾圣娶。她面容惨白,头发塌在地上。片刻,医生写好死亡鉴定,三副担架由护工推到太平问去了。三具尸体匆匆烧了,骨灰未存。另外两个死者是妈妈秦慎仪,弟弟顾握奇。
        就在头天下午,顾圣婴的老师李嘉禄先生在淮海路上见到顾神色凄惶地蹒跚而行。李先生觉得她人全变了。李先生不知道.对顾圣婴的批判侮辱已经持续一段时间了,而今天下午.在上海交响乐团排练厅中,她被勒令跪下认罪,随后一个精壮汉子扑上来,狠狠抽了她一记耳光。或许就是这一击促使顾圣婴下定必死的决心。颐圣婴这么一位温文尔雅的女子,资若兰芷,形如弱柳,自幼献身音乐,只在旋律与和声中生活。待人友善坦诚,工作兢兢业业,从不与主流意识形态冲突,甚至努力向之靠拢。曾代表政府出国比赛,也有不俗的战绩,算是“为国争光”的人。却以一十九岁灿烂年华,与慈母爱弟毅然同殉,阖家玉碎,满门灭绝。岂“惨烈”二字所能尽言?以赤县之广,竟无一隅容顾圣婴藏身,以国人之稠,竟无只手援顾圣婴逃生。
        在五六十年代的钢琴家中,顾圣婴的教育背景有些特殊。她出身江南名门,其远祖可溯至东吴名相顾雍。史载顾曾受教于蔡邕,以善操琴、通音律著称于时。顾家书香门第,父亲顾高地先生乃博学儒雅之人,常抱幼小的圣婴入怀,指读家中壁上所悬字画,而小圣婴竟能听音辨字。这份对音韵的敏感似得真传于蔡伯喈,他曾辨灼木之声而制琴“焦尾”。顾家与傅雷先生系通家之好。傅先生曾辑古籍文献中百余篇适合儿童教育的文字,手抄为册,送圣婴阅读。这些立志扬节、主旨高远的文字,虽不同于当时显学,却熏陶了圣婴质若幽兰的心怀。
        顾圣婴五岁开始学琴,她的启蒙老师住在江湾。每次上课,顾高地先生便领着圣婴坐上叮咚作响的有轨电车,下车后再牵上小圣婴的手沿淞沪铁路缓行至老师家。随着顾圣婴音乐天才的迅速展露,她先后从杨嘉仁、李嘉禄先生学习钢琴,从马革顺先生学习音乐理论。一九五四年,年仅十七岁的顾圣婴便被录取为上海交响乐团的独奏演员,她与乐团合作演奏的肖邦《f小调钢琴协奏曲》好评如潮。至此,她可谓一帆风顺。然而,一块乌云飞至她的头顶,并笼罩了她短暂的一生。
        一九五五年八月二十九日,顾圣婴挚爱的父亲、她的音乐生涯的引路人顾高地先生,在家中,当着顾圣婴的面被逮捕了。原来顾先生在上海任职国际问题研究所时,曾帮助过上海地下党负责人潘汉年,此时遂因潘案的株连而吃上官司。顾先生一心报国却命运多舛,陷入这深不见底的黑暗。据顾老先生回忆:“这天外飞来的横祸,把我们全家都吓呆了,……我对女儿圣婴说,‘你要好好练琴……爱国家,爱人民’。当时女儿沉坐在椅子上,一听完我的话,她站了起来,神情忧郁而悲愤地望着我,圣婴说:‘爸爸,我爱国家,也爱爸爸’” 。可以想象,顾先生有警察挟持,不得不大言掩饰。而圣婴在此决绝时刻,全然不循当时通行的“划清界限”的老套,而直言“我也爱爸爸”,这鸣若金石的几个字,在当时的情形下,何止千钧。我以为,正是这几个字背后蕴藏的心灵力量,让顾先生能挺过二十多年的劳改营生活,但也正是这种力量,促使顾圣婴下定“伏清白以死直”的决心。
        囚车载走了顾先生。高墙之后,顺先生最惦念的是女儿四天之后的音乐会,她要演奏肖邦的《f小调钢琴协奏曲》。顾圣婴那单纯、纤细的心可能承此大变?她还能从容演奏这分量不轻的曲子吗?这个疑问顾老先生竟存心中二十二年,直到一九七七年从劳改营回到上海,李嘉禄先生才告诉他,顾圣婴当年的演出非常成功。顾先生自己解释道:“圣婴能冷静对待事物,控制个人感情,是她出于对音乐的爱。”其实正因为圣婴把个人感情,把对父亲的爱倾注在演奏上,她才可能成功。我几乎要感谢神的慈爱,让圣婴演奏这支曲子,使她可以借肖邦的音乐恸哭,宣泄她的失父之痛。
        乐曲的第二乐章“小广板”,是肖邦倾注了挚爱的乐章。钢琴进入后,左手下键第一个音,直是一声深叹。人随之便卷人情感倾诉的波澜。颤抖的心灵,化为右手奏出的连续长颤音加琶音。二十五节开始,右手轻柔上行,连续颤音后又悲歌般缓缓下行,直至左手让呻吟化为呼喊。中段主题再现后,乐队烘托着缠绵的低诉,提琴齐奏,抖弓揉弦声中,定音鼓隐隐轰响。在肖邦标示;appassionato处,钢琴昂然唱起。整个乐段,描画孤帆挣扎于滚雷怒涛之间。紧接令人心碎的dolciss,便是abandono,借右手连续的八度和声跑动,演奏者有多少希望不能祈求?若非肖邦精魂之助,顾圣婴心中苦痛又凭谁诉?
        后来,顾圣婴的成长要感谢她身边那些爱才的善良师长。经丁善德先生推荐,在洪士硅先生帮助下,顾圣婴北上师从苏联专家塔图良和克拉夫琴柯,开始了一段颇有收获的学习历程。一九五六年,她参加世界青年联欢节钢琴比赛,获得金奖。一九五八年,又在克拉夫琴柯指导下,参加日内瓦国际钢琴大赛,获得最高奖,与她并列获奖的就是你最喜欢的波里尼(Pollini)。而很少有人提及,前一年这个比赛的桂冠,戴在了阿格里齐头上。无疑,顾圣婴已跻身世界最有前途的新星之列。但她赴莫斯科参加柴可夫斯基音乐大赛,却铩羽而归。
        倪洪进先生回忆,在莫斯科准备比赛时,一天她和顾圣婴去莫斯科音乐学院小卖部吃早餐。顾收到一封信,读后便哭了。后来倪先生知道,顾圣婴从信中得知,她父亲被判了二十年徒刑,发青海劳改。顾因此情绪极度波动。倪先生说:“试想,背上这样沉重的包袱,又如何能对付场重大的国际比赛?”这“情绪的极度波动”,在殷承宗先生的回忆中得到证实。殷先生说:“她这次比赛失利,主要是家庭不幸,她在莫斯科准备时,曾哭晕过。”
        不难想象,自顾高地先生一九五五年夏被捕,至一九五八年被冤判,这三年间,顾圣婴每日心中怀着怎样的希望,但这希望终于破灭了。我以为,自此,顾圣婴的心灵生活和精神世界就变成双重的。她在心灵深处留一块净土,珍藏她的财富,这些财富只展现在她的演奏中,她只通过大师们的音符,特别是肖邦的“蓝色音符”(Note bleue)诉说自己。顾圣婴的挚友刁蓓华先生说:“我们平时与圣婴相处,总觉得她有心事,心里很矛盾,有话无法吐露出来。”刘诗昆先生也察觉到顾圣婴有苦难言的心境,他回忆道:“我经常在她的琴声中感受到她的忧郁。我几次问她,顾圣婴,你是不是感觉很不开心?她总是对我忧郁地微微一笑,说‘我有什么开心的呢?’”人说“愤怒出诗人”,却不知忧郁更出诗人。顾圣婴演奏肖邦时那种忧伤是学不来的,它是静静流淌在自己心间的幽泉,呜咽呜溅,只有自家心知。她在肖邦那里找到了自己的家园。
        我手中有顾圣婴演奏的两张CD,其中一张是肖邦的作品。CD上没有标明是哪一年的录音,但从所见材料推测,应该是六十年代早期的演奏。录音的质量不太好,显然会丢失很多细节,但从中已能大致了解顾圣婴的天赋和达到的水平。她的师友们都盛赞顾圣婴的手指技巧。多年之后,好几位先生仍能回忆起在莫斯利世界青年联欢节上,顾圣婴演奏的门德尔松《仲夏夜之梦》中的谐谑曲。这支拉赫马尼诺夫改编的曲子,是考验密集音群手指快速跑动的经典。洪士硅先生说:“顾圣婴弹得流利轻巧,犹如微风掠过树叶。”倪洪进先生竟从中感到“一种近似仙气的东西”。在这张唱片上,我们可以听到有类似技术特点的曲目,如前奏曲Op28之8升f小调、之24 d小调,练习曲Opl0之8 F大调、之4升c小调。确实,顾圣婴的跑键技巧无可挑剔。但这并非最重要的。手指的灵巧与触键跑动的颗粒性可以通过苦练车尔尼来做到,但要在快速跑动中表达诗意,表达出密集音列的色彩和亮度的明暗对比,却非心中有诗不可。
        以索罗甫嗟夫称之为“短小史诗”的第24号d小调前奏曲为例,顾圣婴二分二十八秒的演奏充分显示了她既有控制密集音群快速跑动的高超技巧,又有表现作品悲剧性内涵的心力。跑动时风驰电掣,云飞浪卷,轻奏时如闪现蓝天一线,尽管稍纵即逝,也绝不含混放过。手指能放松到列文所说的那种“漂浮状态”,却不失弹性,乐句流畅贯通,如珠滚玉盘,一气呵成。全曲织体表达清晰,情绪跌宕起伏却不夸张,是个有说服力的精彩演奏。做到了乔治?桑所论“这些优雅而悲哀的音乐,在陶醉你耳朵的同时,破碎你的心”。同样,奏鸣曲Op58第四乐章那些十六分音符的疾速行进,在左右手交替跑动中,顾圣婴始终保持旋律线连绵不断,如疾风掠草,风劲草伏,风缓草起,从容大气。完全不是奇夫劳那种炫技式的跑动,而是韵味十足,似乎每个音都有自己的性格。
        顾圣婴在匈牙利演奏后,一个乐评人写道:“她演奏肖邦的作品,带有女性特有的细致缠绵,哀怨凄沉的情敛,然而有时也强韧有力,显示着光明和希望。”此说可谓抓住了顾圣婴演奏的另一个特征:内在的深沉与韧性。一旦作品需要英雄气概,她能一扫柔弱,展示男性的悲哀与豪迈。这在她演奏的Op25之7升c小凋练习曲中有充分的表现。这支曲子是肖邦匠心独运的作品,有着丰富的历史文化内涵,泽林斯基甚至认为“这首练习曲从巴洛克的雄辩风格过渡到对贝多芬第九交响曲‘哦,朋友’宣叙凋的回忆,再到极其庄严肃穆的挽歌般悲哀的和弦”。要想完美诠释它,不在技术,而在音乐。我以为它充分体现了肖邦音乐的核心特质——zal。
        什么是zal?这个几乎找不到准确对译的波兰词,对肖邦是如此重要,以致他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当我思考我自己,我感觉到意识留给我的往往是zal。”从肖邦、李斯特、涅高兹等人的叙述中,我们可以试着把zal体会为:一颗高贵的心灵,在野蛮强力的欺凌侮辱下,那种痛彻肺腑的耻辱感。他痛恨这种专横,渴望复仇,又明知反抗的结果必是毁灭,这种无力感使他更觉屈辱。zal就是这双重耻辱下的绝望与悲哀,同时又饱含对被侮辱与被损害者的深切悲悯。看看波兰民族屡遭强权瓜分,沦为奴隶的历史,肖邦这种心理火致可以体会。如果要找一个形象来说明,我想举出《伊利亚特》第二十四卷为例,当老英雄普里亚摩斯向杀死儿子赫克托尔的阿基琉斯乞求,要他归还爱子的尸首时,他心中就充满zal:
        想想你的父亲,我比他更可怜,
        忍受了世上凡人没有忍受过的痛苦,
        把杀死我儿子的人的手举向唇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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