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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霸

发布: 2009-9-03 22:04 | 作者: 杨典



半截小说、诗及1927年学者叶德辉之死解剖图


       来人,快来人!怎么,人都跑光了吗?
      
       管家、妾、丫鬟、奶妈、佣人和厨子怎么一个都不见了。
      
       藏书楼上彻夜有烛光摇曳,可能有鬼?看,这整个的湖南乡镇也好像正在缓慢地移动,是怎样血腥的风暴在推动着它?
      
       古代的月光打击着我的灵魂。为了抢劫我的藏书,宋版的、明清版的,那些暴动乡民的刺刀与妖魔,会在我的窗外形成层层叠叠的山水。中国到处都是农夫、虎豹和秃鹫。到处都是恐怖的山水。我亲手缔造的这座藏满绝版古籍的楼,也许即将毁于一旦。他们居然要来消灭我了。他们居然要烧书。妈的,这是为什么?看,人性真是卑贱。不,我不要任何虚伪的赦免。死就死了,好歹我也是一个读书人。恐怖的风暴,你赶快降落吧,让民国的草民都在你的雨水中人头落地。我若有一天能侥幸走出去,将斩首几百人,其中三个灭其九族,方解我心头之恨!在示众的路上,我看见他们都想杀我,却又不敢进前来。他们只是不断地往我身上、脸上扔烂菜叶、鸡蛋和石头。难道一个乡绅就那么可恨?
      
       我只是一个恣意于性情的旧帝国读书人。
      
       我有什么罪过?难道收藏过春宫画,搞几个女人也是罪过?
      
       不,也许是他们怕我?也许。
      
       不管怎么说,我饿了。当务之急,是要去找点吃的。
      
       看看,这囚禁我的仓库多么大,可好像是一座瓶装的沙漠。当一切财富和权力都消失的时候,人其实就只需要一口吃的。别的都是奢侈。什么猪肉、笋、米饭、白酒和豆子……这些我是不敢想了。在我们这个饥饿的镇子里,现在只要有点馒头就好。实在不行有点面糊粥也将就了。
      
       就怕什么也没有。我总不能啃报纸吧?
      
       再说,报纸上都是什么?革命……这个来自易传和汲冢中的词语,却被如此盗用在一场子虚乌有的大混乱中,实在荒唐。
      
       嗨……本来,我该去做一个隐士,效法魏晋风骨。身为海内孤本与线装古籍的门下走狗,训诂狂徒,我为什么要和一群泥脚杆子鬼混?不如每天对着太阳谈论玄学、道和王的思想。但是战争改变了我。中国不能没有皇帝,也不能没有战争和镇压。不敢镇压别人的必将被别人镇压。可是现在我不得不为了一口饭,去和肚子较劲。妈的,要是我也有枪,怎能被一群土包子困在这里?
      
       我过去有时也会朝着祠堂的窗外面喊几声,说:有人吗?
      
       但是没有人回答。这个国家的人,从不关心别人。装聋作哑是传统美德。我过去也曾对路过家门口的村里小脚美人勾搭几句,谁说读书人就不能有自己对色情的癖好?伦理?儒家那点伦理拿来管管那些不会读书的人可以,身为本朝“第一读书种子”,我可读遍了天下的书,什么不明白?
      
       中国人既聪明又愚蠢,既有大爱又有大恨。他们什么道理都懂,但都不会照做。道理都是拿来教训别人的。因为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例外。
      
       若以理学衡量之,天下的人皆有罪,杀无赦。
      
       那么杀吧,要杀要剐,随他们的便。
      
       贱民们什么也不懂,总是有人风传我搞什么酒池肉林,不仅收集春宫图,还网罗民间美妇在我的庭院里,裸身互相追逐。文盲与穷鬼们对地主生活的想象力极其有限,无非就是如何浪费吃的、如何想听裂帛之声、如何乱搞女人。他们永远不能理解美是什么,就像我永远不能理解他们的善和弱。他们永远不能理解阅读以及古籍的意义,就像我永远不能理解暴动和颠覆。
      
       我难以相信,我和这些人会是一个民族,一个故乡,甚至还是亲戚。
      
       我预感到,将来消灭我的人,或许正是我所爱过的那个。
      
       ……(以下删除)
      
       约2007年秋天
      
       以上是试图以第一人称方式写的短篇小说《恶霸》。但是这篇小说只写了一小半截,我忽然就觉得写不下去了,于是停笔。停笔的原因,并非因为我不能写完,而是我发现这么去写一个复杂的人,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而且我还发现很多事情,尤其是人性中的历史,靠“小说”根本说不清楚。
      
       我试图从几种角度来解剖叶德辉事件对传统文人心的改变。
      
       我很早就打算写一篇“恶霸”的故事,主要是取材于近代湖南著名学者叶德辉(1864~1927)的被杀事件。近代史上被冠之以恶霸之名的人很多,无论真假地混淆着一个时代对价值观的批判。如四川的刘文彩、海南的张瑞哲(南霸天)、还有文艺作品中的胡汉三、黄世仁等等。但湖南的叶德辉,与这些都有很大的不同,因为他是大学者。叶字焕彬,号直山,一号郋园,父叶雨村原为江苏人,太平天国时迁长沙。叶德辉1864年出生于长沙,八岁入学,习《四书》《说文》《资治通鉴》等书。十七岁就读于岳麓书院。1885年中举人,七年后中进士,授吏部主事,但不久就以乞养为名,请长假返乡居住。叶德辉精于版本目录学,返长沙后编纂了《观古堂书目丛刻》,刻印了《古今夏时表》,校刊了《元朝秘史》。由于他学术成就显著,所以在湖南名士中名声很高,甚至堪与当时北京的王国维并称。叶德辉的思想是极端传统的。戊戌维新时,他为反对变法,辑录了一本《翼教丛编》来为传统儒家伦理卫道。辛亥革命时他则逃入南岳一座僧寺,躲避战乱。叶是一个典型的士大夫式的旧文人。说到旧文人,当时最标榜儒家精神的当数游学西方,英文与国学皆无比精湛文化怪杰,原张之洞的幕僚学者辜鸿铭。但是,虽然都赞成帝制,叶德辉却远不像辜鸿铭那样视野开阔,他对西语、西方思想、西方艺术、政治、科学与现代精神基本上毫无认识。因此,他曾激烈攻击康梁谭之思想,试图反抗新政。湖南唐才常的自立军起义失败后,他还收集守旧派文章编成了《觉迷要录》四卷,攻击起义的性质。
      
       但是这些,都似乎是一个传统帝国文人或书生的正常行为。
      
       如果站在晚清的角度,这些本来并不能成为一个读书人的罪过。相反,若是换在更早一些时候,他没准还会被贴上一个“忠君”的标签。
      
       叶德辉的意识,与更早一些的文人幕僚,如写《间书》的朱逢甲等,其实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叶所遭遇的近代大革命,比清朝中期要惨烈得多,复杂得多。不是靠一点机灵或乡绅地位就能躲避得了的。
      
       叶德辉一生所著及校刻之书,达百种之多。《书林清话》《六书古微》《郋园丛书》《观古堂汇刻书》与《双梅影闇丛书》等,至今仍是重要汉学文献。据说叶德辉这个人的名声在民间不太好。1910年湖南发生水灾时,他屯积谷物,为富不仁,终于激起长沙抢米风潮。他还因此被清廷革去功名。这后来成了他最主要的“恶霸”罪名之一。1915年任省教育会长,发起成立经学会,编写《经学通访》讲义。袁世凯复辟称帝时,他组织筹安会湖南分会,和杨度一样赞成复辟君主制。如此等等。虽然叶德辉是前清御史,也是著名的藏书家及出版家。但半个多世纪以来,却鲜有人提及。这主要就是他的死因:即1927年4月,大革命时期,他因骂毛泽东领导的湖南农民运动是痞子运动,又遭逢农运,于是他被农民协会抓了起来,并当做“土豪劣绅”给处决了。
      
       在1927年的近代文化史上,叶德辉事件与王国维事件一样,都是非常令人痛心和含有深刻寓意,甚至是一段具有象征意义的“文化谶纬”与苦难启示录。早在1995年,我就曾写过一首叫《挽王国维》的短诗:
      
       青灯黄卷:泪无限。
       民族空空如也,
       母语一片混乱。
      
       江山已晚:已现代。
       在二十四史众亡灵的集体阉割中,
       投水者泛起远方的起义……
      
       哦,1927、1927,
       深秋的暴动残废了象形文字。
       后代书生门从此都生活在隔世:
       血染古典
       浮尸书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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