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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氏与施氏

发布: 2010-9-09 17:14 | 作者: 林那北



       一
 
       1652年,还在大陆与清军竭力对抗的郑成功阵营里,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件:一个骁勇善战的部将逃走,郑成功一怒之下,断然将该部将的父亲与弟弟斩杀了。

       动怒在郑成功看来挺顺理成章的,不过是杀杀人而已,也不算什么天大的事。他也算少年得志了,偏偏是得志于国破家亡、世道混乱之时,年复一年风不调雨不顺,令他内心有太多的疼痛郁结,脾气于是就跟着涨上来。别的时候,他对兄弟、叔伯、周围战功频立的大将都敢动刀子,就连大儿子郑经也因为乱伦事件差点人头落地。总之他一怒,问题就很严重。

       这一次,问题更严重,因为逃走的那个人是施琅。

       比郑成功年长三岁的施琅是福建泉州晋江衙口村人,自幼习武,熟读兵法,十七岁就成为郑成功父亲郑芝龙的部下。1646年郑芝龙降清后,施琅跟随而去,两年后又转过身投奔已经自立山头的郑成功,重新加入抗清队伍。那时,郑成功28岁,施琅31岁,都血气方刚,也都脾气火爆。他们太相似了,从智力到性情。刚开始两人也曾有过惺惺相惜的蜜月期,郑成功委施琅以左先锋一职,视其为自己的左右臂,而施琅确实也非常卖力,挽起袖子从出谋划策、训练人马到东征西战,流汗不惜,流血不惧。然而,这样的好景却不长,随着战功屡立,施琅脾气渐长。而郑成功,他本来就是个火药筒,偏偏又有诸多不顺接踵而至,终日整个人都处于烦躁中,有个引信,一点就着。于是他们生隙了,磨擦不断,恶性循环,彼此被伤。很遗憾,两个坚硬的男人,在这个凶险阴郁的岁月里,却不能焊接成一块更坚硬的钢板,一起抵御坚风厉雨的侵蚀。

       1652年农历四月二十日,施琅手下一个叫曾德的亲兵违反了军法,因怕被杀,逃到郑成功处请求保护。听到悲怜的苦苦哀求,郑成功或许动了恻隐之心,或者因为对施琅早存不满而故意为之,总之他不觉有罪,反而把曾德召为亲随。此事至此,本来可以有个了结了。郑成功是首领,首领往往代表正确,服从便是了。然而施琅并不服,他的牛脾气也上来了,竟任性地派人将曾德抓回,二话不说,一刀给砍了。这就有点犯上了,至少郑成功觉得施琅让自己脸面扫地,便下令将施琅以及施琅的父亲施大宣、弟弟施显一齐抓了起来。关押期间,施琅设计逃脱,一走了之,却没有料到此举却将郑成功更为彻底地激怒了,久已积存于心的怨气终于大爆发。于是刀起头落,施琅的父亲与弟弟都命丧黄泉。

       这个悲剧令双方两败俱伤,伤进骨髓。三具冰凉的尸体横亘在那里,四溅的鲜血将曾经肝胆相照的情谊完全吞没,留下的是汪洋的仇,是汹涌的恨。泪眼依稀之中,施琅断绝了寻求调解与妥协之路,他掉过头,往清军阵营再次投奔而去。

       没有人知道在夜深人静时郑成功是否对施琅的离去有过愧或恨。如果回望,他会想起四年前曾欣喜异常地亲自带人马,远赴粤闽交界的黄冈镇,将身陷重重危机中的施琅接回自己的麾下的情景;再往下回忆,则一定还会想起施琅初来乍到时,其所率的那支锐勇将兵,对郑家军的壮大又是何等的重要与及时。人生是无法假设的,对与错只是细细的一条红线,站在各自的角度,在瞬息之间,已经是失之千里的现实。

       总之施琅走了,这一去,郑氏王国的大厦并没有立即倒掉。

       说起来郑成功本来也可以随同父亲郑芝龙一同降清,父亲是这么期望的。六年前,清兵大举南下时,本来南明王朝赖以御敌抵抗的郑芝龙,却动了归顺清朝廷之心。郑芝龙的举械,导致了南明隆武朝的迅速崩溃。隆武帝朱聿键被俘、被杀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实。这一切,郑成功却不乐意。他刚被封为隆武朝的御营军都督、挂招讨大将军印,还曾被隆武帝赐过国姓“朱”。是的,他那时姓名其实已经改成“朱成功”,只是后世人更习惯了称他为“郑成功”而已。父与子在改朝换代之际,竟生出了二心,分别固执己见地站在了两个不同阵营之上。郑成功给父亲写了一封信,用词相当绝决:“从来父教子以忠,未闻教子以贰,今父不听儿言,儿只有缟素而已。”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父亲错了。父亲降清后并没有得到自己所想要的,人家表情一转,马上一把铁箍扣过来,竟是将其押往北京,随即软禁起来。而他在泉州安平的老家,则迅速遭受洗劫。从日本追随而来的妻子田川氏为免受羞辱,剖腹自尽,时年四十岁——这个女人就是郑成功的母亲。

       1646年那个多事之秋,22岁的郑成功经历了太多骤然变故。他有兵权了,他挂起帅旗了,但王朝灰飞烟灭了,接着家破人亡又赫然展现。刀光血剑宛若一场连天的大雨,一下子将他的生活完全淋透。

       埋葬了母亲田川氏之后,郑成功来到泉州市郊的孔庙里,先恭恭敬敬地磕拜先师,然后又将从前捧卷苦读时所穿的青衣长衫点一把火烧毁了。他14岁就考中秀才,进过国子监,还曾拜钱谦益为师,钱谦益甚至还替他取了一个字,叫“大木”。那时他一门心思还放在读经治学上,但此时他不再是书生,不再文弱地躲进书房与笔墨经卷为伍。他要拉起队伍,从此走上反清复明之路。

       厦门岛,那时还不过是一个荒凉的边陲小城,而距厦门仅两千三百多米之遥的小金门,当时被称为烈屿,面积14.6平方公里,它成为郑成功最初的立足之地。作为孤臣孽子,他已经没有退路,严酷的局势已经把他逼到人生的悬崖边上,他只能以一己之力,在这个苍茫的海天之间、这个小小的岛屿之上,开始了遥远而艰辛的跋涉之旅。如果这是一场赌博的话,他已经把自己的未来一丝不留地全部抵押了进去。

       一面旗子竖起来了:招讨大将军。这曾是那位已经被清朝廷所杀的隆武皇帝赏赐给他的一个封号,这时索性就在天地间张扬起来吧。渐渐有人往这面旗子下聚集了,沿海各地不愿归顺异族的百姓以及郑芝龙残留的余部,他们各自带着忐忑不安与隐约的期许一拨拨投奔而来。武装队伍壮大得非常快,并且纪律严明,训练有素,很快就在中国东南沿海土地上生长拔节,成为令清王朝坐立不安的一根利刺。

       就是在那个时期,他迎来了父亲曾经的得力部将施琅。他知道这个人的能力与才华,这个人来了,这个人本来是要当成栋梁来倚仗的。

       可是,一切还是那样不可逆转地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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