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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氏与施氏

发布: 2010-9-09 17:14 | 作者: 林那北




       
       二

       父亲郑芝龙在北京的消息不时传来。不是好消息,越来越不好。

       那个父亲曾经多么霸气,在海峡上可呼风可唤雨,跺个脚海水都蹦起三尺浪,后人说,他是个海盗。

       “五虎游击将军”,这是1627年郑芝龙被明朝廷招抚后所获得的一个头衔。

       那是他第一次招安。

       招安确实曾给他带来很多好处,1629年他又擢升为福建总兵官、署都督同知——昨夜还是盗,眨眼间今朝却乌纱帽高耸了。关键是重兵在握,又有钱又有权,恰好又有机会,机会就是他的雄厚资本,连那时官方血淋淋的海禁都禁不到他头上,他的船队仍然可以昂然航行于大陆沿海以及台湾、澳门和日本、菲律宾等东南亚各地之间。在大明王朝迅速往腐败滑去时,他却能以另一种完全相反的姿态高歌猛进,几乎垄断了中国与海外诸国的经济贸易,财源滚滚,富可敌国。尝过这样的甜头,“招安”这个词对他而言就有了另一种解释,可以与种种花团锦簇的形容词划上等号,也可以很自然地依照惯性得出乐观的判断。何况,这个曾被许多目光看成枭雄的人物,对自己永远那么自信,一刻的不自信似乎都对不起自己超人的胆略与天生的霸气。

       但这一次,他真的栽了。被软禁在京后,生不如死的日子终于从天而降,折磨主要不是来自肉体,而是来自心灵。之前的几十年他目中何时有人?有的最多只是老天爷的脸色。此时他那个不听话的儿子在中国南方动静弄得实在太大了,清廷已经被震得头皮发麻,鞭长莫及之下,手中只剩下一张牌了,这张牌就是他,郑芝龙。驰聘万里海疆时,他可以生龙活虎,但一被关进笼子,他就不过是只死老虎了。一声喝叱过来,立马就得给远方的儿了写去信,招降的信,一封又一封。

       当然,办法并非只有一种,顺治皇帝还拿出最传统的加官进爵的方式,下诏册封郑成功为靖海将军海澄公。施恩普惠之后,紧跟着还有威胁恐吓,恐吓仍然冲着郑芝龙,有一次郑芝龙甚至被放到案板上,行刑官高举大刀,做欲砍下状——连这样猫玩老鼠的游戏都用上了,那一瞬间,郑芝龙的表情与心情都是何等的不堪。

       “借父以胁子”,这一招确实够狠。

       然而郑成功已经凝成一块石,此时无论软的还是硬的,他眼一闭,将对父亲的疚痛都一古脑忍下了,就是不予理会。“从来父教子以忠,未闻教子以贰,今父不听儿言,儿只有缟素而已。”这话他在父亲绝意降清时就已经说过。既然说了,并且开始做了,他就决意坚持到底,这是性格决定的,他不是个轻易就半途而废的人。1656年,他甚至将厦门改为“思明州”,公开昭示怀念并欲恢复明朝之意。

       第二年五月他率十万大军开始浩荡北伐,进围温州,攻陷瓜州,逼近南京,眼看着南都金陵即将在握,竟因骄心渐起而轻敌,最终功败垂成。这一场北伐的失利,令好不容易积攒起力量的郑军元气大伤。仰天长叹,郑成功悲从心生。命运真不是自己可以任意左右的东西,已经拼上血性竭力了,似乎树渐绿花渐开,美景可期,突然一阵莫名的雨打来风刮来,再回头已是一地破絮。

       恰巧此时,京城巍巍宫殿之中突然乱成一片:时年不过24岁的顺治皇帝,竟暴病而亡。四个多月前,因为最宠爱的妃子董鄂妃的病逝,让这个多愁善感的多情皇帝如雷轰顶,抑郁难忍中再染上天花,终于在养心殿里撒手归天了。

       关于顺治皇帝的结局,其实还有另外的版本,比如出家当和尚,比如在率军南征至厦门时,被郑成功部队一炮轰中,当场毕命。清朝廷不想让这个耻辱公之于众,于是假借天花病来掩饰。后者的真实性一直为史学界所不屑,但闽台民间却一直这样盛传,此起彼伏,津津乐道。无论如何,反正顺治死了。国丧期间,朝廷通常没有大动干戈外出征战的惯例,也就是说,咄咄逼人的清兵,此时只忙乎着为自己的主子披麻戴孝,而不会再燃烽火,大兵压境。

       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转过身,郑成功将眼望向对岸的台湾。那个岛曾是他父亲郑芝龙万贯家业最初的起步地,如今却被荷兰人所据。荷兰先占澎湖,然后在1624年,也就是他在日本平户海边出生的那一年,荷兰人又从澎湖迁往台湾,一迁已经三十多年。

       1661年三月二十三日,在仍未回暖的寒风中,金门岛料罗湾战船密布,旌旗猎猎,四百艘船舰和二万五千名将士,在郑成功的亲率之下,向着海峡对岸出发了。这是志在必得的一场战役,说到底郑成功此时也没有再输一场的资本了。八天后,这支军队登临台湾。这一天是1661年4月29日,农历四月初一。之后,在进行长达九个多月的恶战后,荷兰人终于不支,双方签定了缔和条约。十几天后,荷兰驻台湾总督揆一带领下属离开台湾,延续38年之久的荷据时代终于结束了。

       而这一年,郑成功也恰好38周岁。  

       在自己所效忠的大明王朝烟消云散之时,他退到这座孤岛之上,胸中仍有那么多的不甘与期待、幻想与激情。他要赋予这座岛屿以新的生命,让它田野遍地,物产丰美,生机勃勃。不料他自己的生命却在这一年端午节后的第三天戛然而止了。关于他的死,有暴病一说,有被毒杀一说,除此以外,还有一种说法认为是被儿子郑经的乱伦活活气死的。郑经与四弟的乳母陈氏通奸,生下一子。郑成功得到消息,痛不欲生,很快气绝。诡秘真相如今都深埋在历史深处,谁可细究?这一天是1662年6月23日,农历五月初八,距他收复台湾仅仅四个多月。

       在他死前半年,他的父亲郑芝龙已经先死了——不仅一个人,还包括三弟郑世恩、四弟郑世荫、六弟郑世永等全家十一口人,都以“谋叛律族诛”,全部斩杀于北京柴市。紧接着,在泉州南安老家的郑氏祖坟又被挖掘,尸骸弃之荒野。

       而在他死后第二个月,那个施琅就被清廷任命为福建水师提督。两年后,又授其为“靖海将军”了,并领军进征台湾。

       郑成功不在了,但他儿子在,儿子郑经接过父亲的帅旗,仍然奉明朝为正朔,无论怎么招抚就是不肯降清。施琅要做的就是以武力为矛,一把刺过海峡,逼其降,不降也得降。那时是十一月,南方刚刚入冬,本来已经避过了台风横行的季节,不料船行一半,还是突遇飓风。是天意吧?只好返航。

       第二年三月,春开了,花开了,施琅第二次再发兵。这次前三天无风无浪,但风太少了船也无法借力行进。到了第四天,风来了,却是迎面而来的偏东逆风,这是海中大忌,船只得又折回。

       过了半个月又一次出发,出发时天象还是喜人的,带着几分春天该有的明媚,但第二天又刹时变脸,竟风雨骤起,波涛如山,雾气如海,舟船马上被吹得七零八落,就连施琅自己也被吹到广东潮州地界去,直到九天后才回到厦门。

       三次攻台,三次未遂,清王朝的信心与耐心都难免再次动摇。朝廷内一些大臣甚至对包括施琅在内的郑军降将起了疑心,认为这些人或许根本没有真心降清,虚晃一枪与暗渡陈仓的可能性都难说绝对没有。1667年,即位已经六年的康熙抓住机会将独掌朝政、日渐飞扬跋扈的辅佐大臣鳌拜和遏必隆革职监禁。刚刚亲政的少年天子正被诸多迫在眼前的纷乱杂事弄得焦头烂耳,也只能将孤悬海外的台湾岛暂且搁在一边。于是武力征台一事就不再议起,福建水师被裁撤,水师船只全部焚弃,降清的那些郑氏部队兵将分散编入镶黄旗军营内,或者分散到各省屯垦,而施琅则被调入京,授其内大臣一个闲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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