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同等学历的岁月

发布: 2016-10-06 20:41 | 作者: 叶扬



        父亲在四十年代末自己编过一本《古文辞初编》,其中主要是桐城姚鼐《古文辞类纂》里比较短小的文章(大部分不到一页),再加上王先谦《续古文辞类纂》中几篇同样短小的文章和《战国策》里的十来个选段,一共一百二十多篇。父亲自己用毛笔抄好,装订成一册。在我选读《礼记》之后,他就用这部自己编选的集子教我古文了,记得上来第一篇就是韩愈的“杂说”:“世有伯乐而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以前念四书、《左传》、《礼记》时,父亲只是用家里平时通用的方言朗读,到了教我念这些古文时,父亲换成了吟诵的调子,抑扬顿挫,非常好听。我后来一生钟爱韩昌黎的文章,就是从这时开始的。还没来得及把父亲的选本学完,我就进了中学,跟父亲念书,暂时告一段落。后来是到了文革期间,我失学“逍遥”在家,才跟父亲“重操旧业”。说老实话,当时父亲尽管是逐句讲解,但我还是没有能完全领会。到了文革期间,我把小时念过的《四书》、《左传》、《礼记》统统重新读了一遍,不懂的地方,随时去问父亲。也许因为年龄增长了的关系,很多以前完全不懂、似懂非懂、和半懂不懂的,才多少弄明白了一些。这一次的“温故而知新”,后来觉得一生受用,不过这是后话了。
        顺便说一下,父亲曾多次说过,要想念古文,世俗流行的选本《古文观止》,万万要不得,因为选得不好。他认为《左传》是必读的经典,不该入选;诸如李华的“吊古战场文”、甚至韩愈的“祭十二郎文”这一类的文字,以桐城的标准而言,太甜俗、太滥情(英文里所谓sentimental);还有一些文章,比如孔稚圭的“北山移文”,不能说不好,但不符合严格意义上“古文”的标准;后面选的一些归有光以外的明人的文章,如刘基的“卖柑者言”之类,他更是以为“上不得台盘”。父亲并不是不喜欢骈文,只是觉得两者完全属于不同的文类,不能混淆,像庾信的“哀江南赋”,他就十分喜欢,还专门给我讲解过。
        这一路来,父亲教的都是经书和古文,而诗呢,他却没有多教,仅限于《古诗源》里选出的十来首,记得念过“孔雀东南飞”。快进中学前,父亲给小姐姐讲苏东坡的诗,我也跟着听了一阵,大部分都是我父亲自选的东坡的五言古诗。父亲常说写诗当从五古入手,写熟了,再及其他。至于诗的选本,父亲除了沈德潜的《古诗源》和《唐诗别裁》等传统的选本之外,也是笃守桐城家法,颇喜欢姚鼐的《今体诗抄》。曾经受业于桐城派大家吴汝纶(挚甫)的近人高步瀛所编选的《唐宋诗举要》,后来重版,他也觉得选得不错,但他对坊间流行的《千家诗》、《唐诗三百首》,则向来是嗤之以鼻的,觉得选得太糟。父亲念诗,总是用的我们老叶家世代相传的旧式吟诵,古体诗和近体诗调子不同。因为常听父亲吟诵听惯了,我至今不忘。可惜古文吟诵的方法,高下抑扬,变化较多,我未能完全掌握。
        话说回来,父亲虽然恪守桐城正宗,然而为人绝不冬烘古板。他从不反对我去阅读从唐人传奇到四大奇书、以及各种中、西小说,而且曾经一再让我细心精读《聊斋志异》。他对于蒲松龄的文字,推崇备至。对于我们七个兄弟姊妹的教育,父亲完全任从我们各人自己的兴趣,从不干涉。大姐毕业于圣约翰大学化学系,二姐、二哥都是由上医毕业的大夫,三姐在复旦物理系念的本科生、研究生;只有在圣约翰拿了英文、政治两个学士学位、后来从事外国文学翻译的大哥,以及同从复旦外文系毕业的小姐姐和我,一共三个孩子,念的文科,勉强可以算是“克绍箕裘”的。父亲唯一的遗憾,是我们当中没有一个学成工科的。这当中还有个小故事。二哥比二姐小一岁,两人同一年从中学毕业。二姐因为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立志长大了要学医。二哥本来也想去学医,一听二姐说要去考医科,不愿跟她一样,就报考了工科,考进了交通大学的航空工程系,父亲十分高兴。念了不到一年,那个系迁入南京航空学院,二哥跟着去了。又过了没多久,居然又要搬到西安,并入西安交大。二哥念了一阵,本来已经觉得工科实在不合自己的兴趣,一听说又要远迁西北,考虑之下,当机立断,退学回家,重新报考大学,结果还是考入二姐所在的上医,绕了一个圈子,比二姐晚了两年毕业。总算两个人后来一主内科、一主外科,专业不完全一样,可是父亲原来满心希望能有一个学工科的子女,却没有能够实现。
        
        跟母亲、大哥念英文
        
        在我开始读孟子的那一年,母亲郑文渊开始教我英文。母亲在出嫁前念过几年上海的教会学校,英文很好。前几年读外祖父的日记,见到在一九一三年九月三日那一天,有“中照送小虎入三马路学堂”的记载,随后数年,也常常提到母亲上学的事。“中照”是外祖母的名字,“小虎”则是母亲的小名,因为她生在壬寅年。日记上说起的那一年,母亲才十二岁,她就读的学堂,叫作“中西女塾”(McTyeire School),就是著名的中西女中的前身。我大姐还保存着一份母亲在学校的成绩单,是一九一六年一月卅一日结束的那个学期的,十门课里,得了八个A、两个B, 上面还有中西女塾第二任校长连吉生(Helen Richardson)的亲笔英文签名。
        母亲一开始教我,当然先从二十六个英文字母教起:印刷体、手写体、加上大、小写,先得学会这一百〇四个“天书”。记得我一开始用练习本写手写体大、小写的字母,从上往下,我几乎没有一行写正了的,而且有时候斜得离谱。写完了交给母亲,她用红笔批改,偶尔我写得还可以,她就在后面写上一个“Good!”  我就很得意。写完了好几本练习本之后,开始慢慢教字、词、句、篇,用的是林语堂编写的《开明英文读本》第一册。手写体的英文字,继续练着写,换了一盒英文字帖,里面都是狭长的字条,写着成句的手写体英文。第一张字条上的句子记得最牢:“这是一本书。那是一支钢笔。” (“This is a book. That is a pen.” )还没等到练完那一盒字帖,母亲因病(胰腺炎)住进了华山医院。我最后一次见到母亲,是父亲带我去医院看望她。恰巧她不知为什么要换个病房,还是要送进手术室作检查,由护士放在担架上躺着走,鼻子里插了管子,脸色苍白。我心里很害怕,紧紧跟在担架旁边。母亲微笑着轻轻跟我说:“乖乖的,要听话!”我连忙点头答应。几天之后,一九五六年十二月三十日,母亲就去世了。
        
        母亲郑文渊女士(1902-1956)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她是作者的英文启蒙老师
        
        进入五十年代之后,父亲没有再出去做事,一家九口人的生计,靠大哥在光华的教职维持。我四五岁的时候,大哥辞去了光华的教职,以“主万”为笔名“下海”从事外国文学翻译的“自由职业”,继续担当养活全家的重任。本来我其他几位兄姐的英文,在他们先后进学校之前,主要都是由他教的,轮到我的时候,母亲见他翻译太忙,就把教我英文的事揽了过去。母亲去世之后,大哥重新接手,由一九五七年初一直到一九六二年秋天、我进五四中学念初中为止,前后五年多的时间,为教好我的英文,花了不少心血和时间。一九五九年我侄儿叶尊出生,大哥初为人父,成天还忙于翻译养家,但教我英文的事,他数年如一日,从未间断,帮助我打下了一份扎实的英文基础。
        
        作者童年时代与其长兄叶治(笔名主万,1924-2004)在一起
42/4<1234>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