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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书简-“若有人兮山之阿”

发布: 2012-1-05 19:30 | 作者: 赵越胜



        
        (下)
        
        建英:
        
        春天来了,岸柳微吐鹅黄,晓雾中已见灰鹤戏水。但春温不临笔端,论及顾圣婴的毁灭,常掷笔徘徊。陈寅恪先生以为,笔涉人物,须有“了解之同情”,实为至言。
        
        在周广仁先生编的纪念集中,收有一些顾圣婴的照片。看她颀长的身材、清秀的容颜,演奏时忧郁的目光,会想起杜甫诗句“日暮依修竹,天寒翠袖薄”。何以会有这种感觉?从她的朋友们的回忆中,知道她父亲入狱,母亲无业,弟弟患病,顾以一人之力,支撑全家,更有作为钢琴家的日常苦练。这些担子压在她瘦弱的身上,让人有不胜苦寒的感觉。鲍惠荞先生感叹道:“圣婴活得太累,太苦了!”她还觉出顾圣婴是一个“把自己的痛苦藏在心底的人”。什么痛苦需要埋藏? 
        
        顾训中先生说:“顾高地被正式判了二十年有期徒刑。从此顾圣婴的心被劈成了两半,一半仍在孜孜追求着艺术女神,一半留给了深陷冤狱的慈爱父亲。”不过实际情况可能更复杂些,顾先生义说,顾高地“从家里每隔数月寄来的薄薄信纸中贪婪地吞噬着女儿的信息,他从农场仅能搜罗到的几种报纸的缝隙中寻觅着女儿的踪影”。“数月”而来的“薄薄的信纸”和“报纸的缝隙”,说明顾圣婴和父亲的联系交流并不充分。顾是笔头甚勤的人,纪念集中,没有她给父亲的只言片语,却收有给刁蓓华先生的信件十三通。是顾先生“丢了”这些信吗?顾先生身陷高墙,女儿的片语只言都是救命甘泉,倘有亲人手泽,能不宝爱至深?有点大致可以判断,即使顾圣婴有信给父亲,她也会把想说的话掩埋心底,因为她要依照当时社会的生存逻辑行事。
        
        由于父亲被冤判,顾圣婴已沦为“杀关管子女”。这个符号标志着某些人,因上辈中有人被“杀掉、关押、管制”而身负“原罪”,沦为“贱民”。他们前途暗淡,举步维艰。当时,对他们的基本政策是“有成分,不唯成分,重在政治表现”。就是说,你若想摆脱“贱民”地位,则必须认同主流意识,并且格外努力表现。借用批判哲学的术语,肩负救赎任务的主体是Establishment,在中国,恰当的译法就是“组织”,一种无个性却无处不在的强大力量。个人再有才华,在组织面前也等于零。在这种社会政治环境中,顾圣婴的卓越才华和她的贱民地位强烈冲突,并决定了她今后的行为模式。她将积极靠拢组织,以努力成为一个革命者来洗刷她的原罪而葆有她的艺术。
        
        在她和刁先生的通信中,她批评别人“政治基本功太薄弱”,这会使“演奏停滞不前”。她真诚地赞成“改变思想感情是长期艰巨的任务”,并称“没有人像雷锋那样使我激动和敬佩”。这种努力有些效果,她在日记中记下别人对她的肯定:“知我是团干部,说我这几年特别卖力,某些地方赶过别人了。”在这种政治背景下,她又如何看待父亲入狱的性质?当年她目睹父亲被捕,说出“我爱爸爸”时,她刚刚十八岁。经过几年的“革命化”教育,顾圣婴的看法会有哪些改变?在不断的政治清洗中,我们眼见骨肉相残。但我以为,顾圣婴和父亲的关系绝非如此。在经验不到之处,自有启示之光将思考带入澄明。
        
        顾圣婴一九五八年加入中国音乐家协会,随后,加入共青团,初步摆脱“贱民”地位。但前述冲突依然存在,只是变成了她个人的心理冲突。她已是“组织的人”,当然认可组织的正当性。但判父亲人狱的不也是“组织”吗?相信组织,就要相信父亲是有罪的,但“自我”却绝难认同。对父亲出于本能的爱,同组织的判定相冲突。用精神分析学的话说,这是一种双重的“对丧失爱的恐惧”。面对这种心理冲突,需建立一套防卫机制,来保持心理平衡。这种压抑一转移一升华的心理过程在弗洛伊德、马尔库塞与拉康的著作中有详尽的分析。简而言之,她将把对父亲的思念逐入潜意识,再以革命的名义转移那些与当下现实冲突的欲念,而“升华入”音乐,“为革命演奏”使她找到心理冲突的平衡点。她暂时“得救”了。不过从纠缠顾圣婴一生的紧张、失眠、噩梦、焦虑诸症候看,这个平衡是脆弱的。它是一种在“超我临督”下的“恐怖的平衡”。外部强权迫使“超我”顺从“有罪判定”,而本能却告诉“自我”,爱不是罪。冲突的结果,形成顾圣婴心理上的“伪原罪感”。这就是顾圣婴埋藏起来的痛苦。安提戈涅并不想抛下瞎眼的父亲俄狄浦斯,是国王克瑞翁把她拉走的。
        
        在没有自由空间的全能社会中,顾圣婴的行为方式是合理且正当的。弱小的个人在强大的社会机制面前,正如拉康所论“镜像阶段”的幼儿。其自我认证是通过“它性”来完成的。组织才是给予顾圣婴自我的“它性”。它是力量的象征,价值的衡定和弱者的保护人。顾圣婴的安身立命之所是她的钢琴艺术,而这也只在组织的关怀下方能存在。在以“阶级斗争”为社会活动杠杆的形势下,个人唯一的依靠就是“站好队”,尤其当你不是本阶级的人,这个阶级却宽宏地收容你,便自然会“感恩”了。我们谁不曾有过把自己交给“组织”后那种轻松的幸福感?这是一种为逃避的接受,我们接受外部威权,甚至不考虑它是否在侵害我们,以换取失去自由的安全感。因此,对顾圣婴时而激昂的革命情绪,我们绝无责怪,唯有痛惜。
        
        由于顾圣婴要追随政治正确,她便经常处于艺术家本能与社会政治要求相冲突的境地。讨论一场音乐会的得失,她能一丝不苟地考虑技术问题与音乐处理,但又会认为“政治上的‘娇’导致了业务的‘矫’,于是演奏也停滞不前”。她很真诚地同意“经常下乡下厂对我们搞洋、搞古、搞单干的十分必要”,又感到“党的要求是越来越高”,“这几天显然感觉调门又往高处走了,我不得不再自问,究竟哪个调门是我的”。她说服自己“最近再三的强调了总方向,严格审查作品,注意倾向性,我不可也不应该在自己的舞台上去搬弄适于西洋的一套”,又抱怨“多少年了,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的明显的‘提高’?固然政治觉悟的提高,思想认识的一致是大前提,但若是离开了乐队队员的技术、修养,离开了指挥艺术,又有什么可言呢?”我们甚至能感到这种矛盾冲突动摇着她赖以生存的艺术基石。她问道:“生活在我们这个时代的人,可能和可以对过去的作品有兴趣和喜好吗?”纪念集中,收有顾圣婴一九六四年参加伊丽莎白女王国际钢琴比赛的日记,可以看出艺术与政治的冲突怎样折磨着她。
        
        当她知道参赛者的情况后,便断定“美苏选手是强敌”,命令自己“为了祖国,为了人民…应该记住,弹好就是我运用了我的武器,也就是为革命服务,为政治服务”。显然,顾圣婴并未把参加比赛当做深入钢琴艺术的机会,而把它当做一场国际政治斗争。
        
        五月三日,顾圣婴得空在樱花林中散步,自然唤醒了她被压抑的本能:“略闻草香泥土气,心情为之一爽,什么时候我能整天在这样的环境中轻松一下呢?…?我太喜欢这样的天地了,我能不能怀着这样的心情上台比赛呢?”在自然怀抱中,她意识到自己需要一种轻松的心情上台。随后,因为一位负责接待她的比利时老太太“拥抱和吻了我,给我力量,我差点流泪了,的确心在那一刻发热了,我得到了力量”。这个力量并非来自“政治斗争、祖国荣誉”,而是来自人性之爱。第一轮比赛她弹得相当成功。
        
        顾圣婴到比利时后,每天都记下身体的各种不适,头昏、抽筋、噩梦、手臂疼痛,这显然和心理压力有关。她为自己加压,竟认为“全国人民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这岂是她那脆弱的身体和心灵所能担承?第一轮赛后的清晨,她到林中散步:“晨间的阳光透过树丛,形成各种色调、气氛。林中各种虫声鸟鸣极悦耳,对Ballade有大启发。如老太太所说,我弹得不够诗意,不够libre。”诗意与自由,这是艺术的生命之源啊。但她多半时间却无暇顾及。第二轮,她的表现不理想,她自评道:“很不满意,没有一首好的。”尽管如此,她也没有从艺术上反省,却想到,“现在局势是微妙的,这里还是有斗争,需手段的”。恰在这时,丁善德先生和她谈了一次话,“说到我的家庭问题,谈到团的工作,说到入党问题,要我回去也……说现在将吸收一些(丁院长的提法是较令人惊讶和感觉兴趣的)”。
        
        丁先生的这次谈话似乎是想为第二轮比赛表现欠佳的顾圣婴鼓把劲,所以竟隐约谈到尽管顾出身不好,却仍有可能入党。顾在记丁先生的话时很特殊地用了省略号,似是丁先生出语慎重,甚或曾“面授机宜”。总之,这隐约的许诺让顾圣婴“惊讶”,而且“感觉兴趣”。这使她更紧张动员起来,“应争取得奖,得高奖!”在五月十九日与乐队和乐之后,她感觉“白天头疼,精神不佳,手不舒服,如何工作呢?”却又告诫自已,“让所有的想念都变成练习效果吧!这是最好的献礼”。倘若能仅做此想倒也罢了,她却又注意到“看看其他选手,都不像我这样紧张,是他们会安排,还是我过分??深思!”两个问号加惊叹号,说明她实是不堪重负。是啊,其他选手只为自己,为艺术弹琴,而顾小姐却平白要为六亿五千万人弹琴啊! 
        
        顾圣婴以总分排名的方式进入第三轮,需在隔离状态下练习昆特的协奏曲,背谱时心力交瘁,却仍不忘“我是一个革命者,来自马列主义、社会主义的中国,为什么不在这件事上体现一下我们的革命风格呢?”这时,美国选手科尔蒂出现了,他带来了完全不同的一种思路。顾圣婴记下了他的一些言论“他认为知识分子可以有个人自己的想法,开展自己的艺术道路,言下还有艺术不具体体现政治之意。”顾圣婴当然知道这和她信奉的意识形态大相径庭。她却未加批判,还直言:“我喜欢他。”两天之后,她又与科尔蒂散步聊天,具体谈了些什么,顾未曾记下,却记下了科尔蒂对劳动的看法:“他拥护我们的政策,认为劳动是‘good for health,mlnd,soul。”但顾圣婴却忽略了科尔蒂所谈的劳动和我们的“劳动改造”之本质区别。这个忽略或许是有意为之,因为顾圣婴不可能忘记她的父亲正在从事着一种劳动,它可不是“good for health,mind,soul”。而不做这种忽略,她就不好接着记下“我还是很喜欢和他交往”。 
        
        最后顾圣婴获得第十名。应该说,在她那种心理压力和身体状况下,这已是不错的成绩。但她不满意,自己默默流了泪。可惜对这个结果,她给出了这样一个总结:“对比赛,我没有什么满意不满意可说,因为艺术不可能脱离政治,比赛无例外的也是一场斗争,是两个阶级争夺的所在。它既是艺术观上的交锋,也是政治上的交锋。”顾圣婴没有说明,在她的名次上,“敌对阶级”是如何行动的,倒是记下了英国评委的意见:“不要加太多东西进去,而应该去掉杂质废料,使作品的全貌呈现。”照当时的阵营划分,英国评委应属“敌对势力”,但顾圣婴却斩钉截铁地说“很好的道理”。“去掉杂质废料”,莫非英国评委听出了顾在演奏时心中所装的那些“党国、人民、阶级”,而顾自己也明白这点? 
        
        随后,她买到肯普夫弹的贝多芬的奏鸣曲,李帕蒂弹的格里格,听后极喜欢,甚至“觉得我能够弹好贝多芬”。就在第二天,她记下了观看电影《柯山红日》的感受:“《柯山红日》太差了,我受不了这种全无音乐逻辑的东西。”笔锋一转,她又写道:“突然非常喜欢Beethoven,Kempff的原因吧!”只要稍微离开那些“杂质废料”,顾小姐就立时恢复了纯正的艺术趣味。比赛结束后,顾圣婴在欧洲几国巡回演出。其间政治活动不少,听报告,“受到激励,一定要不负期望,努力革命化,彻底革命化,做一个真正的革命者,一个共产主义的战士,一个共产党员”。日记中出现了“革命啊!永远革命”的呼喊。这种超常的革命表态,其实来自她的内疚感,似乎这次比赛没有取得理想成绩是她的“过错”,“唉,一种抱愧遗憾的心情总占据着我,只能从以后去弥补了”。这种抱愧内疚的感觉,根子还是那个“负罪感”。据刁蓓华先生说,顾圣婴每次出国要经“特批”,时任文化部长的夏衍喜爱她的才华,每次为她做“政治担保”。顾小姐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对曾帮助过她的人,心中总存一份感恩。说大了,是“党国、人民”,其实心中是具体的个人,没达到理想要求,竟深怀愧歉,长久不能释怀。帕斯卡尔说:“世上只有两种人,相信自己是罪人的义人和相信自己是义人的罪人。”顾小姐是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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