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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唐山地震期间 <上>

发布: 2016-7-07 18:36 | 作者: 王新华



        吉普车上算司机小武共挤了7 个人,前后满满的。炎热的夏天,车里理所当然没有空调。我们互相挤在一起,在废墟中、街道上、田野里钻行,晃荡。大家没有交流,没有问讯寒暄,各自无言。我们刚和小王小孙分开,很了解他们的心情。三人眼睛盯住车外,观察破坏的情况。我们来自唐山,见到震中的惨烈。他们来自低烈度区,逐渐向高烈度区深入。他们当然没有小王小孙那种表现,因为都是30岁左右的成年男人,是汉子。如果汉子坐在地上,一定是折断了。今天20岁的女孩,上了大学,妈妈还在学校边租房子,晚上等着她回来撒娇。刚刚一幕还在眼前,我们的车开了,小王小孙可怜巴巴地坐在地上,越来越远。
         
        唐山地震铁路弯曲 (网上图片)

        老王满脸欢笑:“就她二妹妹死了!都好!”

        在朱各庄火车站,凭借起伏龙盘样的铁轨,我们看到了塑性波扫荡后的剧烈场面:700多米长的铁路上下起伏,同时又左右扭动,好像一条凝驻的巨龙。一般我们所说的破坏性极强的地震波是弹性波。大地在它手中被挥舞起来:上下跳动,左右转动,将地表之上的建筑摧毁。弹性波掠过之后,虽然地表的楼宇被颠覆,但基本上大地会恢复到原来的情况。而塑性波则只能在震中附近看到。他就是地狱的怒神,大地和岩石都被它蹂躏,像拧铁条一样被甩动并扭曲,这种力量太大太猛,以至当塑性波横扫远离之后,一切都不可能恢复到原来的状态,留下了永久的变形。塑性波从震中向外奔驰扩散,能量密度急遽减小,很快变成弹性波。研究它要用到非线性动态屈服曲面理论,岩石非线性本构关系,很少研究员/教授/院士明白。
        经过唐家庄矿,渐渐地,一种很异常的气味飘逸在大气中。有点发油腻,并不浓烈,随着风,一阵一阵飘进车里。大家很奇怪,在猜测,是化学药剂?是矿山的什么气体?人生中从未闻到这种气味。其实马上我们就知道了,这正是尸体腐烂的气味。桥毁了,路毁了,铁路毁了。到了古冶,这里的烈度是 9º,相当于邢台地震海城地震震中附近的情况。
        在古冶,搭车的人下去了。路上地陷一米。我在记录本上简单记录:“……3 人在古冶下车了。大家没有再见没打招呼。闻到腐尸的气味,看到9º区的景象,砖楼变成了土堆,四处是一片瓦砾。面对这种情况,3 人一言不发,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目光发直,呆呆地站在哪里。我们的车也没有开动,大家望着他们,好像总不能就这样把他们扔下。很长时间之后,他们才慢慢地走到前面,向路边的灾民打听情况,打听他们从小就非常熟悉的路……”我们的车轮转动着,从地质队的同事们身边走过。和他们一样,现在我们也回唐山,看家看人。小王小孙坐在地上,念着菩萨,等着我们。
        过了古冶就有很多人戴口罩了。空气中弥漫着腐尸的气味。正值盛夏,地震之后立即下雨,马上天晴,爆日如火。到今天,地震发生已经第 5天了。 30 日早上我们离开唐山,3 天之后回来了。现在是 8 月1日下午6:02。老王指点着,我们进了唐山。转来转去往火车站开。小王的家就在火车站附近。
        这些街道我们都经过。离开唐山时的那个压在预制板下面的家庭还是那样,预制板依然盖着他们,他们的腿依然齐齐地伸出来。但已经变了形状,变了颜色。街道两侧的尸体还在。白天足足爆晒,很多还用棉被裹着。黑色的液体从中滴淌出来。这可比古冶厉害太多了,一阵微风吹进车,突然浓度强烈的腐尸气体劈头盖脸地打过来,迎面一头尸气,几个人同时“欧”的一声,立即张开大口要吐,非常恶心。大家七手八脚把车窗关上,用毛巾衣物等捂住口鼻,瞪圆眼。在唐山,街上很多人戴口罩。我在记录本上写道:“但我不捂鼻子也不围毛巾,我以为自己也对人民犯了罪。”
        车开到唐山火车站,老王犹豫了。他已经分辨不清哪里是哪里。天已经完全黑了。路上还好有几盏简单的白炽灯。过往车辆的灯照的晃眼。我们把车停在火车站附近,老王下去打听,问问哪堆瓦砾曾经是小王家以前的楼。我们都下了车,眼看老王边走边问,远去。没人要和老王一起去,我们情愿等待老王回来宣布结果。等候让人烦,时间不着急,慢腾腾的。“嗨!给个好结果吧!好结果!”心里念叨着。宣判的等候让大家难受,四下看看,就明白各位还能祈祷、期盼什么结果?于是各自四散开来,会抽烟的抽烟,不会抽的看前边看后边。今天在台站小王小孙哭的多伤心。我们的车开走了,她们软软地坐在地上,你说,给她们带去什么结果?
        我听着广播车一遍一遍地播送:“河北唐山地区抗震救灾指挥部通知。为了维护社会秩序,特此通知,1,要严格控制入唐人员,……2,入唐人员要持有唐山市革命委员会的介绍信……”现在已经不能随便进出唐山。由于抢东西的人多,杂人多,同时造成交通拥堵。河北唐山地区抗震救灾指挥部严格控制入唐人员。路上有一队哄抢犯被五花大绑地押过去,最后一个是女人,带手铐。我们还见到哄抢犯被半吊在树上,胳膊上带满了手表。通向唐山的大路已经设了卡,检查过往行人和车辆。城外的农民争相进城,推着独轮车,赶着驴车,如同遍地蚂蚁,风风火火从小路穿梭于城乡之间。车上用被子盖严实。问他们进城干什么,是不是抢东西,他们说:“究刃呢(救人哪)。”路上人们说,从迁安经过迁西到唐山的一辆运粮卡车,在迁西被持枪民兵拦住,要盘查车辆,查证件。车上人误以为是哄抢的,开车就走。后面民兵马上开枪,自动枪半自动枪,听听嘡嘡打一气,当场打死押车的一个水电局长。
        足足等了30多分钟,当叽当叽一秒钟一秒钟。老王终于连哈带喘地从黑暗中跑出来了。还有几十米远,挥手高声喊叫:“她二妹妹死了!”“啊!?”惊喜猛然冲上来,又被心牢牢地堵在嗓子眼。“什么?”各位死盯住老王,生怕听错了。老王磕磕绊绊地奔来,满脸欢笑:“就她二妹妹死了,二妹妹给砸死了!”哈,哈!心闪在一边,喜悦奔放而出!各位终于有了声音,有了说笑。老王到了车前,轻松和高兴闪耀在老脸上、皱纹间。他告诉我们,小王家住宅都没样了,挨个棚子找着问,终于找到小王家。她一家十一口人,都挺好,都挺好!就她二妹妹给砸死了,嫂子受点轻伤,没多大问题。一家人见了老王都非常高兴,非常意外。得知小王很好,大人和女孩嘴脸抽个不停,吱吱落泪。千叮万嘱,要老王早点把好消息带给小王。“这我回去,小王的工作就好办了!小王好了,好了,好!”
        家里一个亲人死亡,一个娇滴滴的小女孩,被活活地砸死,砸成面目全非,全家便沉浸在喜悦之中。而这喜悦油然而生,多么自然,多么正常。这喜悦也感染了我们,各位仰天长出一口大憋气,在黑暗中向上苍祈祷和倾谢。
        现在该去小孙家了。她的家靠近地委。车发动了。黑夜里,摇晃的灯光中,街上的路人还很多。车里多了说话声,咳嗽声,活跃起来。没人感到饥饿 。我们离开唐山时,街上那一排放着的26个死人,用布单或者被子裹着,还在那里躺着。暴晒三天,气味让活人癫痫式暂短失去思维活动。路上,老王告诉我们,小孙一家住在一个用小石头砌成的二层简易楼里,而且她们家住在二楼上。言刚一出,车里顿时沉静。各位立刻意识到,完了,失望从头顶开始,刷地穿到脚跟。我在记录本上写:“车还是停了,老王指了一下就跳下车去。大家顺着老王的指点一看就蒙了。原来的二层小楼现在已经是 2、3米多高的石土堆,长长一垄。我们下车等着,失望地在街头徘徊……”老王走进黑暗,看不到他,听不到声,哪里有人呀。
        站的稍远,借着零散的灯光,可以看到石土堆。在石土堆后面,是黑暗,深邃的黑暗,连接安宁世界的黑暗。慢慢地,像纱一样,飘起了,微笑着,小孙一家。小人依偎在老父身边,和谐地注视着你。还有很老的狗,两眼已经朦胧,望着你,缓慢地摇尾。刚刚向前伸手,纱就柔软地飘向后面,还是微笑着,望着你。黑暗中,清晰又缥缈,接近又遥远。天忽然变的灿烂明亮,老王跳向院子的大门口。他在空中缓缓落下。小王小孙坐在门口的地上。迎着阳光,小王跳起来,脸上散发着欢乐,披发在风中摇曳,慢慢地奔向老王,手远远地伸来,笑容像明媚的光。小孙悄悄地,渐渐地瘫散了,化成土石,白的像雪,合在那垄长长的石土堆中。
        小猫在抽烟。小武和我瞎转悠。在地委旁边,有50-60个战士散来苏水之类的药剂,气味显然胜过尸臭。他们戴上口罩,防毒面具。白天飞机洒消毒水。部队穿防化兵装,这么难受的大热天。我们在街上溜达,脚地下不时晃动晃动,小地震不断骚扰。一些人有组织地在这边发放压缩饼干,在那边发放面包。我们没去排队领吃食,没记得饿。一关过了又一关,最后的关卡能让我们过去吗?大山,大气,大海,……,妈的,给个好结果也!在古冶,地质队的朋友下车,他们眼发直,脸发呆,咳,此刻我们同他们当时的心情多一样啊。
        这回真不知道等了多久。在离开昌黎前,几种结果大家已经反复地讨论了。只要小孙家还有一个活人,这就是千恩万谢的结果。带他到昌黎去,对,这样就好的多,让他们亲人团聚,互相支撑。只要一个活人,一个!哎!嗨!老天!
        在黑暗中,老王渐渐地显现,越来越清楚,连轮廓都看清了。他跌跌撞撞,张张嘴,脸色苍白,没有声音。越来越近。别太急,别急,满地石头,小心。老王脸上抽搐,连连张嘴,我们都直迎上去,手缠住老王,耸起耳朵,屏蔽意念,等着从这张嘴里发出信息:“哎,哎,啊,……,小孙,他们,一家人,一家人,……,”呼吸和时间霎时静止,“都好,都好呀!”这才是霹雳般的震惊!这喘息的小声,如爆炸在脸前崩烈,打散了我们。众人鸦雀无声。松开搀扶老王的手,背着身。腿软,蹲在地上。在老王的身后,在黑暗中,紧跟着,显现出一个人。越来越清楚,连轮廓都看清了。他跌跌撞撞,努力快步,赤着上身。一个老工人,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工人,是小孙的父亲。他走上前来,一一抓住我们的手,摇啊摇,望着我们,是望着家人。看呀看,善良的脸上充满幸福。没有言语,听得见他的喘息。所有的人都泪流满面,无语凝咽,禁受不住上苍赐予的如此厚大的恩情和幸福。嗨,老天爷呀!
        小孙的妹妹和弟弟也来了,两个儿童。是真的,他俩瘦,机灵,清秀。摸摸他们的脑袋,捏捏耳朵,是真的。他们歪歪头,不做声,靠着你,用手臂勾着你,依偎在你身边。这是真的啊。不知道聚了多久。车子发动了,我们分开了。小孙一家真的站在石土堆前,小人依偎在老父身边,和谐地注视着我们。留在车的后面,真真地留在记忆中。
        我们向唐山机场驶去,那里有我们的总部和临时台站。一路上大家暴了车棚,声高吵耳朵。争相让老王马上回去,快把消息告诉小王小孙。我们走的时候,她们俩可怜巴巴,坐在地上,看看人都快不行了。要是现在,此刻,她们能知道,立即知道,该多好。没有电话。老王快回去!
        几十年过去,举手之间。不知道老王第二天怎么回去的,不知道他怎么告诉小王小孙的,不知道喜讯突然降临时的情形。不知道她们可安好。祝愿她们吧,好人。也祝愿现在的孩子们,能把家人、他人高高地放在自己的头上,为家人,为他人,为这么多平头百姓所忧。哎,当晚太急了,什么都忘,老王能带小孙的弟弟回昌黎多好。
        可惜,时间过去了,哎,温馨的情景不见了。人渐渐向狼性靠近,互相坑害。六亲不认,眼像两盆子火炭,牙似大号剪钳,指如短匕首。只要有私利,无论老父母,扑上去,嘁哩咔嚓,顷刻吃成白骨头。技胜庖丁。人渐渐向狼性靠近,连“随喜”的人都难得遇到。随喜是人性。见人背负苦痛,自己也痛。见人之苦如牛角,或三或五,深插其背上。忽然被拔了出去,背光如出。看见此情景的路人,心里也生欢喜。见人得乐,自己也乐。他人得到快乐,不相干的人,心里也欢喜。这就是“随喜”。

        塌楼里扒出一个干部,睁眼就喊“毛主席万岁!”

        回到飞机场,真高兴,就像回到家,感觉真好。
        各方面人员开会商会讨论关于北戴河地区地震形势。烟抽好、水喝好之后,结论来了:北戴河地区近期没有大地震;老套话来了,各方要严加监视,掌握……,如果小震频度增加,要注意海城地震“小震闹大震到”的模式……。会商结果电告北戴河,请他们放心。
        我们在北戴河地震台有一台是DJ-1地震仪,乃地球所581厂生产。每天轮番伺候它。地下震动拾取后用墨水画在纸上,画三个分量。晚上要换纸,记时间,关信号,下滚筒,揭记录纸,上浆糊粘新纸,移动笔到起始位置,转旋钮落笔……。而在唐山机场架设的临时地震仪,靠,那又是更老的古董,是DJ-1的老爷爷级的。应当是64型微震仪,是64年设计的吧。白纸贴在滚筒上,用油烟熏成黑色。工作时咦呀做响,徐徐转动,很不情愿。
        伺候这种地震仪须心灵手巧加眼快。一干人等,只有同事李志勇做的最好。他和我同一个办公室,比我大几岁,精干,利落。唐山地震后李志勇在唐山飞机场支了一台64微震仪做震中监控。伺候这种地震仪要烟熏火燎。先把白色记录纸用煤油灯的烟熏成黑色。李志勇对着黑烟盘转手中的记录纸。纸上便熏了厚厚一层烟,黑色,发乌(亚光)。他熏的很均匀。然后,好像做眼科手术一样小心翼翼地把纸粘在滚筒上,再放到转动架上。细长的笔杆和圆珠笔芯差不多,前面有个人造指甲,有时就用硬一点的塑料片削吧削吧代替。地面震动被放大,带动笔杆来回摆动。滚筒转动,笔杆上的指甲在熏黑的纸上画出白道道。这就是地震图。画满了又要换纸。要更加小心翼翼地把结果纸揭下来,款款放在一边,慌忙喷上松香使图定型(切忌来风)。操作时最烦慌乱,动作须轻盈准确。最后还要屏住呼吸,不巧打个大喷嚏,图必然要吹走一大片。(见图5)
        给这东西设定时间也麻烦。须得在整点前打开收音机报时台(不是一般的非专业报时,现在也不知道有没有这种报时),手掌攥住标准跑表,在报时台整点报时的‘嘀嘀’响声之中,挥舞手臂,同步打拍子。口中还得高声报数,在最后一响时拇指随声随喊随拍子猛然将跑表按下,对时成功。每次李志勇对时都如临大敌,全心全意。他不让我对时。我则使用另一个跑表,与他对面站着对时。两人将收音机开到高声,口中高喊,两手高举,舞动有序。呀的一声对时。两块表凑到一起,我的总与他的相差一点儿,或快或慢。“李志勇的结果准确;你的误差在他的结果前后随机分布。”周围的人总认为李的结果正确,虽然只有两块表。
        
        图5 熏烟喷松香地震图
        这东西也曾经辉煌过。1975年 2月 4日19点36分,海城地震爆发。震级为7.3级,震中烈度为9 º度。海城地震发生在人口稠密、工业发达的地区,在震前我国地震部门对海城地震做出了正确预报。这东西记录了海城地震的前震和早期余震,功不可没。图5为 64 地震仪记录的一小段,你看看有个认识。刚巧,图上还有贴纸的接缝。
        许多指挥部都设在机场,听得到左右电台的呼喊。机场的生活比在外面跑宏观(订烈度,做烈度图)悠哉。不暴晒,不颠簸,可坐可躺。我们许多人住在破机窝里,很高,如大工厂厂房。墙塌了两面,但四面透风。前面不远是停机坪,远处是跑道,到处是宽阔的水泥路。机窝边有小山丘,绿树。只是吃食不好,远不如跑宏观。这里吃饭没人管,饿了找地方领救灾粮。老吃压缩饼干喝水,返胃,无菜无盐,果然不得(dei3 不舒服),正如鲁智深“口里淡出个鸟来”,活脱脱地出了来也。
        下午 5点半,当兵的开饭,就在我们机窝旁边。机窝这面没墙,通透,呆在里面看得清楚。草地上放个小桌子,无论风吹日晒,白天黑夜都在这儿。来了两位大师傅,都系着白围裙,抬一口大钢精桶,恨不得有1米高,闪光。还有一个大笸箩。二人来到小桌前,笸箩放在桌上,桶放地上。当兵的三三两两走来,拿着统一的饭盒、筷子,排队领饭。队一般长达30到40人,多的时候有50多位。都不太说话,应当是有纪律约束。我假装瞎转悠向前靠,其实要看看这些人食用什么。走到离小桌不到十米,转头一看,我靠!笸箩里有咸菜!转头回来和李志勇说:“咳,哥们儿,爷们儿,李志勇,当兵的吃酱疙瘩!”我让他赶紧过去排队领点儿,然后分给我吃点儿。这家伙面皮薄,死活也不去,叽叽歪歪往后闪。我只能自己去了。拿个碗,排在队尾。我当然摆正心态,端庄前看,随队移步向前。
        排到半途,身后队列里有叽叽沙沙的声音,旁边机窝里有嘻嘻喝喝的动静。嗯?我一下明白了,这是多么好的军民合作的场景,多么难得的好镜头。啊,呀,6 点钟,夕阳西斜,流红天际,小丘大树,绿草黄花。当兵的统一绿色,统一饭盒,身高也近乎统一在1.7米上下,影子长长拖在后面。我个头比他们足足高出一头还猛,1.85往上,干瘦如藤竹。上穿浅色宽大汗渍短衫,下着没膝大裤衩,露出两棒棒细长腿,赤脚踏着双烂拖鞋。长长一队,我正居中,猛然冒出来。头发蓬蓬,胡子叉叉,带着眼镜,庄严肃穆,手持大碗。 
        等到了小桌前,我将大碗向前一送,盛饭的大师傅猛然一顿,抬头一看,又是一惊,和我目目向对,手中舀着大勺稠饭,一下停在半途。我坦然等待结果,心无所动。二人四目相对持续大约有两、三秒钟。咔!一斤多稠饭扣在大碗里。接着向前,一个大酱疙瘩放在稠饭上。从无到有,整个过程中没有任何语言交流。
        回去的路上不能跳跃,以免丢了身份。要矜持,不能将注意力集中在咸菜疙瘩上。须留意烂拖鞋是否跟脚,以免趔趄闹笑话。我感到也知道前后所有的人都在看着我。到了机窝,放下僵硬的架子,闻着咸菜,馋呀,哈!张开胡茬大口,“咔嚓”一口,咸菜好呀!头脑、心胸立时通透,盈溢着得(dei3)。得(dei3)得不得了,胜过海鲜龙虾。“咔嚓”“咔嚓”,当然李志勇等人也分得一份,“咔嚓”。
        吃了咸菜,精神来了。饭后溜达出来,闲散坐在跑道前看飞机起落,累了就向后仰去,躺在短草地上看天上飞机。飞机在黄昏中盘旋,等在天上,依次下落。远处又有飞机飞来,由小而巨,顺序井然。起落最短的间隔只有 2分多钟。机场照明不足,天黑不能起落。看好了飞机,只见红霞不见日。这才徐徐站起来,开始下一个项目,洗澡。天气昏热,忙累一天,又吃了热稠饭。现在一身汗虽然干了,但到处粘粘的。须得冲洗一番。机场有一个大井,好像是机井,此时正开着。水有腰粗,从上而下,倾泻在水泥地上,其水冰凉。洗浴是先要定神看准,脱了布衫,准确丢在水柱正中,以免冲走。再大吸一口气,憋住,猛然钻入水中。双脚快速踩踏布衫。须臾又钻将出来。大口喘气,愣几愣,定神。再猛然钻将进去,快速踩踏。如此往复几次即可让于后面的人。注意事项:必须双手紧紧攥住短裤,向上牢牢提起。
        夜间下起小雨,凉风习习。四下里黑黑的,有荧光闪闪。子时,大机窝里四下传来粗壮的呼吸声。我在看台(伺候老朽地震仪)。沈阳地震队顾浩鼎在看他的土地电。看见下小雨,顾浩鼎脱了上衣,光着脊背独自在跑道上散步。走一阵子,人影渐小,坐在雨地里。淹没在远近嗦嗦细雨中,体会天空黑黑而空旷,感受雨点凉凉地打在背上。他在雨中独坐好久才回来。我点着马灯(煤油灯),借着柔和的灯光写这个记录,和着粗大的鼾声听沙沙的雨。
        小雨渐稀,清风习习。四下里黑黑的,有荧光闪闪。我在看台。忽有一群空军小战士来我们机窝坐坐。他们对仪器和地震科学很有兴趣,围着仪器问长问短。地震来了,记录笔唰唰地把它画在滚筒上。他们非常专注,高兴地看到地震,竟然是这样的。告诉他们,现在震后调整,有 6级以上大余震。主震之后,每天大约有好多次,现在每天也有。比如, 7月28凌晨到 7月29早上07点,7.1级余震 1次;6.0-6.9级余震 9 次;5.0-5.9级余震 50次;4.0-4.9级余震 128次;再小的余震数以千记。震中向北东和南西迁移,我估计,地下有百多公里的岩石发生错动(见图6)。
         
        图6 唐山地震主要余震分布和它的曲面扩展 王新华
        小战士对这些都有兴趣。我们也问问他们的情况,一切可好。他们告诉我们,战士住的是简易房,他们的房子没有倒,大地震只伤了一个人。灶房的烟囱倒了,不巧把一只小猪压死了。怪可惜。大震之后接到命令,立刻开车进城抢救军部。军部是一些好楼房。在一座倒塌的楼内,军长和干部被压在下面。军长被扒出来已经是奄奄一息。军部有一千多人,就大约有百多个人活着。“我们在塌楼里扒一个干部,把他上半身扒出来,脸上都是土。我们照他脸上吹气,想把土吹开。他醒了,眼睛睁开,脸还看不清。他很激动,喊了一声:‘毛主席万岁!’。”我忽然想起来,发小王立平告诉我,前些年有一对小青年谈恋爱,穷无居所,在紫竹院偏僻小竹林中交配。由于太过专注,且爽不能支,二人竟高呼“毛主席万岁!”,其声越发急促,间或杂音不绝,不期被巡逻民兵听见。诧异往寻。得之,见状大怒,一把抄住后生的后背,猛然提将起来。后生的鸟还似小半节油浸红肠,梆梆点头。可怜呀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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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

删除 引用 风神   post at 2016-7-11 00:44:00
提起唐山,泪流满面!我的五叔是医生,为了唐山死在婚前.....他是那么帅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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