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郑氏与施氏

发布: 2010-9-09 17:14 | 作者: 林那北



       五

       攻心战果真把郑氏集团内部攻得分崩离析,小小年纪的郑克塽没有更好的选择,七月二十二日,他下令岛上军民削发降清。

       然而,那个叫朱术桂的人却不愿意。

       作为明太祖朱元璋的后裔,朱术桂被南明永历帝朱由榔封为宁靖王。郑经把他从闽南迎请到台湾,是将他视为明朝正统,并供奉岁禄,成为明郑王朝的一个精神象征。台南市的大天后宫,当年是郑经特地为朱术桂修建的宁靖王府邸,一直到现在,其雕梁画柱仍透着几分帝王气派。与所有建筑喜好坐北朝南不同,王府选择了坐东面西,而西边那个方向,就是大陆,就是曾经的故国。

       原先这里临海,府门一开,汪洋波涛尽现眼底,仿佛一脚踏出府外,登舟扬帆,就能回到旧日华丽的梦乡之中。可是已经孱弱如风前烛的皇家后人,狼狈龟缩孤岛之上,在日落月起之间,引颈眺望,也只看得见朱氏王朝渐行渐远的黯淡背影。本以为万里海域可以为盾,郑氏家族能够为伞,就那样苟活着,姑且为曾经的皇族、曾经的大明帝国将仅存的旗帜插起,然而,偏偏连这样的日子最终也无法支撑下去了。清军来了,刀枪对准郑氏,但没有人能够保证,其刀刃上锐利的寒光不会伤及朱氏。

       朱术桂决定将残喘的大明王朝终结在这个海岛上,并且将自己的性命也一同祭上。

       那时,朱术桂原配罗氏已亡,随侍在侧的分别是袁氏、王氏、秀姑、梅姐、何姐五位妃子。六月二十六日,在澎湖岛被施琅所率清军攻下的第四日,朱术桂将五个妃子召到身边。“孤不德颠沛海外,冀保余年以见先帝先王於地下,今大事已去,孤死有日,汝辈幼艾,可自计也。”他的意思是让这几位年纪尚轻的女子各自找出路,不料在一场撕心裂肺的悲泣之后,她们却坚决选择了“请先赐尺帛,死随王所。”

       宁王府中堂之上的梁柱,成了五个如花生命的自缢场所。朱术桂将她们潦草葬于南门城外魁斗山北侧,不树不封。返回王府后,他在墙上写下了这些字句:“自壬午流贼陷荆州,携家南下。甲申避乱闽海,总为几茎头发,句全身躯,远潜海外四十余年,今六十有六矣。时逢大难,得全发冠裳而死。不负高皇,不负父母,生事毕矣,无愧无怍。”

       这位据说喜欢佩剑、喜欢美髯,做人行事却格外低调小心的末世王族,在字里行间已经将自己全部的心酸和盘托出了。他必然得死,能死得“全发冠裳”居然就已经是一种大幸了。

       死前他从容向郑克塽辞别,并送还郑氏所赐的“宁靖王麎钮印”,然后烧毁所有田契,把位于台湾路竹乡数十甲田地全数送给佃户。“艰辛避海外,总为数茎发,于今事毕矣,祖宗应容纳。” 这首绝命诗他写于自己常用的砚台背面。写毕,自尽。两位太监,也即他的贴身侍从,也陪同他一起自尽于梁上。

       那一年,农历六月有闰月,夏季似乎因此变得格外漫长而燥热。两个多月后的八月十三日,施琅率领一万余名将士抵达台湾鹿耳门港。两天后,受降仪式举行,已经六神无主的郑克塽率领文武百官对清军匍伏在地,终结了郑氏王朝的历史。这一天恰是中秋,一轮朗月高挂空中,将海峡两岸照耀得清爽明亮。

       最初,施琅就是选择宁靖王府作为自己在台住所的。这么宽敞精美的房子,纵然有那么多吊死鬼曾悬挂梁上,也不能将正气势如虹的他吓住。但没多久,他自己猛然一激淩,马上打了一个冷颤。这是王府啊,已经有举检他行为不端的状子飞快传至京城康熙眼前了。他已经在种种误读曲解中忍气低头了十多年,刚喘口气,不能再跌一跤。于是他给康熙递上折子,奏请将宁靖王府改建成天妃宫。

       八月二十日,台湾街头出现了《谕告台湾安民生示》。第二天又出现了《严禁犒师示》。其内容都是申台湾已归属大清版图,请百姓放心,尽可以自由把往日的生活继续过下去,军队如果有不轨行为,一定严惩不怠云云。老百姓长长出了口气。一场势必兵戎相见、烽火连天的征战,居然偃旗息鼓了,让他们揪起来的心终于安然放下。但毕竟仍有人不能完全释然,他们还在等待,像等待一个久悬的谜底,等待一场长戏的结局。

       这个谜底与结局必须由施琅亲自揭开。

       郑成功与施琅,这两个男人有过的冤怨并不是秘密。现在反清的郑成功已死,而成为清军将领的施琅征台大捷之后,作为胜利者,他将怎样了结两家错综复杂的世仇?

       延平郡王曾是南明永历皇帝于1658年时对郑成功的册封。郑成功死后第二年,郑经在承天府南坊建起了一座“延平王庙”,作为家庙,用以祭祀父亲。

       八月二十二日,施琅走进郑氏家庙。谁也没有料到,他竟是来焚香祭拜的。

       “自从南安侯入台,台地始有居民。逮赐姓启土,世为岩疆,莫可谁何。今琅赖天子威灵,将帅之力,克有兹土,不辞灭国之诛,所以忠朝廷而报父兄之职分也。独琅起卒伍,于赐姓有鱼水之欢,中间微嫌,酿成大戾。琅于赐姓剪为仇敌,情犹臣主;芦中穷士,义所不为。公义私恩,如是则已。”

       祭文读罢,施琅已是老泪纵横。或许更多的话他并没有说出来,都藏于内心,已经藏了几十年,索性就这样封存下去,永不示人。何且他也老了,秋风拂起的是焦枯的白发,这一生,这一辈子,与这个人从“鱼水之欢”到反目成仇,居然生出这么多的是非与曲折,而这一切,如今终于都可以付于浩茫烟波与万里海涛了。祭过拜过之后,便是给了世人一个交代,更重要的是,他对自己也有了交代。“公义私恩,如是则已”。

       长眠地下的郑成功听罢,不知又有怎样的感慨。

       接下去的一两个月间,郑氏宗亲以及郑军的将士被陆续送回大陆,施琅也于这一年的十一月二十二日离开台湾。从六月由东山出发至今,已经半年过去,这期间,朝廷内关于台湾弃还是留的问题,已经争得不亦乐乎。许多大臣居然认为这样一个远离大陆的海岛,要守要管都太费事,不如干脆弃之。

       施琅却有相反看法。他从台湾班师回到厦门后不到一个月,就向康熙上呈了一个折子:《恭陈台湾弃留疏》。为了能将弃台的弊端与留台的益处说到康熙的心坎上,他很有耐性,共用了一千八百多个字,甚至日后如何管理台湾都有详尽建议。他去过台湾,以羸老之躯为台湾征战过,满朝文武大臣没有哪一位能够比他更了解这个岛屿。1684年四月十四日,在是弃是留争吵了八个月后,康熙皇帝终于做了决定,他站到施琅一边,发布谕旨,将台湾纳入大清帝国的版图中。

       “平台千古复台千古,郑氏一人施氏一人”,这是后人题在福建泉州晋江施琅纪念馆里的一副对联。三百多年过后,两人间的恩恩怨怨其实已被大多数人所遗忘,能够记住的,是那个风雨飘摇的岁月里,为了将东南海面上的这座岛屿收归中华,这两个才情相当、胆略类似的男人,都曾经赴烫蹈火。
      
       刊《美文》2010年第四期


55/5<12345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