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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等学历的岁月

发布: 2016-10-06 20:41 | 作者: 叶扬



        除了去静安寺的新华书店挑选新书之外,我慢慢地爱去逛旧书店了。一开始是大人带着去的。进中学前一两年,离家不太远的地方,家里也放心地让我一个人去了。记得常去的,有常熟路华山路口拐角上的一家,还有愚园路靠近乌鲁木齐路口街南一条弄堂口的一家。这些旧书店,文革之后就不见踪影了。父亲也常带我坐公交车去福州路,他逛古籍书店,我逛旧书店和外文书店。每次逛那些书店,我很少有空手而回的。有时买到一本自己喜欢的,或是已经寻觅多时的,心里兴奋之极,恨不得一下飞回家里。有一次在福州路买到一本商务印书馆民国三十六年第五版、赵元任翻译的《阿丽思漫游奇境记》,只花了三角钱。赵元任的翻译,用的是地道的北京话,里面的很多打油诗,翻得琅琅上口、精彩极了,很多我都能背出来。多年之后,我在哈佛的时候,常常去赵元任的女公子赵如兰教授家作客,我跟她说起小时候如何喜欢她父亲这本书,她说她也非常熟悉。有一次我还给她背过“威廉师傅你这么老,你的头发白又白”那一首。我背一句,她背一句,两个人一边背、一边笑,真有意思。
        
        作者童年时代自己买来阅读的书籍
        
        进中学前一两年,心智渐开,不怎么再买童话了。记得当时最爱寻觅以前的启明书局编辑出版的那一套“世界文学名著”,封面上总有一张精选的插图或是作者肖像,译者的水平不一,译笔也妍媸各别。到现在我还保存着其中的一本,德国作家施笃姆(后译斯托姆)的《茵梦湖》,是施瑛所译,译笔不错。此外还有四十年代末叶上海巨鹿路的文化生活出版社的“译文丛书”,我也非常喜欢。朴素的白色封面上,正中一条长方形竖匾,印着黑底白字的书名,清新脱俗,别具一格,十分醒目。我有一本王尔德的《快乐王子集》,是巴金翻译的。其实王尔德的英文,与巴金的中文风格很不一样,倒是更接近徐志摩的散文那种“浓得化不开”的文字,可惜徐志摩没有想到来译王尔德。但是平心而论,巴金这本书译得也不错,一西一中两个大作家,也算是难得的“珠联璧合”了。
        中国的古典小说,《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封神演义》、《东周列国志》、《说唐》、《说岳全传》等等,都在进中学之前看的。其中的《水浒》、《西游》两本,是从旧书店里淘来、号称所谓的“绣像仿宋本”的版子,一套各四册,密密麻麻的小字,印刷极为低劣,但那时一气读完,还重读再三,从来不以为苦。有好多年,《水浒传》里一百单八名好汉的姓名、绰号,我是滚瓜烂熟,家里大人来了客人,常让我当众表演,问一个答一个。大姐有位圣约翰的同班同学、后来是上海香料研究所的著名工程师丁德生。每次他来我们家作客,我总悄悄说是“中箭虎”来了,因为他的名字和水泊梁山上的丁得胜谐音。
        
        算术及其它:走向五四中学
        
        当时的初中入学考试,只考作文和算术两科。我从小绝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学习中、英文上,一直到了打算去报考初中的前一、两年,才开始学算术。加、减法是谁教的,已经想不起来,只记得从“九九表”开始,是当时正在复旦物理系念本科生的三姐教了一阵。她把“九九表”写在一个小本子上,让我背出来。周末她从学校宿舍回家,批改我一星期的作业,再布置下一周的功课。有时她学校考试前后,实在太忙了,周末也不回家,就还是由大哥来教。记得我用过念过小学的小姐姐的算术课本,但是很多作业,她已经写在书上,所以大哥找出当年母亲上学堂时的英文老课本,作为补充。母亲的这些课本,保存得很好。记得里面有不少所谓“鸡兔同笼”的算术题,当时费了不少功夫。
        除了算术之外,大哥还拿出母亲当年在教会学校用过的许多自然常识的课本,全部是英文原版的,让我自己一本本看。我那时英文已经在念狄更斯的原文,读这些书自然是毫不费力。记得这些书内容十分庞杂,除了天文地理、光电常识,还有由昆虫到各种植物、动物的基本知识。我最喜欢的是几本讲动物的书,图文并茂。比如有一本介绍各种狗的,什么猎狐犬、斗牛犬、德国牧羊犬、圣伯纳犬等等,一应俱全,还有一本介绍各种马的,我也觉得很好看。当然,小姐姐在小学里用过的各类科目的课本,我也都拿来通读一过。
        父亲在开始教我念古文之后,曾经让我学着写文言文的作文。他买了方格子的作文簿,出题目让我写,写完后由他逐字、逐句批改。比如春天父亲带我去了一次中山公园,就让我写一篇“春游兆丰园记”;有一年我们全家去远足,坐公共汽车到上海市区西北角的绿杨桥,然后一路走到南翔古漪园,游园之后再到南翔镇上去吃小笼包子,回来之后,父亲就让我写一篇“南翔远足记”等等。记得我大概一共写过五六篇,每次都能写上个三、四页。至今我偶一为之,还能写一点清通的文言文,还是得力于当年父亲给我的训练。
        然而去考初中的作文得写白话文,文言文自然是用不上了,更何况还得注意“思想内容”。去报考前的半年左右,我开始自己“恶补”。上文提到,我小姐姐从三年级插班进了我们家附近的协进小学,后来协进关门,并入西康路小学;小学毕业之后,她考进了市三女中,在我准备考试的那一年,她已经在念高三了。我们家有个特点,现在回想起来实在有些滑稽,就是凡是上面印了字、写了字的东西,大多舍不得扔掉,渐渐地这些故纸堆就堆积如山,跟我们自己争夺本来就有限的呼吸和生存的空间,虽然其中也许会有些有价值的资料,但实在不是什么好习惯。小姐姐由小学到中学,作文成绩一直很好,作文本当时全部都留着。我为了准备入学考试,先把她由小学至高中的语文课本全部通读了一遍,然后大看她的作文,也是由她小学的一路看到高中的,对于怎么用白话文写文章,自以为多少懂了一点门道。
        我们家那时住在华山路803弄,原来的华山路第二小学隔壁,按当时静安区教育局划分的区域板块,我本来应该报考的重点中学,是离家较近的市西中学。但是老叶家讲究传统,因为两个哥哥念的都是圣约翰的高中,而圣约翰在五十年代初被关门大吉之后,原来圣约翰中学部的很多老师,都到了新闸路、西康路口,静安区的另一个重点中学,五四中学,也就是我后来的中学母校。所幸那个时候划区的规定,还不像后来那么死板,我以同等学历报考,第一志愿“跨块”填了五四,教育局并没有提出异议。
        一九六二年那年的夏天,我们兄弟姊妹里,年纪最轻的三个人先后参加大考:除我考初中之外,小姐姐由市三女中高中毕业,报考大学的外文系英文专业,第一志愿是复旦;三姐由复旦物理系本科毕业,报考当年复旦第一届的研究生。到得揭榜时分,三个人全部如愿以偿。
        后来我进了学校之后才知道,尽管经过自己恶补,我那篇什么“一件有意义的事”或是诸如此类的题目的作文,还是不大符合当时的要求,好像只得了六十几分。我之所以能够勉强考进我的第一志愿五四中学,全靠算术一科九十多分的高分。我后来得出的结论,也许很多人不会同意,就是文科的东西,需要日积月累的功夫,而小学里的那点算术,绝对不应该花上整整的六年。
        我就这样暂时告别了在家自学的岁月,去五四中学上学了。
        
        (二〇〇七年十月于美国加州华山市寓庐)
        
        [原载于《人间世》上海书店出版社(2008年),第47-67页,此处略有增删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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