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罗素与梁启超

发布: 2016-6-30 22:05 | 作者: 丁子江



        大家笑起来。
        赵元任道:“我确没有想到皇上秉赋有如此高的才华。”
        梁启超道:“中国若没有奸贼纷乱,不至于到此地步。”
        溥仪道:“罗素先生对中国有何看法?”
        罗素道:“对中国,我还是一贯的看法:对中国,不适合社会主义,当开发中国资源,社会主义只适用于实业已发达的国家。我更反对所谓的阶级斗争,今日的世界,最危险的两件事体,就是爱国主义与阶级斗争。”
        “可是中国却四分五裂,干戈四起。这种局面,恐怕还会愈演愈烈。”溥仪道。
        罗素道:“从根本上说,中国没有更先进的思想,人们沉迷在低层次的欲念之中,想的是吃、喝、住、穿和女人。人类应放弃为私人幸福所作的争斗,按去短暂欲望之一切热心,带着热情,为永恒的事物而点燃自己──这就是自由人所达到的精神美的境界。可是在中国,不仅不能放弃个人的私人的幸福,而且,对幸福意义的理解是原始的,是低层次的。中国正在倒退,其思想境界,远不如几千年前。”
        “我也赞成这种说法,”庄士敦道,”孟子就有许多很自由很民主的思想,可是现在,在中国却人欲横流。”
        “那么,”蒋百里道,“用鸦片叩开中国的大门是什么层次的欲望呢?”
        庄士敦笑道:“也不是什么高层次的欲望。”
        罗素道:“还是不谈这些吧。我想说的是我刚才说过的话,皇帝陛下确实生活在恐惧、犹豫之中──庄博士,你给皇帝陛下讲过生命的本质吗?我想,在中国师傅那里,恐怕不会有科学的解释。”
        庄士敦道:“我并没有讲。”
        “那么,皇帝陛下,看到你这样,我要多说几句。在无从计算的时间里,灼热的星云产生的太阳系──喏──天下有千千万万个太阳,这是一个系统……”
        “这个皇帝陛下是知道的。”庄士敦道。“那么,好,有了太阳系,又产生了地球,地球上的生灵。人是多么渺小呀──中国的庄子也说过这种话。人面对的是一个陌生而无情的世界,在行动上、欲望上,人不得恒久地驯服于外在世界的暴虐踏践之下;但是,人的思想却是自由的,我们的思想中,充满了对外在世界狂暴力量的反抗。我们每个人都面对过死亡、痛苦、贫乏或责任,我们要明白的是,当不幸降临时,我们要用勇气去将心思从无用的悔恨、恐惧中扭转开来,而不必抱怨希望之幻灭。我们人类自被上天所创造之日起,就面对着残酷的外在世界,问题是,人类总是在进步!为什么?因为人类用勇气将他们的思想,从徒劳的惧怕悔恨中扭转开来!”
        大家鼓起掌来,罗素道:“我说的话看样子引起了大家的共鸣。”
        梁启超道:“我就是在痛苦中活到现在的。听了先生的话,我会鼓起勇敢的风帆,在生活的苦海中继续前行。”
        罗素见大家来了兴致,自己也滔滔不绝地道:“人的生命,是短暂而虚弱的;命运早晚会将无情和黑暗降临到他身上。在善恶上盲目的,对毁灭上漠不关心的全能者,在它的冷酷之途上进行着;对人说来,今天他注定要失去他最挚爱的人,他自己明天就要经历黑暗的门扉。在不幸早晚降临前,能使他们短暂的生命显得高贵的高做思想,有待珍惜。要藐视命运的奴隶之懦怯的恐惧,崇拜自己亲手所建的灵地;不沮丧于机运的主宰,而从主宰我们的外部世界的反覆无常的暴虐中,存有心灵的自由。人类要不屈不挠,独自撑持着他自己的理想所铸造的世界,不顾那无意识力量的蹂躏行进。”
        众人谈话的兴致越来越高,以至丰盛的筵席,又成了讲演的宴会。
        罗素的来访犹如给溥仪打了一针强心剂,他又增了些活力,添了些生活的勇气,多了些开朗。
        ……
         
        顺便再提一件有关梁启超的嫡孙梁从诫与罗素的有趣往事。
        1981年某日,为了撰写有关罗素的硕士论文,导师任华建议本文作者是否能拜访一下接触过罗素而且对其思想有精深研究的金岳霖先生。作者一听大喜,这真是一个绝无仅有的机会。作者读过金先生的《论道》和《知识论》两部著作,看过他不少论文。当时,88岁高龄、病老缠身的金岳霖先生早已深居简出,几乎与世隔绝,我们这一代哲学工作者已经没有什么可能拜见他了。作者按地址来到北京东城区干面胡同社科院一栋老宿舍的一个单元,保姆开门后,坐在作者眼前的是一个戴着帽子、穿着一身深色睡袍一般衣物的老者。他抽缩着身体,一手拿着老花眼镜,另一手好像拿着什么读物。呵,这就是仰慕以久的中国现代哲学的开山鼻祖之一的金岳霖先生!作者对金先生谈了我的来意,谈到作者硕士研究是罗素,谈到作者论文导师任华先生也曾经是他的学生等等。没想到老先生还记得任华先生,问了一声:他的眼睛好了没有,因为任华先生在“文革”中因为某种原因几乎失明。我们从布拉德雷的一元内在关系说谈到罗素的多元外在关系说,又从自然语言模糊性谈到人工形式语言的精确逻辑分析。这时的金老,已经说不出什么完整的句子了,对某种意义的表达,仅能迸出几个关键的词或词组,虽然断断续续,但仍透出他深厚的学术内力。在某些时候,形式可以大于内容,能与中国现代逻辑学的泰斗有如此程度的沟通,本身已经说明问题了。有评论说,在金岳霖先生的及门弟子中,沈有鼎、殷海光、王浩和冯契四人是佼佼者。作者与其中的沈先生、王先生和冯先生都有过一点学术接触,从个人体会来说,至少一大半同意这个评论。谈话期间,金老还谈了几句有关北大清华的评论,作者已记不得了,后来看到他的一篇回忆提到:“一叶凋零,深秋将至,季节如此,风尚变然。在上述时期以前,青年人就唱起下面这句话来了:‘北大老,师大穷,清华燕京可进攻’。事实是北大和师大都是中国味重,本地味重;清华、燕京洋味重。重洋轻中,早已成为风尚。”突然,作者注意到老人床边的茶几上有一张年轻女子的照片。早就听说金老终身未婚,那么这个女子是谁?作者没有好意思问。刚到北大不久,就听说有关金老的一些带有传奇色彩的故事,其中就有梁思成、林徽音和金岳霖之间的三角恋爱,说的有鼻子有眼,活灵活现,讲的是:林对梁和金说,二者中谁在美国先拿到博士回国,她就嫁给他。结果梁的脑袋活,学位还没有获得就提前回来,而像逻辑一样精密的金岳霖却按部就班完成全部学业后才回国,结果晚了一步。后来才知道这完全是谬传,做了戏剧性的加工。浪漫是有的,但浪漫另有说法。拜访老先生,作者比较自觉,点到为止,不想让他太累,差不多便起身告辞。老先生微微欠了欠身,表示送行。岁月是这样的无情,眼前的老态龙钟,让人怎么也不能与当年那个得到林徽音芳心、相貌堂堂、个子一米八的英俊大才子联系在一起。这时候,作者才想起,《百科知识》杂志的主编梁从诫先生是梁思成和林徽音的公子,而前不久他还发表了我的一篇关于罗素悖论的文章。后来,因发表一篇有关罗素110周年诞辰的纪念文章,而与梁先生再次聚会时,又谈到金老,作者感到梁先生对金老有一种父亲般的敬重和爱戴。他告诉作者,他的一家现在与金老住在一起,并欢迎我再去做客。不久,经人点拨,作者才知道,金老床边相片上的女子,是林徽音和梁思成的女儿。作者对梁从诫先生印象极好,其中一点是他作为梁启超的孙子、梁思成的儿子,中国近代史上这样的名人之后,而且本人已有相当成就,对当时的作者和其他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研究生却相当器重。有这样一个小插曲:作者的《百科全书式的一代哲人——纪念罗素诞生110周年》文章中,原本有这样一段话:“罗素(1872~1970)是现代西方世界最负盛名的学者和社会活动家之一。他为发展人类知识和世界进步事业做出了不懈的努力。他认为求知、爱情以及同情感是自己毕生的三大动力。”后来,作者提出了一个顾虑,就是在当时的背景下,“爱情”作为三大动力之一这一提法,是否对中国青年人有负面影响,梁先生思忖了许久,最后还是忍痛割爱了,以致后来文章发表后,三大动力变成了两大动力。作者想,这相当遗憾,梁先生的父母及金先生的一生,不正像罗素一样,爱情也是他们的三大动力之一么?
         节选自《罗素与中华文化:东西方思想的一场直接对话》,丁子江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
         
        注释
        
        [1]冯崇义:《罗素与中国——西方思想在中国的一次经历》,北京:三联书店 ,第163页。
        [2]冯崇义:《罗素与中国》,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4年版,第92、102页。
        [3]丁文江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1983年第926页。
        [4]陈文彬:“五四时期知识界的‘挟洋自重’”,《书屋》二〇〇六年第七期。
        [5]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917-919页。
        [6] 《陈独秀文章选编》上,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年版,第512、516页。
        [7]汪大燮为招待会主持人;蒋百里任总干事。杜威、罗素、泰戈尔、杜里舒等国际知名认识来华,均由讲学社出面邀请的;杜威是北大邀请而由讲学社转请的。
        [8]陈军:《北大之父蔡元培》第五章“鼓天下之气”。
        [9]罗素:《罗素自传》第2卷(The Autobiography of Bertrand Russell, George Allen and Unwin LTD, 1968),英文版第183页。
        [10]梁启超:“东南大学课毕告别辞”(1923年1月13日),《梁启超文集》,陈书良编。
        [11]梁启超:《复张东荪书论社会主义运动》,《中国现代思想史资料简编》,浙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卷第244页。
        [12]李大钊:《社会主义与社会运动》,《李大钊文集》(下),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435页。
        [13]冯友兰:《冯友兰自述》,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70,185页。
        [14]在北大读书时,本书作者听过冯友兰先生的课,并多次与他交谈过有关中西哲学的比较问题,其中也包括罗素。我留下较深印象是因写一篇文章而上门拜访了冯老先生。老先生的住宅位于北大燕南园的一个独立院落里,环境还算不错。当时,老先生的精神也不错,思维敏捷而且非常礼贤下士。我们足足谈了两个小时,其中谈到了罗素,张申府和张岱年。在我们交淡中间,一位年约50岁上下知识女性模样的女士时不时出出进进。冯先生告诉我:这是他的女儿。在这以前,作者只隐隐约约听人们说过,冯先生的女儿是个作家,但却并不知道她的名字,也没有读过她的作品。我不清楚,她是探望老父,还是就住在那里。开始谈话时,不懂规矩的作者,傻乎乎地占了靠里的一个椅子,冯先生却坐在靠门的椅子上。不一会儿,那位女士过来,很礼貌地问作者,能不能换到靠外的椅子,因为担心老人会受风。后来,作者才知道,冯先生的女儿叫冯宗璞,笔名宗璞。




33/3<123

最新评论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6-7-01 06:17:59
中西思想家的歷史對話!

查看全部评论……(共1条)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