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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等学历的岁月

发布: 2016-10-06 20:41 | 作者: 叶扬



        大哥一开始先是把母亲教了一小半的《开明英文读本》第一册接着给我教完。这套书一共有三册,但是大哥教我念完了第一、二两册之后,就转教美国作家鲍德温(James Baldwin)写的儿童读物《泰西五十轶事》(Fifty Famous Stories Retold)。这本书里的许多小故事,比如英王克努特为了劝阻臣下阿谀奉承、而在海滩上当众喝令海浪止步,还有美国总统华盛顿小时用小斧头砍了樱桃树、但不对父亲撒谎等等,令人难忘。
        那时家里除了《泰西五十轶事》之外,也有鲍德温写的另一本《泰西三十轶事》(Thirty More Famous Stories Retold),但是大哥没有用,让我自己去读,而是转用英国朗门与格林公司(Longmans, Green & Co.)出版的系列简易英文读物。这一套读物,我想如今凡是在那个时代学过英文的人一定非常熟悉,所收入的,全部由文学名著节写而成,一共分为七级,由浅入深。大哥有几部英国原版的,但是教我用的三本,是从坊间买来的中国翻印本,朴素的灰色封面上,英文书名之下,还有中文的书名。我念的那三本,由第四级至第六级,依次是司各特(Sir Walter Scott)的《惊婚记》(Quentin Durward)、斯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的《金银岛》(Treasure Island)、以及司各特的《撒克逊劫后英雄略》(Ivanhoe)。司各特小说封面的中文译名,都出自林纾的手笔。从中世纪的骑士与淑女,到近代的海盗和宝藏,再到十字军东征、“狮心王”理查、比武大会,我是念得津津有味。这一套简易读物,用有限的词汇,表达往往是相当复杂的内容,如果细心研读其遣词造句,对于如何运用英文写作,很有裨益。由此再说一段题外的话。多年之后,我在哈佛比较文学系读研究生的时候,认识了来美游历的钟阿城,后来成为“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好友。初见面时,他送我一张名片,左上角三个字一字排开,印着他的大名,下面两排小字,是他当时在北京的地址、电话,右侧一方红色印章,刻着“识字不多”四个字,颇有古朴之趣, 其他头衔之类,一无所有。阿城兄是我见到的当代中国作家中,最最不喜欢把“作家”二字贴在额头上“昭告天下”、唯恐旁人不知道的,确实是一代奇才。他的“棋王”一篇,我以为绝对是传世的经典之作。记得有次跟他聊天,他说起自己写文章的想法,就是用最最基本、最最经济的词汇,写出他想要写的内容,我想这就是他那方印章的宗旨了。我当时就跟他提起那套朗门公司的简易读物,在英文里倒正是做到了这一点。
        
        一九三七年影片《卢宫秘史》中的考尔门与小范朋克
        
        闲话休提,言归正传。再接下来,大哥又用了一本英国作家霍普(Anthony Hope)写的《詹达堡的囚徒》(Prisoner of Zenda),虽然经过简写,但程度却颇深。大哥以前看过根据这本小说改编的电影,由著名演员考尔门(Ronald Colman)和小范朋克(Douglas Fairbanks Jr.)分别扮演书中一正一邪两位主角,考尔门一人担任其中面貌酷肖而性格迥异的外来客与国王两角,大飚演技。大哥对那部片子印象很深,讲课时经常给我形容其中的场面。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了由我和叶尊分章合译、大哥校订的《卢宫秘史》,里面除了原文的《詹达堡的囚徒》之外,还加上了后面的续集《鲁珀特 · 亨索》(Rupert of Hentzau),合为一集,这是对当年随他精读此书(他也教过叶尊此书)很好的纪念。而考尔门和小范朋克演的那部电影,我是过了很多年之后才在美国电视上重播时看到的,看来倍觉亲切。
        在《詹达堡的囚徒》之后,大哥采取的是他在圣约翰高中读的英文课程。先是从一部分成两册的英文短篇小说选集里,一连选教了我一、二十篇。一开始是由法文、俄文转译来的,例如都德的《最后一课》、莫泊桑的《项链》、托尔斯泰的《上帝知道真相,但隐而不发》等等,因为是翻译,文字不难;以后读到美国作家欧亨利的《麦琪的礼物》、英国作家王尔德的《自私的巨人》、哈代的《让妻子高兴》和柯南道尔的《有斑点的带子》,文字渐渐难了起来,我的英文词汇量,也在不断的扩充之中。
        念了一年的短篇小说之后,接下来是由法文转译的大仲马的《三个火枪手》。那时我常跟父亲去四马路逛书店,在那儿买到一部插图英译本,恰巧正是大哥在圣约翰高中二年级用的那个版本。我早就读过伍光建的中译本《侠隐记》,又看过当时从法国进口的电影《三剑客》,在读过了那些原文的英美短篇小说之后,再来念这部熟悉的作品,觉得十分轻松。
        在我进五四中学念初中的前一年,大哥开始教我读原文的狄更斯的《双城记》,说是他在圣约翰高三那一年念的。念了英文的大仲马再来读狄更斯,一下子觉得难了许多,但是念得也特别有劲。小说的一个开头(“那是最好的时代,那是最坏的时代”“It was the best of times, it was the worst of times...”)、一个结尾(假想的主人公诀别词,“我现在做的这件事,比起我平生所做过的任何事,都要好上太多;我现在所走向的归宿,也好得远远超过我平生所能想象的。”“It is a far, far better thing that I do, than I have ever done; it is a far, far better rest that I go to than I have ever known.”),即使到四十多年后的今天,我犹能琅琅成诵。
        顺便说一下,从大哥以下,我的各位兄姐,在进学校之前所念的英文,不全一样,姐姐们读《小海蒂》、《小妇人》、《简爱》或是《傲慢与偏见》。唯一的例外,是大哥在教三姐的时候,不知为什么,用的也是《三个火枪手》和《双城记》。三姐后来学的虽然是物理,英文底子却十分优秀。
        大哥从圣约翰高中一路念到大学英文系,随后又去念了约大政治系的学士课程,四十年代中期从约大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是担任上海高等法院的英文翻译官。当时的上海高等法院,正在协助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审判日本战犯。大哥曾经讲过,他每次因公务去远东国际军事法庭,门口站岗的美国大兵,都会“啪”地一声立正,踢响脚下的皮靴,举手向他敬礼,让他觉得颇有扬眉吐气的感觉。大哥说一口地道的美国腔英文,在教我时常常高声领读。我每学一本新教材,就备一本“生字簿”,按课文或章节记下所有学到的新词,然后再查字典,写下词性和意思。刚开始的时候,用的是郑易里的《英汉大词典》,写下中文的词义。大概从《詹达堡的囚徒》开始,大哥就叫我从此不要再用英汉词典了,要用完全是英文解释的词典。记得我当时常用的好像是一部老版的韦氏大辞典。从此我的生字簿里,就不再有很多中文字了。我觉得培养成了这种查字典的习惯,对我能够吃准生词的涵义和具体的用法,大有裨益。
        说件题外的事,文革之后,我在复旦英文系念本科生的时候,有个同班同学,读书十分勤奋,功课也还不错。常见他成天捧着一本《英汉小词典》,喃喃背诵单词,后来到了交毕业论文的时候,我无意中听说,那位同学的论文,用了很多怪字,词汇量很大,但是用得往往不是地方。我想这也许就是他平时只用英汉词典之过了。试想若是我们学中文,不用《辞源》、《辞海》,成天只翻《汉英词典》,如何学得好?这是同样的道理。
        大哥教英文,每十天半月,就有测验,月终、年终都有考试,其内容除了默写生词、听写句子之外,也有针对课文内容的问题,须以英文根据课文详细作答,有时也出题让我写英文作文。每念到新课文,他让我先预习,查好生词,逐句细读,若有不明白的地方,上课的时候问他,他再对我的疑难之处加以讲解。记得念大仲马的时候,一路念下去,几乎没有任何问题,而到了《双城记》,则我不明白的地方大为增多,进度减慢了不少。
        林语堂的《开明英文读本》,对英文语法略有讲解。随后的数年,大哥从不给我多讲语法,一直到了我读英美原文短篇小说的时候,他才找出上、下两册薄薄的英文语法书,让我看了之后把里面的练习做一遍。我当时觉得驾轻就熟,毫无问题。后来他又找出一本林语堂用英文写的语法书,让我自己浏览一过,如此而已。我由此得出的结论是,学任何语言从语法入手,一定学不好。我在美国闯荡二十多年,也算得上“阅人多矣”,就从来没遇见过哪怕是一位英文好的日本人。后来和一些熟悉日本文化的朋友探讨这个问题,听他们告诉我,日本人学语言,特别讲究语法。也许这就是日本人学不好英文的原因所在了。
        
        课业之外
        
        我那些年在家自学,平时和外面学校一样,从星期一念到星期六,星期天休息。暑假与在外面学校念书的小姐姐一样,唯独寒假是照父亲的规定,完全根据阴历。从腊月二十三祭灶那一天起,我就算是放假了,然后一直要放到正月十八“落灯”,前后有三个多礼拜的时间。此外,端午、中秋两个大节,我也可以各放一天假。
        小时家里一家人的生活开销,主要靠大哥翻译的稿费维持,后来大姐、二姐、二哥先后从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每个人都是从工资里给自己留下一点有限的生活费,其余的都交到由大哥掌管的“公账”里,用来共同维持全家大小的生活。父亲疏注的《李贺诗集》一九五九年初出版之后,父亲拿到了一笔稿费,算是额外的收入。总的来说,家里的生活并不富裕,有时遇上大哥的稿费“青黄不接”了,还往往十分窘迫。我既然未外出上学,自然没有同学,和我年龄最相近的小姐姐,也比我大了六岁,所以我平时的游伴甚少,有几个表妹、表弟,年纪又都比我小,家里也没有闲钱给我买什么玩具。在还没认字之前,听父亲讲故事是一大乐趣,他给我讲过《西游记》。识字之后,看书就成了我最大的消遣。大哥、大姐偶尔给我一点零用钱,我大多拿去买书了。那时候书比较便宜,所以除了我自己用零用钱去买书之外,凡是遇上我过生日什么的,从父母兄姐那里得到的礼物,大多也是书籍。
        早几年,我总是买各种连环画。我有几本彩色的连环画,《天鹅神话》、《雁姐姐和小白兔》、《小猫钓鱼》、《刘家五兄弟》等等,都是根据当时苏联或是国内的儿童动画片绘制的,我小时候最喜欢看,可见色彩对小孩有多重要。取材于《三国》、《水浒》、《西游》等经典小说的,或是根据京剧故事画的,例如《香罗带》、《四进士》等等,后来我也买了不少。跟大人去看过的电影,如果特别精彩,又有了连环画,兄姐或是我自己也会去买来。我那时最最喜欢的电影,是法国大明星钱拉 · 菲利浦和意大利女星吉娜 · 罗罗布里吉达合演的《勇士的奇遇》。钱拉 · 菲利浦扮演的“郁金香”芳芳,风流倜傥,潇洒绝顶。电影看了好几遍不算,还去买来了根据电影印制的连环画。剧中的台词,我常常挂在嘴边:“军人没刀,就像玫瑰花没刺一样。”当时我有一只深红色的小木箱,箱顶有一只金属把手,箱子前面两侧有槽口,有个自上往下插入式的箱盖,我用来放我买的连环画,里面大约可以放个三四十本。后来很快就放不下了,可是我还是把自己最最喜欢的一部分放在里面,特别有一本《木偶奇遇记》,我买的是比较贵的精装本,画得又细致,又活泼生动,真是连环画中的极品。
        
        作者童年时代最喜欢的电影:法国片《勇士的奇遇》(一九五二)于一九五六年在中国放映
        
        渐渐的,连环画买得比较少了,开始买起各种“大人书”来,一开始还是各种各样的童话,尤其是格林和安徒生的童话。除童话之外,我特别喜欢的,有《敏豪生奇游记》,其中吹牛大王的种种荒诞不经的历险,看得令人捧腹。其他还有德国作家霍夫曼的《咬核桃的小人和老鼠国王》,里面的彩色插图特别棒,甚至有一幅对折的大插页,好看极了。苏联作家诺索夫的《小无知和他的朋友历险记》,配上拉普捷夫的插图,生动活泼,里面的人物,除了主角小无知之外,还有学者小博学、医生小药丸、画家小颜色筒等等,都令人难忘。严文井的《唐小西在“下一次开船港”》,想象奇特,里面没有多少政治宣传的气息,是当时国内极为难得的一本好童话。这些书都是我一再阅读的。那时的书价很便宜。我现在还留着一九五六年版的《敏豪生奇游记》,一百十三页,定价二角,一九五七年的《小无知和他的朋友历险记》,一百九十四页, 定价四角四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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