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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唐山地震期间 <上>

发布: 2016-7-07 18:36 | 作者: 王新华



 
        猫在和他们讲话,我到后院方便。厕所前有一棵大核桃树。一批灾民跟着我,又停在核桃树边,望着我的背影。解手后出来,胳膊不小心碰到了核桃树的叶子,才走几步,忽然巨痛难忍。仔细看时,胳膊肘外侧坟起大肿包。莫名其妙,向树上一看,我赛!大小枝干上布满杨剌子!青绿色大毛虫点缀鲜黄色点子,长5-6厘米,毒刺满身。在1 厘米长的毒刺顶端,间或有刚排出的毒汁球,晶莹像露珠,顶在刺上。杨剌子蠕动爬行,肥硕恐怖。我赶紧向后退,整个树没有完整的叶子。看我疼痛之状,我们的灾民,大人儿童,十几个哈哈大笑,欢喜喷发。我怒而问他们:“你们这些人真奇怪!天天过来过去,为什么不撒点石灰,药水?”灾民高兴的说:“谁管这些!”儿童高兴的说:“还等着看呢。”我才知道为什么进出厕所时大家都不言不语,不进又不退,站在那里观望。胳膊坟起处,红肿发烫。忍痛找胶布粘那些毒刺。
        晚上23:37才到北戴河,11小时行程 182 公里。沿着海边走,把车窗摇下来,任海风吹进来,带着大海的涛声。
        坐在北戴河地震台,踏实一会儿吧,你看看,这一天真是乱七八糟。这里风景好,举起茶杯,听海浪拍打海岸的韵律。来了一个大于 5 级的地震,又一个,你说烦不烦。
        第二天是 7月31 日,早上被小猫叫醒也没睡成懒觉,还想着昨天的纷乱。猫说来了两个6.5级以上地震。坐在北戴河地震台楼下。院子里支帐篷,架地震仪。修理地震仪。其实是地震大,地震仪的笔杆猛烈摆动,笔尖被打掉了。这里仪器真缺,就一台DJ-1 三分量。做了一个笔尖按上。北戴河地震台有战略意义,因为它是华北东部沿海的点,少了它,中国东北方可控制地区就少了一大片。所以它是主角。当地对我们是有求必应。打个电话,马上来人往厕所里撒666;打个电话,20多人开卡车来搭地震棚 ……
        地震仪正常工作,台站经纬位置又有问题。问问台站位置,大家笑笑。没有台站经纬度,地震参数不能确定,分析报告没法做,所以记录意义不大。早上小猫值班。我们去了秦皇岛看看,走的时候也不知道如何得到台站经纬度。小武开车,我和河北地震队老沈、老刘同去。老沈当时在北戴河地震台负责仪器,后来和我们相处一些天。老沈他俩还要买器材,所以小武和我主要找经纬度。我们想到找地图,如果有 5 万分之一、2.5万分之一的北戴河地图就好。当初离开地球所的时候没有想到要带上北戴河的地图,找吧。真难呀,转来转去,找了几个书店,政府机关,图书馆……,都没有。小武已经表现出失望和烦躁。诶,去驻军的营地试试看。我俩打问之后找到 57116 部队。在团部里见到团级干部。我们反复说明来意和台站经纬度的重要意义。在查看我的工作证之后,团级终于叫小通讯员拿来了军用地图。他站在边上盯住我们,啊,找到了台站,找到了:
        东经119º 22' 30"±0.5", 北纬39º49'24"±1"。
        (刚在网上百度地图查此地在:河北省秦皇岛市抚宁县牛头崖镇狮子河村。20160615)
        回到秦皇岛,老沈老刘已经买好东西,有甲电池(比装1号电池的电筒还粗大,地震仪用)、手电筒(夜间值班和上厕所用)、饭盒(咳,我们连自己的碗筷都没有)等等。返回北戴河的路上愉快看大海,烟波浩淼,有几艘船,细看是军舰,依稀可辨。走在路上小武发现快没汽油了,赶快就近去北戴河疗养院。一个 60 岁的老司机给了几升汽油,到北戴河市加了 40 升汽油。
        回来后小猫说来了 3 个地震,就在我们脚下。样子为大头地震,就是‘崩’一下来了,‘崩’一下完了,没有尾巴。而且纵波横波几乎同时到,仔细一看,到达时间差(走时差S-P),0.6秒,说明地震在 5 公里之内。最大的 3 级,还是浅震。嗯?怎么回事?小猫赶紧跑出去看看宏观情况。自此电话开始了,北戴河特区和市委非常重视,问北戴河是否有发生大地震的危险;问是否要部署,问什么时候我们能告诉他们。大家开紧急会商会,讨论震情:由于近来北戴河地区小地震发生很多,……鉴于其他手段和面上的情况,……什么都不知道。震情要会商,要看其他台近日的情况。会商不下去。小猫给国家地震局打电话,说我们马上回唐山汇总各方情况,进一步协商北戴河震情。形势紧,猫愣要地震局一小时之内告诉我们怎么办。地震局当时就嫌时间太短。小猫说:“就等一小时,过后我们就出发去唐山。现在北戴河有没有情况不好说。要到唐山会商。”过了 20 分钟从唐山指挥部打来电话,北京也来电话。电话转了一个大圈:北戴河->北京->唐山,然后又唐山->北京->北戴河。唐山来电,命令我们在北戴河驻守,监视地震活动。“北戴河区地震太多,一个接一个,必须监守。监视情况及时向唐山和北京报告。”我们走不了。
        晚上我值班伺候地震仪,老沈来聊天。直到8 月 1 日 早上 4点多才被顶替下来。7点钟小猫把我叫醒,告诉我指挥部来电话,指示我们:1)马上返回唐山;2)路过昌黎,了解昌黎台站情况。
        喝,怎么变的这么快?什么时候睡半天?我赶紧洗漱,扒拉高粱米饭,收拾自家小物品,上厕所。小武已经把车发动了。车擦的干净,猫、老沈已经在车上了。我慌忙和这里的朋友告别,大家握手,有北戴河地震台台长老金、台员老胡等人。车开了一会,发现心里别扭,才明白咸菜忘带了,难受20分钟。

        党中央有这么好的灾民,真是它的福气

        看了地图,从北戴河到唐山经过:狮子河,洋河大桥,抚宁氨水厂,留守,段家店,昌黎,前土桥,龙家店,石门,朱各庄,滦河大桥,卑家店,唐家庄,古冶,唐山。再一次经过海边,海风吹着,有点咸味儿,又想起咸菜。一路向唐山行进,气温逐渐升高,地震的破坏由轻到重。
        回唐山的路上沿途停车考察烈度、破坏情况(见图3),评估之后记录,将来汇总成等烈度图(见图7)。过了留守,烈度开始变大,有7 º左右。
        在段家店考察,灾民们围上来和我们攀谈。得知我们是北京来的,大家显得些许激动。前排的人眼睛、鼻孔有点扩展,争先和我们握手:“咱这儿受伤的人多,死亡只有 2人。”“到北京一定告诉党中央,我们还在坚持搞生产。”“告诉党中央,我们都很好,中央放心吧。”“不要关心我们,关心更重要的事情。”我们点头连声说:“好,好。”我们也有点激动,感到党中央有这么好的灾民,真是它的福气。激动之下说了些空话,也请灾民放心,这才离开。后来回到北京,没机会为灾民向共产党中央传话,这事情只能不了了之。虽然说不上欺骗,但总觉着对不住善良的灾民。
         
        图3回唐山的路上沿途停车考察烈度,老沈和灾民交谈。左边头如土豆的是男性灾民二人。 王新华摄
        路上又停车考察烈度。村镇中央是一条大路,两面是地震棚。许多灾民坐在棚外。我们在镇子中心和灾民聊几句,然后开车慢慢离开,沿路观察房屋。快要出村了,“站住!站住!车子站住!”后面有人狂吼:“匹思底真(zhen2)巨低!(劈死地震局的)匹思望八蛋!”全车人立即惊愕回头。我从窗向后看,烟尘中奔来几条大汉,倒拖铁锨,凶神般;大汉都光着膀子,手指着车大吼而来。后面跟着若干看热闹的青少年,好像最近才性成熟,眼睛兴奋的直放光。司机小武看到这种情况,一踩油门,那车嗡的一声加速。“不行!停车”小猫叫道。我看见路边的灾民们都放下手中的事情,转向我们。很多人站起身来,所有眼光都聚拢在我们车上。“慢慢停车!”猫和我都这样说。“若无其事!”“靠边,稳住。”我们有一点时间和老沈(河北地震队)小武说明:“没关系,我们两个工作证是中国科学院的,车是军队的。”“别表现害怕。现在只能这样,你们看前面人都站起来了!”“河北队的往里坐,不紧张”。
        车慢慢靠路边停下来。猫和我下车,马上迎着他们走过去,使得他们离开车远些,避免盘查纠缠老沈和小武。我俩来到他们面前。“跑什么!想跑!” 这些人喘作一团,瞪圆眼睛。“没有呀,不知道你们叫我们。”“望八蛋想跑!”“你们有什么事吗?”看见我两个坦然的样子,他们也有点缓和。
        “你们是哪里的?!”
        “北京的。”
        “干啥的?!”
        “考察地震的。”
        几个汉子把手中的锨提起来。
        “我们是北京派来了解地震灾情的。记录河北各地地震破坏的情况,回去汇报。安排救助。”
        “你们是不是地震局的?”
        “不是。”
        “是不是地震局的?!”
        “不是。”
        “不是你跑啥了?”
        “我们是中国科学院的。”
        “证件拿出来!”
        我和猫递上中科院的工作证。几条大汉把头聚在一起,仔细端看并分析我们的工作证。我注意到几条肌肉大汉的胳膊和背上有很明显的伤口。但都没有伤到筋骨,也没有包扎。脖子上粗血管嘣嘣地跳,表示血压还未完全降下来。猫点了一只烟。表情和肢体语言也重要。
        我们则开始正式解释我们不是国家地震局,也不是河北地震局的人;来了是为灾民办事的……。慢慢地他们抬起头,气焰撒了,把工作证还给我们。这时周围已经围了一圈人。
        面对这些灾民,只能骗了。但我们还不能走,必须听他们唠叨。
        有人是明白人,向其他人解释说我们是收集灾情向中央报告情况的人员。有人告诉我们老张老李家死了人;二舅子、三妗子家房子塌了。村西边、村东边着火了;自家猪和羊,也断了脊梁。恨呀,要中央严惩地震局的人。抓住他们,劈死他们!
        “严惩,对,严惩!”我俩回答。
        最后,他们问我们“由底真(zhen2)吗?”“没地震了,放心。”顺着他们说呗。
        上车之后还不能立即逃跑,要徐徐离开。老沈还有点紧张。当时停车是对的,如果我们奔跑被前面的灾民拦截下来,这种时期,劈死几个,不就往死人堆里一扔,慢慢烂吧。
        后来知道很多地震局、地震队的人被爆打,在众人混乱抓挖中负伤;有人被灾民用手枪顶住,在众人混乱中逃窜。
        乡下人没见过的事情太多,好骗。
        在昌黎境内遇到石永革,一个家在北京的年青人。他一张口我们就知道他不是乡下人。他拦住我们的车,攀谈之后,请我给他北京的家里捎信,报个平安。地震之后老父老母还没有他的消息。石永革站在车下,就在我的这个记录本上写了:
        西安门大街 13 号 石明收。我现在一切都好,请您放心。石永革76.8.1。(见图 4)
        我答应一定带到,回北京马上去他家。石明应当是这位年轻人的老父亲。结果我没机会马上回北京,直到8月8日才从唐山回北京。
           
        图4 记录本和石永革写的信。左边的字是在吉普车上写的,小武开车颠簸路上,所以歪歪扭扭。“前土桥,土房60% 倒塌。龙家店,向南东方向,砖房60%倒塌,落顶少……”
        下午我们到了河北昌黎台,东经119º05'44",北纬39º46'14"。这是个综合台站,有地震、地磁、地电等观测手段,属于河北地震队。地球所在昌黎台放了一个远程地震摆,出发前接到电话让我们去看看摆房破坏情况。
        吉普车停在昌黎台门口,猫进去和大家招呼。我徐徐钻出来,舒展腰腿,伸张四肢。才憋住一口气,将胸脯挺硬,手还没举过头,有两个女青年互相招呼着,拉门上了车,自然地坐在后座上。两人大约1.6米左右,瘦弱。我不明白怎么回事,收了架势,想问问她们。她们头发乱蓬蓬的,身着随意,体力虚弱,支撑在前座上。两人转过头来,面色憔悴如土灰,泪流满面。
        这两个女青年是小王和小孙,大约20岁,刚刚分配到昌黎台工作。小王和小孙的家都在唐山。唐山大地震后各地交通中断,公共汽车彻底没了踪影。邮件、电话也不通了。这些天来她们一直无法和唐山的家人联系,家人生死不知。因为地震太大,信息闭塞,所以传言四起。刚开始传言描述唐山破坏的场面让人毛发直立。后来变成恐怖极至,直至胡说八道:唐山可了不得了,火车站都被地震翻过来了,扣在地下面!小王家就在唐山火车站边上,一家十余口人。小孙家在唐山市内,靠近地委,父母弟弟妹妹,也是融融一个大家。两个女孩听到传闻雷鸣大哭。念家心切,如火烧身,却又回不去。过度担心、伤心和焦虑,使她们惶惶不能终日。情急无计,小孙一天昏迷十多次。台站的同事无不为之动容。
        见我们来了,她们显得异常急切:“这下好了!自己的汽车来了,快,回唐山!”那种生自腹内、贯胸穿肺发来的眼神,直筒筒地照在我脸上,让人生怖,背上冒凉气。
        点上烟,召开会议,我们和台站的几位老同事商量此事。主要是台长老王。他也就是40-50岁,中等个,朴实和善,不紧不慢。先分析可能的情况:小王小孙的家都在唐山,如此大灾难,按照大概率事件推测,她们两家人应当基本死亡了,至或有一个两个存活。根据唐山的现状,如果全家人基本都遇难了,尸体腐烂不堪,目前还压在废墟下没有挖出来,也是非常正常的。我们把两个女孩带回唐山,最可能看到的是这种情形。再讨论后果:她们没有足够的体力和心理准备面对家人的惨状。这一点,二人现在的状况已经说明。接下来发生身体危险,精神不能承担,出现精神分裂;心脏不堪负荷,突发坏死,都是大概率事件。然后设想救助和处理:唐山正处于中心灾区,怎么救治?怎么处理?我们能做什么?很可能束手无措,听天由命。最后自然达到结论:不能带她们回唐山。我们也不敢带她们回去。
        不带她们回唐山,也不能袖手不理,一走而了,总要有一个解决方案。大家商量决定,此时千方百计稳住她们,留她们在昌黎。先由昌黎台台长老王跟我们的车到唐山。老王对小王和小孙家的情况熟悉。到唐山后,由老王带领,大家到两个女孩家看明现状,再根据情况商定处理方案。然后老王立即赶回昌黎实施方案。我们想象各种情况:如果一家只有1-2人死亡,比较好办;如果家里一半人死亡,比较难办;如果家里人基本 都死亡,如何是好,头大了……。如果有人存活,能带回来会好一些。主要是保证小王小孙的安全……后期处理的讨论没有办法达成统一认识。
        出发前要把两个女孩劝下车来,这可费大劲。台长老王,台里的同事,我们几个轮番向小王小孙解释,说了各种理由,车小,任务急,各种不测……。其实我们说什么她们都没听见,痛哭失声,不能站立:“天明到天黑,天黑又天明,自己的车来了,为什么不能回去?”最后如何说服她俩,我不在场,中途转到后面院子里吸烟,没有面对这种场面。最终台长老王承诺明天一定派车来接她俩;同时把河北队老沈留在昌黎台做人质,表示明天我们一定回来接老沈和她们两人。她们弯着腿,用瑟瑟发抖的手,拉拉这个,用小狗一样的眼睛,乞求乞求那个。手缓缓松开,眼渐渐低垂了。在转动的车轮之后,她们瘫坐在地上,越来越远。
        我们出发,司机小武,小猫,老王还有我。离开昌黎。情况越来越糟。前土桥土房60%倒塌;石门,很多房子变成了亭子,四壁坍塌了,但没有落顶。破坏和死伤增加。到了卑家店,烈度已经达到9º。这里没有村镇的概念,一片瓦砾。看到堆堆砖瓦,不用问死伤情况。路边支着些矮小的破棚子,有人不言不语地坐在棚子外。路上有三个人站着,背着地质包,其中有个带眼镜的。见我们的车来了,他们向路中间凑凑,招招手。等车停下来,三人说明意图。呦!和小王小孙的情况一样,他们三人家都在古冶附近,现在回去看家。是千辛万苦一段一段搭车到这里。在路上已过了几天。这三人是河北地质队的技术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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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

删除 引用 风神   post at 2016-7-11 00:44:00
提起唐山,泪流满面!我的五叔是医生,为了唐山死在婚前.....他是那么帅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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