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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唐山地震期间 <上>

发布: 2016-7-07 18:36 | 作者: 王新华



        走走问问,我们找到一辆巴士,车牌为02-54816,是唐山市委指挥部(县级)。车周围的人浑身血迹,车里面的人包扎着头。许多两鬓班白的军人在市委车上。他们多数流着汗脸上带着血。哎,下小雨了。去找唐山地委。有人拦住我们的吉普车哭着,向我们求救,要我们把他们送到北京医治。怎么去呢?多少重伤的人躺在街上,瓦砾下面,更该来的是医务人员。
        找到唐山地委,楼已经倒塌了。安静地摊在地上。没有人。怎么办?不回去能去哪里?做什么?有人让我们在附近找找看。我们只能到处转,到处问。没人知道。
        车在街上转,唐山市内很多地面拱起来50-60cm。我在车里看,大路上躺着很多人。他们昨天还是说说笑笑的平民,突然,今天已经是尸体了。猛然,其中一个尸体眨动了一下眼睛。雨下起来了,多不幸。在我们吉普车前面有一辆卡车,小心地走,街上坑洼不平布满地裂缝。卡车停下来,车上的人向路边撒生花生,许多花生沾了雨,滚到马路上。人们在抢花生。一个男人拖着两腿,用两只手臂撑着上身爬到我们车前,把地上的雨水和花生揽到怀里。我们的车停了。他支撑起上身抬起头望了我们一眼。满脸流淌着雨和血,满手是泥,嘴里嚼着花生。这情景,‘啪’地印在我头里。吉普车等在原地,卡车慢慢向前走。从路边一个简陋的油毡棚子里(1.6m高)传出打电话的声音,“喂,喂,啊?我是唐山地委”。
        在油毡棚里,有一部临时接通的电话,地委几个人一脸憔悴,接打电话,要求北京空投食品、帐篷等物资。不断地安排各种事情。听说唐山地委书记和常委被砸死了,只有几个副书记还好。这次大地震我们始终没有要国际援助。当时传说是怕外国人插手。我们向地委讲了来意,他们很忙,让我们自己做事情吧。当务之急是要架设台站,监控地震,小心强烈余震再伤害老百姓。还要了解周围各县的情况,决定再向南走。
        我们和所里联系一下,说明情况后就从唐山向南去宁河。经过丰南,10 º,几乎和唐山情况一样。一路地表破坏严重。公路截然断成阶梯状,桥被毁……。我们到了宁河,不能再走了,宁河大桥破坏了。一个老乡问:“北京怎么样?怎么一点预报都没有?”一个男人揭开女尸的面布在痛哭。
        从宁河返回唐山,一路上余震不断,造成吉普车颠簸跳跃,左右摇晃。小武把住方向盘,车速不快。路面也不行,凸凹相连,台阶不断,最麻烦的是地裂缝,长长短短,深深浅浅,必须小心。下午六点半我们回到丰南附近,离唐山十多公里。一个地震猛然一晃,吉普车一哆嗦,停了。猫和我下车一看,吉普车右后轮掉进地裂缝里了。我敲敲车窗向里面摆摆手,请那两块下车。他俩下车来伸伸腰臂,站到一边。猫和我推车,小武开车,三人折腾一阵子没有什么效果。猫在左我在右准备在车后配合小武抬抬车。我俩蹲下,抓住车后杠,我小心地把腿放在地裂缝中。“这太危险。”猫摆摆手。我说:“不然用不上力,咱们快点,就试一下。”
        这个地裂缝有40多厘米宽,大概80多厘米深,长7-8米。我右腿踏在地裂缝底,左腿蹲在路上,和猫一起使力。刚咬牙瞪眼运好气,猛然‘扑-咔’沉重的巨响,大地颤抖轰鸣,地裂缝如地狱之口大大张开,向下深不知底。还没等它咬回来,我把左腿一蹬就跳出来,一个趔趄被向左甩出十几米,马上又被向右抛过来。大地痛苦地左右扭曲、上下打挺儿,发出沉沉雷吼。树枝像鞭子一样猛烈互相抽打,疯子一样自毁自残,树叶被抖得啪啪作响,远处的一辆车被扔在路沟里。满地裂缝如同噬人大口,一口一口狂咬。因无法站立,我借着抛力又就势暴加弹跳,起在半空,两眼盯住地面,在落地之前必须找到蹬踏点,万不能被狗日咬住。保持清醒很重要,不能慌;快速思维从观测、分析到结论必须一闪而就。再次起在空中,得到结论:不能总在路中蹦跳,如同蚂蚱;不能跑到旁边的农田里,当心土地猛然裂开;转眼一望,右边最近有棵柳树,低头准备落地,校正腿脚用力方向,向柳树奔过去。再次起在空中,心还闪动一下,那几个家伙怎么样了,回头看?来不及。各位仔细,好自为之!我蹦向大柳树,牢牢地抱住近两尺粗的树干,任凭柳树狂扭狂甩,不松手。
        这就是唐山地震的第二个强震,7.1级地震。发震:1976.7.28. 18时45分37秒。震中:北纬39°50'东经 118°39'。我们正在震中。想起唐山地震发生时,把一个小伙子从 6 楼扔将出去,他在空中忽然看见满天星光,落在地上才清醒。竟安然无恙。他落地的时候地面正好下去,加速度差不多 1个g,他被地面接住,所以没事。此属于侥幸。我把腿放在地裂缝中太危险了,也是侥幸赌博心理。这回好在我们所在的区域是7.1级强震初动的膨胀区,地裂缝首先张开再合拢,幸哉。如果是处在初动的压缩区,地裂缝先咬一大口再张开,造成结果就严重了。7.1级强震过后,我们又弄了两个钟头才把车从地裂缝中拉出来。到地委时已经晚上 9点过了。传来强震又伤了人。
        回到地委,我们的车停在地委油毡棚外面,里面还是忙忙碌碌。我帮着做点事情,向地委要点吃的东西,喝一口水。从早上3点50多到地球所,只是中午在玉田吃了三两粮食,到现在才喝一口水(也许因为下雨)。大约10点过后熬不住了,我回到吉普车边。雨稀稀沥沥下起来了。小武已经坐在驾驶座位上睡了。我往车里一看,那两块料竟然卧下了。大瓣蒜横在后排椅子上,那块男人躺在后排脚垫上。小猫钻出车,摇摇头,拉我和他一起挤在副驾驶的坐位上,每人半个屁股靠一夜。咳,这怎么能休息,我还不如钻到车下去,我宽点,他也宽点。凑合一夜吧,在车下面更宽。猫推不过我,把雨衣给我。我钻到车下,费劲整理好,头枕着砖头,蜷缩在雨衣里。睡不踏实,雨落在车周围的地面上,溅到我脸上,冷冷的。有时雨一下子大了,就要用手挡住脸。迷迷糊糊,又被地震摇醒。
        清晨,清脆的枪声把我惊醒,雨停了。我到街上看看,人们告诉我抢银行的人完了,被打死了。一个小孩跑过来,手里拿着许多新玩具。一个大人过来,拿着二、三十条皮带。我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他说百货商店倒塌了,大家都在抢东西,没有人管。问我要不要皮带,我笑笑摇摇头。看了一会,不时有人卷着各种东西从身边过。
        回来后6:10,我找地方写记录。看见那两块料在远处鬼鬼祟祟地,又笑媚堆面地对着一辆车交谈。大概半小时后小猫过来说:“走吧,今天到毕家酄(quan1)。早点去早完事。”我问那两块在哪儿,“他们一早扔下咱们走了。”原来他们问到一辆回去的车,怕我们和他们争着回去,抢座位,躲着我们上车,连招呼都没打就走了。我靠!,这是什么鸟!我们根本就没想回去。我在记录本上写:“工作嘛,去他们妈的,这就是这些丑恶的知识分子。少两个人小车里少几分挤。”
        科学院有那么些知识分子,啥本事没有,自私和贪婪都写在脑门上。高档点儿的见了外行控制不住口臭,胡说八道招摇撞骗,自己什么都不会什么也都不做。低档点的连分几条带鱼也攥住宽的不撒手。二、三十年不在如何提高自己的业务技能上用心,球本事没有,一天到晚就知道搅事钻营。这种料一辈子活的紧绷绷的。科学院很多研究所机构臃肿,有一帮这种料,进门得溜边避让着,不然咬住就不张嘴。
         
        图2 在唐山行车路线
        我们出唐山向南,一直到毕家酄海边。晚上我在记录本上写:
        “1976.7.29 星期四 
        唐山的汽车太多,路全都堵死了,寸步艰难。一憋7、8个小时。伤员都运不出去。山东、辽宁等各省军区已经派部队救灾。军队列车在煤矿和铁矿发电抽水,不然地下水位上升。解放军不断地挖出人来,有些活着。重要机关设施军人看守,背着枪,刺刀打开,不许人进入这些地区。石油输油管断了,冒油,形成宽 6 m,深 2m的长河。紧急抢修车来了,暂时只能站在边上思考。唐山煤矿有上千人从通风管道等爬出。唐山 56 万人,此刻还不知道有多少万人压在建筑物下面。
        有一个老太太拦住我们的车,就往上爬,要找他儿子去。儿在哪儿不明。
        道路两边人工用铁锨挖了浅坑,才2尺深,埋大量尸体。这不行,瘟疫来了怎么办。
        要医疗,救治!眼看着救出来的人,由于受伤没有办法医治,又都死了。没有医药,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断气。伤员危险太大,没有药。一路上农民急切的问,北京怎么样了?闹地震了?这么大地震怎么不预报?!车上有没有医生?
        地震台还好,还剩两个分量工作。今天不能挺了,饿的到处要饭。”

        北戴河区地震太多,必须监守

        那天晚上我们睡在唐山机场停机坪上,这儿大,许多机关都搬到这里。第二天7月30日早上被地震晃醒,猫过来说接到北京电话,要我们马上去北戴河地震台。
        这次任务是:1)取资料。2)修仪器。3)在那边帮助台站工作。
        我们准备好了要上路,指挥部说先别动,一会儿华国峰来唐山地震灾区。现在戒严,等华国峰到了我们再走。坐在地上看新华社拍电影,他们坐在直升飞机上开着门向下拍摄。等吧。从北京出来时那么匆忙,也不知道家里怎么样,老父老母一定很担心。
        到了10:30过后我们才上路。刚出机场大约 2 公里,在我们前面有一辆拖斗大卡车。上面盖着帆布在人群中缓慢行进。有几个赤膊的汉子,看了看,率先扒上车,掀开帆布把车上的箱子扔下来。接着哄抢的人越来越多。有的箱子落在地上摔坏了,纱布散了一地。这又不能吃,都是救助的急需品。好在前面的路通畅,卡车加速。一个20多岁的女人扔下一个箱子,随之跳下来,结结实实地摔在路面上。我们的吉普车猛打轮避开。一转弯看见路上一个刚死的汉子,应当是跳车或被挤下车,头栽在地上而死。鲜红的热血还未完全凝固,从头、嘴流到胸前,染红很大一个范围。车辆绕路而行。地震没死的人死在这里,难免可惜。由于没人组织,飞机空投的货品,卡车上装的食品,该拿的东西也是哄抢。有27辆军车装着压缩饼干。我们坐在车上看见疯抢的人真忙,成箱成箱地扛着罐头,提着鸡蛋,卷着嘎七马八的物资奔走相错。鸡蛋摔在地上,又被践踏。小猫说他真想去拣点吃,我们一天顶多吃 5两饭食,饿呀。没碗也没筷子。重要的是需要咸菜,没有盐。走吧,只能到处要饭,弄到什么吃什么。那两块料走了,车里松快。一个解放军伤员上来,搭一段车。说部队断粮,两天才吃两顿饭每顿一碗。
        街上一排放着26个死人,都用布单或者被子裹着。黑水从露出的头发处渗出来,一滴滴流淌在地上。一辆辆卡车过去了,都装的是死人,一个个干枯的手臂,折断的腿脚,丫丫叉叉地向上伸。出唐山的时候,又看见那个家庭,所有成员都被上层的水泥地面压住,齐齐地伸出一排腿。
        去丰润的路堵了。我们只好绕行,又堵在唐山市内。
        没有红绿灯,没有警察,四面八方来的车都到唐山,大家努力想挤进去,所以路全茬死了。丰润交叉路口(见图2)是来自西、北、东三方向车辆的交汇点。洪流相汇形成暴堵三叉口。来往的车辆大多数是大大小小的军车。小武车技好,“量”的观察准确,油门和闸来回换,我们窜窜停停挤到前面。
        我看到在三叉口中央五六十米的范围内没有车。正中央站着一个老军人,只有他不是车。其实说他是军人,并不是由于他的着装,而是他的气质。老军人头发苍白,光着膀子站在烈日下,着绿色军裤在三叉口指挥车辆。老军人转身面对我们,被暴晒的脸上闪着疲乏,马上感觉的他是将军,一脸正气和威严。只有这样的军阶,这样的威严才能喝令来自不同部队、不同地方的车辆。他转过身向你,你就不由得立即停止;他挥挥手,你就不自觉地慌张向前,无论你是军人还是平民。你会感到后怕,要没有他,这几条重要的运输线会是什么样子。我们从他身边过去,我忽然想再留一会儿,多注视、多感受老军人穿透人心的气度。没人替换他,没人知道他已经站多久了,没人知道他还要站多久。有一张航空照片,记录了当时的壮观场面,进出唐山的所有道路都塞满各种车辆,四面八方,连绵十余公里。这么多年老军人的气宇还在眼前。真可怜如今的年青人,除了发嗲,贪、独的劲头,哪有气质可言。想起他们,你好像停在空中1500-2000米,看他们昏昏混混,满地出溜。
        费了很大劲才从唐山城里钻出来,上了去迁安的路。交通情况好多了。我看看里程表,走了39 公里,花了4 小时。
        来到沙河驿,到北戴河还有多一半的路程,时间已经是16:32。这里还好。虽然一片瓦砾,有一个大砖房看上去完好。人们坐在小棚里洗衣服,做针线,吃干粮,喝开水。直升飞机在头上撒传单,是中央慰问电。
        再向前到昌黎地应力台。应力台就在路边。大家都是一个系统的,所以停车进去休息一会儿。看见他们才感到我们的衣服特脏,满身满脑是灰土。坐下来向这里的工作人员了解情况。他们说有几个员工震后没有来,下落不明。我赶紧向他们要几块咸菜,用塑料布包好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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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

删除 引用 风神   post at 2016-7-11 00:44:00
提起唐山,泪流满面!我的五叔是医生,为了唐山死在婚前.....他是那么帅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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